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光熹微,将室内的布景映得模糊不清。我揉了揉发酸的肩膀,侧首间便瞧见了那浸在蒙昧光线中却依旧不减光华的容颜。
我怔了怔,出声唤她:“姑母……”
那斜倚在榻边的女子瞬间从疲惫昏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洛瑶,你终于醒了,可把我担心死了。你知不知道,你整整昏迷了三天,你爹都要把整个京城的名医都请遍了。他还不知道你醒来,这会儿肯定还在寻医问药,不行,我要赶紧告知他一声……”
语无伦次间,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刚要踏出房门又像瞬间想起来什么一样,立马折身回来。
“洛瑶,在你离家的这半个月里,你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你甫一回来便似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惊叫一声便不省人事了?”
她面上因激动泛起的潮红渐渐褪去,莹白的肤色中透着冷定光华。
我在短暂的沉默中悄悄打量着她。姑母虽已三十有许,却似被岁月遗忘了一般,依旧是初见时那淑质艳光、嬿婉美好的模样。
我不觉地伸出了手,轻轻抚摸着她双眸下的乌青,我知道这是她彻夜不眠地照看我而留下的印记。
“姑母,你瘦了很多。”
娇好的面容起了轻微的颤栗,然后便有滚滚热泪顺着她眼角滑落下来,泅湿了我的十指。她把我紧紧搂在怀间,用她光洁的面颊轻轻摩挲着我的鬓角。
她不是我的母亲,却在我身上倾注了很多类似于母爱的关怀与情意。时间在悄悄流逝,姑母似乎忘了我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我亦准备对此绝口不提。
2
我叫李洛瑶,正处二八芳华,是名震笠国的李晟将军的掌上明珠。父亲是武将出身,曾在王朝风雨飘摇之际,率领三千精兵大败北胡蛮人,致其数年来不敢来犯。自此,他成了功臣,得百姓爱戴,受陛下倚重。
因此,我很小的时候便得陛下恩典,准许我同王子皇孙们一同入国子监读书。
我活在别人殷羡的目光中,后来父亲更是寻回了与他自幼失散的幺妹,我们合家欢聚,我站在了幸福的巅峰,很长一段时间都感觉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直到后来,母亲骤然离世,天地间似下了一场寒秋冷雨。我这片招摇在枝头的秋叶,一夜之间,委地成泥。
我跪倒在母亲身旁,任别人如何拉扯我,都始终不愿起身。仿佛我只要再多陪她一会儿,下一刻她就会睁开眼睛搂着我说,我是她最疼爱的人,她永远都舍不得离开我。
母亲是张尚书的女儿,幼承庭训,温婉贤良,在如花似玉的年纪遇到了我父亲,后来得圣上赐婚,成就了一段美满姻缘。
记忆中,母亲总是搂着我在院中的一棵海棠树下,等着父亲踏月归来。但父亲很忙,三过家门而不入是常有的事情。
于是母亲便经常看着海棠雪白莹然的花瓣出神,给我讲初见父亲时,那个少年是如何得风姿倜傥,玉树琳琅。
而这棵海棠树便是父亲赠予她的定情信物。
母亲说,想不到像父亲那样持戟握枪的热血男儿竟也会讨姑娘家欢心。因为她出阁前的闺名便唤作海棠,外人很少知道,父亲当年一定是费了一番心思才俘获了红颜的芳心。
