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
作者:口红吊兰
伤情故乡(一)
夜晚的霓虹幽昧明亮,给这座北方城市镀了一层金色光芒。只有在这个时候,这座现代都市才能尽显她的美丽奢华。夜色掩盖沧桑与憔悴,霓虹映射出她所有的妩媚与妖娆,连路边回环往复穿着性感形迹可疑的各色女郎也成为一道道亮丽耀眼的风景。
我坐在出租车里,却全无走马观花的兴致。现在是北京时间十点整,我必须得在五分钟之内赶到“雪茗廊”茶艺馆。再过十分钟,该我上场演奏了。
上班第一天,那个蠢肥可厌的老板就严厉警告过我,迟到一分钟扣当天薪水的百分之十。而我每晚在那演奏一个小时,不过一百块钱。也就是说我若迟到一分钟,就得被扣掉十块钱,迟到十分钟,我那一个小时就等于义务捐献给资本家了。我可不能那么慷慨。我需要钱。比任何人都需要。
开出租车的师傅是个善良厚道的中年人,每晚准时在我唱歌的酒吧等我,然后把我从一个酒吧送到另一个酒吧,直至“雪茗廊”茶艺馆。中间他也会去跑活,但总会在我快离开的时候赶回来,把我一站一站送到。
我和他并没什么约定。他话不多。有一个女儿在读高三。他说我一个女孩这样东奔西走在夜的城市,太危险。于是我便每次都坐他的车。
十点五分,总算赶到“雪茗廊”。急急忙忙去洗手间补了一点妆,走出去的时候,吧台上座钟的指针刚好指在“10”的位置。
来这里喝茶的客人都颇有修养,至少表面看来如此。他们从不指手划脚大声喧哗,每奏完一曲,还会有三三两两的掌声优雅响起。为这些人演奏相对来讲令我舒服一些。
前半个小时我弹钢琴,后半个小时我抚筝,有时也弹一两曲古琴。应聘那天,那个胖老板问我会什么乐器。我说钢琴,古筝,古琴,琵琶我都会。胖老板说好那就来前三样吧琵琶就不用了会让人有旧社会下等酒馆的感觉。然后让我试奏几曲钢琴和古筝,当场录用。事后我才从领班嘴里知道,我给胖老板省掉了另聘二个人的开销。
有时我会想,如果不是我刚好挺漂亮,这些酒吧,茶馆,我毛遂自荐的每一个地方,可能试都不让我试,直接就把我打发掉。正规音乐院校毕业的学生尚有很多人找不到工作,如何就轮到我了。可是我毕竟生了这样一副让人无法拒绝的相貌,于是一切不可能的,都变得可能,可以商榷,可以通融。
世界塌坍,要我扛起来以后,我才知道女人的相貌原来如此重要。
如果有人点曲,我就会有小费和提成。每曲一百元,我得六十块钱。小费是另外给我的,视点曲的客人的大方程度而定。
当然,人家点的曲子我得会弹才成。
不过通常情况下我不会被糗住。靠这行当挣钱,至少得有一点点基础做资本。
那个男人又来了。在离我三张桌子远的角落,隐在明灭闪烁的烛光中静静看我,听我弹琴抚筝。
他在四十八天前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当时他和一个女孩同来,坐在现在他坐的位置。
那个女孩很年轻,皮肤在如此幽暗的烛光下仍闪烁着动人的光泽,那是健康的有充足睡眠的无忧无虑的青春的光泽。
那个女孩话很多,不停地在说不停地在说,全然没有留意我的演奏。不过我倒是很喜欢她。至少她是真实的,不会对她不感兴趣的我的演奏装出一副高尚优雅的样子假意聆听。
后来那男人让服务生点了一首曲子,舒曼的《Papillons》。这曲子不大有人知道。属于古典音乐范畴。作者是浪漫主义时期最具浪漫精神的音乐诗人。46岁时死于精神病院。我十三岁时开始弹他。毫无保留地爱上他。他的音乐激烈,抒情,异想天开,富于弦律,精致纤细,尽善尽美,却从不故作惊人。打工这么久,还从来没有人点过理查德和流行歌曲以外的曲子。何况是古典音乐。何况是舒曼!我捏着点曲单看了又看。上面只写了两个字,《蝴蝶》。这首曲子的中文名字。看来那男人对音乐多少知道一点。
我弹奏《Papillons》的时候那女孩便不再说话。那曲子是男人为她点的。
之后我弹筝,那女孩又开始不停地说话。清脆欢快的声音穿透如泣如诉的筝声,任谁都可以感受到那份年轻的率真与轻盈。那男人便又让服务生点了一首筝曲,居然也是不大有人知道的《小霓裳》。
这令我对他彻底刮目。
