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小放牛

王二小在他十二岁那年把一头老黄牛赶进了水里，老黄牛消失了那么一阵子，尔后又从水里的另外一端探出头来，它的背后是一些长满绿色的河岸。那些绿色强有力地占据着水面。再上面是一些松松的土壤，在王二小起身站立的时候，有一些终于塌了下来，掉进水里，但是并没有砸死老黄牛。还有另外一些在蓄足速度，准备在以后的时间里垮掉。

　　　　王二小起身站立，然后他发现这比蹲着要更难受，更让人心口发闷。他的十二岁的身躯屹立在大路上，风从他旁边吹过象是吹过一堵墙。他茫然四顾，看见那些稻田象一块块豆腐，边上是一座不高的青山。一会等牛休息好了，他要把它牵到那上面吃草，这个季节的小草发育地很好，有些小草躲在树的后面，如果仔细比较，它比树还是要矮一些。当时王二小只看到这些，或许还有另外一些细节——这简直是肯定的，但是王二小觉得站起身子来也同样无聊，所以他又蹲了下去，这样一来他就不可能比刚才看得更多，更宽广。

　　　　他看到一只蚂蚁迅速地跑过，那是一只体积很大的蚂蚁，虽然他以前也见过很多蚂蚁。有一次他的左手被一块木板上的不显眼的钉子划破，他费力地把左手拿回来，那种情形好象那只手不是他的一样。然后在钉子上面留有一块他自己的肉，那种肉是肉红色的肉，和猪肉长得很象，但是牛肉要更红一点，另外一种红色。他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下来，放在水泥地上，不一会儿就引来了许多蚂蚁，开始只是一小部分，后来就越聚越多，这些蚂蚁虽然长得小，但是由于数量众多，密密麻麻地竟然铺了一层，它们让一些道路消失不见了。王二小当时心想如果我不断缩小，变成和这些蚂蚁一样大，我肯定找不到回家的路，因为方向都给这些蚂蚁破坏了。当时王二小肯定比十二岁要小，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有想法的人。

　　　　他找来一些树枝，有的树枝上面还挂着几片树叶，但是树叶和树枝没什么分别，它们都可以燃烧。他把这些树枝堆起来，堆在蚂蚁的上方，蚂蚁同时又堆在他的肉红色的肉的上方。他划着了火柴，火柴一直烧，快烧到他的右手了，他甚至闻带了一股焦味，但是树枝还没有烧起来，它们甚至都没变红。

　　　　他又划着了另外一根火柴，火柴从树木的颜色一直烧成黑色，紧接着就要烧到他的右手了，但是手不是树枝，也是不树叶，它似乎不能燃烧，所以最后火柴熄灭了。王二小就这样又划了几根火柴，最后一次他把火柴很凑巧地凑到树叶上面，他发现树叶一点就着，树叶烧起来后，树枝也很快地跟着烧起来，火苗越来越大，它把下面的蚂蚁烧地滋滋作响，一会儿蚂蚁就死掉了一大片，有一些蚂蚁爬过同伴的尸体，冒着硝烟往回赶，有一些趴在那块肉上没有动，肉也被烧的滋滋响，他甚至闻到了一股香味，他不知道那是蚂蚁尸体发出的，还是自己的肉被烤熟后发出的。

　　　　这只蚂蚁显然要大得多了，虽然它并没有老黄牛那样大，但是蚂蚁能长成它那样大已经是很不错了。他看见那只大蚂蚁迅速地跑过，由于牛还没有休息好，他决定去跟踪那只大蚂蚁。大蚂蚁停了下来，那姿势象是要起身站立，他很想俯下身子告诉它：站着比蹲着更没意思。接着大蚂蚁又迅速地跑了起来，它拐了几个弯口，绕过一些断了截的树枝，它左跑跑右跑跑忘记了回家的路，王二小心想看你长的这么大，原来和那些小蚂蚁一样蠢。

　　　　这样一来他决定不去跟踪它了，他又沮丧起来，他再一次蹲了下去，那时候他已经看不到池塘了。刚才他还兴致勃勃地跟踪大蚂蚁，他发现大蚂蚁虽然长得没有老黄牛那么大，但是它们是一样蠢。他的左手边是大路，右手边是那座青山，山脚下有一个很大的缺口，泉水从那里面涔出来，声音没有缺口大。王二小以前在里面掏过泥巴，那些泥巴用手可以捏出很多世界上没有的东西。现在王二小又在里面掏，掏出一点那缺口就大一点，王二小想这样掏下去会不会掏空整座山？

