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画笔
爷爷老了,握笔的手已经有些颤抖。青禾几次想上去帮忙,却都被爷爷训斥下来。青禾心里有些愤然,他看了看躺在对面的福伯,一幅画像悄然在心底临摹。
好了。爷爷停下了笔,微微点了点头。
四寸方正的白灵纸上,福伯的样子跃然而现。
谢谢童师傅。福伯的家人慌忙把福伯抬了下去。
咳,咳。爷爷干咳着坐到了旁边。青禾慌忙倒了杯水,放到了桌子上。
禾儿,坐下来。爷爷气息稳了稳,说话了。
是,爷爷。青禾点了点头,在旁边坐了下来。
你下个月就该去上学了吧!爷爷抿了口茶问道。
是,下个月五号。
算算日子,你父亲死了大概也有八年了吧!爷爷望了望远处,眼神有些哀伤。
青禾没有说话,低下了头。
父亲死的那一年,青禾十四岁。父亲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画画。等爷爷回来撞开门的时候,父亲已经死了。桌子上全部是父亲自己的画像。
爷爷把父亲手里的画笔抽走,回到了屋子里,一关就是一天。半夜的时候,青禾听见爷爷哀哀的哭泣声。那次以后,爷爷不再让青禾画画,虽然青禾对于画画很有天赋。每次爷爷帮人画像,青禾便坐在一边看。爷爷没动笔前,青禾的心里便已经有了模样。
禾儿,你要答应爷爷一件事。爷爷打断了青禾的思绪。
什么事?
到了学校,你千万不能给人画像。任何人都不能。爷爷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我知道。青禾从来没见过爷爷如此肃穆,心里不禁有些颤栗。
这个画笔,是你父亲临死前一直握着的。也是我们童家传下来的,爷爷身体老了。不定哪一天便不在了。你把它收着吧!爷爷说着把旁边一个锦盒放到了青禾的眼前。
青禾打开锦盒取出了里面的画笔。那是一根年代久远的画笔,笔杆上用小楷刻了一个童字。
这是童家祖宗传下来的。可能是我们童家世代都是画遗像的吧!只要是童家的人握着这根画笔便能画出飘逸整洁的画像。我已经想过了,从你这一代,我们便绝笔吧!反正现在城里人都是照相的。爷爷絮絮叨叨地说着。
青禾的目光却紧紧地盯在那根画笔上。画笔似乎带着一股莫名的魔力吸引着他,让他有种无法压抑的冲动。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开始勾勒画像。画像越来越清晰,那竟然是爷爷的画像。
青禾一下愣住了,抬眼看见爷爷正在抚着胸口。他不敢再多想,慌忙把画笔收了起来。
当天晚上,青禾做了一个噩梦。在梦里,他看见父亲拿着画笔往自己身上乱插。血顺着父亲的衣服流了下来,像是一道道红色的蚯蚓。后来青禾看见自己拿着画笔开始画像。画像完成的那一刻,无数个诡异的笑声在身边响起,一声一声钻进耳膜里。
青禾一下坐了起来,冷汗涔涔。他回头看了看桌子上,目光一下呆住了。
桌子上摆着一幅画像,那支本该在锦盒里的画笔竟然放在旁边。画像上的人,安详地微笑着。是爷爷。
青禾慌忙跑出了房间,推开了爷爷的房门。
爷爷躺在床上,寂寂不动。和画像上一样安详。
青禾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二、惊鸿
夜幕。蓝玉阁。
正是暮春时节,庭院内亭榭流觞,扶疏花木拙拙盛放。细碎的光影下,一排女子娉婷而立。轻纱罗绣,翠钿长绛,满眼全是妩媚风情。
你们千万要把握时机。童大人笔下的女子,哪个不是皇帝的嫔妃。这次童大人能来蓝玉阁,是你们前世修来的福气。一个脂气庸俗的女人摆着手绢,嗲声说道。
好了,别说了。童大人来了。旁边的人拉了她一下。
抬眼,一个男子走了过来。他着一身青衫,面容清秀。月光洒下来,光晕镶在他的边幅,越发显得冷峻。
女子中一阵骚动,谁也没想到赫赫有名的御前画师童安竟然生的如此俊朗。
童大人。女人摆着水蛇腰迎了上去。
人到齐了吗?童安扫了一眼前面一排女子,轻声问道。
都到齐了,就等您了。女人笑了笑,有种说不出的阿谀感。童安不禁有些厌恶地扫了她一眼。
这些女子都是临南大户家的千金小姐,各个都是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好了,童和,我们回去吧!童安猛地打断了她的话。
大人这么快就选好了。不知大人选的哪位啊!女人愣了一下,慌忙问道。
没有合适的。童安说完,转身往前走去。
童大人。背后忽然传来一个清灵的喊声。童安回过了头。
敢问童大人,你笔下的女子需要有怎样的条件才算合适。说话的是一个女子,她站在人群中的最左边。
小蝶,你干什么?旁边有人拉了她一下。
童安怔了怔,然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唐蝶。女子弯腰说道。
你懂画吗?童安说着微微抬起了头。
略知一二。唐蝶轻声说道。
那你看过我的画吗?童安继续问道。
看过。
可否评价些许。
