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学者

大千世界 94 0

   一

   郑教授评上博导,很多人来祝贺,要求请客。也有很多人慕名来联系,想考他的博士。林丁便是其中一个。

  但郑教授不很喜欢林丁。林丁是系主任老赵的学生。老赵是文化名人,忙得基本上不在家吃饭,而是和社会名流一起吃。郑教授对这事很关注,私下常评论,这样的人,也搞学问,他哪有时间搞?报上还老吹他,说他是文化昆仑。郑教授激动起来,还免不了有一两句粗话,狗屁!他还当什么鸟系主任,尽招些饭桶学生,培植党羽树立帮派,不搞学问又利用学问,好象学校是他家开的,纯粹是霸着茅坑不拉屎。郑教授秉性谦和,平时袖手谈心性的人,现在愤慨如此,可见那老赵也许真不是个东西。

  林丁不幸而为老赵的学生,只好算个饭桶。郑教授也不是不具备孔子的品质,一味迁怒林丁,他的观点是有根有据的。林丁选过郑教授的课,交过作业,被郑教授知道了底细,选题和写法都根本不入门,和乃师老赵一样,确是饭桶。老赵和郑教授同在一个教研室,也研究明清文学。可是不提研究倒也罢了,一提研究,郑教授就不由得掩口胡芦而笑,他那也叫研究,郑教授边笑边说,不谈基本内容、中心思想、艺术特色,只去罗嗦什么版本、源流,简直连学问是怎么回事都没梦见。郑教授研究明清文学几十年,讲究性灵,对无聊的所谓考证根本不屑一顾。我是在和古代智者的灵魂对话,他们却忙着撕扯尸体。郑教授曾毫不客气地对研究阐发看法。有一回同情考证派的刊物《文化》兴冲冲地来向郑教授约稿,却碰了一鼻子灰。郑教授惊讶地说,写稿,对不起,我不懂章句之学,从不写这类东西。言辞倒也颇算客气,但那个编辑嗅觉灵敏,似乎闻出了什么味道,总之是一转脸就酸溜溜地呸了一口,狗屁,不会就不会,却装出一副不屑的样子,什么屁教授,太监似的。

  老赵其实早就是博导,但是因为他是文化昆仑,要去日本讲学两年,没法招生。林丁无可奈何,只好来投靠另外一个不爱出国招摇的郑教授。他竟不知道郑教授心里已有了他两大罪状。

  除了他是饭桶这个大罪状之外,另一大罪状是这样的。去年学校校庆,因为是整数,准备铺张地闹一回。为了配合这个大好形势,中文系也决定编本国学精华,收集系里几十年来名家名文,都为一集。这事照例由文化昆仑老赵来管。文化昆仑老赵又照例托付给学生林丁。林丁挨家挨户找名教授去收他们的名文。收到郑教授,郑教授爽快地排出三篇论文,说拿去。林丁却不识抬举,说郑教授,您选哪一篇?郑教授一愣,小林,不是说名教授可以例外交三篇的吗?林丁似乎早就想好了台词,口齿伶俐地说,郑教授,对不起,本来有这规定,但后来系里讨论,怕引起不必要的争端,只好重新规定不管是谁,一人一篇。郑教授明白过来,心中气苦,又愣了一会,和蔼地说,哦哦,这个决定很好,我早就提过,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多好文章的嘛……但是选哪篇呢?郑教授自言自语。他知道他的文章篇篇都好,一时之间倒还真不好取舍。好一会儿,才说,小林,你看,这篇本来是最好……可惜短了些,才一万多字,份量恐怕不够。那么就这篇罢,这篇倒有两三万字。郑教授忍痛挑出一篇,感觉大不舒服。暗想这个鸟老赵真不象话,自己写不出象样的东西,便来使狡计压制别人,当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当上系主任的。脑中顿时闪过梁山泊上林冲火并王伦的场面,又是心痛,又是凄苦。等林丁一走,他就铺开信纸,向全国知心的学术好汉们写了几封信,报告了此间王伦之流的猖獗。郑教授从这时起对林丁更没有好印象。这也难怪郑教授,他的学问确实好,据说古典文学名著《三言二拍》都看到第九遍了,功力的深厚那是不消多言的。连洋人也相当的佩服。有一回开国际明清小说研讨会,中间郑教授随便拈出一个见解,与会的土学者一听,相视而嘻,俱各默然,自知不敌,寻找了形形色色的借口羞惭退场。最后只剩得一个洋学者能有资格和他辩两句。那种雄视会场的气魄当真令人神往。通过郑教授的文章,大家还知道洋人经常打越洋电话来请教他,而郑教授也喜欢在电话中将他的研究成果与洋学者共享,在洋学者中传为美谈,也因此为中国学者赢得了巨大的国际声誉。但偏偏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名教授,却被胸无点墨的学痞老赵暗算,心中怎不黯然神伤。

