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
我嘘出租车司机停下来。
汽车慢慢停下来。
冬夜停在雾蒙蒙的沼泽里。停在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街上。
我知道,他正从后视镜里看着我。不知道他能不能从后视镜里看到我手里的这张牌。
最普通的银行卡,不能透支的那种。已经斑驳了。不是因为我老是被搓在手里,而是因为它真的“老”了。其实,当它在我手里的时候,当它被我的手触摸的时候,就不多了。
在我十二岁生日那天,父亲给了我这张卡片,并说:“这是我父亲给温温的生日礼物。”他说:“爸爸会把给温温的钱放在里面,当温温需要的时候,她会自己去取……”然后,爸爸带我去最近的自动取款机,教我如何使用它。教学的时候,让我看看他按下的密码,记在心里。爸爸从没说过那个密码。十二岁的孩子记忆力很好,密码等重要信息都能快速、牢固地记住。
这是一个非常不寻常的密码,与我们熟悉的所有数字无关。爸爸说,我喜欢可以修改。然后教我怎么修改。我不记得了。因为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因为我根本不想学。我不想,因为,我觉得,父亲设置的密码已经再保险了。
我相信,我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绝对正确的,没有问题,而且非常安全。爸爸是我最大的支持。八岁那年,母亲走后,那种支持对我来说就是一切。
在我十二岁生日那天,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离开。现在,我已经32岁了,我仍然不知道我妈妈为什么会离开。我不记得问过爸爸。我不记得他告诉过我。在我心里,妈妈早已是一个影子。那种模糊模糊的身影,仿佛被满是凌乱图案的磨砂玻璃隔开。
“你想下车,还是……”出租车司机犹豫了一下,轻轻提醒道。
我看着窗外迷蒙的夜色,看了一眼后视镜,点点头,把名片递到了面前。
我总是坐在司机的正后方。因为爸爸说那是最安全的地方。确实如此。十五岁那年,在高速公路上,当那辆该死的大板车失控,碾过护栏,擦过宽大的隔离带,又碾过我们对面一侧的护栏,跳上我们的小轿车,我坐在开车的父亲身后。爸爸猛踩刹车,冲我吼道:“孩子,低下头!跪拜!"按照他说的,我埋下头,救了我一命。我知道,山在我背上,又湿又粘又热,那是我父亲的血肉。我闷在血淋淋的车里,默默地啜泣。救援到的时候,我疯了,一般都是呼救,我疯了,一般都是不让他们把又湿又粘又热的爸爸挪到背上。我尖叫道:“那是我父亲!别碰他!他会痛死的!别碰他……”嗓子喊哑了,后来一直都是这么哑。
“对不起,小姐,我不能接受这张卡。”出租车司机说话很有礼貌,但语气生硬。就像,我想不付钱就蹭车。
“你妈只是个小姐!”我放开我独特而著名的沙哑的声音,咆哮着。
“怎么说话!”司机系上安全带,不满地回头看着我。
我走到右后门,捅了捅门,扔给他一张百元大钞。
“嘿,我说——”
我听到司机拿起崭新的钞票。我不想听他说什么。我下了车,径直走到灯火通明的地方,手里紧紧攥着卡片。在我十二岁生日那天,我父亲给了我一张卡片。斑驳,最常见的银行卡。
我要去的地方是自动取款机。我知道这个地方。令人印象深刻。很远,很快就要来了。
我听到出租车门开关的声音,听到司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突然停下来,似乎在等他。我能感觉到我的心在狂跳。跳是不自然的。
司机在我身后停下:“是吗.是的……”
我慢慢回头,拂去总是落在眼前的头发,嘶哑地问:“钱不够吗?”
司机:“不,不!是的……”他走近,不无紧张地说:“是吗.你是否.高加文?”
我微笑着轻轻点头。
“嗨!”司机松了口气,然后从头到脚都充满了紧张的喜悦:“真巧!让我见见!真是……”
显然,他是我的老听众。我主持四个广播节目。其中之一是关于交通。这个城市80%的司机都会听那个节目。在出租车上,收听率更高。
司机显然很局促。“是吗.休息?”
