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眸,樱唇,似笑,非笑,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美人,而你与我,不过是衬了那额妆,演绎一场旷世悲华。终究会有谁记下你的小生与我的闺门旦。
春雨贵如油,戏曲学院的荷花塘一塘烟雨,荷塘边站满了咿咿呀呀练声的人。更多的人则围到了宣传栏前。
小百花艺术团招生了。
纪凉看着招生启事,一丝喜悦挂在眉梢,浅淡的笑仿佛带着什么。
“终于招生了!上次小百花的小旦自杀以后,小百花艺术团有两年没有招生了。程琳,这可是老天爷给你机会,你可要去试试。”身后的女生说得激动。纪凉回头看去,三个女生,只有中间那个眼神宁静,一双眉目,不悲不喜,一双闺门旦的眼。
程琳看着招生启事,叹了口气:”我不行。你看,他们说男生优先。”
程琳身边的女生说:”凭什么男生优先,现在就连招生都重男轻女?”
纪凉看着那三人走远,他相信那个叫程琳的女生一定会去小百花艺术团报名,因为她这辈子都是唱戏的命。爷爷说过,闺门旦不是所有人都能唱的,而小百花的闺门旦,更是要一辈子想着戏念着戏的人才能去唱,才能把那一副额妆戴出倾城绝色的神姿。
戏曲学院是封闭式的管理,只有周五放学后可以回家。纪凉拿好东西等着接他的车,不经意间瞟到了二楼那抹身影,灰色的衣裙,举手投足尽显娇俏,好一个《思凡》中的小尼姑赵色空。脸上带着女子少有的娇俏,是那天见到的程琳。难道她要以赵色空这个角色,去报考小百花?
黑色的车子停在纪凉面前,探出头来的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不同于别人爸爸的高大,纪东升更多的是阴柔,凭着这样的阴柔他却从不唱旦角,一直都是小生,而旦角向来都是纪家的媳妇唱。
纪凉上车后,纪东升笑了笑:”小百花招生,不去试试?”
纪凉看着车窗外,竟然下起了雨,绵绵细雨打着车窗,”今年的雨还真是多,爷爷不是说三年后小百花才招生,为什么只等了两年?”
纪东升笑了笑:”小百花这么红,是靠老一辈打下来的。你爷爷说,要尽量多培养一些好戏子,以后这小百花才能经久不衰。”
好戏子,什么样的戏子算是好戏子?一辈子把性命搭进戏里才算好戏子吗?”小百花的旦,今年还是爷爷主考?”
“旦角,一直都是你爷爷亲自主考,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出现十年前那样旷世绝色的闺门旦了。”
小百花的招生定在周日上午八点。还没到六点,程琳就醒了,报考小百花的压力太大,她已经很久没睡好了。眼睛都已经有了眼袋,宿舍里的人有一半今天要去小百花报考,这里面有获过市里一等奖的刀马旦程菲,有青衣莫晓兰,她不仅青衣好,花旦唱得更是妩媚清丽,她们实力都比程琳强,而程琳除了擅长一手闺门旦,再无傍身的,所以很紧张。昨天晚上她还做了一个梦,梦里,宿舍里的程菲和莫晓兰都死了,只有她一个人去参赛。也正是这梦把她吓醒。
没有打扰别人,程琳带着自己的书包出了宿舍,走的时候程菲醒了,迷茫地对程琳说:”程琳,你可要加油。考上小百花请我们吃饭。”程琳笑了笑:”你也要努力。”
出了学校的门,程琳也不知道去哪,在门外的小吃摊匆匆买了早点,一边吃,一边想着昨晚念的唱词,小百花历代的闺门旦都是名动京剧界的名角。一颦一笑,一怒一悲,都妩媚动人,程琳小的时候就是看了一曲小百花艺术团的杜丽娘便下定决心学习戏曲,就想着会有一天也上着那妆在舞台上演绎一曲悲欢离合。戏曲不仅是她的职业,更是梦想,乃至生命,所以她绝不能失败。
到达小百花艺术剧院的时候,正好七点半,来的人已经不少,都是戏曲学院和科班出身的好苗子。程菲来的时候上了妆,她本就漂亮,上了妆,人更艳丽了,看到程琳,程菲笑着跑了过来:”琳琳,你看我这一身妆扮怎么样?”
