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我被卖进秦府的那一天起,我就逼自己忘掉过去。我已不是镇南将军的掌上明珠,甚至“谭妍儿”这个名字,也随着父亲的入狱抄家,只存在于官府的卷宗文档之内。
我的新名字只是管家随口胡诌,那时我们八个新丫鬟一字排开,等待赐名。正巧三少爷从此经过,不知何处听来几句浓词艳曲:娇啼歇处情何限,酥胸已透风流汗。管家懒得动脑筋,按着诗文排下去:你叫秦酥,你叫秦胸,你叫秦已……
那是一首七言绝句,而我们一行八人,我就是多出来的那一人。管家想了半天,“你叫秦完。”
听娘说,当日为了给我起个周全的名字,爹爹请教了好几位当代大儒,备选了五十个闺名,又请得道高僧佛前发愿,掣选出“妍儿”这个名字,护我一生周全。
谁也没想到,这个周全的名字只护佑了我15年。“秦完”,这个庸俗滑稽,不像名字的名字,却跟我多年。
管家说我长相粗蠢,伺候不得夫人小姐,分配到浣纱处,每日浆洗衣物。
浣纱处的头儿于大妈,四方脸宽额头,说话粗声粗气。虽然长得凶,其实人更凶。为了讨主子们欢心,故意克扣我们钱粮。省下的口粮,入了她和管家们的腰包。
虽然累得手麻腿酸,不过我很知足。抄家后我被卖到牙行,等待我的只有青楼。幸亏秦府缺几个粗使丫鬟,牙婆一心巴结,连卖带送,我便来到这里。更听说秦府家风醇厚,虽然买的死契,终身依附于此,但多年形成的旧例,丫头们长到20多岁便赏赐个出身,获得自由了。
到那时节,我就可以给爹娘上坟,四时祭奠了。不至于让爹娘做个孤魂野鬼。
父亲入狱家门尽毁,本是将军小姐的她,做了20年粗使丫鬟
2
秦府算不得书香门第,前几代只是做丝绸生意。后来不知怎的巴结了几个皇亲国戚,弄来一个“皇商”的名分,渐渐做大起来。
秦府根基尚浅,在京城只算得暴发户之流,但规矩大得很。秦老爷重威仪,我们这等身份的丫鬟偶遇老爷,必须退避三舍,低头纳福。而夫人、如夫人,以及大大小小的公子小姐们,却很少碰到。
那一日,二小姐的贴身丫鬟珍儿来取衣物。二小姐庶出,母亲戏子出身,又已过世,所以于大妈并不十分巴结。珍儿喊了半日,于大妈才懒洋洋地出来,不阴不阳的说:“喊什么喊,老娘的好梦刚起个头,你就吵醒了。”
珍儿说道:“偏我来就睡午觉,要是大公子二公子来,你巴巴的早窜出来了,比家养的猫儿狗儿还听话。”
于大妈被抢白,无处发泄,恰巧二小姐的衣服较多,珍儿一人拿不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意思让我们帮她一把。
论理帮个忙不过分,但是珍儿刚和于大妈犟嘴,谁肯为了一个珍儿,来忤逆于大妈呢?僵持半日,珍儿看我还算面善,请求道:“这位姐姐,请帮个忙可好?”
