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德安十三年的深秋,二十八岁的年岁岁去和贺兰君求了一纸休书。
那日是个寻常日子,厚厚的乌云终于被日光拨开,寒霜化去,年岁岁换上了一身嫣红裙裳,扎着高高的马尾,坐在大厅里静静的等着贺兰君。
他一早就出去了,回来时已经是傍晚,手中还提了个食盒,才踏进门,年岁岁就开口:“贺兰君,我们和离吧。”
夕阳绕过门扉,碎金一般洒在她身上,显得那一身红衣俞发夺目,艳丽眉目间却是一片平淡。
贺兰君只是愣了一下,便将手中食盒放在桌上,淡淡的嗯了一声:“好。”
年岁岁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场景,她静静的看了贺兰君一会儿,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刻在心底,又像是要一点点遗忘,最后她笑了,她说:“贺兰君,我终于可以对你说出这句话了。”
心如止水,再无悲戚。
一切堪称顺利,只是年岁岁的嫁妆繁多,足足装了几大马车,第二日一早便浩浩荡荡地出了青州,只给贺兰君留下了一个决绝的背影。
她没有坐马车,而是翻身上了一匹马儿,策马扬鞭间红衣飒飒,英姿焕发,好像又是十六岁的那年,她身骑骏马奔向她喜欢的少年,从此年年岁岁,再无归期。
只是那少年,也就此深埋时光深处,再也不是从前模样。
2
年岁岁和贺兰君的婚事是从小便定下的,彼时他父亲只是年将军麾下一名毫不起眼的小兵,在某次危难时刻替年将军挡住了暗处的冷箭,自己却埋骨沙场,再也不能回家。
年将军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回去后立即寻到了他的妻儿,想将人带到身边照看,却被贺兰君他娘拒绝了,最终只是留了些钱财,期间见贺兰君和年岁岁年纪相仿,还自作主张定下了亲事。
所以年岁岁莫名其妙地便多了个未婚夫,不知对方样貌与品行,只有贺兰君一个娘兮兮的名字和父亲的一句尚可,便与其捆绑在了一起。
年岁岁自然是不愿意的。
她生来便是将军府的掌上明珠,在家中受尽了长姐与父母的宠爱,养成了骄傲自负的性子,自然是不愿与素未谋面之人稀里糊涂的定下终身。
十六岁的年岁岁骄傲如太阳,一身红衣长街纵马,是京城里最浓烈的一抹颜色,极难驯服,于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她偷偷牵了后院的马儿,独自一人朝青州奔去。
她想去看看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夫是何模样,是否配得上她。
3
年岁岁花了半个月到青州,在贺家旁边买了幢宅子住了下来。
她至今都记得,那是一个阑珊春日,枝头梨花初初绽放,风吹间摇了一地,她轻松翻上两家人之间的墙头,就看见了院中的那个俊秀少年。
他穿着绣了云纹的墨色长袍,手中执了书卷,玉冠墨发,英气逼人,衣裳上面沾了些梨花花瓣,微风吹拂间衣袂生香,只是站在那里,便好看的叫人移不开眼。
那一刻,年岁岁想,要是自己将来的夫君是这幅模样,也未尝不可。
回去后年岁岁便因为偷跑出去而被关了祠堂,可她不吵不闹,还对着来送饭的长姐眉开眼笑。
“阿姐,我见到贺兰君了,他长得很好看,我很喜欢他。”
“阿姐。”月光下,少女红衣乌发,眉眼间皆是对未来的憧憬,“你说他这样的端庄君子,会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女子。”
年柔慈爱的望着她,年岁岁向来是家中的明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时见过她这般为情困扰的模样。
“一定会的。”年柔温柔地摸着年岁岁的发顶,眉眼温和,轻声哄道,“我们岁岁这样好看的姑娘,他若是不喜欢,那便是瞎了眼。”
年岁岁在京城等了贺兰君两年,收敛了所有骄纵的性子,乖乖在家学起了书法女红,她想着等贺兰君来了,看到她这幅模样,定然会喜欢,想着想着便笑了起来,心尖和摸了蜜一样甜,连被针扎的手指也不疼了。
