“是因为乙未亭,所以叫夷亭。”
在大明南直隶苏州府太仓州唯亭镇街上一家豆腐坊的楼上,张泰正仔细地往一张黄裱纸上刷着浆糊,准备补一下被昨天的暴雨打破了的窗纸,突然说着。
坐在桌子一头,正往嘴里不停地扔着豆腐果的少女一下睁大了眼,吃惊地道:“咦,你怎么知道?泰哥,你真会算?”
张泰仍然刷着浆糊,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一直在咵哧咵哧地吃东西。刚才楼下走过的那两个人在说什么‘明明是唯亭,为什么叫夷亭’,你的嘴就一下不动了,我猜你定然也在想为什么这地方有两个名字。”
少女的脸红了红。她是这家豆腐坊老板的掌珠,今年才十二岁,闺名高纫兰。她正是贪玩的时候,平时最喜欢的就是听张泰说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今天她一大早帮着父母忙完了事,拿了一碟豆腐果上来找张泰聊天。她把一颗豆腐果放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道:“那到底为什么啊?”
张泰把黄裱纸贴到窗棂上,说道:“大明自洪武立国以来,以应天府为直隶,将天下分为十三布政司。成祖靖难,迁都北京,国都成了顺天府北直隶,我们这儿就称南直隶。”
“我晓得,我们太仓州就是南直隶的。可是为什么有两个名字?”
“因为乙未亭啊。”
“真是因为乙未亭?”
少女的嘴不动了,目光投向窗外。这条街的东边,有一座亭子,也不算很大,貌不惊人,她出去送豆腐经常要路过那儿,却从没想过和唯亭又叫夷亭有什么关系。
“是啊。夷亭这名字,起于春秋。春秋敬王六年,也就是吴王阖闾十年时,东夷兵犯吴境,吴王领兵击退东夷兵,置亭于此,定名夷亭。到了宋至和二年,昆山主簿邱与权率民修建河塘,兴利除弊,万民感之,筑亭留念。因为至和二年是乙未年,所以就取名乙未亭。因为这亭子名气很大,外间人说起来总是‘夷亭乙未亭’,太绕口,叫得久了,就掐去了个头,成了‘未亭’两字。再后来不知怎么声调一转,文书上写作唯亭,夷亭这名字反倒成了别名。”
少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说实话,张泰口中什么敬王六年、阖闾十年、至和二年之类,对她来说毫无概念,根本分不清那些年号跟现在的万历年有什么分别。不过因为乙未亭,夷亭变成唯亭这事她倒听懂了。她又往嘴里放了一颗豆腐果道:“看不出,那个小亭子名声这么大。”
张泰点了点头:“俗话说听景不如看景,很多名胜都是这样,说得天花乱坠,其实不过尔尔……”
他正说着,楼下传来了一个声音:“官保,你来啦。”
说话的,是这家高记豆腐坊的店主高金贵。高金贵生就一副亮嗓门,现在年纪虽然到了四旬,嗓门依然很亮。高纫兰一听父亲的声音,缩了缩脖子道:“表哥来了,泰哥,我得走了。”
来的人名叫曹官保,是高纫兰的堂兄,今年刚满二十,是唯亭镇的捕役。曹官保这人有点口花花的,高纫兰小时曹官保总抱着她逗她玩,现在人长大了,便觉得害羞,每回曹官保来就连忙躲开,省得他再拿自己打趣。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曹官保跑上了楼。
作为一个整天跑东跑西的捕役,曹官保实在缺乏一点精干之气。他身材不太高,本来也不算什么,偏生横里大,结果整个人越发显得矮了。一上了楼,曹官保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从怀里拿了个本子,往桌上一扔,说道:“泰哥,你要的书我给你拿来了。”
张泰倒了杯茶道:“你喝口水吧。”
曹官保拿起杯子来一饮而尽,向左右打量了一下,叹道:“我说你们读书人就是不太一样,姨父这房间以前乱七八糟,你就这么一打理,看上去就舒服多了。”
这房子也有些年头了,以前没人住,窗户纸都破了。张泰把窗纸补的补换的换,看上去倒也焕然一新。不过,假如撕开墙上糊的纸,后面仍然是非常陈旧的板壁。曹官保打量了一眼,又道:“对了,泰哥,你以前一直都住哪儿啊?”
张泰笑道:“你也别扯没用的了。老实说,又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曹官保和张泰认识并不久,也就是上个月的事。当时曹官保头一回出去办差事,要破一件偷盗案,结果反而被栽赃,差点脱不了身。正好当时张泰也在场,帮他洗脱了罪名,曹官保才算圆满完成了捕役生涯的头一桩案子。事后他要请张泰吃饭以示感谢,听张泰说起正找地方住,便介绍他到姨父的豆腐坊来做房客。两人也算很熟了,不过每回曹官保一问起张泰的过去,张泰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这回也不例外。
听张泰一口道破,曹官保嘿嘿一笑道:“泰哥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其实若不是这回的事太怪了,我自己也能对付……”
“有多怪?”
曹官保又拿了个豆腐果塞进嘴里:“泰哥,你知道城西的史家吧?”
太仓望族,以王氏为第一,史家其实还排不上号。不过史家祖上也曾经阔过,据说前朝时史家有人做过一省平章,现在也有个子孙在朝为官,这一家在唯亭镇上仍算得上是头挑了。张泰道:“当然知道。他家出了什么事?”
“倒不是他家里,是城外的平章墓。”
平章墓,就是史家那个做过平章的祖上的墓地,现在也是史家的私墓。史家年代虽久,但自从那个平章后再没出过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过到了这一代,却出了一个很争气的子孙,已在京中当到了御史,算是光耀门楣。平章坟本来已经有些荒凉,因为史御史每隔一两年就回来祭扫祖先,因此前年大修整了一次,现在相当齐整。张泰道:“平章墓被盗了?”