我很用心地弹完这曲。换上古琴。我想看看,这回他还能点出什么名堂。果然,抚过一曲《汉宫秋月》,服务生递过单子,告诉我那位先生问我会不会《醉渔唱晚》。
我微笑点头。轻抚起《醉渔唱晚》。心情难得地好起一点点。在这种地方碰到一个姑且算是知音的人,多少令人感到一丝欣慰。
那晚以后,那个男人几乎每晚必到。有时会和两三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人同来,更多时候只有他自己。
那个女孩再没有出现过。
他每次来都会点上一两支曲子。
在他出现的第三十一天,他开始送花给我。
不是玫瑰。是香水百合。
当服务生将一捧捧洁白幽香的百合花置于琴旁的时候,我除了一点点感动再无其他。
我的全部心思只放在一个念头上——挣钱。
没有比钱更重要的了。
没有人比我更需要钱。
服务生再次将香水百合捧来,不用看我也知道花束里有一张精美的素笺,上面有那个男人遒劲俊逸的硬笔楷书,口气谦逊地请我演奏完毕去他的位子坐坐。为此,我只能再次说Sorry。
现在整个茶艺馆的人都知道那个男人每晚必到是为了我。我的坚拒令他们既费解又惋惜。甚至连胖老板都苦口婆心地劝我,他说那个男人很有点钱,看上去又颇有品位,何不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我笑而不答。
给自己一个机会是什么机会呢?——被包养的机会?!我虽然想钱想得快发疯了,但尚没逼到我最后卖的时候。
抚完《出水莲》,时针走到11点10分。今晚的演奏结束了。我匆匆走到吧台取我的包。匆匆走出茶艺馆大门。那辆固定接我的出租车等在大门外面。
坐进车里,毋须多言,车已静静开动,向我的最后一站驶去。
伤情故乡(二)
现在的我已没有作为栖身之地而言的家了。家在三个月前就已被我卖掉。不过,我还有母亲。只要母亲在,即使幕天席地,天地便是我的家。现在的我的家,就是中心医院胸外科二号病房。
医院里惨白的灯都熄了。只有母亲床头柜上一盏桔色小灯仍在幽幽亮着。我赶到医院时已近十二点,外科病房的大门早关了。是那些好心的护士见我每晚出去挣钱给母亲治病不容易,所以每晚都会特别给我留门。
母亲愈发憔悴了。病魔与放、化疗彻底摧毁了她昔日的美丽,现在她躺在幽暗的橙色灯光下,骨瘦如柴而面部浮肿,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早已掉光,只剩下放疗后青紫的头皮。她不时咳一阵,每次都憋得喘不过气,每次都会咳出好多血。我守在病床前,一刻不停地给母亲揉着胸背,用床头裁好的一张张卫生纸接住母亲咳出的每一口血。每将一张被血染红的卫生纸扔进床头的垃圾筒里,我的心都会抽搐着痛好久。从母亲发现病情到现在,已经五个月零九天,我的心一直在一揪一揪地疼,却一直都没有疼得麻木。
人身上最顽强最固执的感觉神经是痛神经,不论痛多久,都不会因为习惯而适应抑或因为适应而习惯。
我的母亲是师范学院音乐系的老师。我所有关于音乐方面的天赋与造诣都秉承于她。但在大学,我学的却是环境工程。
这很让我母亲失望。
几乎从我生下来那一天,或许还要更早,我还只是母亲子宫里一粒受精卵,母亲就极为热切地期望把我培养为一名出色的音乐家。
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巴赫、肖邦、莫扎特……我在母亲温暖的子宫里一边荡漾于羊水中一边就已听完了这些伟大音乐家的不朽杰作。
母亲曾N次告诉我,我第一次叫“妈妈”,她就从我的呀呀童语中听出了音乐家的天赋,因为别人家的小孩子叫“妈妈”是平调,是说,我却是用F大调唱出这两个字的,还是四三拍。
这让我母亲极为亢奋,并由此断定她已经正在和将要孕育培养并造就出又一位伟大到不朽的音乐家。
就是我。
所以,我的启蒙教育不是看图识字,不是唐诗或幼儿三字经,不是英语,不是舞蹈,不是画画,不是书法,是音乐。这是可以想见的必然。
“妈妈我想出去玩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可以吗?”
