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嫂嫂,我哥是不是被你害死的!”武松瞪红着眼,手握一把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刀,步步紧逼,刀刃白光闪闪,像渴望鲜血的幽灵。
“那又如何。”摔坐在地上的潘金莲依依不舍地望了眼不远处的灵牌,“亡夫武大郎之位”。
“就是为了和那个西门狗贼?”
“是的,我和西门大官人通奸,随后被那矮子发现,于是我们一起做掉了他,是他活该!”潘金莲噙着泪说道,她知道,自己句句都是假话,但她不得不这么做,她已经尽力了。
“哥哥灵魂不远,兄弟武二与你报仇雪恨!”武松高叫着,将刀刺向潘金莲,她了无遗憾地闭上眼睛,自己的目标马上可以完成,武松,才是她最后的杀手锏。
武大,我们泉下相见。
2
自从认识武大郎开始,她就确信,这辈子只爱这一个男人。
嫁给武大郎,只因为她在清河县做大户人家的使女时,对方的大公子非礼她,动不动就把手伸到她的肩膀或腰间,仿佛她是他的移动擦手布。
潘金莲受不了,即便对方许诺只要嫁给他,可以享受一切荣华富贵。但她出身卑微,只想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感情,即便大部分男人都把女人当做可抛式的东西,今天纳个妾,明天休个妻,但她相信,依旧会有个对的人在等她。
多次不从后,她从“擦手布”被贬为“粪坑石”,被对方下嫁给了武大郎。她没想到,这个四处被人取笑的武大郎,却成为了他这一辈子的真爱。
她清楚,在外貌上,她和武大郎有天壤之别。她眉似初春柳叶,脸如三月桃花,纤腰袅娜,芳容窈窕。可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目丑陋,清河县人看他生得短矮,还他起了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
他是个懦弱依本分的人,每天只是上街挑卖炊饼,没什么大出息,大家看到他们这一对,都戏弄称,“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
对于别人的看法,潘金莲毫不在乎。武大郎虽然矮,但两人站一起也有萌萌的身高差,虽然他长得不好看,但踏实肯干,尤其是他做的炊饼,金黄松软,咬一口,细碎的芝麻配合着炊饼的香气在口中扩散,适可而止的咸味更是将美味带入新的境界。
她漂亮又窈窕,放着有钱公子哥不要,非嫁给矮丑的卖货郎
如果有人出本书叫《舌尖上的大宋》,武大的炊饼肯定能名列前茅。
只可惜人言可畏,武大郎在清河县被人指指点点地住不牢,两人就搬到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他依旧挑卖炊饼,潘金莲则在家做女红,或准备明天早晨做炊饼的材料。虽然周边街坊依旧会有些碎言碎语,但她并不在乎。
真挚的爱情坦坦荡荡,是无惧任何目光的。
小两口的日子,就这样平凡地过着,像一辆稳步行驶的马车,可在不远处,一个石子,正在等着撞碎那脆弱的车轮。
每晚武大郎要回来时,潘金莲都会去门前收起帘子,一直以来都习以为常,相安无事。可是那天,不知为何,她手一滑,叉竿倒了出去,却又不端不正,正好打在一个人的头巾上。
如果这是命运的安排,那潘金莲真想拿叉竿把老天爷活活叉死。因为那天偏偏打中的,是西门庆。
关于西门庆这人,潘金莲来阳谷县时就略有耳闻。他是个开生药铺的财主,在县衙里有点关系,也算是有钱有势,得好多人巴结,大家都叫他西门大官人。他尤其好女色,祸害过不少良家妇女,有时花钱收买,有时就掠到无人处强上,官府里有人,被侵犯的女子都拿他没办法。
管他什么西门还是东窗,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潘金莲道声不是,收回叉竿。此时西门庆的眼神在她身上绕了好几回,上上下下,像饿极的猛兽舔舐着骨头,潘金莲被看得不自在,赶紧关上门。
她希望西门庆回去后,喝点酒,逛逛青楼,就把她给忘记了。否则,她要面对的,是这辈子最可怕的敌人。
3
当王婆送来一匹上好绸缎,央潘金莲帮她做送终的衣服时,她就觉得不对劲。
王婆虽然年纪大,但身体硬朗,说话嗓门大,中气十足,晚上打呼噜都能把隔壁的狗吵醒,忽然说要为送终做准备,这也太早了点。
不过毕竟是邻里街坊,潘金莲不好拒绝,只得应下。王婆为了感谢她,还特地请她下午来自己家里坐,备好茶水点心,慰劳她的辛苦。
潘金莲在里屋做着针线,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叫唤“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她才知道,王婆是真的辛苦,拉皮条拉得辛苦。
不一会儿,王婆就笑吟吟地领着一个人进来,潘金莲定睛一看,不出所料,正是西门庆。
王婆在潘金莲面前,把西门庆从头到脚连带他祖宗十八代和家里的狗都夸了遍,潘金莲只是礼节性地笑了笑,对方是猫是虎,她心里清楚得很。
大家坐下,寒暄一番后,王婆给西门庆使了个眼色,说要出去买酒,趁机开溜了。
王婆的心思,潘金莲自然清楚不过。现在羊入虎口,西门庆正两眼放光,她要是不走,非被吃得连皮都没了。
“时间差不多了。”潘金莲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西门大官人您在这吃好喝好,我得回去了。”
“别呀,这么快就要走,是不给我面子。”西门庆起身拦住她,谄媚地笑道,“娘子这么漂亮,我又这么英俊,我们在一起,就是郎才女貌,你说是不是?”
