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的常态与变态(祝闲闲网友兔年吉利!)(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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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悠哉按:ernie网友发来短消息,叫我发这篇文章给他,并询问如何将电子书转换成woed文档。这个我也不会。

  余光中1980年代在《名作欣赏》批评一些中国名家的文章修辞,我就注意到了。

  2011年,我负责北京教育学院一个教师培训项目,将此文选作《散文选》(我主编)的附录,因此特地将它做了处理(例如繁体的标点符号改为简体的;原文标号混乱,我更正了。)该文出自《余光中谈翻译》一书。

  中文的常态与变态

  余光中

  壹 前言

  一、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文的变化极大

  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七十年间,中文的变化极大。

  一方面,优秀的作家与学者笔下的白话文愈写愈成熟,无论表情达意或是分析事理,都能运用自如。

  另一方面,地道的中文,包括文言文与白话文,和我们的关系日渐生疏;而英文的影响-无论来自直接的学习或是间接的潜移默化,则日渐显著。

  因此,一般人笔下的白话文,西化的病态日渐严重:一般人从大众传媒学到的,不仅是流行的观念,还有赖以包装观念的种种说法;有时,连高明之士也抗拒不了。今日的中文虽因地区不同而互见差异,但共同的趋势都是繁琐(化简为繁)与生硬(以拙代巧),例如:中文本来是说“因此”,现在不少人却爱说“基于这个原因”;本来是说“问题很多”,现在不少人却爱说“有很多问题存在”。

  对于这种“化简为繁”、“以拙代巧”的趋势,如果不及时提出警告,地道中文原有的美-那种简洁而又灵活的语文生态,势必越变越差,而至面目全非。

  二、中文也有生态吗?当然有。

  措词简洁、句式灵活、声调铿锵,这些都是中文生命的常态。能顺着这样的生态,就能长保中文的健康。要是违拗这样的生态,久而久之,中文就会污染而淤塞,危机日渐迫近。

  (一)用不用典的问题

  凡有志于中文创作者,都不会认为善用成语是创作的能事。反而会认为处处仰赖成语,等于只会借古人的嘴来说,绝非豪杰之士。但是,写文章而不会用成语,问题就更大了。写一篇完全不带成语的文章,是很不容易;要写得好,就更难能可贵。目前许多人写中文,成语运用,已显得捉襟见肘。

  一般香港学生目前只会说“总的来说”,却似乎忘了“总而言之”。

  同样地,大概也不会说“一言难尽”,只会说“不是一句话就能够说得清楚”。

  成语历千百年而犹存,成为文化的一部分,例如:“千锤百炼”,字义对称,平仄协调,如果一定要说成“千炼百锤”,当然也可以,不过听来不顺,不像“千锤百炼”那样含有美学。同样,“朝秦暮楚”、“乐不思蜀”等语之中,都含有中国的历史。成语的衰退正显示文言的淡忘,文化意识的萎缩。

  (二)目前中文的一大危机?是西化

  我自己出身外文系,三十多岁时有志于中文创新的试验,自问并非语文的保守派。

  现在国人,英文没有学好,中文却被带坏了。中文西化,不一定就是毛病。缓慢而适度的西化是难以避免的,高妙的西化更可以截长补短。但是太快太强的西化,破坏了中文的自然生态,就成了恶性西化。这种危机,有心人都应该及时警觉而且努力抵制。

  在欧洲的语文里面,文法比较单纯的英文恐怕是最近于中文的了。尽管如此,英文与中文仍有许多基本的差异,无法十分融洽。这一点,凡有中英文互译经验的人,想必都能同意。其实,研究翻译就等于研究比较语言学。以下拟就中英文之间的差异,略略分析中文西化之病。

  贰 就中英文差异,略析“中文西化”之病

  -、略论中英文差异

  (一)英文较中文富于抽象名词,也喜欢用抽象名词。

  英文说:“他的收入的减少,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

  中文说:“他因收入减少而改变了生活方式。”