“真好看。其实以你的实力,根本不用上妆争那点惊艳的分。”程琳看着程菲妩媚的娇颜,心里有种东西在慢慢升起,然后落下摔了一地。
程菲笑了笑自信地说:”小百花,我可是志在必得。明年我就十六了,我一定要在十六岁当上小百花的头牌刀马旦。”
程琳看着程菲也笑了笑,那种笑带着一种撕碎希望的悲凉。
报名的所有人被分为生旦净末丑五间屋子考试,而程琳和程菲还有莫晓兰分在了一起。程菲呢喃着穆桂英挂帅,莫晓兰浅吟秦香莲的唱词,只有程琳注意到了小生的队伍里有一双眼睛看着她,而且看了好久。
“程琳,看什么呢?”顺着程琳的目光,莫晓兰也看了过去。”你认识他?”
程琳摇了摇头。莫晓兰说:”他叫纪凉,是咱们学校的头号小生。我和他搭过戏,人家可是京剧世家,他爷爷好像就是小百花艺术团的团长。”
程菲也看了过去,不屑地说:”这样的太子爷和我们抢什么名额,他这么好的家势,去北京念戏曲学院多好,非要考小百花。”
程琳看着那个叫纪凉的男生。他在笑,而且笑得妩媚,若是旦,也是梅兰芳、苟慧生一样的名角,为什么要学小生?
纪凉看着对面的程琳,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没了那日《思凡》里赵色空的娇俏,安静了不少。
冲着程琳,纪凉摆了摆手。程琳笑了笑。两人就这么打了人生中第一次招呼。
旦角的考官是个老人,整间屋子只有一个人。老人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程琳,看得程琳有些胆寒,在那双眼睛里程琳仿佛能看到很多旦角的身影,妩媚且悲凉。
老人问:”你就是程琳?”
程琳点头:”老师,我就是程琳,是戏曲学院三年级的学生。”
“唱一段吧。”
程琳的声音开始响起,伴着那声音的是一套完整又规矩的台步。老人没看,闭目听着那声,低婉带着一种悲凉,不安的小尼姑情窦初开,那感觉带着害怕又有着对俗世的好奇。
那年她也是唱的《思凡》。老人冰冷的脸上带着一丝浅笑:”今年戏曲学院的学生都是很强的,可是旦我们只要一个,你们学校的程菲是个不错的苗子,和你不分伯仲。你回去等消息,要是有消息,艺术团会通知你们。”
又是一个没有结局的结局,等,要等到什么时候。
程琳刚要转身离开,老人便叫住了她:”不想看看,考上小百花艺术团,旦角的礼物吗?”
程琳回过头一愣道:”考上小百花已经是我最大的奖励了,礼物我更不敢奢求。”
老人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四方的盒子:”过来看看,程菲也看过,这是小百花艺术团旦角的礼物,历代传下来的。”
那是一套精美的额妆,贴在盒子里,下面是镜子。乍看上去,仿佛那额妆就在自己头上,妩媚动人,整个人像是都活了。
“谁考上小百花,这套额妆便是谁的。”老人合上盒子,仿佛割断了程琳的梦,梦里她是游魂的杜丽娘,是娇俏的俞秋素。
程琳有点失望,不过既然她和程菲不分伯仲,有程菲的消息就自然会有她的。
回到学校,等了几天,一直都没有等到消息,程琳有些不耐烦,小百花招生不定几年才有一次,若这次失去了机会,她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她和程菲不同,程菲即使不唱戏,也会有很好的出路。而最关键的还是那副额妆,很久以前她就想有那么一副额妆,衬得女子林下风气,绰约多姿。那额妆仿佛就在眼前,一把抓住就是她的,程琳觉得自己好像着了魔。
终于,消息来了,下午程菲和程琳同时接到了老师的通知。程菲和程琳通过了旦角的考试,可是小百花只要一个旦角,所以要她们再比一次。明天进行最后一次考试。
听到这消息,程菲笑了笑不客气地跟程琳说:”程琳,真对不起,小百花这名额注定是我的了。”
莫晓兰说:”你怎么知道不是程琳的?程琳的闺门唱得可是学校里最好的。”
程菲叠着戏服,笑道:”学得再好,有什么用?这年头做什么都要靠关系,我爸说今年小百花唯一的旦角是我。”
众人都是知道程菲的爸爸在文化部门工作,程家也很有势力,她这么说肯定是有必胜的把握。莫晓兰没有考上,本来就生气,听程菲如此说,更是气得摔门而去。
程琳追了出去,在洗衣房找到了莫晓兰。莫晓兰家境也不好,考上小百花也是她的梦想,没想到第一考就失利了。
洗衣房里,莫晓兰揉着衣服怒气冲冲地说:”程菲,等你活得到你上小百花那天再说吧。”
程琳吓了一跳:”晓兰,你没事吧?”