“不,我晚点去上班。”让我看看我的手表。他还看了看我的手表。在这个社会上,戴手表的女人和处女一样少。
我冲他笑笑:“1点半有节目。”
“一点半?”他很惊讶。
“录音。”
“辛苦了!”
“生活!”
我不再说话,转向熟悉的自动取款机。
“哎,您……”他跟过来。
我停住,回看他:“有事?”
如果他要签名什么的,我会告诉他:“我从不签名。”
可他不是要签名。肯定不是。要签名的人,不会满眼含着带着担忧的关切。
他指指自动取款机方向:“您这是要……”
“没什么。”我回瞥自动取款机,“习惯。”
他把那张百元钞还给我。“算我请客!”
我清晰地看见,他混浊的瞳仁里,映着我要去的方向,映出招牌上的字:殡葬用品经销。
“那谢谢了!”我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抽回百元钞。“有缘再见,一起算。”
2
我保存着爸爸所有的东西,不仅仅是那张卡。
车祸时,我还差四个多月满十六岁。很微妙的年龄——事故处理、爸爸的后事、我的治疗和心理辅导、调查论证我是否还有其他监护人,一通过后,我刚好到不需要法定监护人的年岁。
爸爸的一个同事,我叫他“齐叔叔”,帮着料理了一切。我坚持不搬家,不摆爸爸的遗像。齐叔叔都依从了。之前,我不知道爸爸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只知道他时不时要出差。不出差的时候,就在家工作。在他的房间。他的房间,又是书房,又是卧室。齐叔叔告诉我,他和爸爸,还有另外几个叔叔,是“文化经纪人”。不怎么成功,充其量只能算“二流”。谈不到名气和什么大的收益,可还算过得去。后来,我能操着沙哑的嗓音做上电台主持,多少跟他们这伙人有关。齐叔叔要给我一笔钱,说本该给爸爸的。我把那张卡给他,说:“存这里面吧。这是爸爸给雯雯的礼物……”他照办了。
那并不是一笔多么巨大的财富,可也勉强能供养我简单而朴素地过上十年八年。我让齐叔叔把钱分成一百份,每月三号到十号之间,往那张卡里汇一份。
“不,孩子。”他不答应。“试着过另一种生活吧。”他劝我。
我不记得跟谁讲过,每月三号到十号之间,爸爸总会往那张卡里汇钱。齐叔叔为什么那么劝?是不是,他也是每月三号到十号,给他的孩子汇钱?他的孩子,是不是也有那样的一张卡?
我没问他,也没强求。他把钱一股脑儿汇进那张卡。我还是每月三号到十号之间去自动取款机提现。一直到现在。
五年前,结婚前一个月,提现的时候,取款机提示“余额不足”。我查询,发现确实用完了。爸爸留给我的钱,只剩了个位数的零头。未婚夫让我不如干脆把卡注销了。我狠狠瞪他一眼,再没跟他说过话。
一星期后,他接到了我取消婚约的手机短信。然后,我就换了手机号。又过了一个星期,那玩意儿没来。我又等了两个星期,在本来是该婚礼的那天去医院化验,证实,确实“中招儿”了!
孩子生在直播室。我忍着宫缩,直到破水,都一直保持字正腔圆、不错不漏,成了圈里的“神话”!只歇了两星期,我就抱着孩子又坐回直播室,一边奶孩子一边播音,生生把望了我位子好久的两个家伙挤到别处去了。在人们眼中,我成了“铁打的”。孩子的父亲,劝我把爸爸给的卡注销了的男人,来认孩子,来认错,都被我的同事们拒之门外。用不着我出面。真的用不着!
后来听说,他离开这座城市了。他本来也不属于这座城市。也许,那段婚姻成就了,这座城市,对他才真的有意义。可惜……
我说“可惜”,不是可惜我们终究没能结婚;而是可惜他根本不懂,那张卡对我多么重要;更不知道,那是一张多么神奇的卡!
