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抢救室里如同菜市场一般嘈杂纷乱,没有人会注意到在屏风背后,她正和他做着最后的道别。
如果不是为了要撤下呼吸机,不是为了完成最后一份心电图,甚至就连我也没有注意到那些落在病人脸上的热泪。
她没有哭出声,泪眼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滴落下来。
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前来将他抬走。而那张病床会被再次消毒,会躺上另一个与我萍水相逢的病人。
文|多巴胺
120救护车送过来一位81岁的老年男性病人,呼吸急促,口唇紫绀。
病人看上去已经进入终末状态了,spo2仅有80%左右,甚至已经处于神志模糊状态了。
跟随120救护车陪同前来的是病人的老伴,一位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老年女性。
将病人抬上抢救病床,查看完病情后,我不由强调道:“病人马上快要不行了,要插管子!”
但是,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位和患者年纪差不多的老太太。
说实话,我最害怕的并不是患者的病情,毕竟急诊抢救室里常常会出现类似病情的病人。
真正让我感到担心的却是眼前这位老年家属,我害怕难以和她达成有效沟通。
“其他家属呢?就只有您一个人吗,老太太?”我担心老太太听力有问题,原本大嗓门的我又刻意提高了嗓门。
老太太却并没有如我想象中那样反应迟钝或者不能沟通,她紧接着便回答我:“不用孩子,都告诉我就可以了,我是他妻子,我完全做主。我早有心理准备了!”
看着这位丝毫没有慌乱的老人,听着她口中说出的“妻子”两个字,我有些惊讶,心中大定:“这不是一位普通的老人,而是一位有文化水平的老人。”
“这个情况要插管上呼吸机,不然撑不了多久。”既然老太太能够做主,我便无需瞻前顾后了。
话音未落,赵大胆便将电子喉镜等一整套物件递了过来。
“插管有可能会损伤气道,导致牙齿脱落等等。您先出去等候吧,一会找您签字。”因为患者已经严重缺氧,必须要立刻解决这个问题,所以已经来不及仔细和家属沟通,也来不及先签字了。也正因为如此,病人刚被送进急诊抢救室,赵大胆便已经准备好了气管插管的物品,甚至已经推来了呼吸机。
老太太有些不舍,转身离开前又叮嘱我:“你一定要帮忙啊,都听你们的。”
气管插管很快完成,大量黄粘痰从套管中喷涌而出,甚至根本不需要赵大胆拿吸引器来吸痰了。
“你看,这么多痰,能不这样嘛!”赵大胆一边指着套管中的痰栓一边自言自语道。
这位81岁的病人为何会出现如此严重的肺部感染和痰堵呢?又为何会拖延到如此严重的程度才被送进医院呢?
急诊抢救室外,我拿着知情同意书和病危通知单再次找到了病人的妻子。
打开急诊抢救室电动控制大门,坐在对面的老太太起身迎了上来:“怎么样?”
“管子插上了,呼吸机也用上了。这只是暂时的,病人的情况太严重了,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的,怎么搞到现在才来医院?”