莫晓兰一愣。说:”我真看不惯程菲那架势,好像戏曲学院就剩下她一个了,拽什么拽!”
那天晚上,程琳做了一个梦,梦见程菲坐在化妆桌前,贴着那额妆,一身杜丽娘的妆扮,回头的时候吓了程琳一跳。她的妆只上了一半,那一半脸惨白得透明,看着程琳笑着说:”程琳,来陪我呀,来陪我呀。”
那个梦把程琳吓醒了。天刚蒙蒙亮,屋子里浅淡地响着曲子,这屋里有MP3的只有程菲,看来又是她在作怪。程琳没理会,翻身继续睡。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七点了,宿舍里的人几乎都起来了,只有程菲的蚊帐还放着,里面响着杜丽娘的唱词:”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
莫晓兰实在听不下去,怒道:”程菲,你别太欺负人。大早上的闹鬼呢?”
奇怪的是程菲竟然没说话,蚊帐里依然是杜丽娘的声音。
莫晓兰一生气,上去便掀开蚊帐……
程菲死了,穿一身戏装躺在床上,上着杜丽娘的妆。
更恐怖的是,程菲的嘴永远地合上了,嘴唇扭曲变形地抽缩在一起,皮肤被烧得没了样子。她整个身体青紫,像是被活活憋死的。衬着杜丽娘的装扮有种说不出的诡异。而莫晓兰一句话也说不出地僵在那里。
警察来的时候,学校的心理医生正在给莫晓兰做心理辅导,从看见程菲的死到现在,莫晓兰一句话都没说,她甚至开不了口。程琳坐在角落里,内心并没有过多的恐惧,更多的是一种快感,程菲死了,小百花艺术团的旦角就是她的了。
警察来问程琳的时候,程琳也觉得很害怕,昨天程菲还是好好的,一夜之间就命丧黄泉,而且还死得这么诡异。
“你昨晚睡觉的时候听没听到声音?”