我还记得母亲说过,其实她喜欢的是春日里开得如霞似绮的垂丝海棠,只可惜这一棵在她悉心栽培下也仅冒出零星几点纯白花骨朵。
我知道,虽然她语气里有些嗔怨,但她脸上却总满溢出幸福之感。
往事犹在耳,如今母亲却静静地躺在海棠树下,再也不会醒来。淋淋鲜血将海棠花染成了她最喜欢的红色,我甚至能想象出那惨烈的一幕。
锋利的斜枝贯穿了她的胸腔,鲜血喷射而出,如一袭红雨飘洒,似一场沉痛的告别。
我哭得撕心裂肺,管家便在一旁不停地掌掴自己以谢罪。
他看海棠树斜枝横生,便想将其修剪规整。其中一根枝干被无意间修得极为锋利,他怕伤着了人,遂外出寻找更顺手的工具,谁知回来的时候,便看到了这不可逆转的局面。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母亲不可能这么不小心的,一定是有人要存心害她。”我突然像疯了一般大喊大叫,“凶手在哪里?你快给我滚出来……”
仆人们被我吓得四处躲避,李府上下乱作一团。就在我累得筋疲力竭,脑中一片混沌时,突然有一双手伸了过来,柔软可亲,带着一股抚慰人心的力量轻轻拍着我的肩膀。
我瞬间安静了下来,就像襁褓中的婴孩在感受着母亲的爱抚。是的,我的“母亲”回来了,可是当我转身的那刻,却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
她穿着素色衣衫,乌黑的长发仅以一支荆钗松松挽就,眸光流转间难掩霞明玉映的风姿。虽只见过寥寥几面,但那种流淌于血液中浓于水的亲情,还是让我一眼辨出了她的身份。
3
父亲幼时丧母,他和姑母便由祖父一手带大。后来北胡蛮人频频滋扰两国边境,祖父应诏领兵平乱。
他这一走,李家上下所有的重担就都落在了年幼的父亲身上。他临行前对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当时只有七岁的姑母。
父亲郑重点头,却没有想到接下来的三年里战事绵延不休,王朝上下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当时他正领着姑母走在街头,人群中忽然出现了哄抢官粮的现象。
他拼命地护着姑母,可当时的他也不过只有十三四岁,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子像河流中的落叶在人潮奔涌下渐渐被冲散。
第五个年头,祖父击退胡人,凯旋归来。他那卧雪眠霜却依旧硬朗的身子骨在听到爱女失踪的消息后瞬间垮了下去。
他将自己披了半生的盔甲狠狠地丢弃一边,甚至请求陛下调动兵力助他寻找到爱女。春去秋来,又是三载,他几乎踏遍了每一片国土,姑母却依然杳无信息。
那是个滴水成冰的寒冬,人们在北巷口的一块废石旁发现了祖父的身影。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眉发霜白,身躯佝偻,全然没有了当年奋勇抗敌的英雄气概,而像一位落魄潦倒的老人。
他的身子早已僵硬,眼睛却直直地望着前方的路。父亲知道,他是至死都在找寻姑母的下落。
自此,父亲开始拜师习武,披上祖父丢弃的盔甲,自请领兵抗击北胡的卷土重来。
后来,他在与敌人的一次交锋中受了重伤,躲进一个小村落里,结果却意外地捕捉到一些关于姑母的消息。他顺着线索摸查,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处农院里找到了失散十多年的妹妹。