自恋个屁。潘金莲执意要走,还没迈两步,却被西门庆擒住手臂。
“娘子,但求成全。”
西门庆脸红得像猴子的屁股,他早已按捺不住,伸手要解她的腰带。
“别这样官人。”潘金莲不亢不卑,死死按住他的手,“今天正好来月事,下次,下次再说。”
“没事,我不介意……”西门庆无视她的借口,用力一推,她往后退到了床沿,一踉跄,倒在柔软的床上,棉被像粘糊糊的麦芽糖包裹着她。
西门庆见状,正要扑上前,忽然门外响起叫声。
“娘子,你在里面吗?”
是武大郎的声音,西门庆一听有些慌,站住不动,潘金莲迅速起身,整好衣服开门。
“你们这是?”武大郎望着他们,西门庆尴尬地笑了笑。
“刚刚和王婆一起,我们三个吃酒聊天,正好王婆出去买酒,我也要回去了。”潘金莲挽着武大郎,“走吧。”
“哦。”武大郎愣愣地被牵着往外走。他身后的西门庆用眼神将他剐得片甲不留。
“对了,刚你唤郓哥叫我来王婆家,有什么事?”回去的路上,武大郎问道。
“没事,今天风大,怕你着凉,想让你早点回家。”潘金莲还有些惊魂未定。幸好刚刚她为以防万一,去王婆家前,交代隔壁卖雪梨的郓哥,让他半个时辰后去找武大郎,叫他来王婆家。还好武大郎赶得及,再迟几分钟,潘金莲就打算摘下头上的簪子,刺瞎西门庆的眼睛。
不过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潘金莲知道西门庆绝不会善罢甘休,她决定反击,先对方出手,取得先机。
4
一名年轻小伙满头大汗,急匆匆地正要冲进一处民居。潘金莲恰好从里头出来,两人差点撞到一起。
“这位客官,如此匆忙,有何要事?”潘金莲行礼,装作是这家的侍女。
“出大事了,我找赵神医,他在不在?”对方想要往里闯,潘金莲抬手拦住。
“赵神医身体小恙,在休息,不便打扰。有什么事,方便的话,可以和我说。”
“药……药方……”他告诉潘金莲,自己是县太爷的差役,县太爷的小老婆最近怀孕,服用的是赵神医定期开的安胎药,取药是他负责。
今天是取药的日子,刚刚他在去药店的路上,发现放在身上的药方不见了,回去找也找不到,只能来求赵神医,再写一张药方。
“既然这样,您稍等会。”潘金莲退入院内,把门关上。不一会儿,她开门,手拿药方出来。
“赵神医重新写了遍药方,照着抓药吧。”
“谢谢,谢谢姑娘。”小伙子感激不尽,“老爷要是知道我把药方弄丢了,非杖责我不可。”
“快去吧,别耽误了事。”
小伙子再次道谢后,急匆匆地离开,潘金莲望着他的背影,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声音。
“你是何人?为何在我院里?”
