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暮年间,正逢乱世,民声哀怨连天,无一刻安宁之日。
那年我刚刚及笄,正值豆蔻年华,却被人牙子打断了腿刮花了脸,丢在街头以二两碎银贱卖。
因我卖相不好,整整半月无人问津,人牙子每每横着眼骂我是赔钱货,却不想,有朝一日我竟入了高家大公子的眼。
清楚地记得,那日西北风伴着大雪,我跪坐在冰凉的地面,白雪已经盖到了我的膝间,寒气也顺着湿透的衣裳一寸寸钻进了骨缝。
大概是我抖得厉害,高家大公子高以安的余光就落在了我的身上,然后转身将一件带着体温的斗篷披到了我的肩上。
我猜他本无意买我,只因我倔强抬头的那一瞬间,从眼底滚落的那滴热泪触动了他,所以他犹豫了一刹,才对着我身后的人牙子缓缓开口。
“你这般不惜人命,可曾有过一刻的良心不安?”我暗暗震惊,好一句良心不安!
人牙子大概也受了挫,但碍于他的身份,只能忍气吞声地陪着笑脸:
“公子若是心疼,不如将她要了去,面相是糙了些,放在厨屋当个烧火丫头也不是不可……”
于是我便听见了二两碎银落地的声音,还听见那高公子吩咐身边的小厮:“将她带回去吧,记得煮碗姜汤。”
小厮愣了愣,不情不愿地将我从地上拖了起来,挂在一匹良马的后背上,那马儿温顺,稳着步子踩在雪地里,规律的马蹄声让我昏昏欲睡。
后来我醒了,却是在高以安的马车里,我不敢妄动,只转动着两只眼珠偷偷打量他,很奇怪,如今这样的年头,却有生的像他这般好看的人,简直应了那句叫此物不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的话。
直到后来入了高府,我才发现这只不过是我目光短浅罢了,那高府内的一景一物,无一不透露着奢侈豪华,与门外的颓然萧条形成了鲜明对比,在这样的环境里养大的公子哥儿,大概天生就该是这副玉树临风的模样吧!
而我这样一个丑陋残废的丫头,是连在高府的厨屋里做烧火丫头都没有资格的,掌管内务的高夫人见着我的第一眼,就拿手帕掩住口鼻,问是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东西。
高以安明目张胆地护我,冷着脸与他的继母较量:“今日我既然敢带了她回来,自然是打算给她个容身之所,若有人想阻拦,先问过我再说。”
高夫人脸色悻悻,嘴里嘟哝了两句,便扭着腰肢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了。
那晚的雪下的没完没了,高以安将我安置在长信居的一间小偏房里,又命人替我燃了火炉,熬了姜汤。
窗外有风雪的怒吼,屋内有炭火的低吟,我的身子很快就暖了过来,但心底却总有一抹怎么都驱赶不走的寒意,以至于整整一夜,我都在彷徨中无心安眠。
第二日一早,高以安派人送来了干净的衣裳,从鞋袜亵裤到袍衣棉服,样样俱全无一缺少,我有些心惊,感觉仿佛坠入了梦网。
来送衣裳的小丫鬟一边疾首蹙额的收拾我的旧物,一边斜眉冷眼地自言自语:“咱家公子莫不是中了邪了,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拣回这么一堆破烂,真真让人恶心……”
我深知她话里的意思,却只当耳聋眼瞎,自顾自地换衣净脸,然后低声下气地求她,让她带我去见高大公子,那丫鬟便更神气了。
“你也不看看自己个儿是个什么货色,大公子之所以将你带回府,只不过是看你可怜罢了,你竟然还妄想纠缠于他……”
一听纠缠二字,我顿时吓得残容失色,忙咕咚一声跪了下去,连连磕起了响头。
“贱女不敢,贱女不敢,公子人中龙凤,哪是我这等残废之身能够……”
话没完,我就看到那丫鬟变了脸色,还暗暗对着我挤眉弄眼,我后知后觉地回头,发现高大公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我的身后,于是,我又忙将磕头的对象转向了他。
“公子大恩大德,贱女无以为报,唯有做牛做马,听公子差遣,唯公子是从!”