  (二)中文常用一件事情 (或短句) 做主词,英文常用名词 (或名词词组)。

  “横贯公路再度坍方,是今日的头条新闻”,是中文的说法。

  “横贯公路的再度坍方,是今日的头条新闻”,就是英文语法的流露了。

  “选购书籍,只好委托你了”是中文语法。

  “书籍的选购,只好委托你了”却是略带西化。

  “推行国语,要靠大家努力”是自然的说法。

  “国语的推行,要靠大家的努力”却嫌冗赘。

  (三)这种情形也可见于受词。例如:“他们杯葛这种风俗的继续”,便是一句可怕的话,总嫌生硬。改成“他们反对保存这种风俗”,就自然多了。

  二、科学、社会科学与公文用语,大举侵入日常生活

  (一)英文好用抽象名词,结果是软化、架空了动词。

  1.科学、社会科学与公文的用语,大举侵入了日常生活,逼得许多明确而有力动词渐渐变质,成为面无表情的词组。他们说:“科学报告不免单调而冷淡,影响之余,现代的文体喜欢把思路分解成一串静止的概念,用介词和通常是被动语气的弱动词连接起来。”巴仁(Jacques Barzun)所谓的弱动词,相当于英国小说家奥威尔所谓的“文字的假肢”(verbal false limb) 。

  2.当代的中文也已呈现这种病态,喜欢把简单明了的动词分解成“万能动词+抽象名词”的繁琐片词。目前最流行的万能动词,是“作出”和“进行”,恶势力之大,几乎要吃掉一半的正规动词。请看下面的例子:

  (1) 本校的校友对社会作出了重大的贡献。/ 正确-本校的校友对社会贡献很大。

  (2) 昨晚的听众对访问教授作出了十分热烈的反应。正确的是:昨晚的听众对访问教授的反应十分热烈。

  (3) 我们对国际贸易的问题已经进行了详细的研究。

  正确的是:我们对国际贸易的问题已经详加研究。

   (4) 心理学家在老鼠的身上进行试验。

  正确的是:心理学家用老鼠来做试验。

  叁 “中文西化”之实例

  一、“名词成灾”

  巴仁等学者感概现代英文喜欢化简为繁、化动为静、化具体为抽象、化直接为迂回,到了“名词成灾”的地步。学问分工日细,各种学科的行话术语,经过本行使用、外行借用,加上“新闻体” 的传播,固然使现代英文显得多彩多姿,但也造成混乱,使日常用语斑驳不堪。

  (一)最严重的是“科学至上”(scientism)。

  在现代的工业社会里,科学早成显贵,更是骄子,知识分子的口笔下,有意无意,总爱用一些“学术化”的名词,好显得客观而精确。有人称之为“伪术语”(pseudo-jargon)。中文也是如此。例如:

  1.本来可以说“名气”,却凭空造出一个“知名度”来,不说“很有名”,却要迂回作态,貌若高雅,说成“具有很高的知名度”,真是酸腐可笑。

  2.另一个伪术语是“可读性”,同样活跃于书评和出版广告。明明可以说“这本传记很动人”、“这本传记引人入胜”,或者干脆说“这本传记很好看”,却要说成“这本传记的可读性颇高”。我不明白这字眼怎么来的,这观念在英文里也只用形容词readable而不用抽象名词readability。英文会说:The biography is highly readable,却不说The biography has high readability。此风在台湾日渐嚣张。

  3.在电视上,记者早已在说“昨晚的演奏颇具可听性”。

  4.在书评里,也已见过这样的句子:“传统写实作品只要写得好,岂不比一篇急躁的实验小说更具可看性?”我不懂那位书评家何以不说“岂不比一篇……更耐看 (更动人)?”

  同理,“更具前瞻性”难道真比“更有远见”要高雅吗?长此以往,岂不要出现“他讲的这件趣事,可笑性很高”一类的怪句?

  (二)目前的不良趋势,是下列这样的句子:

  1. “某某主义”之类抽象名词也使用过度

  英美有心人士都主张少用为妙。中国大陆文章很爱说“富于爱国主义的精神”,其实颇有语病。爱国只是单纯的情感,何必学术化为主义?如果爱国也成主义,我们不是也可以说“亲日主义”、“仇美主义”、“怀乡主义”?其次,主义也就是一种精神,不必重复,所以只要说“富于爱国精神”就够了。