她回头一看,是赵神医午睡醒来了。
“走错门了,不好意思。”潘金莲装作迷路,行个礼,退了出来,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其实,那个差役帮县太爷小老婆拿安胎药的事,她已经事先打听到了。毕竟女人之间有着最高效和团结的八卦网,打探消息的效率丝毫不比间谍差。
随后,她买通县里最有名的窃贼,在差役取药的半路,将药方偷走。她知道他肯定会来找神医,就事先守在这,装作是神医的侍女,给了他一张假药方。
虽然她不知道原先的药方是什么,但那个假药方里,她加了藏红花,一种会令孕妇小产的药。她也已经安排好,等差役取完药,让窃贼再在路上把假药方偷出来,真药方放回去。
熬药前,县里的人肯定要再检查一遍药材,就会察觉到药不对,他们不会发觉是药方出问题,最后只会怪罪到药铺。县太爷是出了名的爱他小老婆,无论是意图还是无意要谋害他的宝贝女人,绝对不会手软。
潘金莲做这些,只是因为她知道,负责给县衙配药的药铺,正是西门庆那家。这次她要先发制人,以绝后患。
潘金莲回到家后,就洋洋得意地等着西门庆的药铺被查封,他被下狱。
很快,消息像风,吹遍整个县城。
“县太爷的小老婆差点服错药流产……
县太爷派人追查此事……
县太爷的人已经赶到药铺……
药铺关门封条,任何人不得进出……
西门庆被带到县衙里……”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内。潘金莲为除掉西门庆而悠闲自在,心情舒畅,扫着家中的尘土,一边等武大郎回来,一边想象着西门庆被严刑拷打的样子。
此时,一个她意想不到的访客推开门。
“娘子真是贤惠,如此才德兼备,可惜屈就在这个矮子家里。”西门庆信步走进来,面色红润,毫发无损。
不可能,怎么回事?潘金莲愣住了。
“怎么了?是太久没见我了吗?“西门庆凑近她,”只要你愿意搬到我府上,我们天天,不是,是每晚都能见面。”
“啊,没想到西门大官人愿意到寒舍来,您稍坐,我给您倒杯茶。”潘金莲故作镇定,转身去备茶,心中却忐忑不安,西门庆在椅上坐下。
“刚刚听人说,官人的药铺出了点事。”潘金莲递过茶,试探性地问道,“不会连累到官人吧?”
“我的伙计是照药方取药,不会错,明显是有人要陷害。”西门庆将茶水放在一边,“幸好,县太爷不敢怪罪我,毕竟,他头上的乌纱帽和脑袋,还是要的。”
“没看出来,大官人如此厉害,连县太爷都得让您三分。”
“你可知我每年给了高衙内多少银子,东京内的高官我也是活动过的,他们还不罩着我。”西门庆的眼睛像只要捕食的鹰,“不过,我刚刚问过取药的差役,他说了丢药方的事,还说遇见你。”
“不会吧,他认错人了。”潘金莲不敢直视他,强行挤出一丝笑容,“我一天可都在家里。”
“其他人也许会认错,娘子你的美貌,听过他的描述,我相信不会错。还是,我要把他请来,你们再见一面?”
“官人真爱开玩笑。”潘金莲嘴上说着,脸上却笑不出来了。药方是她换的,换言之,意图谋害县太爷小老婆的人是她,虽然县太爷对西门庆服软,但对于她这弱女子,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事我可没和县太爷说,你知道说了,会是什么后果吧。”
潘金莲胆怯地点点头。
“所以还是别玩那么多花样。”西门庆起身,“老老实实从了我,我们还能做快活夫妻,否则,你,包括你们这个家,连只蚂蚁我都会全部捏死。”
“还望给点时间考虑。”潘金莲只能能缓则缓。
“好,就再给你三天。三天后我再来,我要看到武大的休书,你点头乖乖跟我走,否则,哼。”
西门庆说完踱步而出,潘金莲瘫坐在椅子上。她惹怒了一只凶猛的野兽,对方正死死盯着她,伺机把她撕得粉碎,而她,根本毫无办法。
无能为力,真是世界上最令人绝望和残忍的词。
5
武大郎喝下加有砒霜的茶,完全是个意外。
或者说,是西门庆处心积虑的阴谋。
那天,西门庆走后,潘金莲一夜没睡。她望着窗外夜幕上镶嵌的那一轮小小镂空的白月亮,不知上面是否真的住着嫦娥和吴刚,如果是真的,她多希望吴刚能把斧头丢下来,直直砸在西门庆的脑门上。
那三天,对她而言异常漫长。她没有告诉武大郎,依旧装作若无其事地生活。她想过很多办法,可是西门庆有权有势,她一个平民女子根本无力抗衡,唯一可以指望得上的叔叔,也去东京出差,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娘子,你没事吧?”第三天早上,武大郎挑着炊饼准备出门,看到潘金莲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心疼不已,“是不是这几日过于操劳,要不好好休息,我也歇几天陪你。”
“我只是没睡好。”潘金莲强颜欢笑,“时候不早了,快出门了。”