大人的画神形俱佳。只是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情。大人所做的画像是为了别人,所以里面没有了自己的感情。对于别人来说,画是佳画;而对于大人来说也许并不满意。
许久,童大人没有说话。
全场静静的,只有亭台轩榭的滴水声。
你抬起头来。童大人说话了。
唐蝶抬起了头,光影温熙。似乎是隔了几千年的愁绪瞬间袭来。童安听见自己心里空寂已久的绝唱,一些东西花一样悄然绽放。
童和,带唐蝶姑娘一同回去。童安回头说道。
呀。女子中又是一阵骚动,有羡慕,亦有妒忌。
唐蝶微微躬了躬身体,低头答谢。她的嘴角却浮上一抹难以琢磨的笑意。
夜色下的街道,万家安寂。偶尔传来打更声。
两个人影飞快地往前疾驰,很快他们来到了一座宅邸。
黄色的灯笼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童字。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隐到了一边。
四、灭门
素眉如月,绛唇微点。媚眼如丝般千愁百绪。
童安几次停顿,画笔轻轻地点在锦纸上,一笔一道,如月光倾泻,流云回转。
砰,砰。门外有人敲门。
谁?童安有些生气地望着门外。
我,童和。
我不是说过,我作画的时候不让打扰吗?童安说着把画笔放到了桌子上。
皇宫来人了,让大人过去。所以。童和没有再说下去。
好吧。我马上过去。童安迟疑了一下,说道。
坐在对面的唐蝶起身站了起来,微微低了低身。
我出去下,一会便来。童安点头看了看她。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传旨的侍官说,皇上的选妃日子快到了。希望能尽快见到各地佳丽的画像。
侍官走后,童安把圣旨放到了一边。
一定是陈太师的主意,大人,我们怎么办?童和低声问道。
童安没有说话,站了起来。走了两步,他又转过来说,记住,无论是谁,都别告诉他唐姑娘的事情。
我,知道了大人。童和愣了一下,慌忙点头。
画像终于完成了,童安望着手里的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欢喜。
大人画的太神似了。如果小女子有幸成为皇室嫔妃,大人的恩情必不敢忘。唐蝶喜声说道。
唐姑娘,那么喜欢委身入宫?童安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是啊,哪个姑娘不喜欢成为皇帝的嫔妃。荣华富贵,锦罗绸缎,享用不尽。唐蝶说着,眼里露出了迷离的目光。
唐姑娘早些歇息吧!童安说完,疾步走出了房门。
夜空挂着一抹冷月,似乎是一只哀伤的眼。童安轻轻地吹响了手上的玉笛。笛声似乎是一道悠然的溪泉,缓缓的流过心里。
童家一直以来,都是宫廷的画像师。只是,那些美丽嫣然的女子,只是属于画像上的。在童安的眼里,那些不过是一些贪图荣华的世俗女子。
在蓝玉阁,唐蝶第一次和他对话。他的心便被震住了。唐蝶揭出了他心底多年的秘密,他的画只是为了成就别人。即使画的再好,亦没有自己的感情。
回来的路上,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偷看身边的唐蝶。外表镇定的他,其实,内心早已凌乱。本来一个时辰便可作完的画像,他却足足用了三个时辰。
童安知道,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女子。只是,她和其他女子一样,都期盼着能步入皇室。
半夜的时候,童府后院忽然着起了火。数十个蒙面黑影从火光里窜出来,整个童府瞬间陷入了混乱中。童安走出房门时,看见的是满地的死尸和耀眼的火光。
天亮的时候,整个童府成了一座废墟。童府一夜之间成了乌有。
官府调查了很久,却没有任何线索。
一个月后,陈太师的女儿嫁进了皇宫。有人说,她的手里有一张貌似天仙的画像。皇帝就是因为看了那张画像才纳她做妃。
布告贴出来的那天,人群中有个戴着一半软皮面具的人伫立了很久。然后,才转身离去。他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支竹青色的画笔。
五、鬼笔
天亮的时候,警车开进了校园。
女生宿舍楼里,围满了人。青禾拨开人群,一眼便看见了躺在地上的思雅。
思雅,真的死了。青禾惊呆了,他抱着头无助地蹲到了地上。
你就是死者的男朋友?一个声音传进了青禾的耳朵里。
青禾抬起头,看见一个警察站在他身边。面容肃穆,眼神精练。有一种莫名的威严感。
是,我是。青禾慌忙站了起来。
你最后一次见死者,是什么时候?警察目光有些游离地看了看他,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便笺本。
昨天晚上。我们一起参加了学校舞蹈协会组织的舞会。青禾说道。
后来呢?