我将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他不拦我,也没有回应,良久后,我听到那个小丫鬟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此时头顶才传来了一声他的叹息。
“你这又是何苦,好好的一副身躯,非要一再的摧残!”
他话里似乎有含义,我听闻不禁为之一振,但抬眼看他时,却又并未察觉他表情里的蛛丝马迹,于是便又继续埋头苦求。
“你好生修养吧,等身子好利索了,就远远的离开这个地方,高府并不适合你!”
“可是公子,你昨日还说要给我一个安身之所……”
“我会给你一笔盘缠,至于高府,你留不得……”
“那贱女只能辜负公子的一片好意,公子的恩情,也只能来世再报了!”
我眼底燃过一片死灰,毅然决然地冲向了他身后的坚硬墙壁。
这一次,他的动作比我快,赶在我先挡在了我身前。
因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冲出去的力道难免就有些不受控制,于是他也被连带着一起,踉跄了几步后,重重地跌坐在了地上。
“你为何这般倔强?”
他狞着眉问我,语气里满是愠怒和压不住得无奈,我低头咬唇,直至感觉有鲜血渗出时才吐出几个字:“公子不要我,我还活着做甚!”
高以安终究还是软了心肠,答应将我留在高府,那日他一边拿出自己的方巾替我抹着唇边的血迹,一边叹着息问我:“你可有名字?”
我摇头说:“贱女命苦,从小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更无名无姓。”他便起身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两个字,然后拿到我面前,耐心地教我读。
“奈一,叶奈香何,一眼万年得意思。”
我自是不懂这深奥的释义,直将奈一二字牢牢印在了心头,从此,我便再也不是踽踽独行之人,天大地大,终于有了我一席容身之所。
2
高府是刺绣世家,早年间被皇家御用,所以在这乱世里,也不曾落魄半分,反而愈发的蒸蒸日上,如火如荼。
管理高家绣楼的是现如今的高夫人高冉氏,她是高员外的第二任妻室,育有一子一女,平日仗着高员外的宠嬖和自己在高家的权势,颇有几分跋扈,但唯独对高以安这个高家的嫡长子有些束手无策,甚至是避之不及。
所以那日,高以安领着我去绣楼学艺时,高冉氏除了脸色有些僵硬之外,竟无半句说不的话。
去高家绣楼,是我自己的主意,我的身子骨一日日硬朗起来,只是那断了筋骨的腿,怕是这辈子都难以恢复如初了,拖着这样一副残躯,我百无一用,所以便求了高以安,想去绣楼学艺,至少,都是些手上的活计。
高冉氏虽明面上是应了我,但自我到绣楼的第一日,她便将我扔在一个狭小的角落里,只给些零碎破布给我,连丝线都不曾施舍。
我便只能坐在角落里看着别的绣娘们飞针引线,偶尔忍不住上前请教,又会像是被撵苍蝇一样的赶回去。
那日高以安来探我,问我学艺如何,我为难又惭愧的低首,忙将身后的一堆破布往角落里掩了掩,他便将一切了然于心了。
待他走后不久,高冉氏铁青着脸色来找我,身边还带着绣楼里最出色的绣娘。
“真是晦气,白养这么一个下贱丫头不说,还要搭上我这楼里的顶梁柱,怕是瞎了狗眼……”
她骂骂咧咧说了一串,最终又缓过脸色来对她身边的绣娘说道:“清婉啊,你看,我这也是没办法,以后,她可就交给你了哈……”
清婉只是抿着嘴笑,看样子是应下这门旁人都避之不及的差事儿了,高冉氏眼珠子转了几转,又陪笑几声就慌忙离开了,好似生怕她后悔一样。
清婉将她自己用来刺绣的绣架搬到了我边上,看着灯光昏沉,又让楼下的小厮跑腿,去买了两盏油灯回来,那个狭小的角落,突然就变得光亮起来。
“我们平日里基本都以苏绣为主,你先从基础来,学会几种常用的针法后,我再教你如何打稿,那时大概就能绣出你想要的图案了。”
她说话的时候,手里的针已经开始上下翻飞了,我忙仔细去看,她又刻意放慢了速度,直到确认我能完全看清为止。
自那日后,我便时刻跟在清婉身边虚心求教,她也不似绣楼里的其他人总对我冷言冷语,反而一直保持着耐心,于是我的进步日益明显。
为了表示感谢,我将自己悉心保存的一盒精美胭脂偷偷送给了她,她惊讶地问我,哪里能有闲钱买这些东西,我直道那是我闲来无事的时候,自己倒腾出来的罢了,如此她倒也欣然接受了。
到翻年后的暖春,我已经能够得心应手的绣出一副完整的作品,甚至超越了绣楼里一半的人,清婉噙着笑意对我说:“奈一,你天赋极强,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教给你了!”
