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窄细的公路蜿蜒绵长,车子穿过隧道,眼前是绿油油的麦田,呈梯状。
攀山绕坝下了坡,远远望见一处依山小镇,房子错落有致,青砖灰瓦在晨雾中影影绰绰,颇有几分仙气。
车子进不去,停在公路边。
顺着公路斜刺里一条小道步行下去几百米,突兀地矗立着一方巍然大石,上面用考究的红漆书着三个字——“吕奉镇”。
“电话是半夜打来的,这会儿人能不能还在?”我扯了扯闷头朝前走的石明,焦虑地问。
“在不在也得去了才能确定,再说了,那是派出所,你想多了。”石明一脸倦意。
谁说不是呢?自从多喜离家出走,三年来,我几近崩溃。
只要有一丝线索,不管是半夜还是清晨、刮风还是下雨,我都会不顾一切前往,虽然到头来都是空欢喜一场,可每次石明都陪着我,言寡而情重。
这次依然一样。
吕奉派出所的电话是半夜打来的,说是一个老乞丐半夜跑进当地农户的栅栏里偷鸡,被人家逮着,好说歹说抱着一只鸡死活不放手,人家没办法才打电话报了警。
我挂了电话就要出门,石明知晓我的性子,穿了衣服随同,一路赶来,已是拂晓。
山里雾大,走近了才看清,一条街穿山而入,两边是一水的商铺,沿着街道拐上去,半山脚下就是派出所。
侧着目光远望,远山间三三两两散落着几处院落,想必就是镇子近处的农户。
我定了定神,若真的是多喜,六十多岁的人了,磕磕绊绊走了多久,才能爬上那陡立的院落?
眼下又是深秋,大半夜守着别人家的鸡窝,也不知身上的衣服能不能御寒。
身旁的石明碰了碰我:“佳慧,想啥呢?”
我猛一抬头,一个小警察已立在眼前。他看见我们站在大门口,揉了揉疲倦的眼睛边开门边惊诧地问:“这么早?你们这是?”
“哦,我们昨夜接到电话,说是这里有个老人,与我们登记的走失信息相似,我们来看看。”石明客气地说道。
小警察“哦”了一声,领着我们进了所里。派出所不大,但仍透着股威严庄重的气势。
进了门左拐,是一条不长的走廊,走廊尽头蹲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小警察指给我们说:
“呐,就那个,昨天半夜有人打电话,说偷了农户的鸡,死活不放手。人领回来,一直蹲在那,你们去认认,看是不是你们之前登记要找的人?”
我疾步向前冲去,石明眼疾手快拽着我的胳膊使了个眼神,我疑惑地看向他,他伏在我耳边低声说:“不要激动,看样子不像,别吓着人家。”
我翻了一眼石明,照旧冲上去。
老人低着头,身上破破烂烂的迷彩外套被油污和脏垢浸透,已近僵硬,头发像乱草一样七倒八歪,一绺一绺凝结着。
他听见响动,偷偷斜乜,见有人朝着他冲过来,身子下意识地朝着墙角挤了挤,哆哆嗦嗦贴紧墙面,闷着头低声喃喃自语,似泣似哽。
我顾不得许多,掰着他的肩旁用力一推,想看清楚他的脸。他猛地抬起头,惊恐地哆嗦道:“鸡是我的,我找到了,不给你。”
那是一张乌漆墨黑的脸,右脸一道蜈蚣疤赫然醒目,面目苍老而隐怯,我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真的是多喜。我喊了一声“爸”,便泣不成声。
旁边的石明也惊呆了,他急忙蹲下身询问:“爸,你这是?”
多喜用浑浊的眼神望了望我们,身子继续向后缩去,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只奄奄一息的鸡,却并不与我们搭话。
我和石明同时觉察到了异样。
我心疼地继续说:“爸,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毛丫,我来带你回家。”
就在那一瞬,多喜突然变了脸色,一把推开我,闪身站起来擦过我和石明就往外冲。
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嗵”的一声闷响,多喜重重地栽了下去。
怀里的鸡飞出去好远,鸡毛扑棱了一地,鸡被摔醒了一瞬,“咯咯”叫唤了两声,紧接着抖了抖翅膀,彻底没了气息。
多喜也晕了过去。
2
算是一场虚惊,多喜并无大碍,只是蹲得太久又冲得太猛,人暂时晕厥。
回程的路上,多喜一直卷缩在车后椅的角落里,尽管他嘴里一直念叨着“毛丫”这个名字,但他对我却置若罔闻。
我像幼时一样,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扯他的胳膊,试着把头伏在他的肩旁,但他警觉地缩紧身体,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神惊恐地看向我。
石明的车开得稳当,他几次朝着后视镜端详,良久才说:“佳慧,爸的病怕是严重了,他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是不要着急,不然他更加排斥。”
一路无语,此刻石明打破了压抑的宁静,我憋在心口的悲恸一时没法控制,冲着石明吼道:“敢情不是你爸,你不着急。”
我的声音有些疾愤,吓得旁边的多喜一个激灵跳起来,头磕到了天窗。
接着多喜吵闹着要下车,我顾不得许多,上前死死抱着多喜的身体,但多喜的力气还是那么大,他几次挣脱。
眼看着我无法控制多喜,石明一个急刹车。随着车子的骤然停下,我和多喜的身体“啪”地重重摔在了前座上。
多喜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到了,他怔怔地望着跳下车的石明,像个孩子一样哆嗦着嘴说:“鸡,鸡找到了,又丢了。”
说完他指着我说:“是她,她抢去的。”
石明抬眼看了看有些狼狈的我,朝着多喜说:“爸,您是要找鸡吗?”