“不行宝贝儿,你得练琴。”
这是我和母亲最经常的对话,在我所有的童年时光里。我无数次的恳求祈求哀求,每天至少三次,然后无数次的被驳回上诉,每天至少三次。
母亲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你跟那些孩子不一样的,你是要当音乐家的。当音乐家是要付出很多努力的,所以你不能浪费一点时间在那些庸俗的事情上。
所有孩童的所有游戏在我母亲看来都是“庸俗的事情”,而那时的我根本连庸俗是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玩乐的童年。
童年里没有玩乐。
只是没完没了地练琴,没完没了地听各种音乐录音带,看各种音乐录像带。那时还没有CD、VCD。
我甚至没有上过幼儿园。
母亲为了更彻底地培养我,连上幼儿园都认为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她雇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阿姨带我,每月付其工资。阿姨的工作范围除了照顾我的三餐,就是监督我练琴。不许偷懒。如果我练得好,月底母亲还会多给阿姨一些钱作为奖励。于是我成了阿姨争取奖金的工具。阿姨监督我甚至比母亲还严。阿姨和母亲“同仇敌忾”。
我满心以为这样的日子熬到上小学就会改变。可望眼欲穿的期盼之后,面对的却是更彻底的孤独。
几乎所有的一年级新生都是七周岁,我是五周岁。对此母亲的解释简直荒谬,她觉得我没有必要上幼儿园,却应该早一点上学,女孩子毕业早,就可以在年龄上占很多优势,一旦我如期成为音乐家,就可以被当作年少有为的典范广受称扬。为此她花了很多力气和金钱打点我所上的重点小学的校长,还收了那校长的儿子做学生,尽心尽力教那个五短身材反应迟钝的矮胖小子弹钢琴。
这首先成为同学们排斥与轻视我的绝对理由。他们叫我“小嘎蹦豆儿”,尽管事实上他们自己也是二年级以上同学眼中嘴中的小嘎蹦豆儿。
同学们嘲笑我的另一个理由是我的无知。
一年级,好多同学都可以看故事书了,我认识的汉字连幼儿园中班的水平都不如。好多同学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解出数学四则运算题,我却连乘法九九表都背不利索。好多同学在街上碰到说英语的外国人可以和人家对答如流,我只知道五线谱里A是A大调,a是a小调,以此排到G。关于音乐的英语字母只有这七个。好多同学知道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祖国万里河山的概况,中外名人的事迹,四大名著四大发明四大文化古迹……
我只知道哆来咪发嗦啦唏,1234567,音名是CDEFGAB。
还有一本钢琴四级证书。古筝二级证书。省少儿钢琴大赛一等奖获奖证书。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所在的重点小学为了保证和提高重点初中的升学率,音乐课从最初的每周一节到每月一节到最后的让位于数语英。我的特长一无所用,一点不能弥补我的自卑。
是的,自卑。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很自卑。
因为没有学龄前的除音乐以外的任何启蒙教育,我的学习成绩很糟糕,数学语文英语历史地理甚至手工,都很糟糕,糟糕至极。同学聊天我不知所云,语文老师的旁征博引我听不懂,课后活动小组母亲一概不许我参加,课间休息时没有同学跟我玩。因为我不会拍皮球踢键子抓羊骨扔沙包跳皮筋跨格子捉迷藏讲故事,我没有变形金刚,没看过卡通连环画,不知道圣斗士和汨罗河女儿。学习成绩一蹋糊涂。个子没有板凳高。辫子上没有好看的蝴蝶结。不美。不活泼。先后换的十几个同桌每一个都不理我,无一例外地用粉笔在小课桌中间划上三八线,N次警告我不许非法越境。
有一次我鼓足勇气对我们班的班长说带我一起玩好吗。
那个被所有老师和同学喜欢的高个子的漂亮的女孩子看都不看我,问,那么你先告诉我程旖旖,你究竟会什么呢?你能和我们玩什么呢?
我哑口无言,黯然退至一边一边再一边。
我不会任何游戏。不会任何游戏!
我像一个从山里来的孩子,完全融不进我周围的同学的世界。
极度的孤独造成我极度的自卑。
极度的自卑又造成我一度的自闭。
我开始不说任何话。沉默是我对抗世界的方式。
只是拼命学习。
放学后母亲让我练琴,我不予理睬,直到做完所有作业,温习好功课,预习完第二天的功课,然后匆匆吃一口饭,发泄一样地弹琴。
母亲再次考虑送我进音乐学院附属小学。她一直这样想,却一直舍不得让我那么小就离家住校,毕竟我才五周岁。我的班主任找她谈过两次话后她开始意识到我的问题的严重,认为把我转到音乐学院附小会好一些。我记得母亲跟我说起这个话题时我只说了四个字“我不转学”,就再不说什么。母亲看着我,一直看着我,也许我当时的神情很是坚决,也许母亲实在不放心我才五岁就去住校,自己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这个念头终于没有成为实际行动。
二年,此后我用了整整二年的时间使自己的成绩追上去,由末数十名,到中等,到前三名,直至年级前十名。
很苦。真的很苦。现在想起来都会感到一丝丝苦味自胃直反到舌尖,久久难去。甚至升初中升高中升大学时都没有那个时候苦。也许是过于刻骨铭心,深化了记忆中那份苦,无论怎样,那段日子至今想起都令我不堪回首。
一边读书,一边坚持不懈毫无热情地练琴,钢琴,古筝,四年级后多了一样琵琶,变声后又开始操练声乐。还有各种名目的比赛……
一边持之以恒地与母亲对抗。
升初中时,母亲让我念音乐学院附中,我不干。我不能轻易放弃我过去五年所作的那么多努力,那么好的成绩,市重点小学的年级前十名,我吃了多少苦才换来的成绩!怎能就此放弃?无论如何不行。