　　　　当时王二小十二岁，他的两只小手并不能承受更多的泥巴，所以青山始终没有被掏空，他从里面退了出来，正打算着该把手里泥巴捏成什么形状，然后他看见那只老黄牛从老远的大路上朝他走过来，它抖抖身上的水分，那些水分也似乎跟着颤抖起来，他把泥巴朝它屁股上面扔过去，那块泥巴就象牛的屁股肉一样紧紧贴在上面。

　　　　山上有三棵树，第二棵树在第一棵树的上方，第三棵树在第二棵树的上方，但是不知道第一棵树在什么地方。王二小把缰绳一放，老黄牛就脱离他自成一体了，现在它身上的水分经过阳光的照射，消失了。王二小的脸蛋经过阳光的照射，涔出水分来，当然，那些是汗，如果用嘴舔，可以尝到一股咸味，当时王二小处在下午的半截腰子上，那是最惹眼的部分，所以他浑身都出汗，浑身都是水，他想这时候应该呆在水里。

　　　　他开始往回走，往池塘方向走，虽然就在刚才他还觉得蹲在那里或者站在那里是件挺没意思的事情，但是阳光改变了一切，它几乎象一面镜子那样实现了大逆转。他往回走上一段，又回头看，老黄牛正站在第一棵树下面吃草，他往回走上一段，又回头看，老黄牛正站在第一棵树下面吃草，他往回走上一段，又回头看，老黄牛正站在第二棵树下面吃草，他往回走上一段，又回头看，老黄牛正站在第三棵树下面吃草，他往回走上一段，又回头看，老黄牛不见了。但是当时他想第三棵树后面肯定还有别的树，那些树下面肯定也有草，只要有树在，他的老黄牛就不会丢，所以王二小并不担心什么，什么都不担心，现在他浑身发热，出汗，只想一头钻进水里。

　　　　王二小的胸膛一接触水面，脑袋就立刻光滑起来，什么都不想不起来了，同时感到一块石头下沉的速度，并且越来越快了。

　　　　王二小再次站在岸上的时候，他的身上仍然都是水分，他象老黄牛那样抖了几抖，那些水分被赋予不同方向，各自飞了出去。他看到太阳离自己更近了，那表示时间在向后面发展，在向他的脑袋后面发展，在向他的脑袋后面的青山发展。想起山他就想起那头牛，不知道它现在在第几棵树下面吃草，那里的小草是不是长得比树还高？王二小让自己又抖了一下，然后上山了。

　　　　他感觉自己又再往回走，他走上一段，又回头看，看不到树，他走上一段，又回头看，看不到树，他走上一段，又回头看，看不到树，看不到树让他渐渐害怕起来，从草丛里窜出来的野兔把他吓了一跳，它的两只有力的后腿象是蹬在他的心口上，使他摇摇欲坠，欲坠于山坡。

　　　　最后王二小发现他把牛弄丢了，三棵树还好好得呆在那里但是他怎么找也找不到老黄牛了。那三棵树对他撒了弥天大谎，他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它们了。但是必须得找回那头牛，因为王二小要放牛，王二小必须放牛，如果王二小不在放牛，那么他肯定是把牛给弄丢了，所以他必须得去把它找回来。

　　　　他走到第三棵树附近，发现那后面长满了杂草，但是一棵树都没有，他想这下完蛋了，估计等老黄牛死掉了也找不回来了。他踉踉跄跄地下山，其间碰到几块石头，并没有使他倒下去。他来到大路上，无限悲伤地走着，走了一段时间他发现前面有一家酒店，有一个伙计站在门口招徕生意，他看见王二小老远就喊：

　　　　“王二小，进来喝杯酒吧。”

　　　　王二小就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叫王二小？”

　　　　那伙计哈哈大笑，说：“因为我也姓王啊。”

　　　　王二小又问：“你看到我家那头老黄牛了么？”

　　　　那伙计没理他，又说：“王二小，进来喝杯酒吧。”

　　　　王二小就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叫王二小？”

　　　　那伙计哈哈大笑，说：“因为我也姓王啊，他们都叫我王小二。”

　　　　王二小又问：“你看到我家那头老黄牛了么？”