于大妈看着我,眼睛里喷出火来。
我拿起衣服,默不作声,跟着珍儿,第一次走进小姐的闺房。远远地看见二小姐趴在桌子上,不知写诗还是临摹。
珍儿让我把衣服交给房里的丫鬟,我转身要走,珍儿拦住。进了屋,过一会二小姐出来,拿来一个荷包来。“今日事谢谢你。”
我百般推辞,珍儿径直放在我的衣兜里。
回去后,于大妈找个由头,罚我一天不准吃饭。不过没关系,自有小姐妹偷偷送我吃食。无聊时看看那个荷包,针脚细密,定是用心缝制的。
有过这层渊源,二小姐私下里经常照顾于我。虽然不动声色,我内心深处深以为然。有时半路遇上,倘若左右无人,二小姐还会和我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是在外人眼里,二小姐依旧那么冷淡。
我知道二小姐身份高贵,高攀不起。但是我想和珍儿套些近乎,做贴心的姐妹。这在下人中间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所谓“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但是珍儿与二小姐一样,外面冷冷的,只有独处时才摘下面具,露出和善的真面目。
我问过几次,珍儿总是左顾言它。后来我逼得急了,她才袒露实情:“秦完啊秦完,浣纱处的皂粉把你迷晕了不成,老爷这么多子女,就数二小姐最不得宠。外无母家根基,内无弟兄倚靠。我和小姐对你冷冷的就是在保护你。要是让外人知道你和我们走得近,以后有你的罪受的。”
我对珍儿说,我不怕。只要有你和二小姐,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不在乎——父亲虽是武官,却极重情义。多次教导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
恰巧此时二小姐房里的粗使丫头冰儿年纪大了,打发了出去。管家要挑个人补上。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只有我跃跃欲试,主动讨好管家,来谋这个差事。
管家对我还不错,坦言道:“你可想清楚了,二小姐最不受宠,老爷恨屋及乌,经常拿她屋里人撒气的。掌嘴、挨板子常有之事。”
“我稀罕那二两的月钱,挨点打也认了。”
“小丫头不知死活,二小姐房里的月钱可不是那么好拿的。既然你要钱不要命,我就成全你。”
就在我即将到二小姐房里报道的时候,二小姐却不同意了。说我大手大脚,怕摔了屋里的瓷器,还说她屋子小,珍儿一个人就打扫了,用不着粗使丫头了。
为此我伤心了好几天,连珍儿与我说体己话都讪讪的,满脸的委屈。珍儿买来不少吃食偷偷塞给我,这才好些。
隐隐约约的,我感觉到二小姐把我当做一枚棋子。平时烧冷灶,到用时才发挥重要作用。
3
记得爹爹在世时说过,世上的商贾,属盐商最为暴利,一担盐开采成本不过几百文,卖出去就是一两银子,几倍的牟利。要是卖到边关偏远之地,更是几十倍的利润。
秦府虽然以丝绸发家,但是若论实力和财富,与那些盐商比起来,天壤之别。
全府上下都知道,老爷毕生的夙愿,就是染指盐业做一名盐商。但是要做盐商谈何容易。那些做到盐商的商贾不是朝中大臣的亲眷,就是皇亲国戚的爪牙。而且盐田早已瓜分殆尽,各方势力错综复杂。
但是秦老爷不是一个肯认输的人。经过多年筹划和等待,终于等到一个机会。吏部尚书郝颜不知何事惹得龙颜大怒,被罢了官,与郝颜有关联的商贾自然也一并被拔除。这其中就有几处盐田。
趁着其他势力尚未得手,秦老爷想收入囊中。秦老爷发下话来,谁要是与官家搭上话,促成了此事,就是秦府的恩公,享受秦府的供奉。
那几日秦府上下齐动员,都出去找门路。就连于大妈也化了浓妆常出去转转,游荡于茶楼酒肆,希图结交几个官宦。但是秦老爷一番折腾下来,除了几个骗吃骗喝的混子,真正有实力有能量的人物一个也没遇到。
二公子的娘年轻时做过黎阳太守的侍妾。托了这层关系,由黎阳太守搭桥,秦老爷终于巴结了一个回乡小住的葛太监。
葛太监莅临的前几日,秦府上下好一番折腾。府里的陈设能换的都要换上新的,不能更换的要日日打扫,像新的一样。凡是相貌粗陋的侍女都要回避,又临时招来一伙伙侈童美婢。
府里折腾了半月有余,葛太监只坐了半个时辰便离去了。秦老爷一番尽力巴结,只换来葛太监一句轻飘飘的话:“朝廷自有巡盐御史,老奴只伺候几位皇子的吃喝饮食,其余事体一概不管。”