然后是中考,最后是高考。
母亲一直坚持她的理想,抑或说梦想,我则一直对抗她所有的无论理想还是梦想还是幻想。
我考上重点初中,考上重点高中,考上跟音乐无关的大学,一切都不在母亲的期望之中。我一直令她失望。一直憋足劲跟她抗衡。在我还不懂什么是叛逆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叛逆,叛逆到骨头里。
我无数次地告诉母亲我绝不要按照她的设计走我未来的路,才能也好,天赋也好,几十本音乐大赛获奖证书,钢琴十级,古筝十级,我不在乎,我全不在乎。我要离音乐越远越好。我说不出我是否真的讨厌音乐,还是热爱音乐。我遵命每天练琴,即使在中考和高考前夕那么紧张的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时刻,母亲让我练琴,我也从没违背过她的命令。可我不要音乐。离音乐越远越好。
叛逆到骨头里。
或者是另一种报复。
孩提时代深刻于心的痛苦与孤独,从来不曾被成长抹煞。后来的我是自信的,过于自信,但那不能取代什么。什么也不能取代。我音乐上的造诣与可造性越强,我的叛逆越彻底,母亲的失望与痛苦也越刺心。这让我快意。我从没有意识到那种快意,可那种快意一直一直一直在我心里,脑子里,潜意识里。一直都在。
我是个坏孩子,十恶不赫,不肖,忤逆,卯足了劲让母亲难过。
受诅咒的该是我。
然而我怎样都没想到,在危难关头,最终帮我的却是一直被我摒弃与不屑的音乐。
伤情故乡(三)
母亲病后,她所在的师范学院只给报销百分之六十的医药费,因为改革后的医疗制度就是这样规定的。而这百分之六十的医药费里不包括各种质优价高的自费药。
母亲一天的住院费医药费是一千二百元,这一千二百元里我最少需承担六百二十元。
我每晚跑五个场子唱歌演奏,不包括小费每晚能挣五百元钱。即使这样,仍不够维持母亲救命所需的全部费用。我卖了我们的房子、家具、钢琴及一切能卖的。
还剩下我自己。我冰清玉洁的身体和我冰清玉洁的心。如果需要,我也只好卖了。
为了母亲,我相依为命的母亲,我什么都能放弃。
我原是那个种下孽因的孽子,活该吃尽人间所有的苦,万劫不复。
这个时候。快要失去母亲了。我不敢承认不敢想不敢面对,可是我知道,我要失去母亲了。迟早。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不知道哪一天。不会太远,不会太久。我要失去母亲了。我才发现,我才意识到,我爱母亲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抛开愧疚,这么多年对她的辜负,懊悔——那足够撕碎我,抛开这些,我爱母亲胜过爱我自己的所有。到我快要失去她了,我才知道。
被撕碎后我仍然逃不过毁灭。注定的。
医生查房的时候,我被叫醒了。
每天凌晨四点以后,母亲的状况会好一些。我便坐在椅子里把头伏在母亲床边眯上一会。从四点到八点,我趴在母亲的床头,睡我一天中唯一的觉。每次都会做梦。每次梦中的我都在绝望地奔跑。
不知道为什么奔跑,不知道要跑向何处,不知道要跑到何时。
只是跑,只是跑,只是跑……
每次醒来,都疲乏欲死。
医生把我叫进办公室,怜悯地看着我,告诉我,以母亲现在的状况看,三天注射一支进口白蛋白已不够维持她的生命,她需要每天注射一支。进口白蛋白一支四百二十元,这意味着我每天将承担一千零四十元的医药费。
我的大脑一下子空了。
这么多钱,我上哪去搞?
这么多钱,我又必须搞到!
我想起了那个男人。
如果他能够为我垫付一部分药费——我是说我仍然会去唱歌演奏,不足的部分他帮我垫付,等母亲病好或者不再需要这么多钱时,我再慢慢挣钱还给他。而利息就是——
我自己。
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我的耳边还响着医生的话,他说母亲不会有任何好的可能和希望,打再好的药都回天乏术。不如就用一些一般性的药,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能维持到什么程度是什么程度。
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出来。
我知道医生也是出于好意。可我不能放弃。即使没有任何希望我仍然要咬牙坚持。
坚持到最后一刻。
走进病房,邻床那个老太太的儿媳正在大声抱怨药品价格居高不下,住院整个就是往无底洞里扔钱,比扔水里都不如,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呢。这倒好,钱白白扔出去,病却一点不见好,只是花钱等死罢咧。老太太瘦成一具干尸,躺在那已毫无知觉,什么时候拔掉氧气管什么时候断气。他儿子和媳妇都是下岗工人,靠摆小摊维持生计,为了老太太的病四处举债,能坚持到现在还不放弃实在不容易。那儿媳妇心倒是不坏,就是嘴臭。费力不讨好。
我坐在母亲病床前。母亲看着我,一声声咳嗽,一口口吐着血沫子。癌细胞已经从她的肺转移到脑,使得母亲的眼睛可怕的向外鼓凸,黑眼球斜向一边,白眼球混沌沌一片,看上去甚至有几分狰狞。母亲急促地喘息着,却说不出任何话。病魔已经掠夺了母亲说话的能力。除了呼吸,她的嘴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吃喝。
我看着母亲变形的眼睛,那眼睛里仍能流露出我熟悉的眼神。母亲的眼神。只有我能读懂的眼神。悲哀而不忍的眼神。
我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安慰她别担心,用我弹琴唱歌的钱足以应付她看病所需的一切开支,心里却在暗暗酝酿对那男人的说辞。想好了,我到盥洗室洗了把脸,心里除了悲哀还有几分悲壮。如果那个男人同意我的请求,我可以今晚就给他。如果他拒绝我呢?
