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到莲蓬鬼话,看见了网友“沙无然”的评论文章《关于我对这个版的一点看法——欢迎来砸》,其间对鬼话盛行的谈鬼讲玄之风多做批判,乃至引经据典,举圣人之言以戒之,又云应该破除封建迷信,不谈就“如鲠在喉”等等。看罢一笑,想起一个著名的禅宗故事:
某位高僧与弟子一起外出化缘,路遇小河,一女子踯躅河边,欲过河而不敢;高僧卷起裤管,抱起女子渡得河去。过河之后,与那女子各自分别。许久,弟子一直不乐,高僧问何故,弟子道:“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师父为何要抱那女子?”高僧一笑:“我已经放下了,你又何苦一直抱着?”
我想,关于对鬼故事的态度,也就该如那高僧一样,讲究一个“放”字,恐怕不值得多么认真。人生已有太多的麻烦事,再去自找麻烦,就有点不值得了。至少对我来讲,我写所谓的玄异故事,也无非是借鬼喻人,借物喻事而已;我相信正在看鬼故事和其他魔幻故事的人,也不会有人傻到真的去探询究竟的地步。大家都是有判断力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幻,就算不能十分明了,总也心里有个大概吧。
沙无然网友指出,古代人在生产力十分低下的时候尚能提出“敬鬼神而远之”的说法,我们现代人在科技发达的情况下就不应该迷信鬼神。其实鬼神这个东西,无非就是人脑海中的某种反映,古代人对风雨雷电等自然现象不甚了解,因此产生了对神明的敬畏;现代人虽对自然界的一些现象有了常识性的了解,但依旧没能解开生死之迷、依旧不能超越时间的永恒,因此,越是科学发达,现代人脑海里对宇宙世界的茫然和敬畏就越是强烈。这也正是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里依然有人愿意看玄异故事的原因,浮躁的世界里所不能实现的东西可以在鬼神的世界里找到归宿。这也正是从古至今人类的传统,有人出现,就有了神话的出现,这不是偶然的。鬼故事无非也就是脱胎于神话,才得以绵延至今,这也不是偶然的。
尤其中国的文学,向来有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大分支,所谓浪漫主义,基本是由神话和传奇所构成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没错,然而,中国文学并不仅仅存在于“子书”当中。借用神话、鬼故事、玄奇现象已经成为了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传统。
从《诗经》开始,这种传统就初现雏形,“雅”、“颂”之中就记载了许多有关商、周祖先的神话,比如《生民》一首,就是有关于后稷出生的神话。开头就写后稷是其母姜嫄“履帝武敏歆”所生,意即踩了神的脚印就怀孕了;我们可以发现,上古时代的人类对于人的受孕知识有些懵懂,中国有女娲造人之说,西方就有上帝造人的故事——这是无性繁殖的肇端吧?中国的三皇五帝基本都是其母“履大人足迹而诞”或是“吞卵而生”,而西方的圣母玛丽亚也是处女怀孕,女神雅典娜竟然是从宙斯的头里生出来的。我们不难理解古人对于人体的生理知识所知有限,所以把他们的英雄都归结于神的杰作。现在不会再有人编造吞卵而生的故事了,因为我们的知识水平有所进步,但是我们依旧会把不能解释的事归于鬼神之力,一方面这样比较省事,另一方面可以寄托一些情感和理想,人类的知识是在不断进步,但是人之所以为人所具备的性格却是亘古未变的。比如《生民》之中有一段写得十分深沉感人:诞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置之平林,会伐平林;诞置之寒冰,鸟翼覆之。这段写的是后稷出生之后,姜嫄无法养活他,不想要他,于是把他扔到陋巷之中,就有牛羊前来保护他;又把他扔到密林深处,恰好就有人来砍柴;后来把他扔到寒冰之上,飞鸟就飞来展翅覆盖他给他取暖——西方的童话中经常有小动物帮助人的故事,其实这就是人们希望自己心里的英雄和主角一直吉星高照、有人照顾,人们希望美好的人和事不被毁灭的心情是不会变的。然而,现实世界是那样残酷,再怎么美好的事物也总有毁灭殆尽的一天,所以人们也只好在故事中流传着自己的心情了。因此,普罗米修斯和俄底浦斯等悲剧英雄才更为人所称道,人们无力去改变某种似乎一直笼罩在头上的命运,就寄希望于神化了的英雄们去跟命运的轨迹搏斗。人的优点、缺点、爱与憎、喜与悲都寓于神话之中了,人类的成长实际上是与神话故事同步的。
就中国来说,借物喻事的传统到了屈原,就发展到了一个高峰,湘夫人、山鬼、东皇太一等鬼神形象成为了屈原吟咏歌颂的主角,甚至屈原自己,也峨冠博带地成为了一个神仙式的主角。只有在他给自己设计的瑰丽雄奇的世界里,他才能一舒胸中愤懑,把在现实世界中的不得志和迷茫排解出去。屈原之后,战国时代出现了一位大哲学家、大寓言家庄子,他那汪洋恣肆的想象带给我们有关天、地、人的思考,难道我们能说“北冥有鱼”是由于庄子对海生物知识的匮乏而产生的吗?