自此后秦府安静了许多。下人们都传老爷知道了盐课里的水深水浅,就此死了做盐商的心思了。
这事过去不久,秦老爷便停了所有小姐的女红,让她们专心读书,甚至和公子们入家塾,做起学问来。
二小姐的娘亲虽是戏子出身,却认得字。二小姐在娘亲的教导下识文断字,并不比几位公子差多少。这下正大光明的识字读书,更是一日千里。
老爷对二小姐的态度逐渐好了很多,不仅时常来屋里坐坐,还特意请来一位梅秀才,在私塾里给二小姐开小灶,单独教授琴棋书画。
下人们私下又在传,秦老爷请术士看过几位公子和小姐的面相,其他人平平,只有二小姐相貌金贵,有薄姬之福。
秦老爷想学吕不韦,做奇货可居的大生意。小小的盐商,反而看不在眼里了。
于大妈问我薄姬是谁。我告诉她,薄姬是汉高祖刘邦的妃子。年轻时有术士说她日后必生天子,某个小诸侯王听说后兴冲冲的娶回家,没几天就被刘邦灭国。薄姬便成为刘邦的妃子。但是刘邦身边有皇后吕雉和戚夫人,薄姬并不受宠,儿子刘恒仅封为代王。后来吕雉乱政,刘恒被立为汉文帝,薄姬果然做了太后。
随着二小姐的受宠,下人们见风使舵,都上去巴结。我也疑心,水涨船高的二小姐会不会瞧不起我。
那一日,珍儿来要我的生辰八字,问她做什么。珍儿说,二小姐打算把我们三个的生辰埋在芙蓉花下,做个生生世世的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珍儿说,你不愿意就算了,反正我是打算和小姐生生世世在一起的。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自从谭家被抄没,父母双亡后,这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当天晚上,我对着家的方向许愿:“爹,娘,女儿又有家了。二小姐和珍儿就是我的亲人。爹娘在天之灵保佑二小姐大富大贵,妍儿给你们磕头了……”
4
与所有钟鸣鼎食的大家族一样,秦氏府邸分为外院与内院。白天在外院读书会客,接办生意。到了晚上,所有女眷都在内院歇息。内院与外院除了正门之外,还有一角偏门。为的是大门锁闭之后,内院与外院来往方便。
而那一角偏门,正好离浣纱局不远。论理偏门的钥匙应该管家掌管,可是管家事务冗杂,便让于大妈来执掌。而于大妈懒于应付,干脆让我们每日轮班值守。
那一日,珍儿悄悄问我,你何日轮班?我算了算,后日。七月初三。
到了那天,我睡在值班房。突然有人推我:“秦完,醒醒。秦完,醒醒。”
我睁开眼,是珍儿。
“别做声。我要接个人进来,你快去开门。”
我披着一件夹袄,迷迷糊糊地去开门。当钥匙伸进锁眼的那一刻,我突然清醒了。深更半夜,一个丫鬟要接什么人?
看我动作迟缓,珍儿着急起来:“你快些,让人看见就麻烦了。”
“你让我看老爷签发的门条,否则我不开。”
珍儿给我作揖:“好姐姐,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求你这一次了。”
角门的那一侧,响起轻微的扣门声——咚咚,咚咚。
“实话告诉你吧,那个人是我姨家表哥,前几天刚来做小厮,放他进来就是与我偷期相会的。你若怕担风险便罢了,从此我便没有你这姐妹。”
我把角门开了。表哥拱肩缩背地进来。惨淡的月光下,我看清表哥的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梅秀才。二小姐的专属教师。
担惊受怕一个晚上,临天亮时,珍儿才把梅秀才送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风声鹤唳中度过。管家的一个眼神,丫鬟们几句窃窃私语,都让我胆战心惊。
我问珍儿,你和梅秀才的事怎么个了局,就这样偷偷掩掩的?如果被抓住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个女儿家坏了名声,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珍儿说,但凭姐姐饶命罢了。
我问二小姐知道吗?珍儿说不知道,只有你我他三人知晓。
我本以为这是珍儿情欲难耐偶尔为之,却没想到隔三差五就要偷期相会一番。每逢我值守,珍儿总要偷偷把梅秀才请进内院。
规劝过几次,总是当面悔改下次重来。渐渐地我也死了心,由她去吧。都是青春年少,被锁在这花团锦簇的园子里,戏文里的七仙女还有凡心偶炽,何况我们凡人呢?