那时正逢宫里太后娘娘的寿辰,高冉氏趾高气昂地宣布,要我们每人拿出一副绣品来,再挑上最佳的一副,呈到宫里做贺礼,若作品一旦被选中,那人自也会跟着飞黄腾达,所以必要拿出十二分真心对待。
我深知自己不会有那个飞黄腾达的命数,但也还是精心准备了一番,到了呈交绣品那日,所有人都些心潮澎湃,暗暗期望着自己的作品能被有幸选中,而我却在一边将手指挫到泛白,来抑制那颗局促不安的心。
轮到我上交绣品之时,高冉氏拿着眼角的余光扫了我一眼,然后毫不避讳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我知道那是对我的不屑,但还是将绣品递了上去。
结果她在看见我绣品的那一瞬,脸色陡然大变,就像撞了鬼那般,一副色若死灰,魂不附体的模样。
很快,我就被叫去了高府的正堂等候问话,那是我从入高府来,第一次见到这个府邸真正的主人——高员外。
我一直是跪着的,因此看不出他的面貌表情,只觉他的目光正停留在我身上来回审视,片刻后,他的声音自我头顶传来。
“这副绣品是你的?”
“是……是。”
“那你可否告知于我,是从何处学了这珠绣的手法?”
“贱女并不知何为珠绣,只是,只是多年前乞讨到一户人家,看她也这般用珠子来点缀绣品,所以一时才得了灵感。”
那件绣品,我确实是花了不少心思的,本来只是一副简单的百鸟朝凤图,可那凤凰,却是我特意用新采的珍珠和各种鸟类的羽毛来做了填充,所以,看上去就格外的栩栩如生。
可高员外明显信不过,一气之下就将我关进了柴房,说要等候他的发落。
这一关,便是足足一月,我在高家仿佛已经成了一颗无人能看见的尘埃,逐渐就被人遗忘了。
意外的是,高以安还记得我的存在,那日他带了吃食给我,还跟我讲起我那副百鸟朝凤图的去处。
他说那绣品已经入了皇宫,而且深受太后娘娘青睐,只不过,是以高家大小姐高以嫣的名誉送进去的,现如今,太后娘娘已经钦点了高以嫣入宫为妃,大婚的日子就定在本年的冬月。
这个结局对我来说,似乎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我听完,也不过是笑着叹息了一声。
第二日,我被人从那个昏暗无光的柴房里放了出来,高冉氏就站在柴房门外,身边还跟着一位楚楚动人的妙龄女子。
“贱女见过高夫人,大小姐。”
我对着二人屈身拜下,高冉氏似是得意极了,睨着眼将我上下扫了个遍。
“也不知道你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德了,竟能遇上我们高家这样大慈大悲的主……我家老爷说了,以后你就留在大小姐身边,等大小姐入了宫,再给你找个好人家,你呀,怕是做梦也想不到有这等好事儿会发生在你身上吧!”
“贱女谢、谢过夫人和小姐抬举,我这辈子、定当做牛做马报答高家于我的恩情!”
嗓音沙哑又有些语无伦次的我,不禁让高冉氏又添了几分满意的神色,她微微抬高了下巴继续说道:
“不过,你别以为到了小姐身边,就可以整日逍遥偷懒了,小姐近日身子弱,太后娘娘钦点要的几幅绣品,你得多帮衬着点儿,另外,小姐想跟你学习珠绣的手法,你必得一针一线不差分毫的教会她,听见没有!”
“是,贱女知道了!”