多喜听到这句话,脸上浮现出一丝明亮的笑容,连连点头道:“找鸡,找鸡,毛丫和橙子还等着我呢!橙子最爱吃鸡肉了。”
听到橙子的名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
橙子是我和石明的女儿。
这世上,多喜除了疼我,橙子更是他心尖上的一块肉。
派出所那只已经咽气的鸡是被我从多喜的怀中横夺过去扔掉的。
当时,他醒来后,看见地上的死鸡,一个猛子扑上去,紧紧搂在怀里,对我和石明却视若无睹。
我扯着多喜的胳膊哭着说:“爸,我是佳慧,你的毛丫,你看看,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多喜却一个劲的摩挲着那只死鸡,任凭我怎么呼喊,他都置之不理。
我当时心劲上来,火爆的脾气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夺过多喜手里的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扔进了派出所的犬笼里。
鸡在犬的兴奋撕扯下很快就分裂成了一地散乱的鸡毛。
多喜匍匐着两条腿,欲哭无泪地奔向犬笼,我给石明使了个眼色,石明冲到前面背起多喜就往外跑。
多喜苍老的喉头发力滚动,可除了含混不清的嚎哭,他几乎再也不能完整地表达出一句话,小警察跟在后面,七手八脚地帮着把多喜带出了吕奉镇。
车子沿着公路向前,多喜不再闹腾,石明告诉多喜只要乖乖坐在车子上,就会带他去找他要的鸡。
3
多喜是我的养父,脑子有些毛病,上铺村的人都喊他“傻喜子”。
听奶奶讲,多喜十三岁之前是个顶机灵的孩子,却因为一次意外失了魂,便成了傻子。
4
上铺村的人多姓雷,雷家祖坟往西三里便是下铺村。
上铺村有个傻子叫多喜,一遇着电闪雷鸣的大雨天就拼了命往雷家祖坟跑。起先父母死命拦着,后来,拗不过多喜的鬼哭狼嚎,也就随他去了。
十几年来,多喜像个鬼魅一样在大雨里绕着雷家祖坟高声狂叫疯喊:“爷爷,爷爷,你不是说你能擒住‘大粽子’吗?为什么你趴在地上不起来?”
那撕心裂肺的质问直呼喊到雨停,多喜才像个落汤鸡一样蔫蔫地回村。
最初的几年,村里有些心软的人不免跟着落泪,久了也就晓得是多喜疯魔发癔症。
多喜二十六岁那年,从雷家祖坟捡回一个女娃娃。
那天,据说多喜又在坟地疯喊,喊着喊着雨便小了,他停下来喘气,忽听得一深草茂密的坟茔处一阵婴儿啼哭的声音。
多喜怔了怔,跑过去一看,破旧的柳筐浸在雨地里,里面睡着一个娃娃,红猴一样皱皱巴巴,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多喜许是被那哭声震撼了,他提起柳筐,一路奔回上铺村。
多喜母亲一看是个孩子,问多喜哪里来的?多喜傻呵呵一笑,痴痴地说:“爷爷爬得慢,落下的。”
多喜母亲知道多喜说疯话,白了一眼多喜也不再理他,转回头冲着老小说:“多力,雨小了,去把你大哥大姐找来,就说爸和妈有事。”
家里七七八八的几个儿女都叫来了,多喜的爹磕了磕烟灰开口了,他说:“这个家一向你们的妈说了算,眼下的事叫她和你们讲。”
多喜母亲看了看众位儿女,清了清嗓子说道:“事情是这么个事情,今儿多喜又出去疯魔,坟地里捡回个女娃娃。
“眼下计划生育政策紧,我估摸着这指不定又是谁家多出的女娃娃不要了,扔在坟地了。
“这既然多喜捡回来了,好歹也算是一条命,我琢磨着……”
多喜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多喜的大姐就插嘴道:“妈,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这孩子谁爱要谁要,可别赖给我。”
多喜母亲用轻视的眼神瞟了一眼多喜的大姐,接着说:“我琢磨着,我和你爸也一天天老了,你们呢,都成家立业了。
“这多喜呢,到最后就留下孤零零一个人,虽说兄弟姐妹多,可到底是老牛拉犁,各顾各的光景,多喜将来指不定多凄惶。
“既然这女娃娃没人要,我打算给多喜认下,做他的闺女,我和你爸帮衬着带大,他们也算是相依为命的父子俩,在这世上,互相有个亲人。”
“妈,你老糊涂了,就傻喜子这样,自己都不定活到哪天,还养闺女!养了闺女他知道疼吗?你这不是紧赶着给咱一家人添堵吗?”
多喜的大姐“叽里呱啦”一顿说。
“老大,傻喜子不是咱付家人叫的。这些年,村里的人怎么瞧低咱们、怎么戏弄多喜,你不是没看见。
“眼下你再自己个作贱自己个的兄弟,你别怪我不认你这个闺女。
“就这。我找你们来不是商量,是告诉你们,这娃今后就是多喜的闺女了,你们做姑姑叔伯的往后多照应着点,我也能和你爹闭上眼睛走那黄泉路。”
说完,多喜母亲就下地熬米糊了。
其他兄弟姐妹知道拗不过母亲,虽说知道将来这娃娃难免会拖累他们,但为着不惹母亲数落,也乐得清静,嘟囔几句各自回家了。
那天夜里,喝了米糊的女娃娃睡得特别香甜。多喜不愿回自己的房里,硬是要守着他捡回的女娃娃。
多喜母亲头一次发现多喜的脸上泛出了难掩的喜气。
她说:“多喜,你瞧,这娃娃好看着呢,那么大的雨都没淋坏,真是个结实的胎娃。这是老天爷还给你的报,你好好养着这闺女,将来你老了就有依靠了。”
多喜听懂了母亲的话,点了点头,一个劲地傻笑。
那一夜,月朗朗,星如点豆。
5
这世上从来不缺多嘴的舌。
多喜从坟地里捡回女娃娃的事不过半天的功夫就传扬得十里八村都知晓了。
上铺村的付家,祖上是外来户,一向受着歧视。
更别说当年多喜的爷爷装神弄鬼糊弄了大家几十年,害了自家的子孙不讲,把付家的名声也搞得臭名昭著,以至付家的人在上铺村越发抬不起头做人。
好在多喜母亲个性强势,一向维护着付家的门庭,这样一来,少不得得罪一些人。
下铺村的司家,坐地的大户,一个村有半个村都姓司,尤其司锁的老婆,一哭、二闹、三上吊是远近闻名的,没人敢惹。
她找上门的时候,多喜母亲在自家院子里攀黄瓜的架子,虽说入了秋,可昨天一场秋雨把园子里的蔬菜浇了个透,太阳一出争着劲地冒个。
“哎呦,多喜妈,心情着实不错嘛?!”司锁的老婆阴阳怪气地叉着腰走进了院子。
“哦,锁子媳妇,你这是咋有功夫来我们村串门,快些进屋喝口水。”多喜母亲虽说心里不待见这个女人,可到底客套礼让着。
“喝什么水?我问你,昨天你家那傻喜子是不是捡回一个女娃娃?”