后来,思雅便回去了。不,是我回去了。我们做了个游戏。我。青禾有些忐忑,话语不衔。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警察抬眼看了看他。
我们一起玩了个游戏,就是谁输了让谁画画。结果我输了,我便画了思雅。青禾抿了抿嘴,整理了一下思绪。
是这幅画吗?警察说着指了指旁边证物袋里一张素描。
嗯。青禾点了点头。
你学的是美术?警察又问了一句。
没,没学过。青禾慌忙摆了摆手。
没学过,竟然画的这么逼真。唉,可惜成了一幅遗像。警察说着叹了口气。
现场很快被清理干净,围观的同学也被老师驱散了。
从宿舍楼出来,青禾沿着甬道慢慢地往前走着,在一棵垂柳下青禾坐了下来。他的耳边又响起了爷爷的话,禾儿,无论如何千万不要给别人画像啊!
此刻想来,青禾真的后悔昨天给思雅画像。青禾曾经偷偷去网上查过,对于青禾心里一直纠结不清的问题。网上有人说,可能是因为青禾家里世代都是给死人画像的。所以,那根流传下来的画笔便带上了死亡的气息,也就是一杆鬼笔。
对此,青禾不太相信。这情景倒和最近流行的电影《死亡笔记》一样。难道一杆笔便能操纵别人的性命吗?可想起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青禾又困惑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正在冥想的时候,小竹走了过来。
青禾,别难过了。小竹说着坐到了青禾的旁边。
嗯,都怪我。青禾说着,不觉得眼泪流了出来。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思雅也是我的好姐妹。我们从来到这学校便一直在一起。小竹说着,声音也哽咽了。
对了,小竹。我想问你点事。青禾情绪稳定后,问道。
你说吧!
思雅,到底是怎么,死的。青禾咬了咬牙,吐出了后面两个字。
法医验尸说是被人从背后勒死的。可现场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情况。昨天晚上,宿舍的人都玩的太累。谁也没留意,结果今天早上便出了这样的事。小竹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青禾没有再说话,目光望向了远处。远处有人在打篮球。死亡对别人来说也许只是一瞬间的惋惜。青禾从小见惯了死人,可这次他却无法释怀。甚至心里有些愧疚,他不敢确定思雅的死是不是和自己的鬼笔有关。
青禾,我,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小竹,忽然说话了。
好,你问吧!
你昨天在礼堂极力地不给思雅作画,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啊!小竹抬眼看着他。
青禾一惊,目光一下卡住了。
六、心魔
眼前不时有人影晃动。一双温和的手轻轻的抚过脸庞。有些东西从心底缓缓流淌,像是午后的阳光,带着舞转的尘埃,温和安逸。
童安睁开了眼,眼前的景象慢慢钻进了瞳孔里。
你醒了。眼前的女子素面简衣,一双眸子清澈如水。
我,我这是在哪里?童和,去了哪里?猛的一下,记忆迅速钻进了脑子里。那个晚上,童府火光冲天,数十个蒙面人杀进来。童府到处都是哭喊声,童和推着自己跑出了后门。一股钻心的疼一下从左半边脸涌来,童安不禁叫出了声。
公子别动,你的伤还没好。女子轻声说道。
我的伤。童安慢慢地抚住自己的左脸。他记得昏迷前有根黑色的箭刺进了他的左脸。难道?镜子,给我镜子。童安大声叫了起来。
公子伤还没好,需要多加休息。女子说着掖了掖被子,起身离去。
你是谁,敢对我如此无礼。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皇廷御用画师。童安有些生气地喊道。
女子顿了顿,转身说道,公子可以叫我绣娘。临南童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如果公子想活命的话,就换个名字吧!