“倒也没有。泰哥,你见过平章墓没有?见过那儿的石人石马石象吧?”
“是啊。四人四马,两文两武。那史平章在当初应该也算权势很大了。边上那座古墓本来只怕比平章墓更气派,现在却判若云泥。”
平章墓的墓道建得非常豪华,墓前有两文两武两对石人,以及两马两象四匹石兽。先前史御史不曾发迹的时候,墓道也已湮没在野草之中,但几月前史御史斥资召来了一批工匠,将墓道修整一新,石像全都洗去浮尘,墓道铺地的石板也将碎裂的换过,显得极其气派。不要说唯亭再无第二家,就算在整个苏州府,都算排得上号了。不过修整时也出了点小乱子,平章墓附近还有一座古墓,一般也有石人石马。只不过那座墓的后人没有史家有出息,现在早已湮没无闻,这墓没人祭扫,破败不堪,墓道里的石人石马大多破碎不堪,只剩了一个完整的石人还立在荒草中。
史家修整祖墓时,有个当地的二流子曾自称是那墓主的后人,向官府告了一状,告史家仗势欺人,侵占他人墓地。史家家道中兴,颇让周遭的人眼红,一时帮腔的也有不少。不过后来查实原告乃是冒名诬告,那墓主根本没有后人,这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曹官保听说张泰见过平章墓,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过平章墓修过后,这份排场连王家的祖墓都比不上。可是昨天史家突然有人来报案,说墓前出了件奇事。”
曹官保说到这儿,却又不说了,显然想卖卖关子。只见张泰又在刷一张黄裱纸,显得没什么兴趣,便道:“泰哥,前几天,那两对石将相里,有一个石将突然没了!”
张泰仍然在刷着浆糊,却问道:“没了?”
“嗯,没了。你说怪不怪?附近的乡人说,平章墓一直有怪声出来,准是那个石将吸日精月华,成了什么精怪,变化而去……”
张泰撇了撇嘴:“你要是拿这话报上去,知州大人不打你板子才怪。”
“可是,这么个石头人,吃又不能吃,用又不能用,别说拿回去没用,就算有用,好几万斤重的狼犺东西,他怎么能说拿就拿?”
张泰摇了摇头:“石翁仲没有几万斤重。我也见过,不过和一般人差不多高,几千斤顶天了。”
“就算几千斤,怎么弄走法?”曹官保也有点急了,一只手仍没忘了去拿颗豆腐果塞嘴里,“而且就剩一个底座,你说怪不怪?”
“底座?”
张泰停下了刷子。曹官保也看出了张泰神情的变化,知道他有了兴趣,劲头一下上来了,脑袋凑到张泰耳边压低声道:“是啊,这石人就剩一个底座。你说有谁会花这么大力气把石人凿走?而且看那底座上,根本就没有凿断的痕迹,那石人好像突然活了,自行走掉了一般。泰哥,你说怪不怪?”
张泰把刷好了的黄裱纸又往窗棂上贴去。这是最后一个破洞了,贴上后,四扇窗子倒也显得簇新。曹官保见他一直不说话,有点着急,站了起来道:“泰哥,你也猜不出是怎么回事了吧?”
“石人自己走掉是不可能的。你觉得有几种可能?”
“当然被人搬走了。可是有人搬这么个石人做什么?”
张泰坐到了桌前,也拿了颗豆腐果放嘴里。曹官保坐那儿一颗接一颗扔嘴里,现在一共只剩了五六颗豆腐果了。他一边嚼着,一边说道:“先不要管有人要这样石翁仲干什么用,先想想这么重的东西怎么搬走最容易?”
曹官保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么沉的东西,要有辆大车来搬,应该也能接走。一辆大车,上万斤的东西都能装,几千斤总可以吧。凑上十几个人,将石翁仲推倒了装车上,拉走就是了。昨天下那么大雨,要有车辙印也被冲光了,当然看不出来。可是他们为什么又留个底座?难道是底座太沉,所以先行凿断了?”
张泰笑了起来:“好聪明的曹捕役!不错,这是个相当可行的办法。先师说,‘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我不相信有鬼神,什么怪事都能解释得通的。”
曹官保被夸奖了一句,大为窝心,伸手往碟子里一摸,将剩下的几颗豆腐果一股脑往嘴里一塞,算是奖励自己,说道:“那么泰哥你说他们要这石人做什么?”
张泰摇了摇头道:“你说的只是一种可能。可能的事,未必就是事实。拿大车来搬,雨冲掉了车辙痕,这些都说得通,可是这底座你怎么解释?你不是说底座上并没有凿痕,倒似那石人自行走掉了么?”
曹官保不由语塞,半晌才道:“或者,那伙人又把底座打磨过?这个底座也有上千斤分量,凿断了就好搬一点。”
“大雨之夜,搬走这么个几千斤的石翁仲本来要花大力气,他们还花大力气去打磨底座,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你管他们叫什么?”
曹官保笑了起来:“泰哥你就不懂这个了。我猜着了,这准是谁想破坏史家的风水。这样搬走石头人,史家平章墓的风水被破了,以后也就出不了做官的,只会一天天败落。我猜,准是上回告史家的那个二流子主使的,我去查他,一准能查出来。”
张泰突然发出一阵笑声。虽然曹官保算不得如何机灵的人,但也听得出来张泰笑声中的讥讽之意。他道:“怎么,不对么?”
“你说过那人是个破落户二流子吧?叫这么多人干这么大的事,他有这个能力么?”
