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不在药，而在你自己。
1
面无表情的老张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除了勉强挤出来一丝微笑看着我之外，他再也没有了言语，而一股恶臭却从他身下传了过来，渐渐弥漫了整个房间。
“家属呢?怎么还没有清理?”我扭过头去询问值班护士赵大胆。
赵大胆却有些不开心了：“已经告诉你好几边了，他女儿去打热水去了，马上就来搞。”
“怎么这么长时间?你们不觉得有异味吗?”我知道老张的女儿去打热水了，但打热水似乎不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原本打算继续和赵大胆争辩下去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病人面前继续说下去了，因为这无意的对话或许会在病人的内心里勾起不平的波澜，甚至可能已经伤害到了病人的自尊心。
毕竟，躺在我们面前的也是一位有人格有尊严的病人。没有人会愿意当着别人的面发生大小便失禁，更加没有人会想丢失尊严，甚至得不到别人的尊重，被当众讨论着。
我对着老张笑了笑便转到了下一张病床前，而老张半卧位依靠在病床上，双腿耷拉在床沿上，只是机械着等待女儿来为他清理失禁的大小便。
2
二十年前，尚在人世的妻子总会提醒老张吃药。
那个时候的老张，总是认为自己根本没有病，不需要吃药。他只有在出现头痛头昏的时候才会主动想起吃药，平日里完全要靠妻子的提醒。
而老张的病并非是疑难杂症，只不过是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高血压病罢了。也正因为如此，老张才从未重视过。
十三年前，妻子去世后老张几乎再也没有控制过血压了。
半个月前，老张开始出现胸闷气喘、下肢浮肿。但是，独居的老张并没有将自己身体上的变化告诉女儿。直到自己出现整夜难以入眠，行动困难方才通知居住在城市另一边的女儿。
刚被送进急诊抢救室的时候，老张还在倔强的说：”我什么病也没有?人老了，不都是这样吗?“
“你这还叫没有毛病吗?是不是要等死了，才叫生病?”
老张女儿突然开始训斥起老张了，我没有想到这位看似身材弱小的家属说气话来竟然这样不容辩驳。
老张却并不愿服输：“谁还没有老到要死的那一天?”
嘴巴上逞强的老张虽然毫不在乎，但身体上的变化却已经让他寸步难行了。气喘吁吁的他听着女儿的训斥，不甘服输的反驳了一句后便再也不做声了。
体格检查后，我又犯了忍不住唠叨的毛病：“怎么腿肿成这个样子才来医院?”
“他既不吃药，也不看病，如果不是不能下地了，还要在家里撑着呢!”提起老张的病情，这位女儿似乎便有着一肚子的委屈。
老张的病情从表面上看只是活动后胸闷气喘和双下肢浮肿，但根据经验来看，十之八九合并存在着心力衰竭、肾功能衰竭、呼吸衰竭。
“医生，我爸为什么会突然这样严重?”家属有些不解的问道。
事实上，老张这样的病人有很多。
为什么会突然病情严重?
道理很简单，病人和家属之前从没有注意到过或者没有重视过哪些早已存在的症状，直到量变引起质变之后才慌忙来到医院，危急生命后才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以老张为例，他患有高血压病近二十年却从未正规控制血压。三年前体检时便发现存在心房颤动和肾功能不全，却只是埋着头吃了一系列的西药和中药，很少门诊复诊定期检查过。
“等会还要去做胸部CT看看，肺里呼吸音很低，应该还有着胸腔积液，要好好看一看。”简单沟通后，我便让家属去缴费等待检查了。
没想到的是，意外发生了。
老张唯一的女儿此刻拒绝交费，她说：“等他老伴拿医保卡来再说吧，医生你先处理一下。”
3
老张女儿的话让我有些意外，因为一开始提供的病史是老张独居，为何现在又冒出了一个老伴?他不是早就丧偶了吗?