什么,你说什么?童安一下靠在了床上。
他想起了唐蝶的脸,一些画面瞬间在眼前浮游。他忽然明白了一切。原来童家是自己亲手毁了。他记起了父亲临终前的话,安儿,我们童家世代都是皇帝的御用师。我们笔下的女子,任她再美,她是属于皇帝的。
童安忽然笑了,眼泪跟着流了出来。
人生是这样的,不是我们所能把握的。你安心养伤吧,在这里没有人能找到你。绣娘端着一碗饭菜走了进来。
童安没有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手里的画笔。
唉,绣娘叹了口气,放下饭菜,走了出去。
天黑的时候,绣娘点亮了蜡烛。
这里是什么地方?童安说话了。
义庄,死人住的地方。绣娘说道。
绣娘,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公子请说。
拿着这个,去临南帮我找一个叫童和的人。童安说着拿出了手里的画笔。
公子,这又何必?绣娘笑了笑,烛光下,碎影重重。
童安愣住了,绣娘,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那天公子去蓝玉阁,我也在。我站在唐姑娘的后面。公子来的前天晚上,我无意中听见了唐姑娘和公子随从的对话。所有的计划,一开始便是布好的局。绣娘缓缓地说道。
童和,是他?童安眼里闪出了愤怒的火光。我对他不薄,为何要这样对我。
薄与厚,只在于一念之间。如同公子现在的心境一样。义庄缺少一个为死者画遗像的,如果公子愿意,我可以和管事的说一下。绣娘说道。
绣娘,你,为何要帮我。童安顿了顿,提出了心里的疑惑。
绣娘愣了愣,没有说话。
屋内的气氛瞬间凝结般死寂,桌子上的蜡烛晃了晃,然后灭了。
因为从我第一眼看见公子,我便喜欢上了公子。绣娘的话音幽幽的,看不清表情。
童安没有说话,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唐蝶的样子。
门被关上了,童安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七、画杀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青禾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小竹,没有原因,可能是压在心底太久,已经无法负荷,所以全部倒了出来。
这,这是真的吗?小竹看了看青禾,小声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不过,凡是让我画过像的人都死了。爷爷是,思雅也是。我,我真的不知道。青禾无措地说道。
也许,也许是巧合吧!你不是说是那根画笔杀人吗?可昨天在礼堂,你用的是普通的铅笔啊!小竹说道。
我也很矛盾。我一直觉得是我害死了思雅。青禾摇了摇头。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竹说着轻轻握了握青禾的手。
回到宿舍,青禾又拿起了那根画笔。画笔上有岁月磨砺的斑点,如同一张苍老的老人的脸。
第一次见这根画笔,是母亲离开的那天。
那时,青禾才五岁。他看着父亲和母亲剧烈地争论着什么。最后,母亲从柜子上拿出画笔说,来,你给我画像,让我去死好了。
父亲阴沉着脸,眼睛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
青禾躲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母亲当天晚上便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长大后的青禾曾经几次在心里勾勒母亲的样子,却一直都不敢动笔,因为他怕。
青禾,拿的什么东西啊!宿舍的罗笑打断了青禾的回忆。
哦,没什么。青禾笑了笑,慌忙把画笔收了起来。
对了,下午我好像看见你和小竹在一起。是不是因为思雅的事啊!罗笑问道。
哈哈,不会是思雅刚死了,便又搭上小竹了吧!旁边的丁成接口说道。
你胡说什么?青禾一下站了起来。平常丁成就处处针对青禾,青禾一直忍让。
怎么,我说错了吗?听说思雅是被人谋害的,该不会你们勾搭……
丁成话没说完,青禾就冲了上去。
罗笑拉开了两个人。
你给我小心点。丁成指了指青禾,然后摔门而去。
青禾,你别管他。他就是仗着自己家有几个臭钱。罗笑说着拍了拍青禾。
青禾眼睛死死地盯着丁成的背影,一把怒火从心底猛烈的烧了上来。丁成的样子瞬间浮现在他的心里。青禾用力地握着拳头,一些东西涌到了脑子里。