　　　　那伙计没理他，并且打算一直不理他。王二小伸手一指西边，问：

　　　　“你说它会不会在那边？”

　　　　王小二这下子慌了，神色诡异地低声说：

　　　　“你可别乱指，那里可是共军出没的地方。”

　　　　“共军？共军它和老黄牛一样大吗？”

　　　　王小二看说了半天王二小也没有进来喝酒的意思，就懒地搭理他，随手一指说：

　　　　“去去去，那头该死的牛正躺在那边晒太阳呢。”

　　　　王二小顺着王小二的手指看，发现他指的地方竟然是那座大山。他觉得沮丧极了。但是王小二长得象他的兄弟，他的名字取得也象他的兄弟，王二小觉得王小二就是他的兄弟，兄弟是不会欺骗兄弟的，于是他的信心一下子又回来了，那感觉象是一杯辣酒下肚后又翻上来经过喉咙时的一阵快意。但是王二小并没有进去喝酒，他要去找老黄牛，老黄牛在受苦受难，他要去拯救它，他哪里有时间喝酒啊？他甚至连谢谢都没说就告别了王小二，当时王小二正忙着跟另外一个年轻人打招呼，那个年轻人已经把一只脚跨进了酒店的门槛，另外一只脚让夕阳照着。

　　　　于是就这样，十二岁的王二小又走在上山的路上，他发现这样来回走着比蹲着或者站着都要有趣得多。然后他看见了一股浓烟，浓烟消失了，有一个带枪的家伙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家伙横眉冷对，歪着脖子问他：

　　　　“看见我家八路军没？”

　　　　王二小心想今天怎么这么多人丢了东西啊。他摇摇头说：

　　　　“八路军和我家老黄牛一样大吗？”他这样一说又想起刚才他的兄弟王小二所说的共军，他摇摇头又说：

　　　　“八路军和共军一样大吗？”

　　　　那个带枪的家伙用枪抵着王二小的脑袋说：

　　　　“没老子的枪口大，走，给老子带路。”

　　　　当时王二小并不知道枪是武器，他只是觉得它很好看，别在腰间很神气，它使别着的人看起来跟别的人不一样，所以当时他对那个家伙产生了很大的好感，同时夕阳尽管西下，但还是热的，他觉得西边可能会凉快一点，因为他站在山顶上，看到那边有好多树，他想老黄牛可能正站在那里吃草呢，或者吃饱了，躺在树下粗声地哼气。王二小就带着那个家伙往西边走，西边果然凉快，走到后来简直有点冷了，王二小的脊背上感到一阵阵寒意，他看见野兔突然窜了出来，他神经错乱地想起了老黄牛泛着绿色的池塘一块黄泥巴还有妈妈印在脑袋上的吻在一点点下滑，妈妈说：

　　　　“王二小，太阳就要落山了，你把牛喂饱了吗？”

　　　　当时王二小感到一阵晕眩，看到那些树连成一片，象小草那样连成一片，风微微吹过，它们就起伏不定，一浪压过一浪，一直压过来，然后那座青山终于塌了下去，它轰地一声震破了很多人的耳朵，很多人捂着流着血的耳朵，从各个方向赶过来，都走在了大路上，王二小还看见了王小二，王小二也走在人群里面，他一边捂着耳朵，一边对旁边的人说：

　　　　“客官，进去喝杯酒吧。”

　　　　王二小看到这么多密密麻麻的人，又想去拣一些树枝来堆在他们头顶上，这一次他肯定先烧树叶。王二小大叫一声：

　　　　“八路军。”

　　　　那个带枪的家伙闭着一只眼睛开了一枪，然后王二小发现他的左脚在流血，开始还不觉得，后来就疼痛难忍，使他蹲了下去，现在他再也不能站起来了，更别说来回走了。然后他看见他家老黄牛从很远的地方朝他跑过来，它矫捷的步伐仿佛不是一头牛，老黄牛看见了血，那种红色它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它站着吃草、或者躺在树底下晒太阳、或者呆在水里洗澡都没有看到这么鲜艳的红色。它象一只野兔那样窜了起来。

　　　　王二小看见黄牛屁股上面的泥巴由于晒干了，象一颗人头那样微微凸起，他感到老黄牛从他的身体上踩过去，他的身体柔软舒展使老黄牛感到愉快。紧接着他又感到老黄牛从他的头顶上踩下去，那时候一块晚霞刚好遮住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就五光十色地灿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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