到了年岁岁十八岁的时候,贺兰君终于来了京城,但他不是来娶年岁岁的,他甚至都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开口便是要退婚。
“我与年小姐并不合适。”贺兰君身长玉立,神情平淡,一字一句的将理由说出,“在下身无长物,身份低微,而年小姐金枝玉叶,又是将军嫡女,是在下高攀了。”
“想必年小姐这般骄傲的人,也是看不起在下这种身份的,嫁娶之后,我怕委屈了她,而且感情讲究的是两情相悦,而我与年小姐没有见过面,并不知对方才情样貌如何。”
“所以这门婚事,还是作罢吧。”
年岁岁匆忙赶来就听见这段话,她猛地抽出腰间长剑指向贺兰君,周围人吓得面如土色,唯恐年岁岁一剑捅死贺兰君,但她只是扬起下巴,一字一顿道“贺公子怕是忘了,这门亲事是家父定下,所以要退婚也是由我年家来退,而不是由贺公子来。”
“我是将军府的嫡女,生来尊贵,哪里有一个寒门子弟来退婚的说法。”
她明明心底酸涩地想要落泪,但握剑的手手依旧不曾颤动一分,剑锋直指贺兰君,“要退婚也得等到我什么时候腻了,我才会与你和离。”
“但在此之前,”年岁岁面上带着骄傲的神色,傲慢道,“贺公子必须八抬大轿,三书六聘的将我迎回贺府,娶我为妻。”
这是她作为年岁岁的骄傲,纵使她的少年不喜欢她,她也逼着人家娶她,不仅如此,还要光明正大的将她迎回去,退婚的话也得由她亲自来说。
因为她是年岁岁,是将军府的嫡女,那个红衣纵马,骄傲如阳的年岁岁,所以她不能退却,不能让将军府蒙羞。
贺兰君依旧面色淡淡,即使那剑锋离他不过一寸,他眼中也无波无澜。
“但我不会喜欢你。”他身上好像还带有十六岁那年年岁岁闻见的梨花香,但那些话却如刀一般,一刀一刀地割着年岁岁的心脏,“即使我娶了你,我们也不会幸福,我不会同你洞房,不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那又如何。”年岁岁望着他,那眼神轻佻至极,她意味深长道,“反正我要的,只是你这个人罢了。”
4
最终婚还是没有退成,一场谈话不欢而散,年岁岁望着贺兰君离去的俊秀身姿,手中长剑猛地摔落在地,她慢慢地走回房间,脊背挺直,但就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眼泪无声的顺着眼角流下。
第二日,年岁岁便去了贺兰君所在的客栈。
她来时大张旗鼓,一身红衣,让人想忽视都难,进门便将手中长剑拍在桌上,似乎是看不见贺兰君的冷脸一般,眉开眼笑道,“贺兰君,寒山寺的桃花开了,你和我去看吧。”
“我想我昨日和年小姐应该说得很清楚了。”贺兰君蹙起剑眉,望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女,眼中露出不解。
“我知道。”年岁岁弯起嘴角,眉眼艳丽,整个人好像一朵盛开的罂粟花,她慢慢开口,“我昨日也说了,这婚既然是家父定下,要退也是等我腻了再退,说不定你陪我去看一次桃花,我便腻了呢?”
年岁岁就用这样的借口,哄着贺兰君和她去寒山寺看了桃花,正是阑珊三月,粉薄花瓣覆了满山,风吹间摇了一地,美轮美奂,登上山顶的时候年岁岁偷偷去看身边贺兰君的眼睛,发现里面有满山桃花,有寒山寺,却就是没有一个她。
之后几天年岁岁陆陆续续地用这样的借口骗着贺兰君和她游山玩水,望着那张俊美脸上阴云密布,年岁岁笑得格外开心。
凭什么呀,她想,从十六岁到十八岁,她为那人学了两年的刺绣,手上都扎满了印子,为的就是能亲手绣出自己的嫁衣嫁给他。
不让贺兰君娶她一遭,年岁岁觉得都对不起自己。
年岁岁缠了贺兰君三个月后,北疆战事突发,突厥凶猛,一举攻破了三座城池,所过之处皆被烧杀抢掠,民不聊生,急报雪花般传回京城,皇上震怒,命年将军即刻点兵出发。
年家没有子嗣,但年岁岁从小习武,便要跟着一同出征,离去的前夜,年岁岁又去寻了贺兰君一次。
贺兰君原本三个月前便要离开,但年岁岁直接派人将他看在了客栈,不允许他踏出一步。明月清风的夜晚,年岁岁站在院中,看着廊下白衣墨发的少年,良久,叹了口气。
“你会不会在这里等我?”