老太太听见已经用上了呼吸机之后长叹了一口气,向我解释道:“前几天还很不错的,也能吃饭,这两天就不行了,他自己也不愿意来医院,我一个人搞不动,今天就严重了。”
事实上,这位81岁的病人看上去便是存在着某种原发病,就像那些脑卒中后长期卧床的病人一样。肺部感染,只是这些病人终究不可避免的并发症。痰堵、感染、窒息,也是导致这些病人最终死亡的大多数原因。
“病人之前是有什么病吗?怎么这么瘦?”我向老太太了解了病人的既往病史。
原来急诊抢救室内正在同死神做着搏斗的老人,早在两年前便开始卧床不起了,因为当初没有来到医院诊治,所以无法得知导致长期卧床的真正原因。
从半年前开始,病人出现了反复的呼吸道感染症状,并且日渐消瘦。
这一次两位老人依旧认为只要将痰咳出去,就能像之前那样再挺一段时间。
“小伙子,我早有心理准备了,这两年都有了。”老太太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安慰着我。
在病危通知单上签字之前,我再次提醒老人:“这种情况很严重,和子女说一声,把他们喊过来,你一个人跑前跑后不合适。”
除此之外,我甚至还担心老太太会不会因为紧张、忙碌等原因而出现不适等意外情况。
老太太没有犹豫,直接拒绝了这个建议。
她一边签着名字一边说道:“有我在,要他们来也没有用,我能做主。”
“现在情况很严重,要是见不上最后一面..."虽然老太太一直强调自己完全做主,但我始终担心如果病人死亡子女会不会有所意见。
签字时我没有将老人请进办公室,情况紧急而只是在急诊抢救室门口为她搬了一张方凳。
人来人往的过道里,没有谁会注意到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站在她的身旁,听着她坚定回答,低头为她指明签字地点的刹那,我才注意到她落笔时犹如千斤灌身的手。
“他要是能有命的话,你给他检查检查CT,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要是不行了,你就告诉一声,我早有心理准备。”老人再三叮嘱道。
急诊抢救室内,躺在病床上的病人已经快要被死神带走了。
虽然排出了不少痰液,但严重的肺部感染、脓毒性休已经耗尽了所有希望。
他的心律开始乱了起来,他的瞳孔开始散大起来,就连肢体也变得渐渐冰冷了。
呼吸机在不断报警,参数在不断调整。生命体征在逐渐消失,血管活性药越用越多了起来。
站在病床前,看着自己竭尽全力却也无法挽留的生命,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难以面对门外老太太再三的叮嘱了。我不仅无法稳定住病人正在消失的生命,甚至无法满足家属检查检查明确情况的要求。
在被送进医院不到一个小时后,原本便已经意识模糊的病人永远停止了心跳。
“这怎么办?”老太太在短暂的慌乱之后便做出了最后一个决定,她放弃了包括心肺复苏在内的所有抢救。
停止抢救后,我再次提醒老人:“赶快通知孩子吧,准备衣服,办后事吧。”
“他的孩子都在外地,只有我女儿,一会就来了。”
老太太的这句回答在我的内心惊起一番波澜,难道这对老人是重组家庭?
虽然我心中有这个疑问,但却并没有进一步询问,一是没有必要,二是没有礼貌。
在等候老太太女儿赶来的间隙,我找来了屏风挡在了已经被停止抢救的病人床尾。
急诊抢救室里如同菜市场一般嘈杂纷乱,没有人会注意到在屏风背后,她正和他做着最后的道别。
如果不是为了要撤下呼吸机,不是为了完成最后一份心电图,甚至就连我也没有注意到那些落在病人脸上的热泪。
她没有哭出声,泪眼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滴落下来。
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前来将他抬走。而那张病床会被再次消毒,会躺上另一个与我萍水相逢的病人。
她的额头贴着他的额头,她的手拉着他的手。
一边是滚烫的热泪,一边却是冰冷的躯体,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已然生死相隔了。
眼前的这一幕让站在病床对面的我难过纠结,甚至一度欲张口却又只能无声注目。
我想提醒老太太按照本地的风俗,家属的眼泪不能滴在死者的身体上,否则远去的灵魂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但我却又不忍张口阻止两位老人最后的诀别,或许只有感受到爱人的热泪灵魂才能够得到安慰。
在那短暂的数秒钟内,无数个想法涌动在我的心间,科学与迷信,生命与尊严、生存与死亡.....
最终在拉完最后一份心电图后,我还是选择了沉默,推着心电图机悄悄回到了屏风之后。
在转身处理其他病人那一刻,我又忍不住瞥见了她与他,一滴酸楚从心间涌入眼角,又被我悄悄咽下。
没过多久,老太太的女儿便赶到了医院。
她没有向我询问病情,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甚至一句话也没有主动向我说起过,只是默默扶着老太太站在了一边。
殡仪馆来人为病人穿上了最后的新衣,又用红绳裹住了病人的双脚。
等候在外的老太太在签下了宣布死亡、拒绝尸解的知情同意后又重复了那句:“我早有心理准备了。”
在赵大胆为那张病床进行消毒之时,我坐在办公桌后才注意到老人用繁体字签下的名字竟是如此的工整,又是如此用力,以至于划破了好几层复印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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