曹官保翻了翻白眼,想说“硬要干也成”,但想想也太离谱,到底说不出。那二流子吃了上顿没下顿,上一回去告史家也是想诈一笔,的确不太可能摆出这么大阵势来破史家祖坟的风水。他道:“那泰哥,你说是怎么一回事?”
“既然翁仲不可能跑掉,那么肯定还在原位。”
“原位?”曹官保又翻了翻白眼,“原位哪有,上天了?”
“上天当然不会,入地却有可能。”张泰在桌边坐了下来,“你别忘了,这是墓道前的翁仲,墓还是个大户人家的。”
曹官保的眼睛亮了:“你是说盗墓的?”
张泰点了点头:“史御史将这祖墓修缮一新,被盗墓的看上了毫不意外。昔年曹孟德设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专司盗掘古墓之事。只是越是富贵人家之墓,筑得就越是坚实,有些甚至以鸡蛋精和糯米灌浆,浇出来的墓基浑然一体,要掘通实非易事。”
鸡蛋清和糯米混合灰土打浆,曹官保也听说过。他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只是这样子就没办法掘么?”
“当然不是。有句话叫天下无不被盗之墓,筑得再坚实,也一样会被盗。特别是大墓,都是墓主生前便建好,因此要留一个用来抬进灵柩的甬道。若能找到这甬道,盗掘进去就事半功倍了。”
曹官保听得出神,忍不住笑道:“泰哥,你不会也盗过墓吧?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
张泰笑道:“扯什么呢。因为墓主也知道这甬道乃是个破绽,所以会布下种种机关。太史公《史记》中便说始皇帝建陵时,‘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他顿了顿,心知曹官保听不懂这句,便道,“就是说,让工匠造了很多弓弩机关,若是有人掘进去,弓弩马上就射出来。平章墓虽然比不上始皇陵,但设些机关也是寻常之事。我猜,这机关便是那翁仲。”
曹官保一怔,问道:“那石头人这么重,怎么弄成机关?”
张泰从桌上拿过那个装豆腐果的空盆子,悬空端在桌边说道:“你就当这盆子是翁仲,桌肚是通入墓中的甬道。你是个盗墓的,找到了这儿。”他说道,另一手指了指桌肚,说道,“自是大喜过望,一路掘进去,到了这儿便马上就要进入墓中了。正在开门的时候,喀嚓,天崩地裂,触动机关,翁仲直直落下来,将这甬道堵死。”
盆子从张泰手中落下,不过没等落到地上,张泰另一只手已一把接住。曹官保看着这盆子,仿佛那真是一个巨大的石人。他道:“真有这种事?”
“翁仲不翼而飞,无非两种可能。”张泰将盆子放回桌上,“一种就是你说的,被人搬走了,另一种便是这种。但从留下一个底座来看,这种才更有可能。你只消叫人将那底座翻起来,往下掘。我想,用不着掘下去多少,便可以看到那翁仲埋在土里了。”
曹官保叫了起来:“对啊,还有这底座!你怎么解释又冒出个底座?”
“因为这底座并不是翁仲的底座,而是从旁边搬来的。”
“搬来?”
“边上不是还有一座没人料理的古墓,墓道里的石人石马大多破碎了么?那些盗墓的多半是仍不死心,所以从边上抬了一块底座过来,翻了个面搁回原位,因此你看上去表面就很光滑了。翁仲没什么样式,那底座本来就大多埋在土里,四四方方一块,谁也不会去注意那是不是原来的底座。这样一来,旁人只以为出了件怪事,没想到这墓被人盗过了。他们弄这个玄虚,为的就是等风声过去再来动手。这是几天前的事了?”
曹官保扳了扳手指道:“有三天了。”
“那这两天他们多半要动手了。你只要晚上带人去平章墓守着,多半便能逮个正着。”
曹官保抓了抓头皮,仍有些狐疑地道:“真有这事么?这也太折腾了吧。盗个墓要花费这么大力气。”
张泰道:“一饮一啄,皆有因果。当所有的可能只剩下一个,就算再奇怪,也是事实。不过到底是不是属实,还要去现场验证,这便是你这位捕役大人的事了。”
曹官保咬了咬牙,发狠道:“好!那底座虽然沉,顶多也就千来斤,我叫几个兄弟一块儿去翻过来看看。泰哥,如果真逮着盗墓的,明天我请你吃饭!”
张泰笑了笑道:“得了吧,你这铁公鸡要请客,只怕是去敲诈饭铺一顿。这种伤阴德的事我不让你干,你给我拿这本书过来便是谢礼了。再说,是不是这样,还得靠你去实地验证。”
“那,泰哥,我马上就去,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曹官保说罢,逃也似的下了楼。等他一走,高纫兰从门口探出头来道:“泰哥,表哥走了?”