武大郎走后,她从被单下,拿出一副砒霜。
砒霜是她昨天下午去药铺取的,说是为了灭老鼠。现在,她要用它来消灭那只野兽。
别说杀人,平时潘金莲连杀鸡都不敢,但这次,为了武大郎,为了这个家,她只有豁出去。
她告诉王婆,她答应西门庆的要求,要他现在过来。
不一会儿,西门庆接到通知,兴奋地赶到王婆家,潘金莲也在等候多时。
“看来你还是想通。”西门庆喜笑颜开,手指忍不住在她细嫩的脸上摩挲,“果然识时务,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能得大官人垂青,是小女子的福分,是我之前太傻不懂事,请大官人莫见怪。”潘金莲客气地给他倒了杯茶,“天气热,来,先喝杯凉茶。关于后面的事,我们慢慢聊。”
西门庆没有防备,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顺手拿起杯子,正在送入口中,忽然发觉不对,他仔细闻了闻,给潘金莲一巴掌。
“你敢给我下药!”西门庆摔碎杯子,“你忘了,我家是开药铺的,里面放了东西,我一闻就闻得出来。”
“官人误会了,这凉茶是用中药熬的,自然有药味。”
“你等着。”西门庆转身出去,没一会儿,又走进来,不说话,直直坐在椅子上,像在等着什么。
潘金莲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战战兢兢地坐在地上,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如今事情已经败露,不知迎接她的会是什么。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两个面色凶狠的差役押着武大郎,丢进王婆的房间。
“大郎!”潘金莲哭着扑上去,知道肯定凶多吉少。
“娘子,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武大郎不明就里地望着屋里的人。
“没事,你娘子贴心,特地煮了凉茶给你降火。”西门庆倒上一杯,放在桌上,“来,喝吧。”
“别喝。”潘金莲拉住他的衣袖。
“你不是说是中药熬的吗?怕什么?来人!”
西门庆一声令下,一个差役将潘金莲拉到一边,另外一个掐着武大郎的脖子,将那杯茶灌入他口中。
“不要!”潘金莲撕心裂肺地想要冲过去制止,但太迟了。武大郎服下茶后,很快毒发,倒在地上,浑身痉挛,口吐白沫。
“叫大夫!快叫大夫!”西门庆和差役只当做在看戏,潘金莲的叫喊如落入井底的石头,无人回应。她挣脱不开差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武大郎痛苦地望着她,身体渐渐软下来,黑色的眼珠也在一瞬间,失去所有光泽。
西门庆和差役离开后,潘金莲抱着武大郎的尸体呆了很久很久,四周仿佛一片寂静,甚至王婆进来后的尖叫她也听不见。
世界就此崩塌,万物失去色彩,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给武大郎办完后事,回到家,她看到篮子里,还有前几天武大郎卖剩下的炊饼。她含着泪,咬了一口。炊饼早已变得硬邦邦,毫无滋味,她干咽整个炊饼后,又哭了整整一晚,她没有退路,她也不想再活下去。
她只想为武大报仇。
6
至始至终,她都没有和西门庆发生过什么。虽然武大被害后,西门庆又上门来找过她几次,但她每次都手拿菜刀,装疯卖傻,以死相逼。西门庆只是寻乐,不是寻死,见她如此,也就失去兴趣,转向其他良家妇女。
但潘金莲放出口风,逢人便说,自己是西门庆的地下情人,因为和西门庆有一腿,觉得武大郎碍事,才下药杀了自己的丈夫。
顿时,谣言满城风雨,她走在路上,总被人指指点点,那些难听污秽的话,也时不时钻入她耳中。
但她不在乎,她的心已如一潭死水,名声也无足轻重,被人骂,被人踩,她都无所谓。她要的,就是这场奸情人尽皆知,等武松回来,她只要亲口坐实此事,以武松的脾气和武艺,必然会取西门庆的项上人头。
因此,当武松质问她,是否是她害死武大郎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她也考虑过直接告诉武松实情,但他在县衙当差,只怕他一时横不下心。因此,她决定用最稳妥的方式,将她和西门庆,还有武大郎的死都捆绑在一起,况且,她也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当武松的刀刺入她的胸膛时,她仿佛看到武大郎在不远处召唤着他。她从没想过,原来死亡可以这么美好。
标签: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