庄子之后,经历了秦的“焚书坑儒”、秦末大乱和汉代的“大一统”,浪漫主义文学稍有沉寂,借鬼神喻事寄托的风气偶尔在汉乐府中有所体现,直到《孔雀东南飞》中,这种浪漫主义气象才有所抬头,诗的末段,写俊卿和兰芝化做松柏梧桐交枝接叶、化做鸳鸯相向日夕和鸣来寄托爱情不朽的思想,自此之后,,民间流传的有关殉情的故事,也大多走了这个路线——如韩凭夫妇、梁祝化蝶;文人墨客的吟咏之中也多见此类优美的幻想,“比翼鸟”、“连理枝”的兴寄手法比比皆是。这正是人们把现实中不能实现的美好理想用玄奇的手法来表现出来。正因为生时不能好好的在一起,人们才幻想有个死后的世界可以让情人们永不分离。然而谁都知道这只是个美好的愿望而已,今天的鬼故事也再不会有“化蝶”的情景出现了,因为最美丽的兴寄已经尽于古人的笔端,尽于梁祝的翩翩蝶衣,速食爱情的时代就连一世厮守也嫌太长,又何必来世再化做精灵你侬我侬?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期盼着生生世世,并不妨碍我们喜欢看能够寄托这种理想的故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在鬼故事里找寻一点世上已经难觅的温情又有何不好?
汉魏六朝,志怪小说初现,自此中国的小说就开始沿着传奇这一路线发展了,举凡中国古典小说,章回的也罢,笔记体也好,几乎没有不涉及到鬼神世界的。《搜神记》、《封神榜》、《聊斋志异》这等专写鬼神异事的小说自不必说,我们津津乐道的四大古典名著无一不包含着宿命玄奇的内容:《西游记》本身就是一个神话小说;《水浒传》一开头就是“误走妖魔”,结尾又照应上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归宿;《三国演义》开篇就告诉大伙儿建宁年间种种不祥的天象预兆,然后应在了汉末的大乱之上;至于《红楼梦》,更是一梦贯穿始终,“金玉良缘”、“木石前盟”、神瑛绛珠的前世今生始终是一主线。再至于“三言二拍”、《镜花缘》、《醒世姻缘传》等等优秀的古典小说,无一不是有着“怪力乱神”的内容的。然而,正是这些“不足以道”的“怪力乱神”,构成了一个绚烂多彩、神奇瑰丽的文学世界,倾倒了不知几代人。不仅仅小说,诗歌、戏剧等文学形式无一不是如此。这无非也就是人们的寄托之意——正因为“人生在世不称意”,李太白才会“梦游天姥”;正因为慨叹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白香山才会替他们杜撰一个“海上仙山”;因为对人生宇宙有着无穷无尽的思索,苏轼才有“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的千古一问;因为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下男女青年无法随着自己的意愿自由的在一起,汤显祖才会叫杜丽娘倩女离魂——我们也和古人一样,在俗世中挣扎翻滚,闭上眼睛也许会做个美梦吧,但是睁眼之后无非还是面临杀伐决断,那么,有些不那么正规的想象可以娱情悦目,也没什么吧。谁人不是在童话中长大的呢?又有什么不能变成童话呢?生活已经够辛苦了,不如用些假的东西来麻醉一下自己吧。
当然,这个问题要一分为二,封建迷信的东西肯定也是有的,但关键是自己的心在如何阅读——如果我们硬要只看到迷信的那一部分,那么是我们愚昧了。不过,什么不是迷信呢?《哈利·波特》是不是?《蜘蛛侠》是不是?《星球大战》是不是?《指环王》是不是?时至今日,人们似乎越来越爱看魔幻类题材的东西了,我们对于魔幻世界中的英雄依然那么钟爱,丝毫不因为明知那种场面是假的而有什么不悦。这就是关键啊——我们明知那是假的,但是因为那可以映照出我们心里的一些东西,所以我们爱看。从这个意义上说,什么不是虚幻的呢?旧的武侠小说里动辄就写到“摘花伤人”、“撒豆成兵”什么的,我们当然应该说那是封建迷信;可《英雄》中梁朝伟和李连杰用水珠打架又是什么呢?还有,我不相信《星战前传·克隆人的进攻》的导演和编剧真的会明白克隆的原理,但是他们一样可以拍出有关克隆人的影片来——科学本身,在这个科学极端发达的时代,已经成为了一种迷信和神话,从爱因斯坦时代开始,就已经没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弄懂科学了,然而人们依旧崇拜着科学,就连爱因斯坦本人,也逐渐有了神化的趋势,我们可以拍出《骇客帝国》那样的片子,但我们不能骗自己相信那样的事情,或许将来会有吧,但是那就是将来的人该要解决的问题了。