夜幕一点一点地垂落下来,窗外树影婆娑,月光寒仄。
一个人影悄悄地坐到桌子前,微弱的月光下,他慢慢地勾勒出一幅画像。画像上的男孩嘴角上扬,眼神跋扈,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哼,哼。他轻声笑了笑,然后把画笔收了起来。
青禾又做梦了,他梦见自己来到了古代。在一座阴森的宅子前,他不由得便走了进去。宅子似乎是以前的义庄,到处都是棺材。
房间里亮着灯,他推开门。看见一个古代女子坐在里面。
你来了。女子抬起了头,竟然是思雅。
我。
他们找你画画。青禾想说什么,却被打断了。
青禾一愣,回头一看,外面的棺材全部立了起来,里面躺着的尸体都站了起来。
啊,青禾一下醒了过来。
走廊外,有光影投进来。
一个黑影躺在地上。
青禾定睛一看,那竟然是丁成。
八、传说
义庄的生意很好,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来。童安着一袭青衫,戴着半边软皮面具。坐在棺材边作画。
绣娘说,人生百年,谁不是一副臭皮囊。
童安看着那些躺在棺材里的死人,想象他们生前曾经或富或穷,死后却一样。很多时候,他会想起唐蝶的脸,纠缠而来的还有那个火光冲天的晚上。
也许是每天都在经见死亡,童安心里的仇恨渐渐平复了。他甚至觉得已经习惯了义庄的生活。看飞扬的冥钱,听平心静情的大悲咒。
清明,义庄来了一个男人。
他点名要童安作画,不过不是给死人作画,而是给活人。
童安看着他诡异地笑着,问其原因。
你帮我作画,明天便会知晓。
童安最终答应了他。
在酒堂,童安见到了男人要求自己作画的对象。那是个女子,笑语轻佻地和酒客在私闹着。童安心里不由的升腾起一股厌恶感。
画像交到了男人的手里,童安并没有收男人的银子。他只是想看,男人究竟想做什么?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人敲开了义庄的门。
抬进来的人是童安昨天见到的女子,随行的还有昨天来找他的男人。
童安愣住了。
很小的时候,父亲给他讲过一个传说。丹青涂画里有个说法,经常给死人画画的画师,会沾上死气。所以,很多帮忙画遗像的画师,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帮活人画像的。
难道,这个传说是真的?
绣娘说,死去的女子不守妇道,终是遭了天谴。男人没有告诉童安真正的原因。也许,他找童安只是提前为自己的妻子画张遗像。
男人的笑容在童安的心里跳窜,跟着的还有心里平息已久的仇恨。
天亮的时候,绣娘拿着一个包袱走了进来。
绣娘,你说我该怎么办?童安眼神里有些许迷茫。
无论你做什么,绣娘都会站在你身后。只是,只是。绣娘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童安抱住了绣娘,其实,所有的一切我都懂。我也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一切,可是很多时候我还会想起唐蝶,想起童和。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懂,我懂。我会等你,一直在这里等你。绣娘泣不成声。
临南,依然是人行如织,酒肆繁华。童安望着这个阔别一年的地方,有种久违的温暖感。旁边不时有人偷看他,目光里露出鄙夷的眼神。
一年前左脸上的伤,使他不得不一直戴着软皮面具。
坐在酒肆,童安望着对面的蓝玉阁。所有的一切就是从那里开始。如果当时不是童和强烈推荐去蓝玉阁,所有的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
当,当。街上有人敲锣,似乎是官府发放公文。
童安放下几块碎银子,走出了酒肆。
是皇廷招御用画师,听说是陈妃娘娘亲自下的懿旨。公文旁边的人小声地议论着。
可不是,自从童家出事后。听说,皇宫里便没人作画了。
童安没有说话,径直走过去揭下了公文。
九、雨夜
青禾躲在一边,眼神不时望望忙碌的警察。丁成被蒙上了白布,清洁工正在清洗地上的血迹。
这个又是你画的吗?青禾抬头,还是上次那个警察,他的手里拿着一张素描画。画像上的人俨然是死去的丁成。
不是,我没画。不是我画的。青禾情绪一下激动起来。
还想狡辩。这张画无论是从力道还是边幅,都和上次你女朋友的画像一模一样。上次出事的是你女朋友,这次又是你的室友,这你怎么解释。警察厉声说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青禾拼命地摇着头。
高警官,这边有情况。一个警察忽然喊道。
什么事?