原来,当初两国交战,一对在笠国做买卖的胡人夫妇在紧急撤离时遇到了流落在外的姑母,他们以为她是在战乱中失去双亲的孩子,遂动了恻隐之心将其带回了北胡境地。
也难怪这么多年祖父踏破了笠国的每一寸土地也没有找到她的身影。
我是在那个草长莺飞的季节第一次见到姑母。只见她腰如约素,延颈秀项,虽眼角眉梢染上了岁月的痕迹,但风姿卓然。
我那时就忍不住在想,若没有当初的那场意外,不曾经历外面的暑雨祁寒,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姑母该是如何惊为天人。
因为她喜欢安静,不爱喧嚣,父亲便将其安顿在李府一处少有人踏足的院落。有好几次,我按捺不住好奇想进去看看她,都被母亲拦了下来。
她说,姑母幼年与至亲分离,流落异国他乡数载,精神遭受重创,不喜欢见到外人。
我知道,母亲是在后来才嫁予的父亲,所以她和我对于姑母而言都是陌生的,都是“外人”。
从那以后,父亲一有时间便会去姑母那里,喂她喝药,陪她聊天,或者扶她在院中散步。姑母的精神状态渐渐好转,可她依然很少走出那个院落。
父亲赠予母亲的那棵海棠就在那不远处,所以母亲在海棠树下给我讲故事的时候,经常会遇到步履匆匆赶着去看望姑母的父亲。
我记得一次,母亲斜倚着海棠树睡着了,父亲刚好经过。
他怔了一下,便脱下自己的外衣屈膝披在母亲身上,站起身时他仰首望着那恍若春梅绽雪的海棠花出神,自言自语道:“我知道其实你一直不钟意白色的花朵,你喜欢的是灿若朝霞的艳丽之色。所以,棠儿,”他唤着母亲的闺名,言语间满是宠溺,“不久的将来我会把你真正喜欢的东西送到你身边。”
父亲没有食言,他花费重金命人从外面移植了数棵名贵的垂丝海棠,只是还没有送到李府,母亲便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我接受不了这个残忍的事实,整日不吃不喝。印象中姑母就是在那个时候迈出了我们以为她此生都不会走出的院落。
4
我有时候会去想,若当初没有姑母的出现,我真不知自己能否捱过那段至暗时光。
父亲虽心痛不已,但毕竟是武将出身,不懂女儿家的细腻心思,所以姑母成了这个世上除了我母亲外第二个给我温暖的人。
她悉心照顾着我,事无巨细,皆亲力亲为,甚至不顾父亲劝阻,在我房间为自己铺了张简陋的床榻,这样每当我深夜从噩梦中惊醒,她便能第一时间来到我身边,为我擦去额间冷汗,温言相慰。
我很快便从浓重的阴霾中走出,因为和她在一起每一瞬间都让我感到“母亲”并没有真正离开。
之后我们相惜相伴了七年岁月,这七年里虽几经风雨,却从未见过她有过不开心的时刻,除了这次我不辞而别回来后便昏迷不醒。
我以“外出游玩”几个轻飘飘的字向所有人解释了我失踪的缘由。没有人继续追问我,毕竟担忧了几个月后,看到我一切安好才是他们最想要的。
如今的笠国兵力强盛,国泰民安,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之态。没有琐事羁身,父亲自然有时间陪伴我们,尽享天伦之乐。
他命人在北街繁盛之地建造了一处府邸,桥影流虹,湖光映雪,椒华承彩,珠帘蔽月,将古朴与奢华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令人叹为观止。
父亲说:“瑶儿,待我们搬去新的府邸,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开启新的生活了。”
一家人?新的生活?我问他:“我们还会回到这里吗?”