然而报应来得实在太快。一日老爷查看各地上报来的账册,有些晚,走了觉,便踏着月色信步走了一会。真真看见俩个黑影一前一后穿花度柳,悄无声息地进了二小姐的绣楼屋子。
老爷害怕家丑外扬。只是天亮后将二小姐屋里人都叫来,与几个心腹管家细细打问。这种事自然是谁也不肯承认的,承认就是个死。
但是老爷毕竟是老爷,威逼利诱之下,一个叫坠儿的小丫头哭着说,有几个晚上起夜,看到珍儿姐姐的床榻是空的。
珍儿自然不肯招认,只说自己与坠儿有过口角,挟公济私。但是坠儿言之凿凿,另外几个丫头见有了端倪,立刻墙倒众人推,把矛头指向珍儿。
更致命的是,在珍儿的柜子里,找到几个男人的鞋样,更夯实了她的罪名。
5
珍儿被关在柴房。
凡大户人家对私通之事历来严惩。除了男女大防授受不亲之外,最重要的考虑是安全。既然一个大活人都能进了内院,强盗蟊贼便有了可乘之机。
珍儿与我一样,卖与秦府的是死契。生是秦家人死是秦家鬼。也就说,秦家可以任意处置她而不受官府制约。
秦老爷传下话来,那个野男人必定是府上的家丁。如果站出来,无非痛打一顿赶出府邸。如果无人出头,那珍儿只有浸猪笼,生生世世被压在水底,不得投胎转世做人。
我发现梅秀才故意躲着我,找他多次都无果。不过终究有他躲不过的时候。作为秦府的西宾,他的衣服自然也是由我们浣纱处浆洗。我给他送衣服去,故意拉下一件长袍。他来找寻,众人指指我。“是秦完浆洗的,找她去吧。”
梅秀才束手束脚来要衣服。引到无人处,我质问他:“一件长袍你倒珍惜,可珍儿的一条性命你却不管不顾,堂堂七尺男儿做缩头乌龟不成?”
梅秀才痛哭流涕,说什么“色迷心窍”“色胆包天”。他说好不容易考取了秀才,明年就要参加乡试,如果这时候站出来,被官府知晓,他的秀才身份也就没了,十年寒窗苦读就此罢休。
看着眼前的窝囊男人,真为珍儿姑娘不值得。
在这第二天,梅秀才说家里有人报信,姑母给他介绍一门亲事。于是便匆匆辞了这里的教习,回乡去了。
梅秀才一走,我知道珍儿必死无疑了。
然而事情竟然有了反转。没过几天二小姐竟然主动承认,是自己与野男人幽会,珍儿只是受她之命迎来送往而已。
秦老爷的怒火隔着三条街都能闻到。胳膊粗的藤条打断了三根,辱骂之声不绝于耳:“你娘就是一个戏子,你生来就是下流胚子,长大了就是淫花浪蝶,秦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起先奉承二小姐的下人们,立刻又转过脸去,纷纷踩上几脚。
秦老爷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如何处置二小姐为了难。浸猪笼万万使不得的,毕竟是自己亲生女儿,虎毒尚且不食子。但是又恨极至深,思来想去,不知哪个门客出了馊主意,把二小姐嫁给葛太监为妾。
太监是无根之人,不能尽人事。但是太监也是最要脸面的,但凡有些家底的太监总会娶上几门妻妾,用殴打和摧残来发泄内心的欲望和扭曲。所以,做太监的妻妾不仅仅守空房那么简单,更要承受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
一两年下来,即使不被折磨致死,也会变得面目全非如活死人一般。
亲手把二小姐推入火坑,又推脱了杀女的罪名,秦老爷的算盘打得真好。
定下这条策略后,秦府上下反而对二小姐客气了起来。非但打骂全无,而且锦衣玉食尽由她享用。只是软禁在屋子里不得随意走动。
葛太监那边自然是非常愿意的。两边交换了信物,约定下月初三是个吉日,到时候两家做亲。秦老爷还“买一送一”,珍儿作为二小姐的陪房丫头,一并送给葛太监。
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二小姐和珍儿,但是我一个下人,是无力改变什么的。只有拼尽全力见她们一面。
那天晚上,我花光了所有月钱,终于买通一个小厮,他给我半个时辰时间。
见到我,二小姐和珍儿都没有显得很惊讶。作为同生共死的姐妹,怎么说也要来见一面的。