程琳摇头。
“听说你和程菲被一个艺术团录取,今天是决定去留的关键?”警察的声音有些冷。
程琳猛地抬头,一双眼睛带着无尽的恐惧:”给她,给她,只要她不死,我什么都给她,求你别问我了,求你了。”程琳有些情绪失控。
警察见程琳有些激动,便没有再问,何况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怎么能大胆地做出这样的事情。
程菲的死在戏曲学院造成了很大的轰动。有人说程菲是自杀,她压力太大;有人说,程菲唱戏唱得入迷也跟着杜丽娘化魂而去。可不管怎样,程菲是死了,她的刀马旦再也不是她炫耀的资本了。
小百花艺术团在程菲死的那天录取了程琳,带来消息的纪凉。
纪凉见程琳脸色有些不好,要带她去医务室,却被她一口拒绝,转而趴在纪凉的肩上哭了好久。纪凉觉得,这个冷傲的女孩也有柔弱的时候。
程琳就这么进了小百花艺术团。离开学校的时候。舍友一起缅怀了程菲,集体搬出了那间寝室。就此戏曲学院的那间寝室再也没住过人,有夜里上厕所的学生还隐约能听到里面咿咿呀呀的练唱声,有时是一曲动人心魄的杜丽娘。
戏曲学院进小百花的一共六个:三个小生,两个丑,一个旦。纪凉也在录取名单内。
第一次和众多名角坐在一起,程琳有种说不出的欣喜,以后她便能成名,也会成为京剧界头名的旦角。老团长把那副额妆给了程琳,众人看着眼中带着一种别样的色彩。
很久以后,程琳才知道那眼神带的是嫉妒,也是恐惧,得了那额妆的人注定名动灵江,却也会死于非命,这是后话。
小百花艺术团里还有一个旦角,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身材容貌都很娇美,却怎么也衬不出小姐的那种风韵,团里的人都叫她徐娘。程琳听到这名字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徐娘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仿佛猫一样带着妩媚。看到程琳,徐娘笑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样的小姑娘我有十年没见过了。”
程琳恭敬地叫了声徐老师。
徐娘笑了,那笑越看越像一个人,程琳却想不出像谁。团长让程琳跟徐娘好好学,徐娘可是艺术团最好的旦角,二十年前的闰门旦更是千金难求。徐娘笑道:不行了,老了。
纪凉来找程琳的时候,徐娘正在给程琳上装,还没戴上那额。
纪凉看着程琳的妆,有种惊艳,那种感觉像是她本就是那戏里的人,不过是走了出来。
开始贴额了。精美的额妆从盒子里细细地取出来,黑得妖艳。贴在程琳的头上时,一丝丝灼热从脑皮传来,那额仿佛要长在头上。
额妆贴好。镜子中的程琳,映出了小百花的闺门必然是倾城绝色之姿态。
“你可真漂亮。”纪凉的赞美脱口而出。
程琳有些害羞,浅浅一笑,就连那娇媚的表情也是如此的美。
那是崔莺莺的妆……”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程琳起身身段随着那戏装舞动,仿佛深闺幽怨,家事衰败的世家少女。而在纪凉眼中她早已不是程琳,而是活生生的崔莺莺,眉眼间娇俏,似与那张生长亭送别,谱那旷世奇缘。
一曲下来,屋内没了声响,没有锣鼓,那声脆得很。程琳唱完那一曲仿佛醒了一个梦,梦里有人跟她在一起唱这莺莺,着这额妆。
徐娘说:”程琳你可真是奇才,这样的莺莺,小百花已经十几年没遇到了,你这扮相一定会名动灵江。”
程琳笑了笑,转身去看纪凉,少女的眼中尽是如莺莺一样炽热的情。也许日后戏台上,她便是那闺房苦闷的莺莺,而他则是”外相儿风流,青春年少,内性儿聪明,冠世才学”的张生。
卸下额妆,头皮粘出了印记,摸着那印,仿佛是一个难以磨灭的轮廓。徐娘递过紫砂的茶壶:”清清嗓子。你这样的嗓子能唱到我这个年纪。”
茶水有些苦,不过程琳还是喝了几口,唱了一曲必然有些累了。