“你咋个知道?”
“我咋个知道?那是我的娃,我扔在雷家祖坟的娃,谁叫你们捡回来的?”司锁的老婆气势汹汹地叫嚷。
“哦,是你的娃呀,那你是不是来要娃的?”多喜母亲虽说心下有些舍不得,可毕竟人家亲生母亲找上门,由不得自己。
“那女娃娃是我们扔了不要的,我们司家是要生男孩的,我要她做什么?”
“哦,原来是这样。那你看,你这不是还在月子里吗?虽说是刚入秋,天气还热,可月子还是要坐的,着了凉落下病就不好了。
“你要是啥时候想看娃娃,知会一声,我叫多喜抱过去给你看。”
“多喜妈,你不要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我那女娃娃算是个没福气的,赶上这胡乱的政策,为了弟弟不得不舍了自己这一世的福气。
“可她就是被狼叼走、被狗吃了,也不能栽在你们家认个傻子当爹吧,你叫她将来怎么做人?”说着司锁的老婆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
多喜母亲犯了难,她思索了片刻,赔着笑说:“锁子媳妇,你看是这样的,俺们家多喜是傻,但他知道疼孩子。
“他既然能从那坟地里把孩子带回来,就说明这孩子不能死,她和多喜是有父子缘分的,你说眼下你又不要,咱总不能把孩子再扔了吧,好歹是一条命。”
“还缘分?跟着一个傻子爹活着不如死了的好。”司锁老婆说完一个箭步冲进里屋抱起孩子就走。
多喜母亲到底年岁大了,再厉害也顶不上事,她眼见着孩子被抱走,拖着有些臃肿的身子死死拽着司锁老婆的后襟不肯放手。
司锁老婆急了,抬腿就是一脚,把多喜母亲仰面踢翻在地。
村里的男人们都下地收庄稼了,几个闲散的老弱听见吵闹声跑来,一看付家出了事,都指指点点说东扯西,却没一个出头帮忙的。
多喜母亲趴在地上动弹不了,眼看着司锁老婆把孩子抱走,她心知再拦也无用,毕竟孩子是司家的,是死是活人家说了算,合该多喜是个孤苦无依的命。
多喜是从哪冒出来的,谁也不知道。司锁老婆已经抱着娃娃走到大门口了,眼见着一个男人冲上来,一把夺过孩子,怒气冲冲地看向司锁老婆。
“呀,傻喜子,你是反天了吗?把孩子还给我。”司锁老婆说着冲上去就抢孩子。
多喜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巴掌,把个司锁老婆打得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眼看着多喜还要上去打,从门里踉踉跄跄小跑出来的母亲大呼小叫:“多喜,住手,那女人还在月子里,你可不敢再动手了。”
多喜听见母亲的呼斥,一个大步抱着孩子回了屋。
被打的司锁老婆坐在地上开始嚎,没有一刻钟的功夫,下铺村就来了十几个精壮的汉子,把付家的门户围了个水泄不通。
“锁子媳妇,不敢嚎了,月子里嚎出病,将来咋办?”多喜母亲来来回回就这几句车轱辘话。
她当然无心安慰眼前这个哭闹的女人,她在揣摩咋样能在下铺村的人赶来之前想出留下娃娃的办法。
付家门前闹得人仰马翻,付家的男人也回来了。
“把娃娃抱走哇,人家自己的娃娃留在咱们家遭这样的烂摊场。”多喜的大哥烦恼地说。
“把娃娃抱走,你说得轻巧,眼下那傻子把俺媳妇打了,这笔账你们没算吗?”司锁手里挥舞着镰刀豪横地说。
“你想咋?”多喜母亲一把推开老大,干脆地问。
“娃娃自是要抱走,打了俺媳妇是要赔钱的,不然俺手里的镰刀可不认识谁的脑袋硬。”
“娃娃你们要养,抱走没说的,要是往死弄,俺出钱买了。多少,你说个数。”多喜母亲一向爽快,在场看热闹的人都愣了。
多喜的大哥扯了扯母亲的衣服说:“妈,你是不是糊涂了,非要沾惹这是非。”
“这不是是非,是命。”多喜母亲厉声吼道。
众人立在原地不说话。
司锁老婆一听有人肯出钱买她要扔掉的女娃娃,“腾”地从地上站起来说:“五百现钱,外加两只带羔大母羊。”
多喜母亲用轻蔑的眼神扫了一眼刚才还嚎哭得要死要活的女人,淡淡地说了句:“行,羊啥时候拉都成,现钱立个字据秋后卖了粮食就给。”
就这样,娃娃留下了,小名毛丫,也就是我,那天,多喜头一次替我出头,打的却是我的亲生母亲。
后来,奶奶知道是大姑去下铺村告的状。大姑原以为会把我赶走,却不想害得家里赔了好多损失。
6
母亲把原本要给我喂奶的两只母羊赶走了。
奶奶的面糊米糊不顶用,我喝进去就拉稀,拉得整夜整夜地哭,眼看着没出满月就七七歪歪活不成个人。
奶奶熬不住,舍下老脸和村里养牛的雷大军去赊牛奶。
“一家子糊涂虫,你给个傻子养闺女,不是害人吗?你叫人家娃娃将来咋活人?