我、可、以、匍、匐、在、他、身、前、吻、他、的、脚、趾——求他。
母亲一天都很安静。
病到这种程度,处在绝望之中,母亲常常会很狂躁甚至歇斯底里。她会把我端给她的水杯奋力摔出去,没有力气扔得远一些,就狠狠掼在地下。她会把床头柜上的东西全部掷到我脸上。会把手臂上静脉注射的针头拔下来死命扎在我身上……可是今天,她却很安静。
晚上七点,我梳洗好,准备去酒吧。
跟母亲说再见时,她忽然拉住我的手,紧紧拽着我,不让我走。我对她笑说一会就回来。她看着我,鼓斜的眼球流露出只有一个母亲才会有的爱怜与不舍。我轻轻拍着她的手,说,乖乖的,不许闹,我很快就回来。
母亲目不转睛地看我。看我。看我。
我不敢看她。我逃开她的注视。垂下眼睑。心虚得脸热心跳。
她慢慢松开手,对我笑了笑。惨淡的笑容呈现在浮肿扭曲的脸上,有几分可怖。在我,却是世界上最美的笑靥。
从母亲住院至今,我从没见她笑过。此刻她笑了。此刻的她的笑靥,让我心花怒放,欣喜若狂。会有转机的!我对自己说。只要我们不放弃希望。癌症算什么。病魔算什么。全世界得癌症的人有几千万。死掉的有几百万。剩下的都活下来了。即使活得很艰难。可活着就是最大的希望。要自信啊!要乐观啊!要加油啊!只要我们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奇迹,会出现的。
伤情故乡(四)
坐在那个男人的对面,母亲的微笑彻底赶跑了我最后的犹豫。如果能够挽留住母亲的生命,即使仅仅一天,我可以牺牲我自己的全部--贞操、尊严、生命--而在所不惜。
烛光温暖体贴的笼罩着我,使我看上去不至于憔悴得面无人色。我第一次这样在意起自己的容貌,生怕他嫌弃我,不要我。
那个男人三十岁或者四十岁或者三十到四十之间的年纪。我不大看得出。我一向看不出人的年龄,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五官平凡。干净整洁。头发浓密乌黑。保养很好。神情恬淡。
把自己交给这样一个男人总比交给一个包工头或农民企业家强一点点,我这样安慰自己道。
我将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又将我的要求与条件开出来,冷静得像个惯会与嫖客讨价还价的□。我唯一的紧张就是担心我睡眠不足的黑眼圈成为那个男人拒绝我的理由。
我说时,他看着我,瞬也不瞬。他的瞳仁特别黑,目光专注沉静,幽邃,深不可测。在他的注视下,我所有的骄傲和自尊抽丝剥茧般层层褪尽。我几乎没有勇气说下去。
不能退缩。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没有退路可走。
我垂下眼睑,望着晶莹的水晶杯里漾漾生光的鲜榨橙汁,一忍再忍已冲到眼眶的泪。不能流泪,无论如何。泪水被成功逼退,留下的是辣辣的疼,眼睛里,鼻腔里,胸口,喉头,心窝,满是泪水淹渍过的辣辣的酸痛。
我慢慢说完,一字一字,说得无比吃力。他静静听完,递给我一张建行龙卡,“里面有二十万,你先拿去用。我随时会打钱进卡。”跟龙卡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一张名片,他告诉我密码就是名片上的他的手机号末数六位数。
我接过来,抑制不住的双手颤抖,身体也在颤抖,牙齿也在颤抖。心也在抖。——尘埃落定后的虚脱。没有感激。想不出该说什么话。没有空隙想这些。心里塞得满满的只是一个念头——
这是母亲的命!
“如果需要,可以转到好一点的医院。我来办。很容易。”他说。
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隐忍到此刻竟至泣不成声。
“不需要了。”我说。终于没能说出医生的话。太残忍。我说不出。更不愿承认。无论怎样努力自欺,我也知道那个希望有多渺茫。
在他的注视下哭了片刻。我用力止住哽咽,身子仍在不住抖着。我把龙卡和名片在钱夹里收好,看着他。那……你什么时候要呢?我抖抖地问。
他笑笑,不紧不慢地说,利息当然是最后结算了。我不急。
走出茶艺馆,已近十二点,那辆固定接我的出租车仍等在外面。我看一眼那个男人开来的“宝马”,还是坐进出租车。
在我没有成为被结算的利息之前,我仍要完整而自尊的活着。
走进外科病房大门,临床老太的儿媳一下子冲过来,看样子她已等我多时。她说你怎么才回来?声音带着难抑的颤抖与哽咽。一阵不祥的感觉骤然抓住我。我紧张地问出什么事了?
她干张着嘴,双唇灰白,牙齿打战。我撇下她,向母亲的病房疾奔。
病房里,母亲的床已空了。我转身抓住跟进来的护士,问,我妈妈呢?