珍儿告诉我,二小姐是冤枉的,与梅秀才偷期的就是她自己。
我问二小姐,为什么这么做?小姐说,咱们说好的,同生共死,眼睁睁看着珍儿死,我做不动。只有把罪名揽在我身上,还有一线生机。
这番话说得我羞愧难当。恨不得也随她们嫁给葛太监,要死一起死。但是二小姐让我活着,替她和珍儿活在这个世界上。去赏花开花败,去看潮起潮落。去品味生而为人的快乐与幸福。
二小姐拿出一杯水,用簪子扎破指肚,滴血在水里。珍儿也是同样如此。二小姐把杯子送到我的唇边:“秦完,喝了这杯水,以后你眼里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鼻子闻到的,我和珍儿同样会感觉到。”
6
二小姐和珍儿走后,我如一具行尸走肉生活在秦府。葛太监和老爷结了亲,没过多久便把盐商的事情办妥。大把大把的银子流向老爷的府邸。
二小姐住的绣楼一直空着。老爷派人每日打扫。有时候老爷累了会一个人在绣楼里坐一会。
葛太监那边一直没有二小姐和珍儿的消息,不知是死是活。秦老爷严禁所有人去打听和过问。人们都说凶多吉少。给太监做妻妾,很少能活到一年以上的。
秦府翻盖了新园子,招募了新的丫鬟侍女。用不到的粗使丫头便放了出来,我就是其中之一。恢复自由后打听二小姐和珍儿的下落。有的说她们刚进葛府就虐待至死,有的说她们也活了大半年才自缢而亡。总之,她们已湮灭在这个世界上了。
不过没关系,我活着就是她们也活着。我们三姐妹一条命。
后来我流落到襄阳地界,嫁给当地一个普通农户,过起了麻履鹑衣土里寻食的农家生活。三年后生下一个儿子,小名珍哥。
珍哥是块读书的料子。我和相公虽然清贫,却节衣缩食供他求学。在珍哥十岁那年,相公染上恶疾,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一定要让珍哥考个功名。
丈夫死后,生活无以为继。乡里人劝我改嫁,几个富户还托媒婆说合。同意我把珍哥一并带过去。考虑再三还是拒绝了。珍哥以后还要考取功名,如果有一个再嫁的娘,仕途一定大受影响。
所幸珍哥大了,靠着两亩薄田和我日夜针黹,日子倒也维持得下去。母子俩相依为命,苦涯着过生活。唯一的指望就是珍哥读书上进,博取个功名。
珍哥19岁那年第一次去县城参加县试,初战告捷一举成功。有了秀才的身份。
珍哥回来说,县城有个龙员外,对他颇为赏识。不仅邀他在府上小住,还送银两资助他。珍哥羞涩涩地告诉我:“娘,龙员外偷偷告诉我,只要考取了举人,他就把女儿嫁给我。娘,你说龙员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和咱家有旧交?”
我问珍哥,这个龙员外是不是从官场致仕下来的官员?
珍哥说是。
那就对了。像龙员外这种致仕的官员,一般不会甘于寂寞。他们会从本乡本土物色青年才俊予以资助,甚至招为东床快婿。一来朝中有人扶持,不会被欺负了。二来站在这些新晋官员背后,继续发挥影响力。
可以说,这是互相利用互相提携的关系。总之,我家珍儿不会吃亏的。
龙员外时常派人来,送些当季的衣物和银两。再三嘱咐珍哥,一定要刻苦攻读,争取三年之后的乡试一举夺魁。
我家珍哥未来可期。
我问珍哥,如果你考取了状元,皇上问你有什么未了心愿,你怎么回答?
珍哥说,我一定请皇上给外祖家一个公道,给镇南将军谭家平反。
然后呢?
然后给娘讨个诰命,封娘做个贞洁烈妇,立个贞节牌坊荣耀乡里。
我说,诰命不诰命的娘不在乎。以后你有了能力,帮娘一件事,把二小姐与珍儿的遗骸找到,为娘活时四节祭拜,死后葬于她们旁边,就心满意足了。
娘,过去这么久了,你还忘不了这两位姨母?
7
一个极普通的秋日,我在屋里纺织,珍哥兴冲冲的走来:“娘,龙员外来了,就在门外。”
我赶紧理了理鬓发,出门迎接。老员外不过四十上下,面庞白皙,一看就是做惯了老爷的气派。笑呵呵的说:“老嫂子,我要去外县拜访几位旧友,从此路过,讨杯水喝可否?”