“嗯,走了。”
高纫兰这才走了过来,说道:“泰哥,表哥又来找你做什么?他这人最坏,你别理他。泰哥,你都吃完了啊?还要不要?我去看看下面还有没有。”
她说得很是自然,似乎全然忘了一盆豆腐果一大半是她自己吃掉的。张泰道:“不用了……”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下面高金贵如雷灌耳的声音响了起来:“阿兰,快下来帮忙!”定然是店里有人来买东西,高金贵夫妇两个忙不过来,让女儿下去帮忙。
楼下还是很吵,不时传来客人嫌豆腐干了湿了之类的话,以及高金贵委屈万分地辩解。但一坐下来,让呼吸一出一入,这些喧嚣仿佛就渐渐地远了,轻了,再也听不到了。
这样的安宁日子,到底能有多久呢?张泰想着。只是多想也无益,现在能有一分安宁,就得过且过,享受眼下吧。他正想着,伸手拿过曹官保带来的那本书。这是个手抄本,封皮上写了几个笔酣墨饱的柳体字:《夷亭志》。这本方志并非官修,乃是几十年前一个衙门里的师爷所撰,也一直没有刻板印行过,就收在长洲县县衙的库房里。因为一直没有人翻过,虽然几十年了,看上去仍然很新。曹官保是受张泰所托,去长洲县里借出来的。张泰慢慢地翻着,才看了几页,不觉有点失望。
作者自称是“夷亭邵平甫”,乃是本乡人,照理应该写出一本很详实的方志来。但这邵平甫显然不是个做学问的人,给自己这本书取名《夷亭志》,却大违方志体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收了许多荒诞不经的道听途说。张泰让曹官保借出此书来,本来是想查询靖难时的一件异事,但看着满纸不是溺鬼寻替代,就是九头鸟过境之类,怪不得官府也没把这书当一回事。若真把这本《夷亭志》印出来当成方志,大概会被有识之士笑掉大牙。
那件事,看来还没那么容易查。大体翻了一遍后,张泰暗暗叹了口气。这本《夷亭志》,看来该叫《夷亭异闻录》,只能当成消闲说部来看。
张泰闲来无事,在街上走了一圈,在乙未亭上又坐了一阵。现在天尚不算很热,纳凉的人也不多,乙未亭上只有五六个人坐着,其中一个老者抱了面琵琶正在弹,边上的则拿了壶茶边喝边听。这老者正在唱评弹,唱的乃是一段《双渐赶苏卿》。吴门之人说话软糯无比,那老者虽然瘦小枯干,声音倒是清甜润泽。张泰在一边听了一阵,倒颇有兴味,索性拣个地方坐下多听了一阵。只是唱评弹的老者并不是跑码头的艺人,全然是因为兴趣,唱了一段后拍了拍腿,抱怨道:“蚊子真凶,把我的腿咬得跟赤豆粽子一样了。”
他嫌蚊子咬,不再唱了,张泰坐着也没味,便往回走。回到高家豆腐坊,正值戌时。现在已是初夏,戌时的天尚未全黑下来。豆腐坊里正在收拾,高金贵抱着块早上卸下来的门板正待装上去,见张泰回来,招呼道:“小舍,回来了?”
“小舍”即是“小舍人”的简称。舍人本是对贵显子弟的称呼,不过后来就成了对年轻男子的尊称。张泰点了点头道:“回来了。高老板上门板了啊?”
高金贵道:“一天的生意经都做完了。小舍你要净面么?灶上还有热水,我让纫兰拿铜吊子给你倒一盆。”张泰是个很安静的房客,给房钱也痛快,高金贵虽然小气,不过热水本来就是搁灶上借着灶膛里的余火热起来的,不用掉也只会白白冷掉,这个人性落得做。
净完了面,张泰点着了桌上的油灯。本想再看看书的,不过今天因为在乙未亭听那老者唱评弹,回来得有点晚,也没心思再看,翻了几页便下了蚊帐睡去。
江南有句俗语叫“吃了端午粽,还要冻三冻”。五月间的夜晚不凉不热,睡得很是舒服,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天大亮。醒来后,高纫兰端来了早点,却是端午节还没吃完的粽子。吴地粽子有甜有咸,甜粽子要便宜,高金贵给张泰准备的也就是一个赤豆粽子。剥开粽子,看着上面一颗颗赤豆,张泰想起昨晚在乙未亭听到的那句话。曹官保在平章墓边埋伏了一晚,一张大脸多半也要被蚊子咬得跟赤豆粽子一样了。只怕,他马上就要来炫耀捉到盗墓贼的事了吧?
只是张泰这一点却料错了。这天到了吃午饭,仍然没见到曹官保的身影。看来,那伙盗墓贼多半觉得风头还没过,不过张泰知道,这伙盗墓贼能够摆开这么大阵仗,绝对不是畏头缩尾的人。今天已是第四天了,他们多半就要继续动手。只要曹官保不怕蚊子咬,连守个几晚,这份功劳唾手可得。
吃过了午饭,张泰小睡了一阵,醒过来,买豆腐的人少了,倒挺安静。他坐到案前拿起那本《夷亭志》翻了起来。当奇闻佚事读,这本书也写得太枯燥了。看了几段,正觉得乏味,刚要放下,突然眼中闪过“平章墓”三字。这里也记了平章墓的事?他精神为之一振,拿起书来细细读来。
刚读了两句,便知这一段果然说的就是那平章墓。文中说,前朝至正十六年,太祖命中山王征张士诚,与张士诚之弟张士德交上了手。张士德号称东南第一名将,中山王屡战不胜,也很畏惧他。正在无计可施之时,突然有细作禀报,说张士德率亲兵轻身而出,至唯亭一带。中山王大喜过望,就在唯亭的平章墓一带设下伏兵。当时平章墓一带只是个小木器厂,兵荒马乱,早已废弃,张士德也不知到这儿来做什么,结果一头撞入埋伏。只是张士德果然了得,虽然寡不敌众,却仍能与中山王交战。这一战打得极其惨烈。双方都用上了火器,“烟焰张天,日中伸指不可辨”,当时东瓯王在中山王麾下为前锋,虽然力战,却有不支之势。正在这时,突然天降霹雳,张士德坠马受伤,东瓯王这才突破敌阵,生擒张士德。此役中,东瓯王手下大将史仲清作战最力,冲在最前,于此役阵亡。战后,太祖追封史仲清为平章政事,将阵殁之处赐其为墓地,从此此处就被称为平章墓。
平章政事乃是金元时所设官职,国朝初年因袭,后来就取消了。张泰读完这段,才知道那史平章名叫史仲清,原来也是本朝人。而当时发生过这样一场惨烈的大战,怪不得平章墓边那座古墓的石人石马大多破碎不堪。只不过至正十六年到现在已有近两百年了,史家若不是出了个史御史,现在准也已经败落,比那座古墓好不了多少。
张泰翻过了一页,下一条是说乙未亭溺鬼求替代之事,很是不经。刚看了两行,他心头突然一凛,忽地又翻了回来。
错了!都错了!