宿舍楼很好,单人间,程琳旁边住的是徐娘。纪凉送她回来的时候说:”程琳,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叫我一声,我在所不辞。”程琳笑了笑:”你能上女生宿舍来吗?傻瓜。”
纪凉挠了挠头,那股憨厚,让程琳心里有种懵懂的感觉。
那天晚上,程琳做了个梦,梦里,穿着戏装的少女唱着西厢记,一动一摆的身姿美得很。那女子看着程琳笑道:”你也唱莺莺?”程琳点头。那女子越看越美,尤其是那额妆仿佛天生就是长在头上的,映得那脸璀璨生辉。
女子摆了水袖:”我这一辈子只唱莺莺,唱了四年,你说我这妆好看吗?”她摸着自己的脸,目中神情自豪。
程琳看着那妆,越看越美,越美,她越想上前,扯下来戴在自己脸上。
女子又说:”这额美吧?这可是我的额,这辈子都是我的。张生,你说是吗?”少女手指的地方,英俊的小生转身,竟然是纪凉。纪凉笑着看着莺莺,一脸的暧昧:”你戴上这额最美。”
女人突然开始哭了:”我不美,没有这额我便不是最美的,你就不会爱我,你也不允许我爱别人。”她哭得甚是悲凉,看得程琳有些胆寒。女子再抬头的时候那张脸上的妆花了,一张扭曲的脸上,嘴永远地黏合在一起,青紫的面皮,耳边响着含糊不清的声音:”程琳,来陪我,来陪我……”
程琳惊醒,还好只是一个梦,最后抬头的竟然是程菲,这天正好是程菲死去一个月的时间。杀她的凶手一直都没有找到。而莫晓兰还留在学校里,整整一个月一句话也没说。
“惊艳闺门旦,西厢记。”
戏牌写出去,小百花的闺门旦,这就是活生生的招牌。
程琳跟着徐娘学了不少唱旦角的技巧,徐娘也拿程琳当女儿看。不过程琳开始夜夜做噩梦,每天都能梦到程菲,或者很多唱着闺门旦的女人,她们一夜一夜地哭,已经扰得程琳神经衰弱。
戏开始,与程琳搭戏的是纪凉,俊俏的小生与秀美的小姐,俩人于台上传情,一曲《西厢记》唱响了小百花的闺门旦。莺莺初见张生时,程琳的目光扫到了台下角落里坐着的人,长发,眼中有些戏弄,是莫晓兰,她来干什么?
程琳没有多想,这是她的第一台戏,一定不能出意外。纪凉的小生身段,相貌皆是上家。而程琳的莺莺更是让人惊艳得说不出话。戏毕掌声如雷,众人高呼:小百花的闺门旦果然不凡。程琳退场,不经意间向坐着莫晓兰的地方看去,早已没了莫晓兰的身影。
徐娘接程琳下台,一边走一边夸程琳:”你这一炮打得红火。”
程琳浅笑:”还是您教的好。没有您,我也唱不了这么好。”话虽如此说,眉眼间带的却是无上的自豪。
卸妆的时候,那额妆显得极美,闪着黑亮的光,仿佛人的眼睛,一点点地看着程琳,看得程琳胆寒。
妆卸到一半,莫晓兰来到了后台。程琳看到莫晓兰,笑道:”你怎么来了?我之前还想给你们送票去呢,后来忙,忘了,你看我这脑子。”
莫晓兰笑了笑,一句话也没说,手指摸着卸下来的额妆,那丝滑的手感在指肚之间徘徊,感觉像是在心里:你已经戴上了它,已经变得风华绝代。
“晓兰,你怎么了?”程琳看着莫晓兰脸上的变化有些胆寒,那张脸分明在扭曲着。
莫晓兰没说话,示意程琳卸妆。卸好妆,程琳把莫晓兰带回了宿舍。一进宿舍,莫晓兰的声音诡异而阴冷:”程琳,这些日子你很风光。”
那声音分明不是莫晓兰的,尖酸刻薄带着一种不屑,让程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程菲。
“莫晓兰,你怎么了?”
“程琳,别以为你做的事情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你杀死程菲是我亲眼所见。”莫晓兰的声音像是刀一点点地割着程琳的心。
“我怎么会杀了程菲,你开什么玩笑?程菲怎么会是我杀的?”程琳的声音有些颤抖。
莫晓兰神情漠然:”那天晚上宿舍的水是你打的,所有人都喝的那水,我却没有喝……”
“那你就认为程菲是我杀的?”
“程琳,你别装了。那天晚上我看见你半夜起来,在程菲的床前捣鼓了很长时间,程菲挣扎了一会,然后才一点声音都没有。那天晚上你连拖鞋都没穿;白天上化学课的时候你偷偷灌了硫酸。你以为这些我都不知道?”
程琳突然笑了:”你想要怎么样?去告发我?”