原来,这才是事情的重点,我恍然大悟,同时心底又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一样。
3
我从长信居的小偏房里搬到了高以嫣的泠烟阁,那日前去长信居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高以安正在房里等我。
我低低地唤了他一声,正准备弯腰行礼,却被他只手托住了身体。
他也不说话,就一直静静地看我,起初我还能与他对视,可渐渐地,我竟发现自己的心不知何时已经虚成了一片,我只好躲闪着目光,自顾去整理床榻了。
最终他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走了,我猜不出他的心思,也不愿去猜,我心里有我的坚定与执着,只要有一点点偏离,可能都会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高以嫣同她的母亲一样,是个任性霸道的人,大概看我总是任人拿捏惯了,便更加变本加厉起来,我经常食不果腹,寝不安眠,还要做她心情抑郁时的发泄工具。
但她到底还是念着要向我学习珠绣手法这一事儿,所以总算没有将我折磨致死,只是,近来天气炎热,并不是收获珍珠的最佳时节,所以这事儿便一直搁了下来。
日子一晃便到了金秋十月,八月十五那日,高冉氏远嫁他乡的胞妹赵冉氏,突然带着长子和幼女前来拜访。
那晚高家的氛围尤为高涨,借着中秋团圆日的祥和,和高以嫣即将入宫为妃的喜庆,整个席间都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我自然是没有资格参与这样的盛会,只能远远的听一听他们之间的谈笑,闻一闻弥漫在空气里的酒香,独自等待着黑夜的来临。
高以嫣从席上回去的时候,脸色有几分坨红,我忙端了水给她净脸,却被她毫不留情地掀翻在地。
“”我一看着你这个瘸子腿子的丑八怪就觉着恶心,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是,贱女这就退下,贱女去给小姐煮一碗醒酒汤来。”
大概高以嫣也是真的醉得难受了,所以当我端来醒酒汤时,并没有像之前那般疾声厉色,乖乖地就喝了下去,等我出去重新打了水回来时,她已经睡熟了过去,于是我放轻手脚出了门,然后将自己隐进了夜色中。
第二日,天色有些沉,迟迟不见日头升起,我站在高以嫣的门口,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按照以往的惯例,她先是会懒懒的嘤咛一声,然后轻唤一句“来人呐”,或者略带起床气的时候,会不耐烦的大骂一句“人都死哪儿去了!”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要端着换了无数次的温水进到房间,伺候她更衣洗漱,然而今日,从她房里传出来的,却是一阵刺耳的尖叫声。
我慌忙之下就扔了面盆推门而入,因为那只残废了的腿,我还在门槛上被绊地跌了一跤。
但我还是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抬眼间却发现高以嫣的床榻上,竟躺着一个男子。
“怎么办怎么办,这下可怎么办……”
她的眼底满是绝望之色,一直不停地喃喃自语,我将手指放到嘴边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这才抽抽嗒嗒地渐渐安静下来。
至于床上的那名男子,正是昨日那赵冉氏带来的赵家长子,昨晚的酒席上,他还给高以嫣敬了酒,托她入了宫以后,对自己提拔一二。
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高以嫣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根本就想不出应对的计策,所以,她开始眼巴巴地求助于我。
我想了想说:“此时时间尚早,不如叫醒了他,让他悄悄的离开吧,只要做到人不知鬼不觉,此事儿也就算是过去了。”
高以嫣听了后,又开始捂脸痛哭:”那我怎么办,我的贞洁怎么办,眼看着我就要入宫为妃了……”
“这事儿我自有办法,到时你只需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高以嫣顿时又止住哭声,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这事儿也就这么轻轻松松地了结了,赵家那个长子大概也知道自己犯了错事,还没等我们说什么就灰溜溜地走了,然后拉着她的母亲和胞妹,连早饭都没用,就离开了高府。
高以嫣在经过此事后,对我的态度有了天差地别的转变,甚至有一丝讨好的意思,我有些乐在其中,却丝毫不敢说破。
冬日的第一场雪来临的时候,我去养蚌人那里采了珍珠回来,然后开始着手给高以嫣绣嫁衣,顺便传授她珠绣的方法。
这本是她一直期待的事情,可是她却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昏昏欲睡。
我心想,她大概是病了吧,便通知高府的管家,找了大夫来,谁知,那大夫竟然给她诊出了喜脉。
这一消息,就像是一个晴天响雷一般,让所有人的心头都为之一振,高冉氏哭天喊地求爹娘,却终究还是改变不了什么。
高以嫣顷刻间也像得了失心症一般,六神无主,目光空洞,仰躺在床榻上,一下没一下的捶打着自己的肚子。
恰逢这时,宫里来了几个嬷嬷,说是要给高以嫣教授宫里的规矩,高家上下,顿时都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高员外与高冉氏同时都在想着法儿的阻拦那几位麽麽,可是越欲盖弥彰的事,便越能让人生疑,加上那几个麽麽又都是宫中老手,所以一眼便看出了事情的真相。
待那几个麽麽离开后,高员外深知事情已无可挽回,便狠心将高以嫣关进了高家祠堂,准备择日进京,亲自送她到皇家面前听候发落,若能以她一人性命保满门平安,至少也是划算的。
4
那晚我守着空无一人的泠烟阁,心情却是莫名的平静,高以安出现的时候,我正为自己沏了一壶上好的龙井,在悠哉悠哉慢慢的细品。
令我意外的是,他的脸上也是一片云淡风轻,甚至有几分暖色。
他对着我笑了笑后,在我一边坐了下来,然后端起我面前的茶盏,放在鼻尖轻轻嗅着。
“你怕不怕高家被满门抄斩因而连累了你自己?”