“还赊牛奶,我这牛奶现钱拿到镇上都不够抢,你欠下那五百现金就够你还了,还喝牛奶,没有,回去。”
奶奶在雷大军处碰了壁,回家抱着我哭了一场,她说:
“毛丫,人人都说你给多喜当闺女不如死了的好,你也是嫌丢人了,喝了这面糊糊见天地吐,看来真是不该多喜有福。”
那天夜里,爷爷奶奶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他们奔出院子一看,雷大军领着几个本家把多喜一路拖着扔在了院子里。
多喜身体蜷缩着,双手死死环抱着肩臂,任凭一伙人对他拳打脚踢拖拉扯拽,他都没有松手。
奶奶急吼吼护着多喜的身体质问:“你们有没有王法了,这样欺负多喜,不怕遭报应吗?”
“王法?王法也是你们这种装神弄鬼唬弄人的人家讲的?今儿个打他算是轻的,再叫我雷大军逮着这傻子偷牛奶,我非剥了他的皮。”
雷大军留下狠话扬长而去。
爷爷扶起多喜,月色下,多喜的脸上糊满了褐色的血。
大概被拖拽得厉害,多喜站不起来,他看着因心疼而落泪的奶奶说:“我闺女毛丫死不了。”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搪瓷瓶,冲着爷爷奶奶晃了晃,傻笑着。
奶奶接过牛奶,抱着多喜放声嚎哭,直哭得满村骚动,老树上鸦鹊扑棱棱惊飞无数,才把她多年亏欠多喜的憋屈释尽。
也是那一夜,爷爷磕着老烟袋锅,看着被打得浑身是伤的多喜叹了半夜气。
天初明。
爷爷去了雷大军家,他是这样和雷大军说的:
“大军,叔这一辈子没求过谁,昨个夜里,那多喜你看见了,打死都不肯松手。
“他的胆子是被吓破了,魂也吓散了,可心底里那股子人情味还在,他知道疼他的养女,他怕那娃娃饿死,是豁出命的。
“你看,你那好几头牛,你就不要花钱雇牛倌了,叫多喜给你放,俺们不要钱,每天就给娃娃一斤牛奶,等娃娃会吃饭了就行,算是叔求你了。”
说着爷爷就要下跪。
雷大军一看,窝囊了半辈子的付海老汉要给自己下跪,他的心肠再硬也不能把事情做绝了,再说不花钱有人给放牛,这笔账明摆着他赚大发了。
他忙颠颠扶着爷爷说:
“叔,既然这样,那就依你了,只是我雷大军不做亏本的买卖,你这傻喜子要是把牛放好了咋也好说,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就不能怪我不仁不义了。”
爷爷一看雷大军发了善心,喜得千恩万谢替多喜揽下了放牛的营生。
那年,从秋到冬,不论刮风下雨、飞雪流寒,多喜天天给雷大军家放牛。
虽说中间出了不少岔子,可多喜在爷爷奶奶的精心嘱咐下,硬是顶着风雪把一个冬天熬过去了。
我因为喝上了牛奶,五个月的时候竟也白白胖胖。
7
开始懂得嫌弃多喜的那年我已经七岁了。
村里的娃七、八岁都陆陆续续开始上学,那年秋下,奶奶给我缝了一个蓝白相间的竖条纹书包,还特意送了村里一个老先生一篮鸡蛋,给我取了个大名叫“佳慧”。
开学那天,我扎着两根羊角辫蹦蹦跳跳跟着多喜去学校。
学校在下铺村。
那是我小小的人生里第一次见到了与家里完全不一样的情景,也是第一次发现我与别人不一样。
多喜拉着我的手走进学校,好多孩子围上来,他们用好奇的眼神盯着我。
良久,一个孩子说:“这就是上铺村傻喜子的闺女,也来上学了。”说完哈哈大笑,紧接着其他孩子也跟着哄笑。
我来时那喜悦的心劲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被淹没,我羞愧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扯着衣服的下摆,泪在眼睛里打转。
多喜则满校园追着那群起哄的孩子嗷嗷乱骂,孩子们见多喜被激怒了,更加肆无忌惮,越发张狂地戏弄多喜。
多喜似乎浑然不觉,在追赶中越发因气急而狼狈不堪。
我的耳中穿过一阵又一阵的嘲笑声,“傻喜子”这三个字像利箭一样扎在我年幼的心上,我再也无法忍受那种异于常人的屈辱,抬腿跑出校园。
多喜看我跑了,也顾不得追那些瞎嚷嚷的碎孩子了,他朝着我喊:“毛丫,毛丫,慢些跑,小心摔了。”
我那时候恨极了多喜,他越喊我,我跑得越冒劲。
那天回去后,我一直哭到错午时分。
奶奶去大伯家借了二升玉米面,蒸了我最爱吃的红枣玉米发糕。见我哭够了,她笑呵呵地说:
“毛丫,还有半个月该是你的生日,咱们今年提早过,你吃了发糕奶奶带你去个地方。”
我一瞧见发糕就不哭了,抹了抹眼泪破涕为笑,多喜则站在脚地一个劲看着我傻笑。
吃完发糕,奶奶带着我到了雷家祖坟。
“奶奶,来这里做什么?这里都是死人,我害怕。”我缩了缩身子贴在奶奶怀里。
奶奶搂紧我,自顾自叹气道:“到底是谁做的孽,叫这孩子遭这罪?”