“我不想告发你,也不想你死,你只要毁了嗓子,让我代替你唱这小百花的旦。”莫晓兰的声音带着胜利的喜悦。这么多天她什么也不说,等的就是这么一天,让程琳的一切属于她。她也想过杀死程菲,可程琳先下手了,程琳的秘密握在她手上,她这一仗必赢。
程琳还在笑:”莫晓兰,你觉得可能吗?我能杀掉程菲自然也能杀掉你。”
莫晓兰说:”程琳,你吓我也没用,你的一切秘密我都知道,都写在了本子里。我要是死了,警察一定会发现那本子。我死了,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程琳满不在乎地说:”莫晓兰,我答应你。不过你要先把那本子交给我,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有那本子,嗓子可是戏子的命。”
“这个你不用担心,只要你喝了这个,我就把本子给你。”
程琳接过莫晓兰递过的瓶子,是倾言,唱戏人要彻底告别这舞台,一定要喝这个。程琳看着冰蓝色水,笑得很开心。
莫晓兰看着那笑,突然无力地摔倒在地上。
程琳拿着药:”莫晓兰,你说了不该说的话,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这药是惩罚你的。”
莫晓兰的眼里带着震惊,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只能任程琳把药灌进她嘴里。程琳看着莫晓兰:”你还有不知道的,程菲不能动不仅仅喝了安眠药,还闻了这香。这香能麻痹人的身体,你只要吸一口,也要两个小时之后才能有知觉。”
程琳从莫晓兰的身上找到很小的日记本,里面记录着那天发生的一切。然后,她也让莫晓兰和程菲一样永远地闭上了嘴。
莫晓兰死了,死在了戏曲学院的荷花塘里,穿着戏装,嘴也扭曲在了一起,显然是被硫酸侵蚀又被人紧紧地把嘴捏在一起,死因是淹死。
连着两个月,莫名其妙地死了两个人,闹得戏曲学院人心惶惶。老师同学都不敢轻举妄动,老校长更是找来道士在学校里作了一阵的法术。只有程琳知道这世上本没有鬼怪,一切的事情都是人在捣鬼。
程琳的闺门旦越唱越好,她的名声大振,一说起小百花,首先就要说起这倾城绝色、戏姿优雅的的闺门旦。
程琳也觉得自己越唱越好,有的时候甚至有人在跟她一起唱。莫晓兰的死,警察来找过程琳,程琳只说莫晓兰是来跟她告别的,走的时候并没有说什么。警察没有多心,走的时候程琳还送了几张戏票给警察。
事情就这样渐渐不了了之。那副额妆也越来越艳丽,那额妆每月要交给老团主一天。再回到程圳手里的时候,会更加漂亮,贴上也更加适合程琳,所以程琳一直都没有怀疑什么。
程琳和纪凉的感情越来越好,小百花也只有纪凉的小生能配得上程琳的闺门旦。两个人形影不离,渐渐成了团里有名的一对小恋人。
小百花艺术团在省城演出的时候,程琳遇见了莫声谷。她在台上唱着杜丽娘,他在台下看着她,默默地笑,金丝的眼镜衬得那脸,有种诗人的气质,程琳一下便迷住了。下台的时候,徐娘说,有位莫先生给你送花,很大的花篮呢。
程琳看着一篮子玫瑰,纸条上写着:风雅杜丽娘,百花闺门旦,、
那年程琳十七岁,春心萌动的年纪。那次演出纪凉生病没来,莫声谷带着程琳去了很多地方,给程琳买衣服,把她当公主一样捧在手心里。程琳沉沦了,她觉得自己爱上了莫声谷,而对纪凉只是喜欢,而不是爱。
艺术团的演出很快结束,程琳跟莫声谷道别的时候,心里有种疼。
莫声谷说:”程琳,我会去找你的。”
程琳激动极了,那句”我等你”喊了几遍。
回到小百花艺术团的那天晚上,程琳躺在宿舍,迷茫中仿佛看到莫晓兰狰狞的脸:”程琳,你来呀,你来呀。”
程琳呼了口气,这几天演出压力太大,她都已经出现了幻觉。送莫晓兰的尸体回戏曲学院没人知道。死了的人,就是死了不会有什么魂魄的。
清早起来的时候,外面的天雾气蒙蒙。程琳起来便觉得有什么堵在嗓子里,什么也说不出,吓得她赶忙去敲徐娘的门。
徐娘仔细检查了一下,笑道:”只是咽炎,没什么的!”