“大老爷说哪里话,你是珍哥的恩公,平时请还请不来呢,怎么说叨扰呢,快里面请。”
把龙员外让进大堂。我吩咐珍哥买些酒菜回来。我泡了一壶好茶献给龙员外,陪着说话聊天。我一个乡下婆子与大老爷有什么好说的,无非聊一些人情世故,老员外极力赞扬珍哥学业有成,日后必定蟾宫折桂。
我笑了笑,问龙员外,可否认识一位梅秀才,梅常青。
龙员外的脸上显露出一丝的紧张,立刻又恢复正常。“老夫做官多年,不记得什么梅秀才。可是老人家的亲眷不成?”
我眼巴巴看着龙员外的半边身子歪斜,口齿混沌,想起身却浑身无力的样子。
这还是上年,隔壁做屠户的游二娘子给我的蒙汗药。给猪狗灌上几口,杀起来不费劲,任由人摆布。想不到一年多过去,药效犹存。
龙员外问我究竟何人。
我笑了:“大老爷封官进爵,连故人都不识了?那件绛紫色长袍不知还有印象?”
龙老爷大惊:“你是……浣纱处的秦完,那个给我开门的洗衣女工?”
“多谢大老爷还记得在下。这20年老爷可是没什么变化,否则我怎么可能一眼就认出来呢?”
我把龙员外捆扎起来,又关门闭户,摆出二小姐与珍儿的灵位。
“二位姐姐在上,妹妹我今日偶遇当年负心之人,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这就让他给你们赔罪。”
我把菜刀抵在龙员外脖颈上。“秦完我求求你,放过我吧。这些年我一直愧疚此事,你要杀应该去杀秦老爷,我只是为了几两盘缠而已。”
“此话怎讲?”
据龙员外所讲,当年葛太监的侍妾都是贫苦人家的女儿,为了活命卖给了葛太监。玩腻了普通女人,还想着弄几个大家闺秀尝鲜。可是哪个钟鸣鼎食之家肯把女儿推进这个火坑呢?
但是,秦府老爷就肯。三个女儿只有二女儿最合适,便着意培养她琴棋书画。秦老爷害怕悠悠众口,想出妙计,找来落魄的梅秀才,让他找机会勾引二小姐。以后把她卖到葛太监那里就事出有因。可是二小姐恪守礼仪不为所动,倒是珍儿天真烂漫受了蛊惑。
听完龙员外的陈情,我是不信的。一个做爹的,任是无情无义,也不能做计谋戕害亲生女儿。龙员外信誓旦旦,他说的都是实情。
秦府上下公子小姐一大堆,牺牲一个来换取整个家族的兴旺,这买卖不亏。
不亏?对于秦老爷和府上的其他人自然不亏,但是对于被亲爹出卖的二小姐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就在这时,珍哥买了酒菜回来了。进门看到这副景象立刻惊呆。我告诉儿子,你的恩公龙员外,就是害死两位姨母的帮凶。
龙员外把珍哥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放了我,我给你银子赶考,给你写引荐信,快让她住手。”
珍哥跪在我面前:“娘,手下留情啊。你这一刀下去就是杀人死罪。儿可以不要功名,却不能没有娘啊!”
龙员外叫嚣着:“你一个年轻后生,难道制服不了一个老婆子?快,夺了她的刀。”
珍哥上前要拉我的手,我退后几步,把刀抵在自己脖颈上:“别过来。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你选一个吧。”
珍哥看看我,又瞅瞅龙员外。“娘,你别逼我了,二十年过去,你就不能忘了二小姐?在你心里她们比儿子还重要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这二十年来,珍哥和二小姐是我心中最大的牵挂。从没想到有一天,我要在二者之间选一。
“老嫂子,你要想清楚,死人和活人,哪个更重要?珍哥是你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二小姐是个连亲爹都不在乎的人,孰轻孰重,考虑清楚。”
龙员外见我有些动摇,继续说道:“当年秦老爷为了做盐商,把二小姐推向火坑。你今天为了给二小姐报仇,宁可牺牲珍哥的后半生,你和秦老爷有什么区别?”
“对啊娘,您还等着我给谭家平反昭雪,外祖父和外祖母还在天上看着您呢。”
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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