我反问之:“那你怕不怕?”
不知从何时起,我在他面前已不似当初那般唯唯诺诺,反而像是多年老友一般,可以随意交谈,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是有着一种心有灵犀的感觉。
但我也深知,他绝非表面看起来的那般温文尔雅,就如同我一样,也未必就是可以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隔日一早,高员外就押了其爱女,准备到皇家面前负荆请罪,高冉氏哭得死去活来,却还是没有任何法子能救回心爱的女儿。
高员外一走,高府瞬间就笼罩在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阴影里,高冉氏悲伤过度已然无法起身,她的幼子高以翔尚且年幼也分担不了什么,所以这高府内大大小小的事,就全落在了高以安一人的肩上。
那些天里,整个高家都是一片惶恐不安的气氛,生怕皇家因为高以嫣的事情再定下个欺君之罪,从而连累满门,还有的下人们,已经连夜潜逃,剩下的除了些无处可去的家生子,就是无力奔波的老人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在等待高员外从皇家那边传回消息的时候,高家又发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惨事,那高家二公子高以翔,外出游玩时被歹人掳走,扬言要一万两黄金才肯放人。
高冉氏拖着病重的身体好不容易凑齐了黄金给歹人送去,可那七岁半的高以翔,已被打折了双手双腿,连筋脉都被挑断了。
这一打击对高冉氏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他抱着高以翔无力的身躯,嚎啕大哭中呕出一口鲜红的血来,然后就晕死在了地上。
当时我就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切,朦胧的月夜掩盖住了我唇角那一抹上扬的淡笑。
不出几日,高员外从京城返回,从他苍白死寂的脸色就能看出,高以嫣大概已经被皇家处决了。
年纪不过五旬的他,历经过这一遭后,仿佛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两鬓的发丝不知何时已染了霜色。
然而高府还有另一桩惨事在等待着他,当他看到高以翔被废掉的双腿双手时,顿时面如死灰,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无法再动弹半分。
高以安请了最好的大夫来替他诊治,但大夫只是摇头,说他身体的元气早已被掏空,如今就只剩下一个躯壳罢了,早就无力回天了。
短短一月不到的时间,整个高家就像一支燃到尽头的蜡烛,渐渐走向了油尽灯枯的局面,我却并没有为这悲惨的事迹动容,甚至还有一丝快意留在心底。
那日高以安来找我,他似乎有些愤然,黑着脸将我桌上的杂物掀翻在了地上。
我抬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表情讪讪地问他:
“怎么,你不是一直想借我的手除掉那母子三人吗?如今我旗开得胜,你倒怎么不乐意起来了?”
“原来你早就看穿了我?”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诧,但很快就被他的怒气所掩盖。
“我以为你至少会念着一点我的恩情,却不想,你竟然连我的父亲都不放过,你真真是个心狠毒辣的女人。”
“我心狠毒辣?你别忘了,当年是谁为了一副珠绣,就置我那双亲于万劫不复之地!我那可怜的娘亲,就那样眼睁睁的看着已经成型在肚子里的胎儿殒命!”