见贺兰君不答,她又涩声开口,“我知道你不会,毕竟在青州,还有别人在等你。”
这句话宛如一道惊雷,贺兰君平淡地面上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纹,他定定的望着年岁岁,眼神意味不明。
年岁岁派人去青州查探了一番,发现贺兰君退婚的愿意很简单。
他喜欢上了别人。
那是个如弱柳扶风一般的女子,原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从小便饱读诗书,但两年前荆州大旱,流民闯入她家烧杀抢掠,她拼尽全力逃到了青州,在一个夜晚被贺兰君所救。
他们一见如故,而贺兰君退婚便是想将正妻之位让给那名女子,给她一个名分。
他真的是个温柔至极的人,但对年岁岁却残忍至极,一眼都不愿意留给她,即使他们从小便有婚约。
“贺兰君。”年岁岁突然开口,眼中不觉带了些希冀,“如果两年前的夜里,先遇到你的是我,那你会不会喜欢上我?”
“或许会。”
贺兰君认真道,“但是我先遇到的是她。”
“她和你不一样,她柔弱无比,无亲无故,而你身后有一个宠爱你的将军府。”
“她没有我便是什么都没有了,但你没有了我还有整个年家在你的身后,你依旧可以锦衣玉食的生活下去,做着你喜欢的所有事情。”
“所以我才会想和你退婚。”
年岁岁望着他,突然笑了,她说,“贺兰君,两年前我去青州看过你的。”
“你穿黑色的衣裳站在院子里,真是我看过再好看不过的模样了,从那一刻我便想要嫁给你了。”
那名女子遇到贺兰君的时候是暮春,而年岁岁是初春到青州的,当时梨花开了满院,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里,年岁岁还去敲了下贺兰君的房门,看着那张俊脸上疑惑的神色,她在墙头无声大笑。
“若是我当时再勇敢一点就好了。”她低眉叹着气,“那样你先遇见的便是我了。”
5
年岁岁第二日便随着大军浩浩荡荡出了京城,直奔北疆,她是整个年家的掌上明珠,但也是将军府的嫡女,从小便舞刀弄枪,有着自己身上的责任。
战场刀光剑影,凶险无比,在不久后的一场激战中,年将军不慎身亡,年岁岁没来得及悲伤,只派人收敛了父亲的尸骨,带领身后士兵一鼓作气的将突厥赶回了贺兰山背后。
消息传到青州时已是深秋,贺兰君看了身边低眉磨墨的女子半天,终于还是去了趟京城。
将军府早已挂满了白蟠,年岁岁跪在大厅里,脊背挺得笔直,她穿了一身白衣,虽然三天未曾合眼,但身上气势依旧,只有在看见贺兰君时不自觉的放松下来,她望着眼前风尘仆仆的少年,苦笑着说:“贺兰君,你这次必须要娶我了。”
她立了大功,跪在那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复命时,高座上的九五至尊看了她半响,温和问道,“听说年家还有一门亲事?”
到这里年岁岁便什么都明了了,她低头看着脚下金砖,内心的寒冷蔓延到四肢百骸,听着头顶暗含威严地询问,她闭上眼睛,将头重重的磕在地面上。
年将军尸骨未寒,皇上便要收回兵权,此举不禁让人太过心寒,年家只有二女,年柔自小身体虚弱,无法习武,只有年岁岁一人可以撑起将军府,皇上想要顺理成章的收回兵权,只能让年岁岁嫁人。
纵使贺兰君不想娶她,也没有办法了,这场婚姻充满算计,将他们牢牢困在了其中。
6
年岁岁出嫁的场面颇为豪华,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连喜服上都用金线绣满了繁花,将军府的流水席摆了整整三天。
洞房时,年岁岁自己揭下盖头,就看见了贺兰君冷若冰霜的面容。
他还是那样好看,身上喜服与年岁岁无比般配,但那双冰冷的眼神好像要将这燃烧的红烛都冻住一般,望着眼前盛装打扮的女子,漆黑凤眸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年岁岁心底骤然生出一抹快感,她以袖掩口,眉开眼笑道,“贺兰君,现在她只能做妾了。”
天家钦赐的婚事,贺兰君无法悔婚,只能娶她为妻,那名女子便只能为妾。
年岁岁本就生得极好,此番打扮过后更是艳丽无双,眼波流转间皆是风情,红唇中吐出的字眼却无比恶毒,贺兰君寻了张椅子坐下,直视着她的双眼,淡然道,“我不会和你洞房,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一场婚事,回到青州后我们便和离,如果你不愿和离也无妨,我们各自安好,谁也不要互相打扰。”
年岁岁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就想起了十六岁那年在墙头上看到的贺兰君。
他墨衣玉冠,手执书卷,面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容,梨花带雨落了他满身,而他笑颜依旧,真是最好看的模样。
可他就是没有对年岁岁笑过。
从初见到现在,从来没有。