“奶奶你说什么?”
“毛丫,你从前问奶奶你的妈去了哪里?奶奶骗你说,你的妈得病死了。今儿,奶奶把真相告诉你,你妈没死,她就在下铺村,是司锁的老婆。”
我一听见奶奶说自己的妈就在眼前,朝着奶奶嚷:“奶奶,你骗我就是为了让我给傻喜子做闺女吗?”
“毛丫,七年前,你爸妈在计划生育的逼迫下,为了省下指标要个儿子,把你扔在这雷家祖坟。
“那天下着大雨,雷声和闪电忒吓人,喜子又发疯魔跑来这雷家祖坟疯嚎,你就在那。”
说着奶奶指向一处坟茔,上面野草萋萋,甚是骇人。我瞪着眼睛胆怯地望向那处坟茔,继续听奶奶讲:
“你躺在一个破旧的柳筐里,喜子听见了你的哭声,把你带回了家。你的叔伯姑姑都担心留下你受拖累,当天下午,你的大姑就偷偷跑去下铺村告了你妈。
“你妈跑来又哭又闹折腾了一番,最后要走了五百现钱和两只带羔的母羊,事情才算消停。
“原本那母羊还能给你垫补点羊奶喝,可被他们赶走了,奶奶想着你命大,没死在坟地里,喝面糊米糊也指定能活。
“可谁想你那肚肠倒是娇嫩,喝了面糊米糊见天地吐。
“那个时候家里穷,也拿不出啥好吃食给你。没办法奶奶就腆着老脸去和雷大军赊牛奶,结果被撅了回来。奶奶想你是活不成了。
“就是那天夜里,喜子怕你饿死,去雷大军家偷牛奶,结果被雷大军发现,打了个半死。
“你看他脸上那道醒目的蜈蚣疤,就是雷大军用三抓劈的,喜子险些丧了命。可就是那样,喜子还是把偷来的牛奶捂在怀里不肯松手。
“这些话,奶奶本来不能和你说。你还是个小人儿,按说啥也不懂,可说不懂,你也晓得有个傻爸丢人。
“奶奶是黄土埋脖子的人了,也活不成几日了,这些话奶奶等不得你长大了。”奶奶说着泣不成声。
我伸出小手抹去奶奶的泪痕,奶奶握着我的手说:
“毛丫,你若想去找你爸妈,奶奶和喜子绝不拦着,奶奶知道,你懂事嘞。
“你知道睡在这死人堆里骇人了,也活不成,做喜子的闺女也要遭白眼和唾弃,只有你爸妈是体面的人,才能叫你好好活人。”
说完奶奶看着我,目光温和,她的脸上竟看不出一丝波痕。
落日拖着金色的余晖,晃得人神色慌张。多喜站在我们身后,他的脸上布满了恐慌和害怕。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日的多喜有多害怕我离开他。
其实那天,我懵懂的心智并未开化,奶奶说的好多话我并没有完全理解。
我只听懂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亲生父母就在眼前,却抛弃了我,是多喜救了我的命,我去找他们,他们也不能要我。
可纵然那样,我依然极其嫌弃多喜。
8
越是长大,强烈的自尊心越是膨胀,且脆弱。
我从来不让多喜送我上学,也绝不允许他出现在我的学校,为了躲避同学的嘲笑,我甚至在我的书本上只写了“佳慧”两个字,特意把“付”字去掉。
遇上刮风下雨天,都是奶奶站在村口等我,她年迈的身体越发显得臃肿,自爷爷走了后,奶奶独自操持一个家,更是辛苦不易。
可我当时并不懂事,宁愿年迈的奶奶在风雨中遭罪,也绝不让多喜出现在视线里。
虽然我知道多喜每次都偷偷跟在我身后,可我就是想恼他,不让他靠近我。
我上三年级的一个冬天,多喜突然来学校找我。
那天我们正上语文课,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一个上课捣蛋的同学朝着窗外惊呼:“下雪了。”
同学们都纷纷把头侧向窗外,突然那同学又大声喊道:“咦,你们看,那里跑来一个白毛怪。”
同学们冲着大雪中慌慌张张跑近的白毛怪齐声喊:“傻喜子,傻喜子下雨不疯,下雪疯了。”
几个平时捣蛋的男生冲着我喊:“付佳慧,你看你傻爸来了。”
我当然也看见了多喜。
在同学们的嘲笑声中,我不顾一切奔出教室,身后是老师呵斥捣蛋同学的声音。
多喜见我跑出了教室,他惊慌地冲着我喊:“毛丫,你奶奶……”
他话没说完,我朝着他怒斥道:“谁叫你来学校的?你起开。”说完,一把推开多喜跑出了学校。
由于我的任性,奶奶在临终时没有看上我最后一眼。
大伯把我找回家时,我已经冻成了雪人,那时候奶奶已经咽气多时,寿衣穿戴整齐,等着我回家就入殓。
我扑在奶奶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可奶奶再也没有睁开眼看看我。
原来,多喜去学校找我是因为奶奶不行了。
其实,秋深的时候,奶奶的身体就渐渐不支了,行动也缓慢了。入了冬,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整夜整夜地咳。
那段时间,奶奶一放学就逼着我烧火做饭,她说我将来长大要嫁人,不会做饭是找不到婆家的。