张泰想着。昨天,自己对曹官保说这是一起盗墓案,只要守在那儿,定能捉到盗墓贼,立下一功。然而这个猜测是建立在平章墓是史平章生建营造的基础上的,可平章墓却是史仲清战死后由太祖皇帝赐葬,那么根本不存在预留甬道的事。也就是说,自己所做的一系列猜测全是站不住脚的!
张泰只觉背心里一阵阴寒。那座翁仲确实不见了,也应该是陷入了地底。如果这并不是一起盗墓案的话,那一定有着其他的原因。这件事涉及到的,定然不是普通的盗墓者。曹官保如果和他们撞个正着,只怕连性命都要保不住。张泰仿佛嗅到了一股危险的血腥气,他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刚站起身,却听见下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敢问,你是曹官保的姨父么?”
声音很随和,但楼下的高金贵却有点头皮发麻。来的是个三十几岁的汉子,穿了一身捕役的制服,腰间缠着法绳,还别了块腰牌。他道:“是……是啊,爷台有什么事么?”
那捕役倒很随和,拱拱手道:“曹官保昨晚突发急症,请你们快去看看吧。”
高金贵听到不是自己的事,暗暗松了口气,叫道:“纫兰,你……”正想让高纫兰去看看表哥,张泰忽地从楼上冲了下来道:“官保生病了?我去吧。”
高金贵见张泰要去,不由一愣。那捕役只要带一个曹官保的亲属去就成了,管是什么人,向张泰一拱手道:“那先生随我来吧。”
但张泰一走居然一直不回来。张泰平时都很少出门,今天大概为了看望曹官保,忘了回来了。
高金贵嘀咕道:“晚来点也好。呆会儿剩点饭菜给他,反正是他自己不来,不能怪我。”
就在高家吃晚饭的时候,一辆大车驶出了唯亭镇,沿着大路向北而去。
这是一辆相当大的马车,若是白天,定然很招人注意。不过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赶车的是个少年人。这少年身材甚高,长相很是文秀,实在不似个车夫,但驾车时手法轻灵熟练,十足是个此道斫轮老手。正赶着车,后面车厢里突然响起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行师,你还是太心软了。”
这名叫行师的少年迟疑了一下,小声道:“罗大人,弟子今日查探明白,昨晚那捕役并无同伴,他的同僚全都不知他昨晚的踪迹,因此行师才留了他一条命。”
那罗大人没有说话。昨晚,本来他也觉得神不知鬼不觉,那些捕快明明已经不再留意平章墓了,谁知突然又有一个身着捕役制服的人跳将出来。当时连他都吓一大跳,只道此人定然本领高强无比,谁知徒弟徐行师一动手,那人却根本不是对手。后来徐行师制住了那人,将他送到衙门外,当地六扇门的捕役分明也是认得他的,罗大人才明白那个叫曹官保的人是如假包换的捕役,而且只是新入行的捕役。
一个小小的六扇门捕役,居然也看透了自己的行踪,罗大人有些意外。如果那人本领好一点,他都有心将这个曹官保带回去做手下了。只是徐行师与他一动手,罗大人登时失去了兴趣。这曹官保眼光虽利,本领却僵,徐行师只怕不用动手,只用两脚都能轻而易举地制住他。
武功院生徒,岂能如此不济。罗大人想着。幸好没把这曹官保带回去,否则地组收了这么个没用的生徒,只怕会被天组笑话。
他正想着,马车突然停了。徐行师这个弟子智勇皆备,是个堪当大用的人才,他把马车突然停下,定然是有什么意外发生。
难道是自在堂的人么?罗大人不禁握住身边架上的长枪。这支长枪他向不离身,只不过长枪到底不便携带,所以他也常坐马车出来。
前面,传来徐行师低低的声音:“罗大人,有个人拦路。”
“此人不比寻常。”罗大人的声音也很低,“做了他。”
徐行师点了点头,伸手从车厢边上一抽,抽出了一支四尺许的短枪。罗大人是当今枪术名人,徐行师乃是他及门高弟,这一路枪法已不下乃师。他也感到了眼前拦路之人的非比寻常,虽然不愿杀人,但不得不杀。
这个文秀的少年身上,突然涌出了一阵汹涌的杀气,夜风一时间仿佛要冻结起来。然而正当他要上前时,对面那人突然上前一步,作了个揖道:“夤夜阻路,还祈恕罪。”
这人说得文绉绉的,但徐行师心头更是一凛。越是这种人,就越难对付。他已经提起了十二分警觉,但态度也变得极为谦和,还了一礼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有何见教。”
阻路的,正是张泰。
曹官保早上被人在衙门口发现时已人事不知,旁人只道他突染疾病,但张泰一看便知曹官保是中了奇毒。这种毒连他都不知其名,更别说解救了。如果毒不能解,曹官保下半辈子都要这样浑浑噩噩,昏迷不醒。曹官保会中毒,定然是听了自己的猜测,想抓到盗墓贼立上一功,更是贪心不足,居然独自一人去平章墓守候,结果惹出这等祸事。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救他只有找到下毒之人。
那些人要杀曹官保实是不费吹灰之力,却要大费周章下这等难得的奇毒,显然他们也不想随便杀生,如果好言央求的话,说不定会求得解药。此时听得徐行师谈吐如此客气,他心头一宽,躬身道:“在下有一事相求……”
话未说完,眼前突然星星点点,刹那间一阵刺骨的寒意袭来,却是徐行师突然出枪。徐行师这一枪使得无声无息,身法又是极快,意到枪到,几如闪电突击。张泰纵然早知这两人是极难缠的人物,但他更注重的还是车里未现身那人,徐行师年纪甚轻,长得也很文秀,他实在没想到此人的出枪竟会如此迅速,眼前一花,枪头已到了张泰胸前。
只要挺进半分,枪尖便搠入对手胸膛。徐行师此时却不觉有点犹豫。眼见枪尖就要碰到那人胸口,那人仍是动也不动。这一枪是狮子搏兔,已用全力,收也收不回来,徐行师终是忍不住,叫道:“闪开!”