  2. 中文名词没有复数变化,通常不需用“们”表示众多

  中文名词没有复数变化,也不区分性别,要表多数的时候,会说“民众”、“徒众”、“观众”、“听众”,所以“众”也有“们”的作用。但是“众”也好,“们”也好,在中文里并非处处需要复数语尾。我们往往说“文武百官”,不说“官们”,也不说“文官们”、“武官们”。同理“全国同胞”、“全校师生”、“所有顾客”、“一切乘客”当然是复数,不必再画蛇添足,加以标明“们”。不少人惑于西化的意识,常爱添足,于是“人们”取代原有的“人人”、“大家”、“大众”、“众人”、“世人”。“人们”实在是丑陃的西化词,林语堂绝不使用,希望大家也不要使用。电视上也有人说“民众们”、“听众们”、“球员们”,实在累赘。尤其“众、们”并用,已经不通。

  3. “……之一”的泛滥,却不容忽视

  中文词不分数量,有时也会陷入困境。例如“一位观众”显然不通,但是“观众之一”却嫌累赘。可是“……之一”的泛滥,却不容忽视。“……之一”虽然是单数,但是背景的意识是多数。和其他欧洲语文一样,英文也爱说one of my favorite actresses, one of those who believe…。中文原无“……之一”的句法,现在我们说“观众之一”实在是不得已。至于这样的句子:“刘伶是竹林七贤之一”、“作为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目前已经非常流行。

  (1)“刘伶是竹林七贤之一”虽然西化,但不算冗赘。也有办法不说“之一”。中文可说“刘伶乃竹林七贤之同侪”、“刘伶列于竹林七贤”、“刘伶跻身竹林七贤”、“刘伶是竹林七贤的同人”。

  (2)“作为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是恶性西化的畸婴,不但“作为”二字纯然多余,“之一的”文白来杂,读来破碎,把主词“刘伶”压在底下,是扭捏作态。

  (3)其实,后一句与前一句完全一样,却把英文的语法 “as one of the Seven Worthies of Bamboo Grove, Liu Ling……”生吞活剥地搬到中文来。何不平平实实地说“刘伶是竹林七贤之一,以嗜酒闻名”?“竹林七贤之一”也好,“文房四宝之一”也罢,情况都不严重,因为七和四范围明确,同时逻辑上也不能径说“刘伶是竹林七贤”、“砚乃文房四宝”。

  (4)红楼梦是中国文学的名著之一。

  (5)李广乃汉朝名将之一。

  以上两句中,“之一”都是蛇足。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其同俦、同类,每次提到其一,都要照顾到其他,也未免太周到了。中国文学名著当然不止一部,汉朝名将当然也不会祇有一人,不加上这死心眼的“之一”,绝对没有人会误会你孤陋寡闻,或者挂一漏万。

  一旦养成了这种恶习,只怕笔下的句子都要写成“小张是我的好朋友之一”、“我不过是您的平庸的学生之一”、“他的嗜好之一是收集茶壸”了。

  4. “之一”语病到了香港,更变本加厉,成为“其中之一”

  在香港的报刊上,早已流行“我是听王家的兄弟其中之一说的”或者“戴维连一直以来都是我最喜欢的导演其中之一”这类怪句。英文复数观念为害中文之深,由此可见。

  5.这就说到“最……之一”的语法来了

  英文最喜欢说“他是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好像真是精确极了,其实未必。“最伟大的”是抬到至高,“之一”却稍加低抑,结果只是抬高,并未真正抬到至高。你并不知道“最伟大的思想家”究竟是几位。四位吗?还是七位?弹性颇大。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并无多大不同。所以,只要说“他是一个大名人”或“他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就够了,不必迂而回之,说什么“他是最有名气的人物之一”吧。

  二、将英文的“连接词”意识加入中文里

  目前的不良趋势,是在and意识下,原来不用连接词的地方,都装上了连接词;都由“和”、“与”、“及”、“以及”包办,可是灵活而宛转的“而”、“并”、“而且”等词,几乎要绝迹了。英文里,词性相同的字眼常用and来连接:例如man and wife, you and I,back and forth。但在中文里,类似的场合往往不用连接词,所以只要说“夫妻”、“你我”、“前后”就够了。同样地,一长串同类词在中文里,也任其并列,无须连接:例如“东南西北”、“金木水火土”、“礼乐射御书数”、“柴米油盐酱醋茶”皆是。