她一样一样教,从简单的面食到复杂的饺子几乎都教了一遍。
那时候,我特别烦奶奶,她不停歇地叫我做这做那,几乎要揉扁了我的筋骨。
我那时候哪懂得奶奶是在安排后事,她知道自己熬不过那残冷的冬天,又放心不下我和多喜。
奶奶走的那天并没有征兆,她依然拖着残病的身子在院子里忙活,雪花飘来的时候,奶奶还在院子里喂鸡。
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使她喘不上气,多喜闻声跑到奶奶身边,奶奶撑着一口气叫多喜快去学校找我,她怕等不到我放学。
结果当多喜气喘吁吁跑去学校时,我却嫌弃多喜丢人跑得没了踪影。要不是被大伯找到,我怕是冻死了。
奶奶离开人世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直到大雪覆了她僵硬的身体,她的儿女们才在多喜呼天抢地的哀嚎声中匆匆赶来。
而她最想见到的我,居然也没能再看上最后一眼。
奶奶下世后,偌大的院落只留下我和多喜。
失去亲人的空落让年幼的我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我和多喜当时的凄惶。
那天夜里,我头一次下厨做了一锅面,面和得太软,汤又寡淡,出锅的时候竟成了一坨粘稠的面糊糊。
但多喜吃得满头大汗。
许多年之后,我才找到了那个词来形容我们当时的境况——“风雨飘摇”。
9
让我放下芥蒂、彻底接受多喜做我爸,是在我初中毕业后。
中考后,好多家境好的同学都上了县一中。
多喜没钱供我念书,奶奶攒下的钱七拼八凑好歹让我读完了初中,却再也无力让我继续读书。我思虑再三,决定出去打工。
那一年,我赶上了最后一批小中专分配。虽然我考上了,可是我知道多喜根本拿不出钱,便不再妄想。
县城的小餐馆专卖面食,我从早忙到晚,一个月下来,也能攒下几百块。
天气转凉后,雨水倒是多了。那天,雨下得特别大,店里也没有客人,我捡了一张靠窗户的桌子预备第二天的卤蛋。
老板在前台算账,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他一边算账一边抬头望着雨帘,自言自语道:
“这雨瓢泼一样,也不懂得避一下子,莫不是傻喽?”他的南方口音尾音拖得长,那个“傻”字在我心底像刺一样隐隐作痛。
我想到了多喜,猛一抬头,惊得浑身一阵颤栗。大雨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瑟瑟发抖,大雨几乎要把他浇透了。居然真的是多喜?
我以为我产生了幻觉,使劲摇了摇头,确实是多喜。
我顾不上其他,一步冲出去,拉起多喜就往店里奔。站定了,他怯懦地看向我,慌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大声地斥责道:“这么大雨你跑来这里做什么?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是村里的雷强,他领我过来的。”多喜哆嗦着小声回我。
老板放下算盘急切地问:“佳慧,这是你家里人?快,拿条干毛巾给擦擦,来了怎么不进来,这样会淋坏的。”说完递上了毛巾。
多喜不敢接,眼神闪烁地看向我。
我说:“爸,擦擦吧。”多喜听见我喊他“爸”,欣喜地接过毛巾。
老板接着讲:“是你爸啊,那快些带着进去换个衣服,叫后厨做碗热汤面。”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外界的温暖,老板居然没有嘲笑我。
多喜是来给我送学费的。
班主任老师说我考上了财经学院,不去上很可惜。他知道我家里的情况,给多喜指了一条路。
他告诉多喜可以找我的亲生父母,好歹让我把学上完,不然一辈子只能在餐馆打工。
多喜当然没有去找司锁两口子。他再傻,也知道不让我沾惹那家人,他怕失去我。
去哪里弄学费?还是应了大姑当年那句话,我是多喜捡来拖累他们的。
多喜去借钱,大姑车轱辘话骂了一上午,就是一分钱不借。
多喜是一根筋,借不到钱就不走,他从早上站到中午,眼看着大姑一家吃完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睡午觉去了,他还顶着火辣辣的日头站在院子里。
下午,大姑一家下地干活,他们原以为多喜会走,结果回来一看,多喜还在院子里站着。
眼看太阳要落山,大姑的男人终于耐不住性子,厌烦地说:
“好歹拿几个钱打发走吧,你这傻兄弟轴着呢,再站下去晚上还得贴顿饭,不然人都要睡这了,臭烘烘的。”
大姑在男人嫌弃的叨叨里忍着疼拿出三百元钱,算是打发了多喜,多喜临出门讲了句:“毛丫还你们嘞!”