  林丁落第后倒是归纳出了自己这两条罪状四处宣扬,只不过宣扬中插科打诨,把污水全泼向了郑教授。当即有正义者指出,他恐怕有为自己遮羞的目的在内。这明显说到了点子上。顺便说一句,林丁形貌委琐,看上去心灵就不美;而郑教授却不委琐,看上去心灵就很美,谁是谁非,群众雪亮的眼睛是一眼看得出来的。

   二

  郑教授刚上完课回到家,就遭到周教授的电话骚扰。这周教授远在千里之外的B大学,仗着自己是个小领导,经常用公家的电话骚扰郑教授,也说不出别的,不过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淡话,不谈学问,和教授的身份毫不相称。郑教授心里颇看不起他,但因为他也不象老赵那么可鄙,学问虽倒也罢了,却还老实,至少没称自己是文化昆仑,没太贻害后学,因此郑教授也不愿和他翻脸。他也闻风而动给郑教授打电话,这是郑教授料得到的,平时没事还聊两句呢,这事他能不祝贺两句。何况郑教授在系里遭小人排挤,一直是最让周教授愤愤不平的。这次郑教授击退众多小人围攻,得以昂首伸眉,周教授是应该会比他还快乐的。不过这次周教授不扯淡话了,他谈学问,祝贺之后,就要求报考郑教授的博士。周教授在B大学虽然已做到教授,而且是校函授学院的红人,莘莘学子都争先恐后地向他交纳束修,要求委质为徒。他也就渐渐阔了起来。但他阔得不耐烦,却想来闻名的A大学拿个博士学位。因为现在学位吃香,分房、升官都有用。哪曾想他这种卑劣居心一下就被郑教授看透了。他来考什么学位,纯粹是胡闹。郑教授心里暗骂。不过郑教授虽然耿介,却也不是完全不懂事,还是很和蔼地在电话里打招呼,老周,你开玩笑罢,你都是教授了,考什么博士。我哪有资格带你,真是让我羞也羞死了。周教授也不知道掩饰一下自己的卑劣居心,在电话那边还恬不知耻地笑道,哎呀老郑,哪里哪里。你不知道,现在谁的名片上都印着博士二字,我没有,心里憋气啊,老郑,就靠你给我出这口气了,怎么样,题目可以先告诉我罢。周教授边说边笑,一点也不庄重,好象是国家亏待了他一个文凭,而肚子里真正的学问倒其实能和郑教授比肩似的。

  郑教授这时只觉得象嚼了一个金头苍蝇,他发现周教授比以前还要庸俗。周教授以前庸俗的例子是这样的:有一回暑假开学术讨论会,由郑教授主持会务工作。由于头绪众多,郑教授饶是把今年刚招的研究生从家里提前抓来帮忙,人手也还是不够。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这个周教授却打个长途电话来,说他带了一大捆书,自己提不动,要郑教授派人去接。郑教授信以为真,只好抽了个学生到火车站接他。那知这周教授却并没带一捆自己提不动的书,而是一沓自己完全提得动的油印的狗屁论文。这倒也罢了,在火车站叫出租车,本来会议经费不大够,规定只能打最便宜的面包车。这周教授对面前的面包车视而不见,径直向远处崭新的桑塔那走去,嘴里还说,我要坐这个,我要坐这个。一副奥列佛·退斯特在孤儿院伸出破碗讨粥的差劲模样。郑教授派去接站的学生也不好拦他,回来跟郑教授一说,简直把郑教授恶心死了,这……这……这什么人哪!郑教授甚至当着学生的面就叫起来,连道貌岸然都做不到,还当什么教授。不过,那时周教授只是刚刚出教函授,还没有这样阔得不耐烦,有这些举动还勉强能够理解。没想到时间过去这么久,周教授的庸俗变本加厉,竟想学老赵,投机学问,霸着茅坑不拉屎了。郑教授当然是决不会为他提供这个茅坑的。