护士告诉我,晚上九点,母亲执意不用便盆,非要上厕所,护士便搀扶她去了厕所。母亲示意要大便,让护士等在门口。待护士进去时,母亲已卧在楼下冰冷的石板路上,永远地离开了我。
护士最后说,谁也想不到身体极度虚弱的母亲,连走路都要人半扶半抱的母亲,居然能爬上那么高的窗台……
洁白的床单掀起来,我看着母亲面目全非的脸。她是头朝下摔落地面的,下颚与鼻子粉碎性凹进颅腔,五官是血肉模糊的一团,如果不是那青紫色的头皮在白炽灯下惨惨地反着幽幽的光,我根本不会相信这就是我亲爱的母亲。
没有泪。
没有思维。
没有痛的感觉。
我好像被全部掏空了一样。
早就知道的结局以这种惨烈的方式上演,黑色的血痂仿佛死神冷冷的嘲笑,笑我所有垂死而不屈的挣扎,笑我此刻的魂灵尽逝。
笑我的万劫不复。
走出太平间,我拿出那个男人给我的龙卡,用力折断。又将他的名片一点点撕碎,撕碎,撕碎。然后扔在路旁的垃圾筒里。
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也没有意义。存在也是没有意义。
如同那些碎屑,毁灭到不能修复。
远处的夜空,忽然有烟花冲天而起。
一朵朵烟花,绚烂璀璨地盛开在静寂的苍穹,美仑美奂,像我曾经的希望与幻想,转眄流辉,须臾即逝,照亮了夜空,照亮了夜空下绝望的我满是泪花的眼,照亮了天堂的花园,也照亮了天堂的花园里母亲凝视我的目光。
烟花破碎,一切又回复到无边的黑暗……
无法摆脱的宿命
清明刚过。杭州已是草长莺飞春光耀眼的好时节。梅雨季节尚未来临,天空明澈,温度适宜,一切都光崭崭亮鲜鲜清爽爽的。微风徐送,毋须刻意吸气,就会有丝丝缕缕带着水腥气的青草味儿调皮地钻进鼻腔,溜到气管,舒坦全身。
这个时节,在早晨,在白天,在黄昏,我不愿选择任何一种交通工具作代步之用。如果不赶时间。如果体力尚可。我更愿意走。从浙大走到西湖,再从西湖走回浙大。
一天一天。
照例是一杯沏得恰到好处的龙井,在苏绣屏风后那扇小小的竹窗边那只小小的藤桌上,漫洒芳华。清明前采摘的新茶,茶叶碧绿,茶汤清澈,悦目怡神。绍兴女老板的所有体贴与良善尽显于此。
屏风上苏州女子纤巧的手指一针一线绣出“游园惊梦”的香艳与浪漫。窗台上攀绕着开紫花的藤萝,冰翠的叶子,水红的脉络,紫色的花朵盛开如一声声忧伤的叹息,枝枝蔓蔓,牵牵绊绊,阳光落在上面,似乎也变了月光,氤氲如梦。龙井茶的清香幽幽淡淡,屋角一隅一派温婉静谧。是我休息的地方。
这里是“沁园春”茶坊。
老板姓艾,曾经只是一个绍兴乡下女子。家里有良田数顷,果园数亩,茶场两座,一池能生淡水珍珠的蚌,池边还有下蛋无数的鸭。家境可谓丰裕。十年前丈夫去世后带着儿子来到杭州闯世界,凭着南方人的精明与坚韧,打拚出这间黄金地段颇具规模的茶坊。我在这里打工。一、三、五下午五点到七点,周六周日下午二点到七点,每月两千块。已经两年有半。
就是这样。我无法摆脱音乐。学业在没完没了的继续,跟音乐没有丝毫干系,赖以谋生的手段却是音乐。最值得信赖与长久依靠。
已经在念研究生一年级,学费还是要缴,尽管每月有五百块的补助。可是,五百块,在杭州,也是大都市,一个女孩子,要吃,要穿,要用,要给同学过生日,逢年过节拜访导师,感冒通泻痢停偶尔痛经时要吃的去痛片,书费……五百块,怎么够?无论怎么省也是不够。
做过家教。给小孩子补英数语史化物,教钢琴和古筝,陪练钢琴,都做过。有很长一段时间,其实也不大长,因为难熬所以显得冗长,我的笔记本像老师的教案,满满记着每份家教的时间地点课程进度,谁家交过钱谁家欠着二节课谁家孩子调皮捣蛋谁家孩子是个笨蛋。然后一家家去跑,城东到城西城南到城北,一趟一趟倒车,一天一天疲于奔命。偶尔遭遇女主人不在家时男主人随水杯探过来的畏畏缩缩有意无意的手。那份琐碎,那份用琐碎挣到的琐碎的钱,浪费我所有晚上的时间和心情,终于放弃。
之后和同学合作编过一本乱七八糟的书,教人怎样电脑入门快速掌握Win2000。事实上我也就在门里二三步的水平。
这些工作,把我搅得晕头转向。
挣到的钱,仅够维持每月最基本的生活。那时,我在念本科三年级,还有大四一年的学费没有着落。挣钱迫在眉睫。
一次。
一天。
下午。
那时是大三下学期,我正为钱愁得焦头烂额。
那个下午很冷,我穿一件十块钱买的T恤走在西湖边,心烦意乱。忽然就给人一把扯住,劈头问我有没有兴趣拍广告,还递上工作证,以证实自己不是骗子。愕然半晌,我接过那人证件,怔怔看半天,呆半天,点头。
我没兴趣拍广告,对钱却是热情高涨。
那人竟然不是骗子。我很幸运。
也不是星探。生活没有传奇。只是广告公司的企划。上帝派到我面前的希望工程救助天使。
是一则洗发水的广告。杭州产的一种不太有名的洗发水,超市卖八块八,我从没试过。技术处理后播在电视里,居然就不认识那是自己。极不真实,像电脑动画制作出来的。不过也好,没人认出那是我。酬 千块,对我是很大一笔钱,但只此一次。难以为继。
还有。
还有做过汽车展销会的美腿小姐。穿短到腿根只够覆住臀部的热裤或短裙,露脐T恤,或靠或倚或趴或躺于车前车尾,摆Pose,演绎香车美女的现代经典。挣钱也很是不少。可我还要念书,不能签长约,不能跟着人家四处展销。仍是难以为继。
酒吧和茶馆,再次成为我挣钱的最佳去处。
常常地,一边弹琴或抚筝一边我会想,看着那些或悠闲或落寞或谈笑风生或相对无语的男的女的老的幼的天南的地北的酒客或茶客,一边弹琴或抚筝一边我会想,如果,当初,我去考也考进了音乐学院,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在酒吧茶艺馆酒店大堂当乐匠,而是音乐家呢?