  中国人绝不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以及茶”。谁要这么说,一定会惹笑。同理,中文只说“思前想后”、“说古道今”。可是近来and的意识已经潜入中文,到处作怪。港报上有过这样的句子:“在政治民主化与经济自由化的发展道路,台北显然比北京起步更早及迈步更快(英文式)致在政经体制改革的观念、行动、范围及对象,更为深广更具实质(中文式)……”这样的文笔实在不很畅顺。“起步更早及迈步更快”简直是英文。“及”字破坏了中文生态,因为中文没有这种用法。此地一定要用连接词的话,也只能用“而”,不可用“及”。正如slow but sure在中文里该说“慢而可靠”或者“缓慢而有把握”,却不可说“慢及可靠”或者“缓慢与有把握”。“而”之为连接词,不但可表更进一步,例如“学而时习之”,还可表后退或修正,例如“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可谓兼有and与but之功用。

  三、英文几乎离不了“介词”,中文不尽然

  介词在英文的用途比中文重要,成了英文的润滑剂。英文的不及物动词上介词往往变成了及物动词,例如look after, take in皆是。介词词组又可当作形容词或助词使用,例如a friend in need, …,所以英文简直离不了介词。中文则不尽然:“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两个词组不用一个介词;换了英文,非用不可。

  (一)“中间”、“有关”

  欢迎王教授今天来到我们的中间,在有关环境污染的各种问题上,为我们作一次学术性的演讲。”这样不中不西的开场白,到处可以听见。“中间”、“有关”等介词,都是画蛇添足。

   有一些圣经的中译,牧师的传道,不顾中文的生态,会说成“神在你的里面”。意思懂,却不像中文。

   “有关”、“关于”之类,大概是用得最滥的介词了:

   “有关文革的种种,令人不能置信”;

   “今天我们讨论有关台湾交通的问题”;

   “关于他的申请,你看过了没有?”在这句子里,那两个介词完全多余。

   最近我担任“全国学生文学奖”评审,有一篇投稿的题目很长,叫《关于一个河堤孩子的成长故事》。十三个字里,“关于”两字毫无作用,“一个”与“故事”也可有可无。

   (二)“关于”有几个表兄弟,最出风头的是“由于”

   1. “由于”这字眼在当代中文里,往往用得不妥:

  (1)由于秦末天下大乱,(所以) 群雄四起。

  英文在形式上重逻辑,喜欢交代事物的因果关系。中文则不尽然: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其中当然有因果关系,在上下文作不言之喻。

  2. 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我向窗内看了一眼。

  “由于好奇心的驱使”并没有什么大毛病,可是有点啰嗦,更犯不着动用“驱使”一类的正式字眼。

  如果简化为“出于好奇,我向窗内看了一眼”,或者“为了好奇,我向窗内看了一眼”,就好多了。

  3.由于他的家境贫穷,使得他只好休学。

  第三句的不通,犯者最多。“由于他的家境贫穷”这种词组,只能拿来修饰动词,却不能当做主词。这一句如果删掉“由于”,“使得”一类交代因果的冗词,写成“他家境贫穷,只好休学”,反觉眉清目秀。

  四、将英文的副词形式用到中文(降动词为副词)

  (一)有些成语原是动词,却被套上“地”,降为副词英文的副词形式对中文为害尚不显著,但也已经开始了。例如:

  (1)他苦心孤诣地想出一套好办法来。

  (2)老师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半天。

  (3)大家苦中作乐地竟然大唱其民谣。

  “苦”字开头的三句成语,本来都是动词,套上副词语尾的“地”就降为副词了。这么一来,文章仍然清楚,文法上却主客分明,太讲从属的关系,有点呆板。若把“地”一律删去,代以逗点,不但可以摆脱这主客的关系,语气也会灵活一些。

  1.他苦心孤诣,想出一套好办法来。

  2.老师苦口婆心,劝了他半天。

  3.大家苦中作乐,竟然大唱其民谣。

  有时这样的西化副词词组太长,例如“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地还是去赴了约”,就更应把“地”字删掉,代之以逗点,使句法松松筋骨:

  “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还是去赴了约。”

  (二)目前最滥的副词是“成功地”。

  有一次我为入学试出了这么一个作文题目:《国父诞辰的感想》,结果十个考生至少有六个都说:“国父孙中山先生成功地推翻了满清。”这副词“成功地”在此毫无意义,因为既然推而翻之,就是成功了,何待重复?

  同理,“成功地发明了相对论”、“成功地泳渡了直布罗陀海峡”也都是饶舌之说。天下万事,凡做到的都要加上“成功地”,岂不累人?