  说起郑教授和周教授的相识,是在更早的一次学术讨论会上。那时周教授正办着一个学术刊物,苦恨拉不到好稿子,和郑教授谈话时不由得嗟叹起来。郑教授颇为同情,于是推荐了几篇自己学生的好稿子给他。A大学不知什么时候有个规定,研究生读书期间必须发表几篇论文,否则不能毕业。有些导师为此非常头痛。如果不能帮学生推荐发表,到头来学生拿不了学位,不惟导师本人没面子,光是学生的凄苦样就看不下去。曾经有个学生碰到这种情况,一急之下神经有些失常。逢人就说,学校准备派董超、薛霸把他押送回乡了,学校准备派董超、薛霸把他押送回乡了,闹得人心惶惶。郑教授一向爱护学生,对学生的缓急是不会坐视不理的,于是经常把稿子推荐给周教授,一来二去就熟了。后来郑教授自己也经常在周教授的刊物上发表文章,主要是因为周教授识货。而学术界不识货的人相当多,有次郑教授投稿给一家刊物,没想到如泥牛入海,大半年竟没有一点消息。写信去催,休想得到回音。周教授知道这事后,立即打长途过来,说希望把稿子给他,那边为他留着版面。虽然文章最后被同样识货的老钱得到风声抢去了,但周教授在关键时候的这个青眼终究让人感动。可惜的是,比起周教授身上日渐加深的庸俗来,这优点是一天天显得暗淡了。还有一点令郑教授到底意难平,这周教授年纪不到四十五,竟发了福,脸膛肚子都肥了几圈,好象他新近入党当了官似的。对这点郑教授心里甚至有些愤怒,这人搞什么学问,当个大学老师,纯粹已是霸着茅坑不拉屎了么!还想拿个博士学位占个更大的茅坑不成。一心扑在书本上象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的人哪会胖成这样的。象郑教授,身体就很瘦,但满腹诗书,形貌稳重,不怒自威。和庸俗、皮球样的周教授对比一下,你无论如何得承认周教授确实算个王八蛋。

   三

  咱们说说王葵。王葵是郑教授现下带着的一个研究生,她也要直接考博士。王葵是个女的。写到这,还得交代一下。郑教授带了这么多年硕士,没有一个男生。有好事者无聊,就给郑教授起了一个雅号,叫“多情郑××”。到处乱传郑教授风流,这辈子不会招收男生。这其实是天大的冤枉,因为事实明摆在那里,那些女生都比男生分数高,难道能屈于无聊的舆论,招几个不学无术的雄性王八蛋。还有好事者说郑教授想学清代才子袁枚,因为袁枚也是只爱教女学生的。这倒让郑教授挺高兴,郑教授是一直钦佩袁枚的,遥想袁公何等豪放,放着现成的官不做,买着一片园子,日日弹筝搏髀,歌呼呜呜,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连本省总督面责他招引女学生,于风化有损,他也敢当面顶撞,说千载之后,恐怕人人知有我袁枚,而不知有你这个一品大员啊!言下之意很为总督大人惋惜。后来事实证明袁公的话是对的,袁公留名千古,那个总督不是灰飞烟灭了吗?郑教授想到这,悠然长叹,仿佛心脏一下子变成了灵异的犀牛角,和几百年前的袁才子息息相通了。王葵又是郑教授自己最欣赏的学生,郑教授早就想让她跟着自己一直读博士,这次评上博导,当真是天从人愿。别人说什么,何必去管他。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罢。且不说王葵本身的聪慧,便是十个男生也不及她,何况自己还和她父亲甚有渊源。想起这渊源,郑教授脑中照例又浮现出一幕幕动人的故事。