“不会了。”
父亲声音平静,微眯着眼睛看着落日余晖的方向,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这里留存了太多的回忆,或悲或喜,都已经回不去了。就如这漫天晚霞,虽灿烂夺目,但今夜一过便皆成过往。与其困囿于回不去的曾经,倒不如抛开一切去迎接明日的朝阳。”
“瑶儿,”父亲突然转身看向我,说,“过几天我会命人把这里封了。在这之前,你陪‘她’好好说说话,就权当是最后的告别吧。”
我知道他口中的“她”是我已逝世的母亲,人们常说睹物思人,而这里一旦被封就意味着我连思念的落脚点也没了。
风骤起,天色暗沉了几分。父亲掩袖轻咳,身子随之微不可察地踉跄了一下。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夜间寒气湿重,定是他身上的毒性又发作了。
父亲领兵抗敌的那几年,身上总是新伤覆旧伤,这对武将来说本是小事,可某一天父亲在兵场操练时突然昏了过去。原来,他竟中了胡人事先涂在兵器上的剧毒。
父亲过惯了卧雪眠霜的日子,一向不爱惜身体,每次受伤都是草草清理一下,连自己什么时候中的毒都不知道。
但好在陛下遣人送来了些名贵药材,虽不能彻底清除毒性,但能有效抑制其发作。我唤来管家扶他回房休息,临走前父亲苍白的面容挤出一个宽慰的笑。
“瑶儿不用担心,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点小事算不得什么,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晚风轻柔,拂落了蓄在我眼角的泪珠,但夜色浓重,没有人看得到。
5
我来到了母亲生前住的房间,这四周已遍植海棠树。每逢朝曦夕阳,光炫绮树,若酣雪烘霞,莫可名状。
曾有人劝说父亲,将这些名贵的花树移植至此,并非易事,更何况佳人已逝,此举更是大可不必。
但父亲坚持了自己的想法,他说虽然她已经不在了,但若泉下有知相信她一定会很开心,又或者是权当弥补对她的亏欠了。
父亲口中的亏欠究竟是指什么,当时不懂,随着年岁渐长,隐约从别人口中听到些关于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
母亲说他与父亲两人一见钟情其实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是命运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
那棵被她奉为定情信物的海棠树原来是那天父亲不小心撞在了路边的树上,一怒之下徒手将其拔起,结果又正好与外出的母亲碰了个正着。
母亲出自书香门第,香培玉琢,柔情绰态,爱慕者不计其数,但那些人用来讨好母亲的东西不是绫罗珠宝就是锦绣绸缎,今日看到父亲扛了棵树站在她面前,她不禁掩面轻笑,芳心暗许。
父亲当时没有想到眼前姑娘的闺名竟唤作海棠,他这无心之举被当做了有意为之,更没有想到的是,陛下的亲笔赐婚诏书半个月后便被送到了他手上。
一切来不及解释,当母亲一袭嫁衣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亦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她太过于完美,贤惠淑德,知书识礼,任谁看来都是意想中的妻子。
婚后两人相敬如宾,过着夫妻间应有的恩爱生活。我甚至能想象出那时依偎在夫君怀中的母亲定是流露出幸福甜蜜的笑容。
突然远处有烟花升起,尽情绽放照亮了整个夜空。也就是那一瞬间,四周隐没在黑暗中的海棠花无比清晰地沉入我眼底,色彩浓烈仿佛刚被鲜血浸染过。
血?我哆嗦着后退,却怎么也逃不过这片血海的包围。母亲惨死的场景在我脑中一幕幕闪过,我痛苦地抱着头,可那血腥的片段似细小的游蛇钻入我脑海中,吐着信子纠缠不休。
当时我昏迷不醒前也是站在这片花海中,脑中浮现着与此刻同样的场景。只是这次我在远处隐隐传来的欢声笑语中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李府上下都在庆贺新宅建成,只有我一人在这独尝肝肠寸断的滋味。
我拈一片花瓣在手,然后用力紧握,似乎这样便可以汲取母亲血中的温热,来抚慰我一腔寒凉。
6
搬离的前一夜,我正收拾细软,却被突然闯进的父亲惊吓到。他神色匆匆,半句解释都没有便将我塞进了一辆备好的马车里。
我从未见过父亲这般慌乱的神色,无需多问,定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天亮时马车在远离京城的郊外停下,我们便在一间草屋里落脚。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父亲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但那种平静不过是薄脆的冰层,根本抵不住忧惧的汹涌澎湃。
我们藏身的地方极为隐蔽,可尽管这样,短短几天后附近还是出现了官兵四处搜捕的痕迹。
看来此事非同小可,定是触了天子逆鳞,他才会如此震怒,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满街的告示上所要通缉的人。
父亲再次带着我们逃跑,一路上食草根,喝泉水,翻山越岭,衣衫褴褛,竟是这一生都不曾有过的狼狈时刻。我渐渐病倒了,身子软绵绵的,斜倚在破庙的门槛上,感觉一阵风都能把我带走。