是不是卖起艺来——或者说演奏起来——要贵一些?贵好多?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一边这样想一边弹琴或抚筝,常常会令我的演奏风生水起扣人心弦。
上研后,赚钱仍需努力和用心,松懈不得。除开在茶坊的演奏,周一至周日,每天晚上,七点半到九点半,还要在一家四星级的酒店大堂吧弹钢琴,按时取酬,每小时五十块钱。
这不多。
我得存够足够的钱,在研究生一年级学业要求不是太严时间不是太紧的时候。必须这样。必须得保证以后两年可以不再为钱四处奔波,能够安心读书,顺利毕业。
所以,
如果,
一旦,
有临时工作,我绝不会放过。
比如现在,两个小时演奏的休息时间,在屏风围出来的方寸之间,我捧着热茶,告诉我的老板艾姐,“下周我不能来。西湖名车展,我去客串美腿小姐。让叮叮替我吧。”
我籍以赚钱的每一种方式,音乐,长发,腿,脸蛋,完成学业的头脑,无一不是母亲所赐。
毁灭后重生,我不是涅槃的凤凰,是为了告慰,而坚持。
我一直都在寻找你
午饭时间,除我之外的所有美腿小姐,姑且称之为我的同事吧,都去麦当劳AA制了。她们走后,我套件牛仔中衣,掩住大腿,转一个街角,去吃四块钱一碗的牛肉面。牛肉面很好,价钱便宜,做得干净,面滑汤鲜,浇头颇丰。我已连续吃了四天。吃兴未艾。
面店老板早当我作熟客,对我亲切熟稔的笑,神速送上热汽蒸腾的面,并说面汤一直煨着远远看见侬拐过街角便忙不迭下面进锅又担心侬吃腻了胃口走到别家这一番苦心岂不枉费好在侬到底还是来吃这面吊了好久的心这才安生。啰哩巴嗦的南方小个子男人,精细而周到。浇头牛肉比昨天又多两片。昨天的比第一天多六片。如果就这样一直吃下去,也许最后我只能吃到牛肉而没有面。其实面吃透牛肉的味道才是最香的。
狠狠舀了两大匙辣椒酱。江南人总是不吃辣,失却多少人生体味,辛辣后的甘爽。拌匀。大块吃肉,大口吃面,喝香香辣辣的汤。不必顾虑吃相。
额头渐汗。四块钱买到不尽满足。不亦快哉!
忽然就有一沓纸巾递到面前。
“为什么不去麦当劳?不喜欢?还是太喜欢牛肉面?”一个男人坐在桌子对面和言悦色的问我。我居然就不知道此位大仙何时驾临,居然还就坐在我对面。
我不语,也没理他递过来的纸巾。这样的男人到处都是,随便走到哪里,苍蝇一样围过来搭讪。面和肉已全部落腹。不要浪费一点一滴。人生点滴是真情。双手捧碗,我开始埋头喝汤。唏哩呼噜。喝到鼻涕都快流下来,再吸溜一下抽回去。极富表演性质。及至碗底的香菜被我扫荡干净片甲不留。放下碗,舔舔食中两指,又伸出舌头绕唇舔了一圈。可惜不能适时顶上来一个响亮的饱嗝锦上添花。尽管已暗暗酝酿半天。这样也尽够粗犷了吧。这样还不足以吓走他?
那男人依然坐在对面,捏着纸巾,蔼然的望着我笑,“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他问。
我仔细看他。三十岁或者四十岁或者三十到四十之间的年纪。五官平凡。很深的目光。还有口音,不是南方人的口音,很标准的普通话。听不出究竟是哪里人。没有一点似曾相识。
我摇头,继续怔忡地打量他,冷冷说,我不记得在哪见过你。我难道认识你吗?
他笑笑,神情恬淡,说,面对面说话,这是第二次。也许的确不算认识。
我看着他的笑,蓦然灵光照心,往事尽现。我想起你是谁了。我说。
一直在杭州?
一直在杭州。
再没回去过?
再没回去过。
还没毕业吗?
本科毕业了。
研究生?
研一。
真不错。
还行吧。
牛肉面有那么好吃?