  原来若干年前,郑教授被下放到山区劳动,向贫下中农学习,日日在河边挖泥。和他编在一块的有个地主的儿子叫王福。王福原先家里很阔,有着鸦飞不过的田产,于是土改时只好被镇压。王福也因此从江南鱼米之乡被发配到山区。郑教授本来是农民出身,挖泥这行当家里是传了几代的,也算得上世家。但由于他考入A大后,读了两年书,就把身体惯坏了,受不了艰苦,一不小心染上了血吸虫病 ——一种当地多见的寄生虫病。望着郑教授因感染而日渐膨胀的肚子,王福非常着急,他主动向组织请求,代替郑教授挑够足够数量的泥,并四处找民间验方给他熬药治病,郑教授的肚子才渐渐消下去,捡回了一条性命。从此两人成了割脖子的交情,有一块饼干分着吃,那是不消说的,哪怕找到了一条蚯蚓也要一人分一半。后来虽然各自回到各自该回的地方去了,还经常通信。改革开放后不久,有天王福突然找上门来,面貌丰白,与以前判若两人。原来他靠着祖传的敛财本领,干着房地产的勾当,倒卖着一片片鸦飞不过的高楼,又阔得一塌糊涂。不过王福和当时共同富裕的那帮人不同,他毕竟是世家(不过不是同我辈一样的挖泥世家)子弟出身,虽然发财,却热爱学问,后来干脆让女儿来读了郑教授的研究生。现在王葵想继续深造读博士,郑教授怎能不鼎力襄助呢。只是这王葵虽然专业学得和她导师一样好,年纪不大,《三言二拍》已是看了五遍,比起乃师,还有青出于蓝的趋势,可惜英语很糟糕。当时她考上硕士,英语就没过线,靠着郑教授打报告给研究生院,盛赞她的专业功力,才勉强留了下来。而考博士英语要求更高,王葵为此很忧虑。好在郑教授早已鼓励她,专业和毕业论文不用再花时间了,因为前者是他出题。后者也不怕,答辩时他会请些好老师,通过是不成问题的。郑教授平时对学生要求极严,但答辩时往往为学生考虑,这个优点很让其他学生艳羡。有一回,外校的一个老师不无感慨地对自己的学生说,A大的老郑真有性格,邀请我去主持他学生的答辩会,先请我吃了一顿饭,席上问我在答辩会上将对学生提什么问题。我回答之后,却被“警告”只有某些问题可以问,某些问题不许问。这个老郑,真有性格。其爱恤学生殷切如此!

  想起和王葵父亲的交往,郑教授就不由热血沸腾,自己这条命是他救的不说,王福成大款后,还经常提着贽敬上门,丝毫没有一阔脸就变的势利样。郑教授是知恩图报的人,而且相信天命,他可不想学那些没出息的人,受了别人的恩惠,一个钱的实惠也掏不出,只知道眼泪汪汪地说什么“恩人啊恩人啊,我今生报答不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老人家的恩德啊”之类滑稽的话,下辈子,荒唐!他可等不及,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要把王葵培养成人,把王福的人情债还了算了。

   四

  博士招生名额,郑教授手头只有一个。关于上述报考的三个人,让谁上不让谁上本来郑教授已是考虑妥当了,根本不屑再去动任何脑筋。哪曾想,临报名时,有一件事很让郑教授头疼。因为女儿突然带回一个男朋友,而且这个男朋友也要报考郑教授的博士生。

  未来的女婿要求上进,本来是件好事。可是郑教授对接受这个女婿实在是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这得从郑教授女儿郑辛的品貌说起。