虽然父亲从未提过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一路走来,我从别人的口中也隐约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自从北胡战败之后,两国便划界而居,互不往来。陛下更是下诏明令禁止笠国不允许有胡人的存在,以免有奸细混入其中,给难得的太平盛世招致隐患。
此诏自颁布以来,数年间上至朝臣下至百姓无不谨遵旨意。可前段时间陛下突然得到一封密报,说是北胡皇廷的一位宫女一直都隐身于京城中,而且那位宫女之前曾是北胡国主的心腹。
陛下既惊且怒,当即下令彻查此人,连同包庇者一起杖毙。半个月后过去了,笠国的天空仍是阴云密布,百姓过着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
父亲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只破损的瓷碗,接了些露水送到我面前。我明明口舌干燥,却没有伸手去接,微微侧首,目光正好落在不远处的姑母身上。
她已经睡着了,但秀眉紧锁,似乎在梦里也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杀了她吧。”几天里滴水未进,每说一个字都仿佛有一枚火炭在喉间碾过,我直视着父亲震惊的目光,艰难地继续道,“我们将她抛尸荒野,毁尸灭迹,然后就可以继续回去过从前那般无忧无虑的生活了。”
父亲半蹲着的身子瞬间站了起来,一向平稳的声线此刻高低错乱:“她……她可是你的姑母啊!”
我想尽情地大笑,想站起身来对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声嘶力竭地大吼,想仰首问天这到底是为什么……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只能一字一顿地将这么多年的愤恨化为平静话语。
“我真正的姑母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不在世了。她是北胡皇廷的人,是陛下要搜捕的死囚,”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而我就借着这团火的力量让自己坐直了身子,“也是害死我母亲的凶手。”
母亲去世,我被姑母带大,7年后却发现母亲的死和她有关
7
母亲骤然离世后,我虽疯癫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叫嚷着要找出凶手,但那只是我纾解悲痛的一种方式。
毕竟母亲生前是位公认的贤妻良母,蕙质兰心,待人宽厚,我不相信真的会有人去残害如此良善的一个人。
可是后来却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心中疑虑顿生,世界倾塌。父亲在兵场昏倒那次,就连朝中御医都眉头紧锁,找不出症结所在。
最后,解毒的方子竟是姑母写出的,她观察父亲半个时辰后,便准确说出了父亲中的是北胡研制的天机毒。
那一瞬间,我觉得姑母简直就是天上的菩萨,一次又一次地拯救我们。后来,父亲醒来了,我们一家人又恢复了曾经的笑语盈盈。
那是个落雨的黄昏,有人对我说:“真看不出来,你姑母竟是位深藏不露的杏林高手。”
闻言,我心中升起无限自豪之情,与此同时,一丝疑惑毫无征兆地钻入我脑海中。
姑母自幼与至亲离散,颠沛流离,后被北胡的一对普通夫妇收养,那么她是如何识得连御医都不曾见过的天机毒。深秋雨幕,寒意逼人,一股彻骨的冷自心间袭遍全身。
莫非……她不是我真正的姑母。我的身子起了抑制不住的颤抖,寒风一扫,油纸伞便轻飘飘地从我手中滑落,被卷地斜风带出很远。
雨越下越大,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似乎要淹没这泛泛人间。我站在及膝雨水中,看着眼前雨雾朦胧一片,思绪却是愈加清明。
后来,我便消失了。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更不会有人体会到我那种从天堂再次坠入地狱的绝望无力之感。
我乔装成胡人,花光所有盘缠买通了官兵,独自来到姑母的养父母所在的村庄。我希望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胡思乱想,可是一座杂草丛生的坟茔却将我带到了最不想面对的真相面前。
我真正的姑母因水土不服得了顽疾,已经走了很久了。
原来,父亲不仅欺骗了我,更是欺骗了我的母亲。原来,那位被我视为菩萨的“姑母”竟是来自地狱的催命阎罗。
我自幼在母亲的影响下,勤学诗书女工,但对另一个属于男儿的世界也颇为好奇。于是我经常伏在父亲肩头听他讲排兵布阵、征战沙场的故事。
每次讲着讲着,他总会无意间提及一些别人不知道的,而年幼的我又似懂非懂的的事情。例如,百姓口中英勇盖世的将军其实也曾被敌人生擒过,在九死一生之际,是一位宫女冒死救了他……
后来父亲说的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当时得知姑母已死后,便将错就错,将那位宫女带了回来,以我“姑母”的身份留在了府中。
父亲经常留在“姑母”居住的庭院中,而那里离母亲日夜守护的海棠树又是如此之近。
我无法想象,在她无意间撞破了夫君与另一个女人的苟且之事后,是怎样的万念俱灰,才会毫无留恋地以那样残忍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很小的时候,我总是困惑,偌大的李府姹紫嫣红,为何母亲却独独把一棵不起眼的海棠树看得如此之重?
