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传说与沉东京浮南澳

小时喜欢听各种各样的故事或传说。在故乡汫洲，故事传说传播的方式有三种，各不相同。

　　 一种是通过每天清早，家家户户在汫洲下水利（家乡最大的一条河流）早上洗衣服的妇女传至家里。下水利绵延西流，是家家户户洗衣的地方。每天，每户人家总有一个妇女要拿着搓衣板、衣篓、衣服、洗衣粉或饼药、洗衣棍，来到几公里长的下水利，找个石阶的位置，洗起衣服来。一个故事，不一会儿，便如河里的鱼虾一样，向上下游传播开去。妇女以传回家去。这样，一天内，整个乡里的人都知道了。小时候，我有时会去下水利钓鱼，坐在台阶中间一处平面倾斜直接入水的地方。这种地方没有台阶，不适合洗衣，但不影响钓鱼。将诱饵钩上，抛入流中，眼睛观察着浮子，耳中听着左右两方众多妇女说事。一个上午能知道乡里的很多事情，知道许多故事和传说，例如谁跟谁打架了，那个房头跟那个房头冤家了，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了，谁家的船翻了，谁家的华侨回家探亲了，家乡有那些名人先贤了。所有的事情，无不具有那个年代的印记。有时听得入神，诱饵被吃了还不知道。有的妇女还带小孩子过来洗衣，小孩子就下到河里去游泳。游远了，妇女就大声叫喊儿子游回来，不时加一句“有水鬼”。每年夏天，那条河里都有人溺水而死，传说都是被水鬼拖走的。

　　 另一种方式是通过老人组或房头里的间。这两种地方都是老人聚集的地方。老人平时在那里娱乐，下棋打牌打麻将喝茶聊天，说乡里的各种事情，处理乡里或房头里的事务。我小时候比较喜欢去老人组或房头里的间活动，有时夜里还在那边睡觉。从中学习了很多处理宗族关系的方法。有一次，我们那个间的人跟另外一个房头决斗，我还拿着一支发下来的铁器跑在后头。但那场群殴终于没有发生，双方只是小型骂打了一会儿。乡里的事，还有祖祖辈辈的故事传说，就由那些老人传回家里去。

　　 闲间实际上是汫洲人的精神家园，也是传播故事传说的最后一个重要地方。除非你没有在汫洲呆过，否则，你肯定或多或少地在闲间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如果说下水利及更远久年代的老人组是汫洲故事传说传播天堂。那么，闲间则是汫洲生活趣味和人间情怀的产生处所，故事和传说加工的场域。按照罗素的幸福哲学，每个人都应有或多或少的空余时间来享受闲情逸致。而人类创造力的产生，除了紧急时候，更多的是依靠一种空闲时的暇想而来。汫洲的闲间，就是这么一个暇想甚至相入非非的场所。在想的过程中，故事不仅得到传播，内容也得到升华。闲间里都是闲人，起码他们在闲间里的时间都是闲着的。闲间是一些人空置的房间，有时住些单身的男女，有时不住人就当歇脚用。闲间里都是些后生人，智力精神最充分的年华。闲间里的人们，交谈着蚝的行情，有时手里也赤着网，女的有时也绞着花，海里的情形，山里的收成，下水利、井边、老人组的信息，都在这里被重复，但决不是简单的重复。所有的信息都在这里得到组合和升华，并都可能得出一样的结论，如明年的养殖行情，宗族势力的走势等等，都算是乡里最接近科学的总结。当我们还小的时候，总爱跟大一点的人去闲间，闲间有时有些东喝，有高谈阔论，里们的人有士的派头或侠女的性质，有时则有人在写书法，有些旧书，最多的是古文观止。闲间的谈论内容虽广阔，但总不无聊，虽不失幽默，但少有娱乐性。闲间一般房子较小，有时几近阴暗难住，但由于都是临时落脚，一般人并不讲究，反正只要能喝上茶，谈上天，什么都不重要。我怀疑汫洲的一部分创造发明和生产的思想甚至热情都来源于闲间。我小时候，经除了热爱老人组和下水利，也经常在各地的闲间，男的闲间也去，女闲间的也去，反正好玩。闲间有时也成为谈恋爱的场地，往往早一点时有许多人，后来识相的人都走了，最后就只剩孤寡女了，但也不危险，因为闲间随时有人来访，想出轨也不容易。随着经济的发展，旧时混在闲间里年龄层的男男女女，已经投入经济的大潮中，忙得不可开交，忙得来去匆匆，忙得越来越象机器。不知何时开始，汫洲没有了闲间，我路过很多以前的闲间，都真的闲置下来，没有了闲人，闲间便也不成为闲间了。所以汫洲再也没有闲间，虽然也有一些闲人。在这样经济逢勃发展的年代，闲的人也要装着没空，也不敢聚在一起整天闲着。从此，闲间这一汫洲人的精神家园，汫洲年轻人的精神重地和传播故事传说的地方，也和社会的闲人一道，从历史中消失。从此，汫洲再没有周作人、林语堂所说的闲情逸致，没有了雅兴。也少了许多神奇的故事传说。