这是死者同室的室友罗笑,他提出了一个重要情况。这个是他的笔录。
高警官接过笔录看了看,脸色微微有些低沉。他把笔录合住然后说道,把童青禾带回警局协助调查。
坐在警车上,青禾一语未发。
你的室友罗笑说昨天晚上看见你起来坐在桌子前作画,并且呓语不清地说要杀死丁成。结果呢?丁成便死了。还有,昨天下午,你和丁成发生了严重的口角争执,甚至还动了手。
他该死,他该死。青禾突然叫了起来。
前面开车的警察猛地一下刹住了车。
可我没杀他,我真的没杀他。是画笔,是鬼笔。一定是鬼笔,它杀了爷爷,杀了父亲,杀了思雅,现在又杀了丁成。哈哈哈。青禾的情绪忽然暴躁起来,他挥舞着双手,头不停的往车窗上顶去。
你干什么?高成一下抱住了青禾。
你相信吗?我们童家世代都是给死人画像的,我们身上沾着死气。我不想这样的,我真的不想这样的。呜,呜。青禾低声地哭了起来。
高警官,现在怎么办?前面开车的警察问道。
他情绪很不稳定,我看我们先去王医师那里吧!高成叹了口气说道。
警车停在一栋灰色的建筑楼下。
青禾面无表情地跟着高成上了楼。
走到二楼的走廊尽头,高成敲开了旁边一个房间的门。
门开了,一个女人戴着口罩探出了头。
王医师,可能要麻烦你件事。高成笑了笑。
进来吧。王医师微微点了点头。
青禾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房间里的摆设,厚厚的窗帘把光线堵得严严的。似乎是一个阴沉的棺材。
高成简单地把事情和王医师说了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王医师顿了顿,然后看了看青禾。
青,禾。青禾语气一缓,说道。不知道为什么青禾一看王医师的眼,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青禾以前听人说,心理医疗师都有双可以让你放松的眼睛,此刻看来,真的是这样。
每次出事的晚上,你是不是都做梦。王医师继续问道。
是的,不过,我真的没杀人。青禾辩解道。
高警官,如果真的想测验人是不是他杀的。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找个人让他画张像,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医师说道。
不可以,会死人的。真的会死的。青禾惊声叫了起来。
我就不信这个邪,青禾,你给我画张像吧!高成沉思了片刻,抬声说道。
我,我,不行。青禾摇了摇头。
听了高警官的话。王医师轻轻地看了看他。
青禾愣了愣,然后低下了头。
十、进宫
你叫什么名字?管事的大人看了看童安。
无欢。童安面无表情的说道。
会画画吗?大人的眼神有些不屑。
我,为大人画张像吧!童安忽然笑了。
好啊,也算是对你的考核吧!大人正了正衣襟,坐直了身体。
童安嘴角微微颤了颤,一丝邪恶的笑容浮过心头。他提笔画起了眼前的人。虽然是锦纸细笔,可画像上的死气却不减分毫。
嗯,不错。好的,就是你了。管事大人赞许地看着手里的画像。
起轿的那一刻,童安撩起了轿帘回望。
管事大人正回身对旁边的侍从说,去,把画像给我裱起来。
童安放下了轿帘,轻声笑了一下。
见了陈妃娘娘,记得要低头俯面。宫里的规矩多,不像市井街头。训示的太监絮絮叨叨地讲着宫里的规矩。
陈妃娘娘驾到。门外一声宣号,所有的人慌忙跪到了地上。
几声急促的脚步后,一双鸾凤鞋停在了童安的前面。
你就是新来的画师。一个婉转悦耳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她。童安心头一震,他猛地抬起了头。眼前的娘娘,身披凤袍,面容娇美。和当日在蓝玉阁里轻声唤他童大人,已是天壤之别。
大胆,竟敢如此无礼。旁边的太监大声训示道。
陈妃也愣住了,眼前男子的目光似乎是一把无法抗拒的魔力,让她不忍拒绝。
娘娘,身边的人轻轻拉了她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陈妃回过神问道。
无欢。童安沉声说道。
无欢,无欢。陈妃轻轻念了念,然后转身离去。
你下次小心点啊,你以为你是谁?敢那样直视娘娘。陈妃走后,训示的太监又开始了。童安的心里却一片冰凉。绣娘说的没错,所有的一切都是个局。自己一开始便被人算计了。陈妃,当朝太师的独女。一直以来,陈太师和童家都是势不两立。怯于童家受历代先皇的庇护,所以陈太师一直都不敢轻举妄动。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了然,可心里那份爱为何还在。泪眼婆娑,他无法放下心里对唐蝶的爱,如同绣娘无法放下对他的爱一样。