后来我才明白,她看重的是父亲曾经的那份心意,守护的是自己对夫君至死不渝的情意。可她一定想不到,情始于此,命亦止于此。
父亲耗费重金托人不远万里移植了数十棵垂丝海棠以悼念亡妻,殊不知,当一切已成为不可挽回的局面,再深重的歉意也于事无补。
每次我看见那血红色的花朵,脑中便会浮现出当日母亲惨死的场景,仇恨便在日积月累下占据了我的整颗心。
我选在入住新府的前一天,将早已备好的密报设法呈在陛下的龙案上。
我要让那些害死我母亲的人在即将触及幸福的时刻彻底坠入绝望的深渊,就如同他们曾经对我的那样。
8
如果问我恨父亲吗,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为了这份恨,必须要置他于死地吗?其实我也不确定,所以我选择把一切交予父亲来抉择。
在那份密报中,我并未指明那名宫女以及包庇者的身份,官兵只能挨家挨户地搜查。
时至今日,我们依然有生还的可能,只要父亲肯按照我的提议去做,然后回京复命的时候只需找个合情的理由向陛下解释这段时间的去向。以父亲的声望以及功绩,我相信陛下不会为难我们的。
可是他一把推开了我,以低沉的嗓音回应了我:
“瑶儿,我知道我对你们母女的亏欠哪怕终其一生也难以弥补。可是瑶儿,我想告诉你我不会杀她的,我做不出牺牲心爱的女人来保全自身这种事情。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对不起……”
父亲未来得及将话说完,便有火把的光亮越聚越多,如满天繁星般将我们笼罩其间,我知道搜捕的官兵已经来了。
日夜跋涉的艰辛以及心潮的起伏不定将我最后一丝力气终于消磨殆尽,在失去知觉前,我看到了父亲如释重负般的微笑,仿佛回到了经年的某个午后,他将年幼的我高高举过头顶,朗声道:
“瑶儿,待你长大了,为父要带你去观烟波浩渺,赏锦绣山河,那时的我们一定会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自由自在的生活,终究是那般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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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那晚,面对数百官兵,父亲只是淡然地拿出早已备好的鸩酒,与我的“姑母”月下对饮,然后“相拥而眠”。
世事浮沉,恍然如梦。我不知父亲是如何免去了我的连坐之罪,只是深觉,从此岁月延绵,浮华万千,我只是孤身一人。
那天,我梦到了母亲,这么多年她竟是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她着一袭阮霞轻纱,站在父亲为她栽植的海棠树下,笑容轻柔,依旧是从前的模样。
那一刻,泪水夺眶而出,我用力扑向她的怀中。她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鬓角,声音圆润宛转:“你父亲领兵在外,终于快要回来了。瑶儿,我们就一起在这里等他,好不好?”
春风拂面,落英似蝶,我捻一片轻嗅,顿觉清香醉人。
“好,母亲,我们一起等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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