枪一下刺入了张泰的身体。然而,徐行师并没有感到枪尖刺入人体后那种滞涩感,自己刺入的竟是一片虚无。他不由一怔,眼前也是一花。徐行师年纪虽轻,但练功极勤,本领已是非同凡响,照理来说,哪有一枪刺空,眼前发花的道理?他脚下一顿,人猛然立定,定睛看去,面前哪有人影,枪尖上更是连一点血痕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徐行师不由一怔,那边车门却忽地一下被推开,罗大人从车上一步跨出,朗声道:“好一个水流云在,怪不得阁下敢来拦路。”
罗大人一直隐身在车里,此时才突然出现。徐行师身材已不算矮,罗大人更比他要高出半个头。他四十余岁,身形壮实而精悍,周身不见半块赘肉,一手拄枪于地,整个人渊停岳峙,直如一头蓄势待发,正要扑上的豹子。
徐行师见师傅出来,收了枪走到罗大人跟前,行了一礼道:“师尊,恕我无能。”
罗大人没有看他,眼睛只是盯着前方。这条大路两边种满了大树,那个拦路之人在一瞬间仿佛溶化在了空气中,再无踪迹。他沉声道:“行师,想不到此人竟然修成大烦恼地法,江湖上真是英雄辈出。你的三无漏枪已修到了定字诀,但一直心有羁绊,所以未能抵达化境。”
徐行师听到师傅教训,脸微微一红道:“是,师尊教导得极是。”
罗大人向前方扫了一眼,又道:“般舟三昧,你不曾忘了吧?”
“般舟”二字本是梵文,意为“立现”,《摩诃止观》中所谓般舟为“如明眼人清夜观星,见十方佛亦如是多”。这是三无漏枪中的杀招,若是双枪齐使,更是威力无比。徐行师是罗大人及门高弟,岂会忘了?知道师傅定然已经察觉了敌人的踪迹,要他以此招攻敌。
三无漏枪乃是以枪证禅,戒、定、慧三字诀练到极处,能随心所欲,无所不能。徐行师虽然还没到这地步,但也已有了五六分火候。他刚站到一边举起长枪,那边罗大人也已将长枪平持到前心,两人动作一般无二,无先无后,简直就跟一个人的两个影子一般,正是三无漏枪的一路般舟三昧。
两人合力,自然比一个人的威力大很多。但三无漏枪的神奇之处,便在于这路般舟三昧,两人几乎可以化身成为一个双头四眼,四臂四足的巨人,这等枪法,威力已远远大于寻常的两人合使一路枪法。罗大人弟子有不少,但唯一能与他使出这路双身叠影来的,只有徐行师这个得意门生。他心想敌人竟然有大烦恼地法,自己虽然不惧,但徐行师久战之下,只怕要受到敌人幻术侵扰,但用这招般舟三昧,等如自己一化为二,这敌人再强,也不可能敌得过两个自己。
两支长枪刚举起前心,也不见两人作势,两个身影突然同时向前冲去。长枪破空,枪尖上发出微微的啸鸣,同时刺向一株大树。
树后站着的,正是张泰。他闪过徐行师一枪,见车中那人也终于现身,心知这两人是定要取自己性命了。这一招来势之猛,速度之快,几非人类所能。他一掌在树干上一拍,借这一拍之力,人忽地向后闪去。
“砰”一声,却是罗大人的长枪刺在了树干上。他与徐行师两人同时扑上,本来也是刺向树后,不会刺中树干的,只是大烦恼地法也着实了得,就算没能让罗大人堕入幻境,也使得他的枪头偏离了两寸,正刺在树干中心。
这一枪力量极大,大树也为之一颤,扑簌簌地一大片树叶被震得从枝头坠下,但罗大人的长枪竟似刺中的不是枝繁叶茂的大树,而是一块腐木,长枪一下穿透过了树干,而罗大人的身形一闪,已从大树左边绕过,左手一送,右手一松,探到了树的那一头。一把抓住正刺出树干的枪杆,也不见他用力,这支五尺长枪竟然穿透了树干,从那一边抽了出来,这招般舟三昧依然不曾错乱,两支长枪还是刺向正向后退着的张泰。
真是好本领!罗大人心里在暗暗赞叹。虽然三人都是在树林中穿行,但进的人毫不滞涩,退的人也似背后长了眼睛,连绊都没被绊一下。
真是好本领!张泰也在暗自赞叹。有这等枪术的,天下屈指可数。他朗声道:“两位乃是有公务之身的官差,若杀了我,是不是有滥杀无辜之嫌?”