  五、一用到形容词,就离不开“的”

  (一)在白话文里,“的”字成了形容词除不掉的尾巴

  1.好的,好的,我就来。是的,没问题。

  2.快来看这壮丽的落日!

  3.你的笔干了,先用我的笔吧。

  4.也像西湖的有里外湖一样,丽芒分为大湖小湖两部分。

  5.他当然是别有用心的。你不去是对的。

  无力拒“的”之人,也许还有更多的场合要偏劳这万能“的”字。

  我说“偏劳”,因为在英文里,形容词常用的语尾有-tive, -able, -ical, -ous等多种,不像在中文里全由“的”来担任。

  英文句里常连用几个形容词,但因语尾变化大,不会落入今日中文的公式。如雪莱的:An old, mad, blind, despised, and dying king,一连五个形容词,直译成:

  一位衰老的、疯狂的、瞎眼的、被人蔑视的、垂死的君王──

  一碰到形容词,就不假思索,交给“的”去组织,正是流行的白话文所以僵化的原因。

  白话文所以啰嗦而软弱,虚字太多是一大原因,而用得最滥的虚字正是“的”。学会少用“的”字,恐怕是白话文作家的第一课。许多名作家在这方面也都很随便,举例为证:

  1. “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 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朱自清《荷塘月色》)

  “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和“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都是单调而生硬的重迭。用这么多“的”,真有必要吗?为什么不能说“参差而斑驳”呢?

  后面半句的原意本是“弯弯的杨柳投下稀疏的倩影”,却不分层次,连用三个“的”,读者很自然会分成“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

  2. “最后的鸽群……也许是误认这灰暗的凄冷的天空为夜色的来袭,或是也预感到风雨的将至,遂过早地飞回它们温暖的木舍。”

  至少可以省掉三个“的”:

  把“灰暗的凄冷的天空”改成“灰暗而凄冷的天空”;

  再把“夜色的来袭”和“风雨的将至”改成“夜色来袭”、“风雨将至”。

  前文说过,中文好用短句,英文好用名词,尤其是抽象名词。“夜色来袭”何等有力,“夜色的来袭”就松软下来了。

  3. “白色的鸭也似有一点烦躁了,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里传出它们焦急的叫声。”最差的该是这句了。

  “白色的鸭”跟“白鸭”有什么不同呢?

  “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乱用“的”字,最是惑人。

  此句原意应是“颜色不洁的都市河沟”,本可简化为“都市的脏河沟”,但读者同样会念成“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

  (二)用学术面貌的抽象名词来打扮

  目前的形容词又有了新花样:用学术面貌的抽象名词来打扮。举例为证:

  1. “这是难度很高的技巧。”

  “难度很高的”是什么鬼话呢?原意不就是“很难的”吗?

  2. “他不愧为热情型的人。”

  同理,“热情型的人”就是“热情的人”;

  3. “太专业性的字眼恐怕查不到吧?”

  “太专业性的字眼”就是“太专门的字眼”。

  到抽象名词里去兜了一圈回来,门面像是堂皇了,内容仍是空洞的。

  形容词或修饰语 (modifier) 可以放在名词之前,谓之前饰,也可以跟在名词之后,谓之后饰。

  法文往往后饰,例如纪德的作品,若译成英文: The Pastoral Symphony,便是前饰了。中文译为“田园交响乐”,也是前饰。

  英文的形容词照例是前饰,例如前引雪莱的诗句,但有时也可以后饰。至于形容词片或子句,则往往后饰。

  目前的白话文,不知何故,几乎一律前饰,似乎不懂后饰之道。

  如果句短,前饰也无所谓;如果句长,前饰就太生硬了。

  例如:“我见到一个长得像你兄弟,说话也有点像他的陌生男人。”就冗长得尾大不掉了。要是改为后饰,就自然得多:“我见到一个陌生男人,长得像你兄弟,说话也有点像他。”

  其实文言文的句子往往是后饰的,例如,司马迁写项羽与李广的这两句:

  “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

  白话文很可能变成:“项籍是一个身高八尺,力能扛鼎,同时才气过人的汉子。”

  “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

  白话很可能变成:“李广是一个高个子,手臂长得好像猿臂,天性就会射箭的人。”

  后饰句可以一路加下去,虽长而不失自然,富于弹性;所以,后饰句是开放句。

  前饰句以名词压底,一长了就显得累赘,紧张,不胜负担;所以,是关闭句。

  六、“动词”是英文文法的是非之地

  动词是英文文法的是非之地,多少纠纷,都是动词惹出来的。英文时态的变化,比起其他欧洲语文来,毕竟单纯得多。若是西班牙文,一个动词就会变出七十八种时态。

  (一)中文本无时态变化,所以在这方面幸而免于西化。

  中文的名词不分单复与阴阳,动词也不变时态,不知省了多少麻烦。

  《阿房宫赋》:“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就这么一个“哀”字,若用西文来说,真不知要玩出多少花样来!