程琳这才放心,可是声音沙哑,就没法唱戏,还是有些着急。下午纪凉来找程琳的时候,程琳接了莫声谷的电话。莫声谷说,三天后来小百花看程琳,所以程琳决定今天和纪凉分手。
小百花艺术团后面有一条河,纪凉常带着程琳去,脱了鞋把脚伸进水里,感受那小鱼从脚之间穿过的感觉。在这里,纪凉讲他去世了十年的妈妈,讲小百花艺术团的由来,讲他为什么要学小生。
这里是他们美好记忆的开始,也正是在这里,程琳跟纪凉说了分手。
纪凉笑了笑:”程琳,知道我第一次看你的戏,是什么吗?”
“什么?”
“《思凡》里的赵色空。小小的尼姑不安命运,冲破空门,堕入红尘。你也是赵色空一样的人。”
程琳有些内疚:”纪凉,我们在一起与其伤害对方,不如就此分手。”
纪凉没有说话,转身冷冷地走掉。走了几步回过头,问程琳:”程琳,你爱戏吗?”
程琳点头大声地说:”爱,程琳这辈子就是为戏而生的。”
纪凉笑了笑,然后走远,嘴里喃喃念着:”爱就好。爱就好……”
回去的时候程琳说,天热了,自己屋子有蚊子,给徐娘拿了两盘蚊香。程琳把香送去徐娘屋子里的时候,徐娘枕下放着的照片,小女孩笑得极美。
那天晚上,程琳又做了梦。梦里程菲,莫晓兰站在程琳面前,拉着程琳,跟她说:”程琳,你来呀,你来呀。”
那天晚上,程琳半夜便醒了,她没有穿拖鞋慢慢下床,走到了徐娘的门前,门虚掩着,徐娘半夜睡觉从来不关门。
徐娘睡得很熟,程琳进屋都没有发觉。程琳看着徐娘的脸,很久以前她就觉得这张脸熟悉,和程菲的简直一模一样。今天下午看到的那张照片正是程菲的。照片上还写着:亲爱的女儿。她是程菲的妈妈!
“你什么都知道了?”徐娘的眼睛睁开,在夜里漆黑有神。
程琳点头:”要是不知道,我也不会夜里来这里。”
徐娘说:”你为什要杀程菲?”
“我不杀她,这小百花艺术团旦角的名额怎么能是我的?”
“你现在也想杀我?”
程琳笑道:”本来我不想杀你,只是你做得太绝,竟然给我吃破嗓的东西。”
“我就是要你一辈子也唱不了戏……”
“一辈子唱不了戏的是你女儿!我把硫酸涂在她的嘴上,然后紧紧地把腐蚀的皮肤捏在一起,那样的感觉你知道多美妙吗?她再也不能唱戏了,做鬼也不能!我把程菲活活憋死……那感觉得多痛苦,程菲她该死。”
徐娘冷冷地看着程琳。
程琳说:”不用这么看我,你也会陪你那个薄命的女儿去的……去陪她。”
程琳看着墙角点完一半的蚊香。这样的香,能让人四肢麻痹,动也动不了,只有这样,死的人才不会挣扎,安静地死去。
晚上八点,程琳有一出《牡丹亭》。
她的角是杜丽娘,纪凉的角是柳梦梅。
“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虚情,人须实礼。”她妩媚动人,额妆妖艳,映着纪凉的眼。台下坐着纪凉的爷爷,和纪东升。
转身见,纪凉的声音极小:”程琳,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你真的要离开我?”
