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解读《诗经·匏有苦叶》:一个葫芦瓜引发的爱情故事
本期话题
《匏有苦叶》是《诗经》当中非常美妙也非常晦涩的一篇。这首诗的四章分别提到了四个意象,分别是:匏瓜、济水、鸣雁和舟子。它们合在一起,讲述了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最近读到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内容是关于《诗经》里的《匏有苦叶》: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有弥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诗·邶风·匏有苦叶》
这首诗并不好解。它的四章各自提到了一个关键性的意象,分别是:匏叶、济水、鸣雁和舟子。
要想把这四个意象连缀在同一个故事或者同一幅画面里,颇不容易。古往今来的许多诗评家都做过类似的尝试,只可惜连缀起来的故事或画面,总难免龃龉不合的地方。
上面提到的那篇文章,它之所以引起我强烈的兴趣,是因为作者解诗的“新思维”。
他大胆地设想,这四个意象很可能是互不连属的。如果说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的话,这种联系也并不表现为同框的画面或者故事的因果关系,而只是在周朝的民俗观念当中,这四个意象共同指向了一件事情。
匏叶、济水、鸣雁和舟子,在周人的脑子里各自代表着什么?它们又指向了什么事儿呢?让我们一件一件地来说:
作者讲到,在周朝,新婚夫妇都要举行“合卺”之礼。所谓“合卺”,就是夫妇两人用一剖为二的匏瓜盛酒对饮。匏瓜苦不可食,用它来做饮器,喻意这对新人将在未来的生活中甘苦与共。
不但苦匏,济水在作者看来也同样是关于婚恋的某种隐喻。因为济水有深有浅,正如婚后的生活有苦有甜。无论深浅,作为夫妻都应该同舟共济,就像诗中所祝愿的那样“深则厉,浅则揭。”
至于第三章的“鸣雁”,诗人说,那本是周人议婚时最常见的贽礼。因为大雁这种候鸟每年南迁北徙,从来不违时令。
在古人的心目中,遂成为不失时,不夺节的榜样,而这又刚巧迎合了周代妇德观念对已婚妇女的要求。“鸣雁”既已说到了议婚的事儿,把“舟子”看成是媒人或促嫁者的某种象征也就顺理成章了。
说“人涉卬否”,言外之意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伴多数都已嫁人,而她仍然待字闺中。之所以未嫁,是因为她还没有找到心仪的伴侣,只能继续等待意中人的出现。
像这样把《匏有苦叶》理解作一个女孩子向往爱情与婚姻的恋曲,从文意上说倒也圆融。
只不过这种解释总不免让我产生一点担忧,担忧我们是不是不经意间戴上了一副“现代主义的眼睛”,而把《诗经》的本来面目看模糊了,就像某些好事的“科学家”煞有介事地论证中国人差一点儿在西汉造出了原子弹一样。
南朝学者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说: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
——《文心雕龙·物色》
诗歌本来脱胎于民间歌谣,所谓“葛天乐辞,《玄鸟》在曲;黄帝《云门》,理不空弦”(《文心雕龙·明诗》)说的正是这么一回事儿。民歌最初的诞生,只是因为外界环境的变化刺激了先民的情绪,令他们产生了喜怒哀乐的感情。这种感情的冲动郁积在心里不吐不快,于是遂藉歌谣把它倾诉了出来。
从这种发生机制来看,早期的民歌一定与先民们的日常生活情境贴得很近,即景抒情、即事为喻才应该是它的特色;至于用蒙太奇的手法,把一个又一个晦涩而跳宕的象征性意象连缀起来,类似这样的诗歌放在《诗经》产生的年代,恐怕还是太超前了。
后者只能是诞生在书斋里的文人诗。如果我们今天聊的是李义山或者姜白石,那我倒乐于相信他们有意愿、也有能力写出极具象征性色彩的诗歌,毕竟《锦瑟》和《疏影》正是这样的篇什。
可《匏有苦叶》出自《诗经·国风》,而《国风》里的大多数作品都带有深刻的古代民歌的烙印,我实在很难想象《匏有苦叶》能表现出象征主义这么前卫的现代性。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我对那篇解读《匏有苦叶》的文章有些保留的看法,但不得不承认,它仍然给了我很有益的提示,提示我应该从民俗学的角度去尝试复原诗句中那个扑朔迷离的故事。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当诗人写下这开篇两句的时候,我并不认为他想到的是新婚夫妇的合卺之礼。《诗经植物图鉴》说:
以古人的实际经验,将葫芦分为苦、甜二种。甜者之果实嫩时可为蔬菜,苦者之果实成熟且外皮变硬时供为器物。果实甘者,叶亦甘;果实苦者,叶亦苦。“匏有苦叶”,味苦之类也;“幡幡瓠叶”,说的则是味甜的种类。
——《诗经植物图鉴》
诗人之所以要强调他写的是苦味的匏瓜,更把苦匏同横渡济水联系起来,是因为古人渡河的时候习惯把苦匏拴在腰间当救生圈用,称之为“腰舟”。这种古老的习俗很可能一直保留到了现代。
我还记得许多年前看冯小宁导演的《黄河绝恋》,里面写到黑子等几个八路军战士接受了上级任务,负责护送美国侦察兵欧文渡过黄河,前往抗日根据地。当他们一行人来到黄河渡口的时候,黑子的老父亲为他们准备的渡河工具正是一串绳子拴好的葫芦瓜。
这葫芦瓜既然是当救生圈用的,如果渡河的人要往深水去,他一定会先把葫芦瓜系在腰间,令它自然垂下。如此,等到了深水区,葫芦瓜自然就会漂浮起来,令他不沉。这便是诗人说的“深则厉”。
一旦渡过了河水的深处,来到浅水的区域,葫芦瓜还垂在腰间晃荡就嫌碍事儿了。于是乎渡河的人索性将它扛在肩上,徒步涉水,这就是“浅则揭”了。
从次章的“有渳济盈”一句看,这首诗写在秋水泛涨的时节。东汉大儒郑玄说,匏叶苦而渡处深,大概是阴历八月时候的物色。
《庄子·秋水》曰:“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匏有苦叶》的主人翁所看到的“有渳济盈”的场景,大概正像《秋水》的描写。
但诗文接下来的一句就有意思了:济水已经涨成了茫茫一片,可主人翁却朝对岸的某人喊话,想告诉他“济盈不濡轨”——赶紧渡过来吧,河水不深,还不到车轴的高度呢!
古人出行,常常是乘车的,因此惯用车轴来标注水位的高低。济水秋涨,居然连车轴都没不过吗?显然不是事实。
玩味行文的口吻,这倒更像是主人翁故意夸张,以此鼓励河对岸的那个人,想打消他的顾虑——“别怕,水真的不深,你赶紧过来吧。”
至于说对岸的那个人是谁?“雉鸣求其牡”已经透露了答案,一只雌性的雉鸟在呼唤它的配偶,正像伫立在济水河畔的女主人翁焦急地等待着自己的情郎一样。
女主人翁大概很早就来到河边了,因为诗歌的第三章提到:“雝雝鸣雁,旭日始旦”。我始终觉得,诗人写到鸣雁的时候,他并不是要暗示我们,成婚纳贽,要用大雁。
更有可能是,诗人想借天上的鸣雁来暗示婚配的季节已经到来。在中国北方,每年的秋收总在秋分前后,也就是阴历的八月十五左右。秋收之后的这一段农闲,正是古人习用的婚期。
盛义《先秦婚俗散论》说:
先秦人的婚期,一般没有什么黄道、阴阳、月季等禁忌,主要是以生活条件为前提,定在秋收以后,春忙之前的闲暇时间。
(中略)农业民族,只有秋收以后,五谷储仓,才具备操办婚姻的财力,这是农业民族将婚期选在这时期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
——《先秦婚俗散论》
鸣雁在天,秋水时至。八月农闲的到来点燃了姑娘们对成婚的渴望。所以女主人翁才急急忙忙地一大清早便赶来济水河边,等待自己的未婚夫涉水而来。“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女主人翁希望在何时成婚呢?
索解这个问题的答案,关键看我们对“泮”字如何训释。“泮”字其实是“判”的通借,本义为分开。“冰判”也就是破冰。照这样解释,女主人翁选定的婚期该在第二年济水冰消雪融之前。可现在才不过八月,到第二年春天还有好几个月呢,她真等得了吗?
我看不见得。汉字是可以反义为训的。正如“乱”可以训为“治”,“判”不但可以训为“分”,也可以训为“合”。女主人翁真正的心思,怕是要催促未婚夫,想在济水封冻之前便与他完婚——这样一算下来,他们俩只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
这两个月里,按照“六礼”的规定,二位新人必须履行请期、纳聘等等一整套繁琐的婚俗礼仪,时间还真不宽裕,怨不得姑娘着急呢。
读过了诗歌的前三章,一个痴情女子急于成婚的心境其实已经勾勒出来了,只不过这种勾勒是通过一系列委婉曲折的侧面描写来实现的。
这就好比一出戏,总不能让女主角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吧,好歹得让她在观众面前露个正脸儿不是?
所以诗人在卒章里才设计了女主人翁与舟子的对话。女孩儿这么一大早地跑来渡口,好心的艄公以为她着急要渡过对岸去呢。谁承想,他热情地招呼女孩儿上船,女孩儿却摆襬手,表示不去——“人家渡河,我不渡。我等人哪!”
有了这一幕戏剧性的场景,《匏有苦叶》这曲恋歌该算是写得圆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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