有些东西,开始便无法结束。
娘娘来信,让无欢画师去锦绣宫作画。门外有人传话。
童安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收拾了一下往门外走去。走到门边,他又折身回来。拿出了包袱里那支画笔。
他的目光里闪出了摄人的寒光。
经过宫院的路上,童安听见有太监轻说,选画师的管事大人在回家的路上,莫名身亡。童安笑了笑,他摸了摸手里的画笔,提步往前走去。
推开门,陈妃一个人端坐在铜镜前,轻轻的描眉涂红。
看见童安进来,陈妃挥了挥手对旁边的侍从说,你们下去吧。
门被关上了,童安低了低头,娘娘,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陈妃回过了身,目光怜惜的看着他,童大人,是你吗?我是唐蝶。
童安心里一沉,依然面无表情的说,娘娘认错人了。在下无欢。
为什么,为什么。陈妃怅然叹了口气,瘫坐在了地上。
十一、真相
灯熄了,窗外万籁俱寂。
青禾看着手里的画像,心里百感交集。高警官就在隔壁,难道自己晚上真的会杀他吗?不可以的,他无法相信思雅和丁成是自己杀害的。
渐渐的,青禾有些困了,手里的画像掉到了地上,风一吹,飞了出去。
时间滴答滴答地走着,房间内静的发慌。一个人影直直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轻轻开了门,手里拿着一把寒光的尖刀。
他轻轻推开了门,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床边。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看不清表情。他举起手,猛的向床上的人扎去。
灯一下亮了。
果然是你。身后传来了高成的喊声。
那个人缓缓的转过了头,他是青禾。
青禾表情有些古怪的站在灯光下,王医师跟着走了进来。
你还不承认?高成刚想走过去,却被王医师拉住了。
他这是梦游。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直以来,我都在研究人类梦游的形成和原因。白天,我听你们说完案情,我便知道这一定是一起自我意识支配杀人案件。青禾一直以来都因为祖上传下来的画笔和传说颤栗不安,再加上自己家庭的破裂。所以,在心里堆积成了一种盲目的自我意识。每当他画一幅画时,他的自我意识便强迫着他去杀人。王医师分析道。
眼前的青禾却慢慢地回过了身,然后,往门外走去。
天亮的时候,青禾被带走了。鉴于他的情况,青禾被暂时送到了明安精神研究院接受疗养。这也是高成唯一能做的。写结案报告的时候,高成又重新看了看整个案件。
忽然,他的目光愣住了。沉吟片刻,他慌忙拿起了电话。
青禾的案宗里,高成发现了新的疑点。青禾发现丁成遇害是在凌晨三点十分左右,可罗笑却说他在凌晨三点看见青禾起来画画。试想,短短的十分钟怎么可能完成画画加杀人。高成有点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没看清楚。
罗笑很坦城地交代了一切。他和青禾一样,一直受丁成的压迫和歧视。所以,心里早就想杀了他。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那天,他在操场上无意中听到了青禾和小竹的谈话。后来,在学校的操场上,他无意中遇到了小竹。两人聊天,后来便聊到了思雅的身上。无意中,小竹透漏出,思雅其实是被青禾杀害的。
在罗笑的追问下,小竹告诉了他一切。舞会结束那天晚上,她看见青禾亲手杀了思雅。虽然,平常小竹和思雅关系很好。可,在她心里一直嫉妒着思雅。青禾离开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帮青禾清理了现场。
回到宿舍,恰好青禾和丁成发生了口角。
夜里,罗笑看见青禾梦游般起来作画。想起平常丁成对自己的歧视和压迫,望着眼前昏昏噩噩的青禾,一个罪恶的念头突然涌进了他的脑子里。于是,他悄悄地下床,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杀死了丁成。杀完丁成后,他把水果刀埋到了校园的操场里。
警察来问的时候,罗笑把早已准备好的供词说了出去。他想,反正青禾已经杀了思雅,再说梦游杀人又不用负法律责任。于是,他便冠冕堂皇地把事情推到了青禾身上。
十二、泣爱
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童府的画室。
童安握笔的手微微颤抖,眼前的女子和一年前一样风貌更华。一双婉转的丹凤眼,似乎有诉不完的风情。