西方有句俗谚:“如果你认为自己什么都明白,那你一定是位学士;如果你认为世上还有好多人比你还明白,那你是位硕士;如果你认为自己什么都不明白而世上也没有几个人能明白,那你是位博士。”的确,人就是这样,越是知道的多就越发觉自己什么都不懂,越是了解这个世界就越觉得自己渺小到根本无法去了解这个世界。关于宇宙万物,关于人心,我们永远有那么多的好奇心,永远愿意孜孜以求地探索——现在我们绝对不会再编出上帝造人那样的故事了,因为我们具有了一定的生物学知识;但是仍然有人愿意相信人是有来世的,那是因为我们依旧堪不破死亡。敬畏和好奇,是全人类的性格。当何大一博士的“鸡尾酒疗法”出现时,人们曾欢欣鼓舞地认为也许我们最终会战胜艾滋病吧,可是现在艾滋的问题却依然严重,我们会不会思索“这也许是上天在惩罚人类的放纵”——当面对着难以解决的问题时,人会很自然地把这个问题归咎于某种神秘的外力,这正是因为我们有不懂的问题,有搞不明白的事情。所以对于那些描写这些神秘力量的作品,我们也会感兴趣,因为不懂,所以可以猜测,这也正是用另一种不懂的东西来解释一种不懂的东西,来开解自己。你看那宇宙啊,它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人类用战战兢兢的脚步与它接触对话,却始终无法明白它的来龙去脉;你看那时间啊,它为什么就偏偏是一维的?为什么不能回头?为什么不能切割?为什么不能扭曲?还有那人心,是多么奇怪啊!广大的时候可以容下世界,狭小的时候却容不下一个人——我不懂,这世界有太多事我不懂,越是了解,这世界就越是让我觉得深不可测。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是一个俗人,我过我的生活,走走,看看,也就罢了。或许看看鬼故事,就把那一切的不解都推脱给鬼神吧,这样会比较简单。
我这当然是低级趣味了,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一定要上纲上线的话,我们身边还能剩下什么娱乐方式呢?电视上充斥着古装剧,什么帝王将相乃至才子佳人,这些当然都是封建糟粕呀;杂志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教我们怎么穿衣服怎么化妆怎么装修房子,这些当然都是资产阶级享乐主义呀;下班之后大家可以一起吃饭一起泡吧追追靓妞泡泡帅哥侃侃足球,这些当然都是腐朽的市民阶级文化呀……还是不要这样吧,我们已经活得挺辛苦了。生活呀,就像一块麻辣豆腐,百味俱全,何苦还老是不让自己轻松?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谁爱看什么都是自己的事,不爱看什么也是自己的事,不过是种文学形式而已,何必扯上别的?
再说,孔子除了教过我们“子不语怪力乱神”之外,还教过我们好些事呢,他老人家还说过“君子远庖厨”,我们就都不要做饭了吧;他还说过“沽之哉、沽之哉,吾待贾者也”,那么我们就都去卖吧;他还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们就找个地方听讲道然后都去自杀吧!
只不过是个鬼故事而已,爱看的人就看吧,只是别当真就好;不管你是为了寄托自己的某种情绪,还是单纯只是想求个心理刺激,又有什么关系呢?生活还是生活,故事总是故事,故事里的事,本就认不得真,看过也就算了,谁会傻到当真的地步?如果真的有人因为鬼故事而走上邪途,那也只能说明是他自己的心里原本就有鬼。
所以,我依然还是会写玄异故事,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我又不是“子”,我只是个“近则不驯远则怨”的“难养女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写过看过,就已经放下了,您又何苦一直抱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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