  郑辛是A大英语系的系花,长得真是晔若春荣,华如桃李,更兼着纤腰楚楚,肌肤光洁,让人一见之下不免血脉贲张。因此很多学生都说,通过郑辛才真正理解了一些诸如光彩照人、美不胜收、目瞪口呆、张口结舌等成语的含义。实践出真知啊!他们感叹道。虽然他们完全谈不上有什么真正的实践。郑教授的一些仇人也说,这个鸟老郑,生下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儿,倒也不是白吃饭的。当然,郑辛也一直是郑教授的骄傲,哪知正是骄傲的时候,噩耗传来,晴天霹雳。这天郑辛带回一个男朋友。这厮一副土样子,而且很是丑陋,紫膛色面皮,皮上疙疙瘩瘩,象风干的福建橘子皮似的。简直可说走到哪里哪里黑。他的这一身黑皮当然不是欧洲贵族在蔚蓝色的海边沙滩上晒出来的,而是地地道道的土产,是中国乡村传统的太阳和着黄土地的地气熏制而成。而且熏得过了头,熏出了一个个麻坑,让郑教授一瞥之下觉得发指。这女婿却还算礼貌,他对着郑教授谦恭地一笑,郑教授仿佛看见有许多泥巴被他脸上的笑纹挤裂绽开,随着笑纹的舒展哗啦哗啦剥落在精美的地板上。等这人刚走,郑教授先发制人,狠狠指责女儿的不是,声称对这个女婿决不接受。但女儿这时却不吃这套,反唇相讥郑教授不过也是农民出身,不要数典忘祖。况且当初倘不是根正苗红,根本不可能留校当上教授。因为许许多多真正学富五车的人被扫地出门了,郑教授是白拣了个便宜。说到激动处,女儿甚至尖刻的指出,就郑教授这种水平而身居国家学术前沿的位置,完全是霸着茅坑不拉屎。

  郑辛这番强词夺理刺伤了郑教授,以致郑教授顺手抓起一个大花瓶就砸了过去。没砸着郑辛,倒把墙上一个空调机砸了一个凹坑,郑教授的心陡然一痛。空调机是留学生金乙送的。很多留学生也想考郑教授的博士,郑教授也很喜欢他们。但最喜欢的还是金乙。他为人最谦恭,最关心师长。一个夏天,骄阳似火,金乙哼呲哼呲扛着一个空调机爬上五楼郑教授的家中,因为他看见郑教授家没有空调,十分不忍,特意买了一个送来。郑教授非常讲究礼节,虽然在大门口谦让了三次,在房门口又谦让了三次,仍没有用,只好收下。人家这份殷勤暂且不说,金乙还才华横溢,对唐诗宋词很有研究,当年博士考试面试时,他竟然能流利背出李白《静夜思》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两句,并在默写这首诗时,只错了三个字,让郑教授很是吃惊。这个金乙似乎还对郑辛有意,谈话中经常提到郑辛,表示关注。郑教授心里也隐隐把金乙看作佳婿了,只盼他向女儿提出求婚。所以对女儿郑辛突然带回的男朋友吴甲,郑教授一时不能接受,也有这方面的原因。郑教授这一花瓶砸过去似有天意,正好把金乙送的东西砸坏了,于是相信天命的郑教授也怀疑金乙和女儿确是没有缘分,隐隐觉得自己应该接受这一残酷现实。当然郑教授也没有放弃残酷斗争的权利和让女儿幡然悔悟的希望。在这个残夏的大半月时间内,郑教授苦口婆心地劝说女儿,经常弄得父女两个都汗流浃背,气息奄奄。有一回甚至对着女儿跪了下来,老泪纵横。但女儿毫不孝道,只是假惺惺陪着老父掉了几颗鳄鱼眼泪,旋踵又乐陶陶地去和紫膛面皮的吴甲幽会去了。

   五

  当然,全国各地慕名要报考郑教授博士的人还有不少,但郑教授对他们都不了解,和考试关系不太大,不值得浪费笔墨。总之当试卷收上来之后,郑教授不假思索地批了分数,得分排名如下:

  第一名,吴甲;第二名,王葵;第三名,周教授;第四名,林丁。

  但这只是专业分数,外语分数还没出来,外语分数很重要,有一条线,过不了这条线,专业考得再好也是白搭。除非导师给你打报告盛赞你的专业成绩,或者能够破格录取。但还不能分数太低,否则打报告也没用。