他退得快,但声音却毫无异样。徐行师心头一动,不由看了看一边的罗大人。只是般舟三味是要两人心无旁骛方能心意相通,他心神一分,杀意大为减弱,便不能再如影随形地配合师傅的枪势,“砰”一声,却是他的长枪刺到了一棵树上。徐行师正待催力,但他的功力没有师傅那样强,长枪刺入了四寸许,如同被铁钳咬住了一般再不能前进分毫,偏生力量已发,又不能及时收回,一张脸已涨得通红,一口内息也顿时乱作一团。
这样下去,只怕要吐血。徐行师心头一慌,内息更乱。正在这时,罗大人忽然立住脚步,身形一下闪到徐行师身边,伸掌在他背后一拍,叹道:“真想不到,江湖上竟出了阁下这等高手,我还一无所知。”
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在说,出了张泰这等高手并不奇,奇的是自己居然对张泰一无所知。徐行师被师傅在背心拍了一掌,胸口突然一空,一口闷气一下吐出,全身内息畅通无阻。他一把拔出长枪,脸仍是涨得通红,不过这回只是因为羞愧,与内息错乱无关了。
张泰闪在了一棵大树后,心里也在狂跳个不停。方才这一招也已快将他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回想起来犹有余悸。他道:“阁下是姓罗吧?罗大人,若我不曾猜错,阁下多半是前来查探史御史是否发现了平章墓里那个秘藏的。”
罗大人一直镇定自若,此时突然手微微一颤,说道:“你倒知道了不少。”声音仍然一如平常。
“只是今天才知道。罗大人,我以前一直以为平章墓是前朝高官生前营造的坟地,因此猜想你们乃是觊觎墓中陪葬的盗墓之人,结果触动了机关,使得翁仲陷入地底,阻断了甬道。但史平章既然是国初大将,战死后由太祖皇帝赐葬,那么就不应该还留有甬道了。只是甬道分明确实存在,那么也就是说,这墓其实另有乾坤……”
罗大人本来已准备再次发起进攻,此时却是听得出神,说道:“说下去。”
“有甬道,有机关,说明这墓中确实有秘藏。所谓秘藏,最大的可能当然是财物。但平章墓既然营造于中山王征张士诚之时,那个时候东征西讨,消耗极大,中山王亦非贪墨之人,那么平章墓中所藏多半不是财物,而应该是另一种重要的东西。”
张泰说到这儿,顿了一顿。他知道自己现在说的已是关键所在,既不能装得一无所知,也不能显得自己无所不知。停了片刻,他道:“当时这一带曾发生一起战事,有一次张士诚之弟张士德在交战之际突然只带了一小队人马来到此地,结果遭东瓯王所部伏击。据前人所述,张士德身边只带了一些人,却与东瓯王精兵交战良久,史平章也在此战战死。而交战途中,还曾发生一件怪事,据说本来是青天白日,突然天降霹雳,将张士德震于马下,东瓯王一部这才掌握大局。固然这是因为太祖皇帝乃是真命天子,百灵相护,但细细想来,却还另有隐情。”
徐行师听得心惊肉跳。平章墓的秘密,本来只在他们武功院留存的卷宗中才有记载。因为听得史御史修整祖墓,罗大人担心这秘密败露,这才带了自己前来。来了后发现,连史御史自己也并不知道这个秘密,他这才放下了心。但听张泰侃侃而谈,竟然与武功院那份卷宗中记载的丝丝入扣,相去无几。他不由看了看罗大人,心想此人居然知道这么多,罗大人只怕留不得他了。但罗大人仍是声色不动,沉声道:“是何隐情?”
“当时东瓯王与张士德之战,虽然东瓯王以逸待劳,以众击寡,但张士德居然能支持这么长时候,有一阵还战得不分上下,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张士德身边有充足的火器。但他只带了一小队人,就算人人有火器,火药也不能带得多,那么可以推测,这儿其实有个火药库,张士德这一次轻身而出,其实就是准备来取储备的火药用以守城。孰料行踪被中山王察觉,结果张士德弄巧成拙,战败身死。战后,想必那火药库中的火药尚未用完,中山王生怕风声走漏,将来有人叛乱利用这批火药,因此设下一条计策,请太祖皇帝加封是役战死的东瓯王大将史仲清为平章,赐葬于此,真正的目的,是掩去这个火药库的踪迹。留下甬道,通入的其实并非是平章墓,而是这个火药库。只是眼下已无平章一职,我一直以为史平章乃是前朝之官,因此才误以为只是一伙寻常的盗墓贼。”
张泰说到这儿,又顿了顿道,“事隔两百年,库中火库纵然还有留存,也不知能不能用。但史御史既然翻修了祖墓,对于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来说终究不得不防,因此前来查验,见火药库仍然还在,于是触发机关,将一座翁仲陷入地底隔断甬道。而这件事不是一般人所能知晓,因此我才猜两位乃是官差。”
半晌,罗大人叹了口气,说道:“虽然不是样样猜中,但也虽不中亦不远矣。不知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罗大人的手将长枪握得更紧了。
他的手背在身后,张泰看不到,见罗大人问自己,犹豫了一下,想起高金贵对自己的称呼,说道:“在下唯亭张小舍。一介青衿,尚未及第,实在汗颜。”
罗大人的手突然松了下来,说道:“原来还是位黉门。只是张先生阻我归程,到底有何见教?”
张泰见罗大人的口气温和了许多,也暗暗舒了口气。他道:“我有位朋友,在长洲县当捕役……”
罗大人不等他说完便道:“原来你是曹官保的朋友。”
张泰听他叫得出曹官保的名字,忙道:“正是。曹兄是为我所误,以为这是一起盗墓案子,想要来立功,想必被两位误会了。现在他人事不知,我见他中的是押不芦花之毒,此毒来自漠北回回地方,人若中此毒,一生皆如行尸走肉,利斧加身而不自知,唯有御药院有储解药,这也是我猜两位是官差的一个原因。”
罗大人微微笑了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人说读万卷书胜行万里路,张先生渊博如此,真是文武全才。只是我等行踪,实不可公诸于世,如何?”