“快走,快走,没指望你们还。”大姑厌烦地摆着手。
就这样,多喜用同样的方法走访了五个兄弟姐妹家,总算借到了1800元钱,算是给我凑够了学费。
为了让我早些回去念书,宁是走了几十里路跑来县城。进了城,他才发现县城不比上铺村,没走多久就绕晕了。
就在多喜两眼一抹黑地站在街头无助得想哭的时候,遇见了村里读高中的雷强,才把他领过来。怕我嫌弃他,他不敢进来,在饭店门口站了一下午。
那天,在老板的允许下,我和多喜睡在饭店里,床是桌子临时拼凑的,多喜大概太累了,一躺下就睡得呼噜震天。
我睡不着,坐着看多喜睡觉。外面雨停了,夜静得安详,我想起奶奶说的话:“喜子是傻,可他却是这世上最疼你的人。”
算是老天怜见,我们终究活成了相依为命的父女。
10
拿着多喜七拼八凑借来的钱,我去了财经学院,靠着边打工边上学,硬是咬着牙念完了三年中专。
毕业后,我被分在了县城一家小企业做会计。在那里,我认识了石明。
他敦厚寡言,性子耿直,是除了多喜,唯一能容得下我火爆的脾气和自尊心作祟的小性子的人。
我想着,我的人生大事多喜自是无能决断,我既然决定跟着石明,就只有自己筹划自己的人生大事。
石明自小没有母亲,和父亲相依为命,在这一点上,我们算是门当户对。我的条件是,婚后带着多喜,其他一切从简。
石明自是欢喜。
一家极简的饭店里,我挽着石明的胳膊,在寥寥几个的亲友的祝福下迈向了红毯。
石明的眼神从温柔到惊诧不过一瞬间,一个女人气势汹汹冲进大厅,一把劈开我和石明挽着的胳膊。
“臭小子,你懂不懂规矩,真当我司家没人了,这么简陋就要骗我闺女嫁给你?”女人扯开嗓子嚷。
石明看向我,目光里充满了狐疑。
“谁是你的闺女?”我厉声质问。
“佳慧,你长大了,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好歹妈十月怀胎生了你,没养你,那不是被逼的吗?你弟弟他……”
“别说了,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是来认亲的,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你怎么和你妈说话呢?”司锁豪横地赶上来教训我。
“走,再不走我报警了。”我极力压制着愤怒和羞愧,冲着我曾经幻想了千万遍的亲生父母吼道。
“佳慧,明说了吧,你这个闺女我遭了十个月的罪,不能白生了。眼下你嫁谁我们不管,但有一样,我们好歹是你的爹娘老子,没有我们,就不能有你。
“彩礼钱得给,也不多要,你弟弟在县城买房子的首付差三万,就这个数,叫那小子拿钱,我们就两清。”我自小无父无母,被村里傻子养大,嫁人时爹妈来讨3万彩礼
看热闹的亲友围成了一圈,“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笑话司锁两口子不是人,也有人指责我忘恩负义是白眼狼,好歹他们给了我一条命,要几个彩礼钱是应该的。
司锁的老婆一看我不说话,脸涨得通红,叉着腰去扯拽石明:“你说话呀,不愿意出钱,这婚你别想结。”
石明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一个人影窜上来,冲着司锁老婆就是一拳。
司锁老婆猝不及防挨了一拳,大呼小叫间,又一拳。人们都惊呆了,瞪着眼睛看着怒气冲冲的多喜,多喜咆哮道:“不准欺负毛丫。”
“你个傻喜子,长本事了,敢打人。”司锁浑骂间一抹袖口,几下就把多喜打倒在地。
多喜哪是司锁的对手,他蜷缩在地上,任凭司锁的脚狠狠踹上去。我忍着眼泪俯下身护着多喜的身体,那生硬的脚踹在我身上,却一点感觉不到疼痛。
石明血气方刚,扯起司锁摁在地上。司锁不能动弹,司锁的老婆越发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哭。一片混沌的厮打哭喊中,有人报了警。
多喜蹲在派出所的地上,嘴角渗着殷殷血渍,眼圈被打得乌青。
司锁两口子牙嘴凌厉,痛骂我们合伙殴打他们,警察教训了我一顿,说是不该合伙殴打亲生父母。
出了门,司锁的老婆冲着我嚷:“佳慧,你等着,这事没完。”
我没理他们。
婚后不久,企业效益不景气,我和石明就辞去公职,用攒下的一点积蓄盘下一个小面粉厂。他管粮食收购和加工,我管后勤和财务,日子在忙碌中过得很快。
多喜还住在乡下,他是不肯跟着我们住。许是年纪大了,多喜和大婶子学起了养鸡,十几只鸡养得腿精臀肥。
橙子出生那年,多喜杀了十几只鸡一路背着来看我。来了也不进门,放下鸡就要回去,他是怕我像从前一样嫌弃他。
我早已过了小女孩自尊心脆弱的年龄,经过这些年的磨砺,心智早已成熟,也早已把他当作亲生父亲了。
但多喜始终都没有进门,他到底是害怕失去我。
司锁两口子再也没有找上门。
也是后来我才无意得知,我生橙子那年,司锁老婆跑到厂子里闹,石明怕我月子里气出病,背着我偷偷给了五万块钱,才算是打发了他们。
我生气石明背着我助纣为虐,可石明说:“他已经讲好了,两清了。”
他哪里知道,他们当年敲诈的五百元钱是爷爷敲了两个冬天的冰才凑够,跟着那寒气浸身,人就早早走了。
他们是为了多喜有个亲人,可那些年,我着实浑,愧对了多喜。
厂子效益好了之后,多喜当年借下的钱,我翻倍还给了大姑和叔伯,他们讪讪地说不该多给。
我心知,我不为钱,只为多喜因我而卑微地站在日阳下煎熬的那尊严。
多喜离家出走那年,橙子六岁了。
多喜十分疼爱橙子,橙子与我不同,她生在一个健全而多爱的家庭,她懂得疼爱多喜。
有人逗弄橙子:“你外公好傻,你还那么稀罕他。”橙子噘着嘴回话:“那是我外公,关你什么事?”
多喜听了,更加疼爱橙子,我每次带橙子回去,多喜就杀鸡给橙子吃。
那次回去,多喜的鸡被黄鼠狼叼去好些,没剩下几只,但多喜还是要杀鸡给橙子,我死活不让。
结果睡到半夜,突然听到院子“叽叽呱呱”扑棱乱撞的声音,我起来一看,是多喜在偷偷杀鸡。
我看着多喜大半夜拎着刀满院子追着一只鸡,气不打一处来,火爆的脾气就上来了:“爸,你干啥?”