  看到专业成绩,除了吴甲,王葵、周教授、林丁三个都很失望。他们本来都以为自己能考第一名,可是事实很残酷。王葵没想到有一个叫吴甲的人这般厉害,自己作为郑教授的高足,竟被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散兵游勇击败。不过看到后面的名单,才稍觉宽慰,毕竟自己击败了一位现任教授和在班上一向以考试机器闻名的林丁。林丁开始很沮丧,他想自己怎么可能排在第四名,等到发现周教授排在第三名,才不觉冤枉。因为人家教授才考第三名,可见考一、二名的确不是吃素的。只有周教授最信不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在得知结果的好几天他都想不通,并打了好些电话想问问郑教授,都是郑教授夫人接的,说郑教授不在家,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来。幸而他后来自己倒也慢慢想通了,他想自己考试前那段时间是不是花在函授教学上的时间过多,以致专业荒疏,确实没考好也是有的,于是决定来年再考。这个老郑,他自言自语地说,真有个性,当真是只认才学不认人啊!又有一些佩服,为了郑教授的正义。

   不过等到英语成绩一出来,郑教授也出乎意料。外语过线的只有林丁一人。其中周教授才考二十多分,让郑教授颇感惆怅。早知如此,专业就让周教授得第一名算了,反正他也没希望,弄得给了这位老友双重打击。幸好吴甲外语才差八分,郑教授惆怅之余颇觉安慰。早些时候,郑教授对女婿吴甲慢慢改变了态度,现在他是真心想招吴甲为徒了。原来吴甲样子虽土,脑子一点也不土。不但在学问方面和郑教授一样也鄙弃无聊的考据,崇尚性灵。而且多才多艺,电脑、股票、房地产等无不精通,性格尤有坚忍不拔的特点,和郑教授初次对他是个书呆子兼乡巴佬的印象完全大相径庭。郑教授这才佩服女儿的眼光。他现在认为,这个女婿再加上一个博士学位,简直能称得上尽善尽美了。于是郑教授啪的一声打开台灯,开始给研究生院草拟报告,郑重请求对优秀学生吴甲破格录取。

   六

  新学年来到的时候,郑教授的声誉又涨了不少。首先,他竟带了一个男学生,那么以前关于他永不招男生的谣言完全不攻自破,“多情郑××”的不公正的称呼也渐渐被人忘记了。其次,谁都知道郑教授不徇私情,自己的女弟子没有招倒也罢了,甚至一个教授、一个系主任的学生也完全因为学问不好,被公正黜落。反而给一个陌生考生打了报告,破格录取。在大家慢慢知道吴甲是他女婿之前,郑教授的声誉一直是居高不下。后来大家发现吴甲是他女婿了,起初也有些怀疑,但大家想也有可能郑教授发现吴甲才华实在过人,以致爱不释手,又破格把他提拔为女婿也是有的。于是大家啧啧感叹,恨自己不早点专注学问,连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一古训都忘了。又恨郑教授没多生几个美貌的女儿,自己失去了改过从善的机会。

  只有林丁毕业后还时常来风景优美的A大闲逛。有一天他远远看见郑教授和他新招的弟子在校园内散步。他发觉郑教授的弟子很有些面熟。回去仔细一想,想起来了。原来博士考试时,这个人就坐在他前面一个座位。考外语时,打了收卷铃,他还在急急忙忙地填答案,监考老师硬要收卷,这个人竟然扑通一声给老师跪下了,希望老师让他填完。弄得老师哭笑不得。林丁当时想,这人太没骨气了,读了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一点人格尊严也没有。况且不过是考个博士,考上又不会封翰林,当大官,值得吗?他想自己如果是导师,决不会招收这样狗屁的学生。然而现在林丁明白了,以前自己鄙视的某些行径也许是优点,只有具备这种坚忍不拔的精神,才能够在事业上获得真正成功,他于是笑了起来,笑自己以前的想法真是太迂腐了。特别是当他知道了吴甲竟然征服了美貌的郑辛时,更是如此。

大白满浮花下酒,小红低唱卷中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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