生孩子住院,短短一星期。我因为事先准备不充分,身上没什么钱。好在电台包揽了医疗费用,不用**心。可想要给孩子照“出生照”,电台就不负担了。我手头现金不够,又下不了床,就拿卡给照相的,让他们去刷。
我真是拿错了,不是故意的。跟后来在出租车上,把那张卡递给司机不一样!我给了他们那张卡。发现时,直喊抱歉,想要回来。他们收款的小女孩笑吟吟拿着手持刷卡机,让我输密码。
“没余额。”我说。想拿另一张卡给她。
“有余额啊。”她说。
我惊呆!
“不会吧……”我查看。
确实有余额!刚好是十六岁时,齐叔叔汇进来的数目!
我带着歉疚的忐忑和偷摸成功的窃喜,按了密码——十二岁生日那天,爸爸在取款机上按出的,让我好好看清、牢牢记住的密码。我从没改过!即便后来早已知道怎么改,也没改过!
6
我肯定又睡着了!
手机响的时候,我才重新看清眼前的一切,才想起,是在医院,才想起孩子还在icu。
我铮然起身,医生迎面走来,带着面具一样毫无表情。
我预感到了什么,僵硬着迈不开腿,出不来声。
幼儿园老师把那张卡塞进我手里:“这张能用……”
我一听这话,更僵硬了,眼里一步步走来的医生,变得更可怕了!卡能用,他还这付吊丧模样,肯定不是钱的事儿了!不是钱的事儿,就是……
手机倏而静下来。
“不!不!!不!!!”我逃命似的转身往外跑,直冲出医院。后面是医生护士幼儿园老师等一大帮人的脚步声。我在医院大门口戛然停住,看鬼一样瞪着找我换冥币的那个出租车司机。他是没走?还是又回来了?
“还要怎么样?!”我嘶吼!
司机冲我笑,嘲弄地:“拿纸钱儿行骗不是一次两次了吧?”
“我……”
怎么回事?到底出什么事了?
司机:“夜里死的那个司机,口袋里有张纸钱儿,跟你给我那张一样!我们一个公司的。我报案了。你别走啊!”
相比面前,后面的医生似乎没那么可怕了。我勉强转过身,直视医生,想说什么,却张不开嘴。
医生:“跑什么呀你?我是来告诉,实在抱歉……”
“别说!”我厉声制止。那一刻,我的样子一定非常可怕。把所有人都吓得倒退。
我僵尸般走向icu,没有人跟随。
一个中年男人,领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从医院深处迎面走来。孩子冲我笑了一下。男人弯腰哄他:“病好喽!咱回家喽!”然后高高抱起男孩,倏地跟我擦肩而过。
我像被什么钉在地面上一样,呆呆站定,浑身麻木。
那孩子,那男人,那抱起孩子的动作,那温存的哄孩子的声音、语气,都那么熟悉!都像什么时候见过!而且,记得刻骨铭心!记得永世不能忘怀!可就是想不起究竟!!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冲向icu,看见里面,护士们正往一个小小身躯上盖白布,眼看遮住了脸!
我看不清那张小脸,只能看清,小脸、小身躯,已经没连接任何管子了!
猛然,我明白了!明白了一切!
我把紧攥在手里的那张卡举到眼前,发现它正在龟裂!
我猛回身,拼命冲外跑,粗暴地想推开医生、护士、保安、司机、幼儿园老师,以及一切一切。却似乎什么都没碰到,就把他们全部甩到身后去了!
我奔向医院大门,奔向刚刚那个男人和孩子离去的方向。
我看见了!他们的背影!模糊的背影。好像隔着布满杂乱花纹的毛玻璃!
我看见,男人放下孩子,牵着小手,走向外面的黯淡混沌。
我举起卡,拼命追。
“爸爸!我不要了!把孩子还给我吧!爸爸……求你了……”
我听到这个声音。被它的凄惨吓得战栗!
那不是我的声音!
而且,天哪!我对天发誓——我从来,从来,从来,都不曾听见过这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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