“那她什么时候来呢?病人不是一个人住吗?”我不好意思直接询问老张的家庭生活，只好旁敲侧击了解着情况。
好在这位女儿倒也是一个爽快人，从她口中我才真正了解老张的情况。
八年前，老张在女儿出嫁后经人介绍和现在的老伴走在了一起。如今的老伴原本也有着一个女儿，同样住在一个城市里。
老张的女儿、对方的女儿有着各自的家庭，平日里并不相干。一年前，对方的女儿生了孩子，便前往女儿家里帮忙照顾孩子。
就这样，最近一年来都是老张独自居住。
“不一定要等她来才能缴费，你可以先缴费，等她来了之后可以拿医保卡置换。”
老张的女儿有些怨言道：“她喜欢保管着医保卡，就等她来再交吧。”
眼见如此，我便不再继续说下去。
好在休息吸氧后老张的症状在逐步缓解，而老张现任老伴没过多久便赶到了医院。
在老伴赶到医院之前，老张问我：“我还能活多久?”
我从来没有想过老张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因为就在不久前他还在信誓旦旦的说自己没有病。
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这位两鬓有些斑白的66岁的男性病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一是因为老张确实病情危重，尤其是心肺肾均存在问题;二是因为我并没有推算生死的算命本领;三是因为我猜测此刻老张的内心一定有着激烈的情绪变化。
“你不是说自己没有病吗?有时候人要是想死是没有那么容易的，等检查完才说吧!”我只能笑着搪塞着。
老张终于开始承认了现实，有些替自己惋惜道：“前年我在你们医院门诊还看过呢，门诊陈主任让我住院，我没听，那个时候要是听他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这么严重了?”
看着他期待答案的眼神，虽然心有不忍，却也不得不严厉的告诉他：“那个时候你就有着明显的心功能不全和肾功能不全了，为什么不听医生的话呢，不然的话怎么会这样严重?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等检查结果出来评估过之后再说吧。”
老张的胸部CT提示着两肺大量胸腔积液。
事实上，老张体内的变化和我推测的完全一样，最严重的的问题便是肾功能衰竭、心力衰竭、呼吸衰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导致病人胸闷气喘下肢浮肿的三者之间甚至已经形成了恶性循环。
而根本原因便是，老张多年未控制过的高血压，和他从不将医生建议放在心上的思维。
4
在老张被自己亲生女儿送进急诊抢救室两个小时后，老张现任老伴拿着医保卡和一大包药找了过来。
这是一位和老张年纪相仿的女人，白发同样已经爬上了她的头上。
交完费后，她摊开了一大包药：“医生，你看看，就是这些药，不吃这些药还好，吃了这些药越来越严重了!”
我翻看了她拿出来的十几盒药，并没有特殊之处，都是高血压、冠心病患者常用的一些抗血小板聚集、调脂、控制血压等药物。
“这些药，到底吃了没有?”
“吃了这些身体就已经不行了，还能多吃吗?”我努力从老张老伴口中分辨出了浓重的方言。
听完她的话后，我有些哭笑不得。
难怪老张最近三年来明明已经被确诊冠心病、心房颤动、心功能能不全和肾功能不全，却为何没有正规服药，也没有听从门诊医生的治疗建议了。
原来不仅是因为老张坚定的认为自己没有病，而且老伴更是固执的认为是这些药物导致了老张身体的变化。
“和这些药没有关系，要是不吃这些药的话，后果更严重!”我趴在她的耳边说道。
“这些药没有问题?”她依旧有些犹豫。
“要是早吃这些，就不会这么严重了!”
她似乎略有所懂了，并没有言语，只是点了点头。
因为用了利尿剂，所以老张有了尿意，但老伴赶到之前他却又不愿意告诉别人。
直到老伴赶到，难以下床的老张才提出想要小便的请求。
就在还没有拿出尿盆之际，老张尿床了，不仅小便失禁，而且大便失禁了，一股异味顿时笼罩了房间。
老张没有说话，只是开始任人摆布着了。
老伴还在抱怨着：“你怎么不早说呀，我已经把尿盆带了过来。”
女儿丢下一句话便出门去了：“我去找点热水擦一擦吧。”
当天凌晨，老张便被住进了病房。
他没有同我道别，我也没有再叮嘱他。
老张离开了，但我却在想： 急诊抢救室里躺着许多病人，大家都在忙着同死神做着斗争，没有人在意老张，更加没有人注意到老张大小便失禁后的变化。似乎这只是人世间最寻常的一幕，也只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一天罢了。
“那一刻，老张内心最强烈的感受或许并不是尴尬，也不是死亡，而是屈辱，是无奈，是不甘。”
如果他能够预料到自己会有今天，当初是不是会认真重视自己的身体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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