7
年岁岁去到青州后见到了那名女子。
那的确是个温柔无比的姑娘,连身上带着书卷气,让人忍不住想和她亲近,她见到年岁岁时面色如常的和她打招呼,仿佛她不是别人一样。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年岁岁望着她面上温和的笑容,忍不住问道,“我喜欢贺兰君,我从小便和他有着婚约,我想将他从你身边抢走。”
“我甚至恨你。”
“我知道。”她面色如常,那笑容没有一丝作假的成分,说出的话却让年岁岁无言以对,“可是他并不喜欢你。”
她说她知道贺兰君有婚事在身,所以从来都不去打扰,尽可能地让自己少出现在他面前。但是贺府就那么大一点,她从小读书,对诗词颇有研究,某日随便写下的诗篇无意被贺兰君发现,从此便一见如故。
他们先是知己,而后又在不知不觉中生出了情愫,等她发现时,那抹俊秀身姿早已扎根心底,再难拔除。
年岁岁听完他们的故事后并未迁怒那名女子,还很认真地对她说,“我会与贺兰君和离的,但是不会让他来同我说。”
这是她作为年岁岁的骄傲。
既然是年家先定下的亲,她年岁岁先喜欢上的贺兰君,那这和离之事,也得由她亲自来说。
8
在年岁岁与贺兰君成亲的第三年,月娘便有了身孕,月娘是那名女子的名字,年岁岁知道后愣了半天,差人送了对水色极好的玉镯过去。
她在一点一点努力地遗忘贺兰君,但每次和离的话刚到嘴边,巨大的悲伤便会先一步将她淹没,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让她眼泪都忍不住疼了下来。
外面的风言风语渐起,年岁岁毫不怯懦,直接将散播谣言的那些人绑了收拾一顿,渐渐地谣言也就散了。
在成亲的第四年,月娘难产,最后拼尽全力将孩子生了下来,但自己也奄奄一息,她去时紧紧抓着年岁岁的手,说了最后三个字。
对不起。
说的时候贺兰君也在旁边,年岁岁愣了愣,没有说话,转身离开时望见贺兰君抱着她冷却的身体,面上是年岁岁此生也见不到的温柔神色。
月娘生下来的是名男孩儿,一双眼漆黑发亮,一天只拿着年岁岁望,那双眼像极了贺兰君,恍惚间让她有种贺兰君在看她的错觉。
那孩子是个混世魔王,没有沿袭半分贺兰君的基因,抓周时摸到的竟然是年岁岁腰间的长剑,她抱着孩子,得意地对眼前英俊的男人说,“你看啊贺兰君,你不喜欢我,你的孩子却喜欢我得很。”
贺兰君每年都去祭奠月娘,那人依旧在他的心底不可磨灭,没有给年岁岁留下一丝一毫的地方。
直到第十年的时候,年岁岁终于对贺兰君说出了和离,那一瞬间,她望着眼前俊美如斯的人,心如止水,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欢喜。
10年未曾圆房,将府嫡女递出和离书,带几车嫁妆远嫁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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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年岁岁没有回京城,她去了大漠,看了雪山,最后去了江南,在草长莺飞的时候又遇见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那年她已经三十岁,依旧爱着红衣,束马尾,腰负长剑,策马飞扬间好像又是年少。
那人是个教书先生,温润如玉,据他说,当年岁岁骑着马从长街那头走来的时候,他便知道了何为喜欢,三十岁的年岁岁依旧骄纵,如往昔艳丽的眉间神采飞扬。
她望着眼前人,骄傲的说:“想娶我可以,但是得八抬大轿,三书六聘的将我迎回去,且从今往后只能有我一个,要是做得到便留,做不到便滚。”
那人笑了,眼中是年岁岁在另一人身上得不到的温柔,他说:“如卿所见。”
此后年岁岁便在江南定居了下来,她又成了一次亲,而直到白发苍苍之时,那人都践行了从前许下的诺言。
在年岁岁四十岁的时候,从青州来了位故人,此时她与贺兰君已经十余年未曾见过了,只是在成亲那年他派人送来了贺礼,从此便断了联系。
她望着眼前人熟悉的眉眼,问道:“你父亲还好吗?”
那少年意气风发,腰负长剑,眉眼间依稀有些贺兰君的影子,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道:“父亲早在前年便已离世。”
年岁岁愣了半响,淡淡的点头应了,身旁幼女见她怔愣,天真问道:“娘亲在想什么?”
年岁岁笑道:“在想一位故人。”
“谁呀?”
“忘记了。”她抬头望着湛蓝天空,释然道:“只依稀记得是位长得好看的少年。”
院中梨花处处开放,微风吹拂间飘落一地,花香缭绕,又是一年春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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