“给橙子杀鸡吃,白天你不让嘛。”
“爸,你这大半夜的,折腾啥?你不睡,那鸡还睡,快回去睡觉。”说完我就回屋了。
一夜萧索。
清晨,院子里静悄悄,零星的鸡毛散乱得到处都是,鸡笼敞开着,好几只鸡不见了,多喜也不在院子里,我去大婶家找,没有。
我又去了菜园里,也没有。我一时有些慌神。
多喜平常是不愿意出门的,爱去的也就这两个地方,眼下却没了踪影。我开始满村子找,甚至还去了雷家祖坟,但都没有多喜的影子。
错午时分,村里一个给庄稼浇夜水的伯伯说,他凌晨看见多喜追着几只鸡朝着东边去了。
我开着车一路沿着东边过去,车子颠簸过惨白的土路,向东一直到太阳落山都没有看见多喜。
我急哭了,给石明打电话:“石明,爸不见了。”
石明叫我不要着急,挂了电话匆匆赶过来时已是夜里。我们举着手电找遍了村子的周围,依然没有多喜。
那时候,我仍然不相信多喜走丢了,他不会认不得自己的家。但事实是,三天后,依然没有一点消息。
我一直撑着的一股劲被压垮了,断断续续地哭,间歇性地发飙,嘴里不停责骂多喜乱跑找事,心里却担心得要死。
他年岁越大,脑子越是迟钝,万一找不到村子,饿死怎么办?万一遇着坏人怎么办?再万一……
我想到了一万种多喜出事的可能,可就是没想到多喜其实早就记忆衰退,只是我们没有发觉而已。
石明报了警,警察帮着搜寻了乡镇方圆几十里的村子和庄稼地,依然一无所获。茫然四顾的找寻几近把我逼向崩溃的边缘。
最初的几个月里,我打印了几千份寻人启事,贴在了各个村镇及县城,也在网上挂了信息,但多喜像落入茫茫大海的一枚孤针,杳无音信。
就在我们四处寻找无果时,临着年关,派出所打电话过来说,县城一家玻璃厂厂房的墙外冻死一个老人,与我们登记的信息有些相似。
去玻璃厂的时候,我的心一路跳个不停,到了地方,双腿酸软蹲在墙边却不敢上前,好在石明去看了,说不是。
那一刻,我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冷风刺骨,烈烈生寒,我想着多喜没有棉衣,用什么抵御寒气?
为了给多喜讨福,我给那老人置办了一身棉衣下葬。
我希望多喜也一定要遇着好心人,赠他一件棉衣让他度过寒冷的冬天,等着我找到他,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可我真的没想到,多喜一走竟是三年。三年来,我变得神经敏感。
只要有一丝线索,不管刮风下雨,还是路途艰涩,我都会奋不顾身地去寻,哪怕落空了几百次,我都从来不相信,会找不到多喜。
有时候睡到半夜,接到电话就往外奔,驱车几百公里地赶。有时候看着街上有脏兮兮的拾荒老人,就冲上去辨认。
这次,总算苍天慈悲,让我找到了多喜。
尾声
多喜回来后,只认得橙子,一老一少在客厅里叙着离别的种种。
石明从市场买回一只鸡,多喜看见那只鸡,激动地说:“橙子,你看,外公到底是把跑丢的鸡找回来了,等外公抱回乡下养肥了,给你杀了吃肉。”
橙子搂着多喜的脖子说:“外公,我不要吃鸡肉了,我只要外公陪着我。”多喜伸出苍枯的大手,抱着橙子,老泪纵横。
那天,石明给多喜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我给他剪头发,他突然说:“毛丫,毛丫是我闺女。”我握剪刀的手一抖,险些伤了他。
多喜转回头,怔怔地望着我,我把泪咽回去,破涕为笑。
晚上,我包了牛肉青菜馅饺子,多喜吃了好多,额头渗出微微的细汗。
我想起奶奶走的那年,我第一次给多喜做的面条,坨成一锅面糊糊,多喜却吃得满头大汗。
那时候我还不懂得,他是疼我的,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夜里,多喜睡着了,他再不像从前那样鼾声震天了,睡着睡着就惊厥一下,一定是在外面受了很多苦楚。
也不知道这三年来他是怎么过的,怕是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有时候他醒来,还要说几句梦话,说着说着就爬起来慌慌张张朝门外跑。
担惊受怕的日子过久了,人也胆酥了。
看着夜里反复不定的多喜,我的心像扎了刺一样隐隐作痛。
我突然想起那年的雨夜,他给我送学费的情景——夜里睡在饭店拼凑的桌子上,鼾声如雷。那时候他还年轻,一眨眼,竟已花甲。我不由泪流满面。
为了能好好照顾多喜,夜里我和石明轮流陪着,一段时间后,多喜渐渐适应了,也能睡得安稳。
我给他找了一家康复医院,每周做两次康复,记忆渐渐也恢复了一些。好起来的多喜是闲不住的,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在厂子里转悠。
我怕他孤单,就在厂子里盖了一间鸡窝,抓回十几只绒团小鸡。多喜高兴了好几天。许是年岁大了,十几只鸡侍弄得像侍弄孩子一样精心。
年下,多喜磨刀霍霍,满厂子追着杀鸡,忙得不亦乐乎,我和橙子帮着围堵,鸡扑棱着翅膀“咯咯”乱叫。
我想起那年半夜,多喜也是这样手提菜刀,于夜色苍茫下杀鸡,气势汹汹。那时候,他心里装着的全都是对我和橙子的爱,但我完全忽视了他。
眼下,天犹怜见,让我有幸与他相守,趁着时光悠然,我一定要好好陪他,陪他慢慢变老。
休息的时候,我给多喜买了个软藤躺椅。秋天的太阳暖洋洋,多喜每天上、下午都要在躺椅上晒太阳。
有时候我给他掏耳朵、修指甲,与他絮叨从前的旧事,他竟还记得许多。橙子则围着多喜一遍又一遍讲他跑去吕奉镇偷鸡的糗事。
一老一少嬉闹间,时光慢悠悠溜走。我想起了奶奶,她若在天有灵,定会看到多喜有女、有孙绕膝,安享着天伦。
标签: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