我自毁容颜自断双腿,潜进心上人家,给无辜送命的爹娘报仇
话及此处,我的思绪也被带远,那时的我,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孩童,日日承欢在父母膝下,不知何为伤痛。
我的母亲是高家绣楼里最出色的女工,她不仅针法独特,还有着聪慧过人的头脑,珠绣就是她在怀着我弟弟的时候,随手为我绣在衣裳上面的配饰。
然而高冉氏却一眼就相中了那别具一格的绣法,强硬要求母亲将其传授给她。
当时的母亲倒也不是不肯,只是因为肚子的月份越来越重,她的身子已然不允许再整日坐在绣架前低头劳作,于是她便推辞说,等她生产过后,必会将那珠绣手法全力相授。
后来也不知是听信了谁的教唆,高冉氏以为母亲是故意推辞,所以一时发了狠,就偷偷在母亲的茶水里下了堕胎的毒药。
母亲失了肚子里已经成型的胎儿,痛不欲生,整日郁郁寡欢,父亲更是刻骨仇恨,准备一纸诉状将高冉氏的恶性告到衙门去。
高员外知晓了此事,怕我父亲多生事端,影响了他在皇家的前程,就派了人去,将他二人活生生打死在了乱棍之下。
当时我被父亲护在床下才躲过了一劫,因此,我也是眼睁睁的看着他二人死在我面前的,所以那时我就暗暗发誓,此仇不报,我妄为人!
后来为了能入高府,我自己刮花了脸,打断了腿,又买通了路边的人牙子,只为等一个能遇见高家人的机会,结果,高以安不偏不倚的就出现了。
我猜,那时候的他已然察觉了什么,所以每次说话都暗藏玄机,直到后来,我听府上的丫鬟们闲言碎语,说他的生母,其实就是被高冉氏所害,所以我才放心大胆的实施我的计划,以一副百鸟朝凤图,成功的接近到了她们母女二人。
我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往高以嫣和赵家大公子的醒酒汤里放媚药,后来,又设计让歹人抓了高以翔去做人质,至于高冉氏,就这两样就足以让她痛苦一生了,所以,我没打算再出手。
但对于高员外来说,我是万万不可放过的,当年若不是他,我也不会同时失去两位最亲的人。
于是在我进绣楼后不久,便将那盒掺杂了一种名叫离合欢草药的胭脂送给了清婉,而清婉,则是高员外暗地里养着的外妇,那日他们深夜幽会,正好被我撞了个正着。
那胭脂盒里的草药,其实并不能使人体受到损害,但却唯独与人生相克,能渐渐掏空人身体的元气,最后虚弱而死。
高员外且恰好有个习惯,就是每日在睡前,必须喝一杯人生茶方能入眠,这也正是高以安千防万防,却始终没有防住我的原因。
所以,高以安怒了,那是我第一次见着他那般歇斯底里的模样,像一头发了狂的猛兽。
他红着眼将我推到在床,怒吼着撕扯我的衣裳,然后喘着粗气在我耳边咆哮:
“你以为我为何会出现在大雪漫天的街头?”
“你以为我为何会放任你将高家搅了个天翻地覆,却无动于衷?”
“你以为当年你父母亡故的那天,是谁在他二人坟前放了银票数张。”
“你以为你被黑瞎子那伙混账欺负的时候,是谁站出来断了他们的后路?”
“你机关算尽,却没有算出我的心,从始至终,哪怕一丁点儿都没有!”
最终,直至天色将晓,我们才瘫倒在床,而他已然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中,梦里还在不断地呢喃着我的名字。
我起身在他额角印下轻轻一吻,然后强忍着身体的酸楚,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高家大门。
我想,在那一刻里,我的内心是无比平静的,我甚至没有一丝遗憾,我的决然就像一把锋利的剑,将我与他甚至整个高家之间斩的一干二净,再无任何牵连。
多年后,偶尔会回想起这一幕,我的心里也再无波澜,身边的女儿在我怀里仰起脸来,撅着嘴不满的要求:
“娘亲娘亲,你能不能再给我讲一讲爹爹的故事?”
于是我又思绪翻飞,开始幻想那人的模样。
“你爹爹啊,人生得好看,头脑却蠢笨得很,有一次我被几个流氓欺负,他就硬生生地替我扛下了所有拳头,还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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