  中国文化这么精妙,中文当然不会拙于分别时间之先后。

  散文里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议论未定,而兵已渡河。”

  诗里说:“已凉天气未寒时”,这里面的时态够清楚的了。

  苏轼的七绝:“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里面的时序,有已逝,有将逝,更有正在发生,区别得准确而精细。中文的动词既然不便西化,一般人最多也只能写出“我们将要开始比赛了”之类的句子,问题并不严重。

  (二)动词西化的危机另有两端:

  1.单纯动词分解为“弱动词+抽象名词”的复合动词-

  不说“一架客机失事,死了九十八人”,却说“一架客机失事,造成九十八人死亡”,实在是迂回作态。

  2.采用被动词语气。

  凡是及物动词,莫不发于施者而及于受者(发与受之关系)。

  所以用及物动词叙述一件事,不出下列三种方式,在英文里很普遍:

  “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施者做主词,乃主动语气(在中文里却以第一种最常见);

  “新大陆被哥伦布发现了。”受者做主词,乃被动语气(在中文里少得多);

  “新大陆被发现了。”受者做主词,仍是被动,却不见施者(在中文里少得多)。

  在中文里常变成主动语气:“发现新大陆了”、“糖都吃光了”、“戏看完了”、“稿写了一半”、“钱已经用了”

  3.目前西化的趋势-应当用主动语气时用被动:

  这些话都失之生硬,违反了中文的生态。我们尽可还原为主动语气如下:

  我不会被你这句话吓倒。/不如:你这句话吓不倒我。

  他被怀疑偷东西。/不如:他有偷东西的嫌疑。

  他这意见不被人们接受。/不如:他这意见大家都不接受。

  他被升为营长。/不如:他升为营长。

  他不被准许入学。/不如:他未获准入学。

  他被选为议长/不如:他当选为议长。

  他被指出许多错误/不如:有人指出他许多错误。

  他常被询及该案的真相/不如:常有人问起他该案的真相。

  目前中文的被动语气有两个毛病:

  1.是用生硬的被动语气来取代自然的主动语气。

  2.是千篇一律只会用“被”字(似乎因为它发音近于英文的by),却不解从“受难”(被动)到“遇害”(=“受难”),从“挨打”(被动)到“遭殃”(=「挨打」)……可用的字还很多,不必套一个公式。

   肆 希望读者举一反三,知所防范

  中文西化有重有轻,有暗有明,但其范围愈益扩大,其现象愈益昭彰,颇有加速之势。以上仅就名词、连接词、介词、副词、形容词、动词等西化之病稍加分析,望读者能举一反 三,知所防范。

  一、语言诚然是活的,但应该活得健康

  常有乐观的人士说,语言是活的,有如河流,不能阻其前进,所谓西化乃必然趋势。语言诚然是活的,但应该活得健康,不应带病延年。至于河流的比喻,也不能忘了两岸,否则泛滥也会成灾。西化的趋势当然也无可避免,但不宜太快、太甚,应该截长补短,而非以短害长。

  二、“语法岂为我辈而设哉!”

  颇有前卫作家不以杞人之忧为然,认为坚持中文的常规,会妨碍作家的创新。这句话我十分同情,因为我也是“过来人”了。“语法岂为我辈而设哉!”诗人本有越界的自由。我在本文强调中文的生态,原为一般写作说法,无意规范文学的创作。前卫作家大可放心去追逐缪思,不用碍手碍脚,作语法之奴。

  三、不知中文“常态”而贸然“求变”,只是“献拙”,而非“生巧”

  中文发展了好几千年,从清通到高妙,自有千锤百炼的一套常态。谁要是不知常态为何物而贸然求变,结果只是献拙,而非生巧。变化之妙,要有常态衬托才显得出来。一旦常态不存,余下的只是乱,不是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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