童安猛地放下了画笔。
怎么了?陈妃问道。
娘娘花容月貌,恕臣无法画出传神之像。童安低头说道。
是不是因为你心里有太多恨,所以画不出爱。童大人,我知道是你。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一年前,在蓝玉阁。我第一次见你,从此便是一眼万年,思念到今。我让侍官去临南招请画师,就是希望找到你啊!陈妃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找到又如何,找不到又如何。我是不是童大人亦又如何。童安闭上了眼睛。
我只想告诉你,童家灭门的真相。我只是陈太师的养女,他养我十八载,只是希望我能进入皇室,成为他权倾朝野的一枚棋子。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想象的。那天夜里,童家出事,我一直在找你。后来,我进了皇室,可我心里眼里全是你。这些,你知道吗?陈妃泪如雨下。
我是无欢,无心亦无情。如果,如果你真的想帮童大人,那么,请让我为陈太师画一幅画像吧!童安沉了一口气,缓声说道。
那我呢,那我呢?童家出事后,我不停地派人找你。我杀了童和,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却连一幅画都不给我。陈妃问道。
你的画像一直在我心里,无需画出来。童安说完,抬脚走出了锦绣宫。
第二天,童安接到了太师府的邀请,请他为太师作画。
走进太师府的那一刻,童安回头望了望南方。他想,此刻绣娘一定在思念着他,期盼着他早日回家。
太师的画像很传神,太师很满意。童安微笑着说,这是一幅遗像。
太师的脸瞬间绿了。
童安被拖了出去。和午时三刻行刑的死囚一并处死。
集市上人很多,童安左边的面具被摘了下来,露出了狰狞的疤痕。他抬头看了看监斩席上的陈太师,脸上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刀子落下来的那一刻,童安看见人群中有个人影闪过。是那个请他画第一张活人像的男人,男人看着他,轻轻地点着头。
一丝疑虑滑过童安的心头,他想思考,脖子却一凉,再无任何思想。
陈太师在回府的路上,突遭刺客。护卫的御林军追了很远,刺客却莫名的不见了。有人说,陈太师的死相和皇廷画师无欢为他画的画像一模一样。
陈妃三天没有出门,侍从只听见里面偶尔传来轻声的抽泣,还有诵经念佛的声音。
酒肆的说书先生,开始了新讲。名曰,画蛊。蛊,本为古代养之精灵或之体物,以苗人为首。童家的画笔便是古人设下的蛊。它能变成画笔,亦能变成路人。它无视善恶强弱,只是忠实地完成自己的使命。冥冥中,蛊成就了童家的辉煌,也注定了童家的凋零。
故事很快在民间流传。童家的那支画笔更是被传的玄乎。如果有谁拿到那支画笔,便能操纵生死。
故事,始终只是故事。没有人相信。听书的人群中,人们总能发现一个女子,她总是呆呆地望着前方。似乎是在凭吊故人。
十三、结局
高成心情很沉重,审讯完罗笑。他去了明安精神研究所。
青禾的情绪很好,和正常人无异。他告诉了青禾一切,那个鬼笔之说终是无稽之谈。最后,他希望青禾能好好养病。
返回市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高成从口袋里拿烟,无意中却带出了一张纸。他拿出来一看,竟然是那天在王医师那里青禾给他画的画像。
高成耸了耸肩,刚想把画像扔掉。对面猛的冲过来一辆卡车,高成急忙刹车,车子却急速地冲了上去。
那张画像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他弯腰拾起了画像,轻轻弹了弹上面的灰尘,微微笑了笑,然后隐匿在漆黑的夜色里。
十四、尾声
童安行刑两天后,一个男人敲开了义庄的门。他交给绣娘一支画笔。画笔上刻着一个童字。绣娘认得,那是童安的画笔。
男人临走的时候,她问,你是不是说书先生口里的画蛊。
男人微微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男人走了,她的眼泪落了下来,她轻轻地抚了抚鼓起的肚子。默默地走回屋内。
三年后,临南义庄。有三岁男童作画,画像传神,入木三分。男孩名叫念童,他只作遗像,分文不取。后有人请男孩作画,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王孙豪绅,都被拒之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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