“王法无情,不诛无罪之人。曹官保执业虽贱,亦属官差,我愿以一身担保,定不让他泄漏风声。”
罗大人沉吟了一下道:“张先生,你这是愿为他担保一世了?”
“是。”
张泰的回答一点也没有迟疑。罗大人叹道:“曹官保得友如君,也算不枉此生。既然如此,张先生,罗某便成全你吧。”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放在了地上,说道,“解药在此。不过张先生,也请你不要食言,令我失望。”
张泰见罗大人如此好说话,不由如释重负,从树后走出来深深一揖道:“我在此代曹君深谢罗大人。”
看着这两人重新上了马车离去,张泰深深吁了口气。有件事他一直在担心,押不芦花只在御医院有储,但要动用此毒,一般官差并无权力,唯有锦衣卫才可以。锦衣卫的名声并不好,人人听了都闻风丧胆,他自觉有愧于曹官保,下定决定就算大打出手,抢也要将解药抢来。但一动手之下,才知自己充其量只能稍稍胜过那年轻人,对罗大人自己是全无胜算。只是罗大人虽是锦衣卫,却也通情达理,居然真把解药留下了。
锦衣卫中,看来也并不都是坏人啊。他想着。
此时马车已经驶出了好久一段,回头再看不到张泰的影子了。车里的罗大人忽然低声道:“行师,你觉得此人会是自在堂的人么?”
“定然不是。”
“何以见得?”
“第一,他自称唯亭张小舍。小舍乃是此间对少年通称,他却当成名字了,显然他并非唯亭人,而且刚来此地不久。若是自在堂门下,岂会将功课做得如此粗疏,破绽如此之大?”
车里的罗大人点了点头:“第二呢?”
“第二,自在堂门下,决没有这等高明的武功。”
罗大人无声地笑了。徐行师在那张小舍手下败了一招,显然仍然不服。他低声道:“不错。此人决非自在堂门下,但如此一来,来历也更神秘了。身手不凡,脑筋灵敏,虽然他猜错了平章墓里的秘藏,不过这本来也不是他猜得出来的,不能怪他。行师,回去后立刻安排人手,严密监视此人。”
“是。”
“你是在想,为何明明算定他不是自在堂门下,却还要浪费人手监视他吧?”
徐行师心里一跳。确实,他真的就在这么想,罗大人却似看透他心思一般。
罗大人抬起头。虽然在车里,隔着车板看不到后面,但他的目光仿佛透过了木板,看到了那个神秘莫测的年轻人:“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杀之。行师,行大事者,不可拘以小节。”
在罗大人眼里,两道寒光隐隐射出。
曹官保睁开了眼,被眼前过于炽烈的阳光映得睁不开眼——其实这时天还很早,阳光并不怎么强,只是曹官保突然醒来,以至于眼前模模糊糊。他揉了揉眼,正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还躺在平章墓的地上,却看到眼前之人,叫道:“泰哥!”
张泰见曹官保醒了过来,不由如释重负,笑道:“官保,你总算醒了,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曹官保一翻身起来,才发现自己原是躺在自己那间小屋里。他叫道:“泰哥,你送我回来的么?那两个盗墓贼……”
张泰不等他说完,“嘘”了一声,低低道:“官保,噤声!千万别声张。”
“怎么了?”鬼大爷鬼故事。
“你碰到的,可是一老一少两个人?”
曹官保眼里大是迷茫:“还有个老人么?我只见到一个年轻的。这人本事好强,我连法绳都没掏出来,就被他打翻了。”
“这两人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摸金双毒,你就是中了他们的奇毒,差点醒不来。好在你福大命大,总算救回来了。不过这功劳你是拿不到了,摸金双煞若是知道你从他们手心里逃过,定会不择手段再来取你性命,你千万不要声张出去,别人问你就说走夜路,被毒蛇咬了便是。”
曹官保见张泰说得如此怕人,心里也有点发毛,点了点头道:“好的。那是叫摸金双煞么?原来盗墓的也不都是小贼啊。”
“自然。也怪我,能做这大阵仗的,本来也是这等人才行,却没想到,害你吃了一番苦头。”
想起昨晚自己一出来便被打晕,连那年轻人的模样都没看清,曹官保不由抖了一下,心想这功劳看来真是拿不到了。若是报上去,老爷让自己去捉拿那什么摸金双煞,岂非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他重重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张泰心想吓得他也够了,借曹官保一个胆他也不会再去说,便道:“那你再歇息一阵吧,我得回去了。”
曹官保满口答应,待张泰一转身,他道:“泰哥,你的袖子撕破了啊,去找个缝穷婆补一下吧。”
张泰走了出来,摸了摸衣袖上的破口。这是昨晚那年轻人一枪留下的痕迹,回想起来,仍然如同梦寐。那个罗大人不论,就算那少年,本领也是高得异乎寻常。锦衣卫中竟然有这等人物?难道,这两人的身份也是另有玄虚?
他有点茫然地看了看天。清天白日,但天地间有着那么多的秘密,又有谁能猜透?
过一天是一天吧。他想着,淡淡一笑,向前面走去。这时上街卖菜的农人大多挑着空担回去了,街上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一切显得如此平静祥和,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对那些平民百姓来说,平章墓的怪事,也仅仅是茶余饭后多了一件谈资,用不了几天便再没人说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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