程琳摆袖转身:”纪凉,我们不适合在一起。”
那天程琳下了戏,喝了人端来的茶便没了知觉。再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漆黑如墨,只有角落里一盏孤灯散着飘零的光。而她还穿着那身戏装。
纪凉,纪东升,还有老团主从角落里走出,一身的白衣,看在程琳眼里非常刺目。
“程琳,我和你说过,我妈妈在十年前死在了小百花艺术团,她唱的也是闺门旦。和你一样。”纪凉的声音,遥远而薄凉。
“那又怎么样?”程琳挣扎着,可越挣扎,她越觉得绳子绑得更紧。
“我妈妈和你一样,喜欢戏,也喜欢背叛,可以说,纪家的媳妇都喜欢背叛。而你背叛了我,这样的背叛是要付出代价的。”
程琳害怕了,她不知道那样的惩罚是什么,却觉得那惩罚有些冷酷。
老团主走到程琳面前:”程琳,你知道这副额妆为什么这么美吗?你为什么想得到这副额妆,并且杀了那么多人?”
“我没有杀人……”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很久以前,一个小生为一个闺门旦贴额并渐渐爱上了那个闺门旦。原本闺门旦不红,但因为小生的努力培养,闺门旦名动灵江,就在她最出名的那年,闺门旦嫁给了小生,并生下了一个儿子。也正是那一年,闺门旦认识了一位高官,两情相悦,闺门旦决定离开小生和高官远走。小生同意了,但他要求最后一次为闺门旦贴一次额。小生拿出一套新的额妆,贴的时候跟闺门旦说,我以为你一直都不会离开我,所以做了这套额妆,没想到做成的日子就是你离开的日子……你知道故事的结局吗?”
“闺门旦走了……”程琳的声音有些发颤。
纪凉笑道:”闺门旦是走了,不过是去了极乐世界。爷爷,让我给她讲结局吧。贴额的时候,小生的刀子擦着闺门旦的脖子轻轻滑下,闺门旦死了,小生连同闺门旦的面皮取下了那套额妆。你知道小生姓什么吗?”
“姓什么?”
“小生姓纪。你贴的那套额妆是有诅咒的,戴上它风华绝代,却注定不能善终,因为戴上它的人都会背叛纪家,无一例外。我母亲也是杀了人才戴上这套额妆,并且也是戴着这套额妆死了,这套额妆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人面桃花。这额妆曾戴在多少风华绝代闺门旦的脸上。而你终将成为她们之中的一个。”纪凉手里的小刀闪着寒光。
程琳的眼睛睁得极大。渐渐地她四肢开始无力地垂下,那熟悉的香味冲进鼻腔,程琳连挣扎的能力都没有,再往后的事情,程琳便不知道了。她只感觉,脸被一点点地割开,那层额妆连带着她的皮被取下。
耳边响着纪凉的声音:”这是你为你的贪婪,自私,残酷,所付出的代价。”
莫声谷来找程琳的时候,程琳已经失踪两天了。他带着警察去程琳屋里找的时候,在镜子上看到一套额妆,美得妖艳。莫声谷是个警察,接近程琳的目的是调查那两起奇怪的杀人案。他没找到程琳,却找到了徐娘的尸体,嘴依然是被抹上硫酸,捏在一起,鼻子里塞上棉花,活活被憋死。
程琳始终是失踪的状态,小百花的旦角又没了着落,那副额妆被整理好放回了盒子,仿佛是等待着它的下一个主人,一个美丽且妖艳的灵魂。得到这副额妆的人,都是动用各种手段得到的它,为它杀人的,程琳不是第一个。
老团长在地下室里看着那副额妆,四对娇俏的睫毛摆在身边,一点点地被老团长贴到额妆上,仿佛四对眼睛。而莫晓兰与程菲还有徐娘的尸体除了共同的死法,另一样就是都没有了睫毛。
所以每个戴上那额妆的人都感觉,有无数倾城绝色和她们一起演绎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恨情仇。
灵江戏曲学院宣传栏前,少年看着招生启事,一丝喜悦挂在眉梢。
小百花艺术团招生了!一个少女看着招生启事,像那年的程琳一样,淡静素雅,有着一张闺门旦的脸。
①闺门旦:在京剧中,闺门旦扮演的是没出嫁的少女,其性格内向、腼腆。
②额妆:指古代女子华贵艳美的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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