　　 现在流行口述历史，故事传说其实就是一种接近口述历史的东西。故事传说有时极不准确，成语叫道听途说，潮语叫听香闻臭，乡俗叫“布袋嘴没挽上挽了个布袋脚仓（尾部）”，意谓没有抓住主要内容，言不及义，漏了主要的。相当于潮语说“三斗油麻倒无一粒入耳”那样的结果。也即不甚了了。历史学家对传说的看法不一。近代最著名的是顾颉刚提出的古史辩。他说中国历史是层累的历史，那些周朝以前的没有文物证明的历史，都是传说经过反复层累形成的，如禅让制，就不可信。历史不是宗教，并非先验的东西，王国维曾经以地下证据跟历史记载相结合，推进了历史学的发展，影响重大。但没有证据的东西，包括传说，即使不是先验的，也确实并非不可信。在我们乡里，传说经过代代相传，通过下水利洗衣妇女、老人组的老人和闲间的闲人，保留和传承下来。这是难能可贵的一笔财富。

　　 故事传说是遒美的。例如，我们乡里就有这样的传说，而且这样的传说是整个潮汕地区共有的：沉东京，浮南澳。东京是什么地方，不知道。据我推测，应该就是古代的中国一个政权的中心。具体在哪里？应该就是台湾海峡，可以确定与日本东京无关。中国古代，有北京南京西京没有东京，大概就是潮汕传说中沉东京的结果。南澳就是南澳岛。在故里汫洲，八景之一就是烟敦望澳，指旧时在瀛洲大庙前的烟敦旁边，望见南澳山的景色。关于南澳，还有一首童谣：南澳山，摘篦麻，篦麻好煮羹，大姆食，二姆生，生恁九禾埠（男孩），生恁十昨亩（女孩），一只船载樱哥，一只般载糜桃，糜桃胶流（掉下）水，樱哥走去兑（拉），兑不起，三把沙，四把米。。。。小时候很多民谣和故事传说都存在南澳的背影。说明古代乡里人对南澳有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是否就是一种对沉东京浮南澳的纪念呢？依我看，沉东京浮南澳，就是古代粤东原住民时期的一次地震造成的地壳剧烈运动。原来叫东京的地方应位于台湾海峡的地方，这个地方沉没了。于是汫洲岛、海山岛和南澳岛上抬形成。东京应该比较繁华，有很多特殊的社会现象和动植物品种流至今。例如，潮汕有个地方，发现一种薯叫东京薯的薯，做成丸子，煮成甜汤，十分好吃，还有凉血的功能。这种薯大类上应该属于薯类，但却与其他如番薯、马铃薯、姜薯大不一样，对环境要求较高。种植量很少，最佳下种时间是春节后。前段时间我由于开种一分新垦地，问乡里老农要东京薯种，他们说错过了春节后最佳的时间。既然有东京薯，又不是来自日本，就证明了东京这个地方的存在。可以想象，它就是我们故事传说沉东京浮南澳的那个东京。

　　 科学昌明，传说失去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它象现在的生活一样，了无美感，一潭死水。为了恢复美丽的生活世界，我们唯有回到过去，回到故事传说中，回到沉东京浮南澳的神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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