便宜最好吃。
太阳隐退,风向转北,乌云渐密。
寒气自没穿丝袜的腿攀延而上。我总是穿坏丝袜。无论怎样小心都会脱丝。廉价的丝袜可没有廉价的汤面那样经济实惠。不如不穿。再贱的丝袜也要五元一双。一天干掉五块钱是很大一笔浪费。光洁的腿,轻淡到没有的汗毛,不穿也罢。
站在马路边。马路对面是车展中心。我的对面是那个男人。从面店一路寒暄过来,寒暄过后我们依然相对伫立。总要说点什么。总该多说一点。他乡遇故知。人生一大喜事。可遇不可求。他还曾经帮过我。借过我本金。二十万。若非一切戛然而止,也许还要更多。即使我不曾有过机会动用那笔本金,从情理上论,我还是利息。我是欠他的。
站在马路边。马路对面是车展中心。我的对面是那个男人。从面店一路寒暄过来,寒暄过后我们依然相对伫立。总须再说点什么。
“进去吧。穿这么少。嘴唇都青了。”他说。
我点头。“还能再见到你吗?”我问。“我该好好谢你一谢。你为我做过的我全部都记得。”
“五点我来接你。送你去酒店。然后等你下班。”
“你又知道?”我吃惊地问。
他笑笑,说,车展第一天我就看到你了。我一直都在留意你。
“我一直都在寻找你。”
这一晚我弹了三遍《Papillons》。很用心地弹给那个男人听。技巧几臻极至。景情相融。大堂吧里零落几个客人。除了他,没有谁在留心听。他和两年半前一样专注。或许也和两年半前一样喜欢这首曲子。我不知道。我只记得两年半前他每次到“雪茗廊”都要点这首曲子。现在也许已不爱,也许听够了,我不知道。两年半前他要听我弹这首曲子每次要花一百块。今晚不用花钱了。今晚我送他。我弹的每一首曲子都送他。都只弹给他。专心地弹给他衷心地谢谢他。他与我的过去相连。他与我的记忆相通。都只弹给他。那份深埋于心的痛。
他坐在角落。离我不远的角落。中间隔着假山,流泉。假山上栽着湘妃竹。枝叶繁茂,苍翠葳蕤。却隔不断阻不住挡不开避不过他的目光。注视我的目光。邃邃幽深的目光。层层叠叠,将我缠绕。
他还想要。过了这许久他还想要。
这中间的许多时间他不知又交往了多少女人,可他还是想要。
九点四十分。
我坐进他的车。
他送我回浙大。夜色漾在车窗外。橘色的街灯。薄雾蔼蔼,流光溢彩。CD里放着古筝独奏,低回婉转。平沙落雁,汉宫秋月,高山流水,出水莲,雨打芭蕉……我都为他弹过。两年半以前。
他不说话。他话不多。他大概是个沉默的男人。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他不时转头看我一眼。安然的坦然的不慌不忙地看我。再安然的坦然的不慌不忙地移开视线,注视前方,缓速驾驶。车子不是两年半前那辆。还是宝马。型号不一样。我叫不出但是认得出。做美腿小姐已有三次,只长了这点能耐,说来实在惭愧。
一路上我不知在想什么,总是有点神思恍惚。他的眼眸熠熠闪烁,如这辆黑色宝马的钣金晶莹光耀。每一次看我,每一次都会经由我的余光灼痛我的眼球。筝乐飘渺,如梦中音乐,轻吟浅叹,不可捕捉。乱乱的心绪,理不出由头。蓦地回过神,车已熄火,就停在我住处楼下,浙大教工宿舍二号楼。原来这个他也知道。你跟踪我。我说。
就算是吧。我想知道你住的地方。
我看着他,想想,说,那,要不要上去坐坐?
如果我终须还上那笔欠他的债,就在今晚把一切都结束。
他又给了我一张卡
两室两厅的小套间。双阳卧室。木质地板。简单的装修。随意舒适。这是我现在住的地方。
把他让进门,我说你等等,我找双拖鞋给你。翻了一通鞋架,我气馁道,没有给你穿的拖鞋。这里从没别人来过。他说没关系。我说那么我也不穿拖鞋吧,这样公平些。他笑笑,说,好吧,只是别着凉。他赤脚四下参观,雪白的袜子让我心生惭愧。我说我三天没擦地恐怕要令你罗袜生尘了。他说没关系反正也不用我自己洗。我斩钉截铁二字评价,懒惰!
他转了一圈说窗帘不错。我说当然,是我自己缝的。听了这话,他走到窗前,特意拎起窗帘一角,认真看了看,说,手工还不算太粗陋。放下窗帘,他轻轻抚一下窗前的古筝,泠泠筝声顿时如水般四下流淌。夜色愈深。
是你的吗?他问我。我说是,买的二手货。总得练点新曲子。他说,没有钢琴。我说学校音乐系的琴房有。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家就收回房子,也不晓得以后会去哪里,买太多东西是种负担。
他沉默片刻,问,没有宿舍吗?
有。只是实在不想再熬下去,就搬出来了。一学期也要好几百块住宿费。没省多少。
条件很差?
也不是很差。只是实在厌倦了集体生活。我总是不能适应怎样与人相处……刚好导师这套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就租给我了。三百块,等于白借。
他点点头,说,你的导师蛮大方,不是南方人吧?
我大笑,我师母是东北人。没的说。
他坐在客厅里。那只老旧的布沙发上。布沙发旁边是一只更加老旧的皮革沙发。八十年代沙发的先趋。弹簧已经坏掉,不知情者一屁股坐下去会犹如坐进陷井,老半天拔不出身子。我没告诉他,坏坏的想开他一个玩笑,搞一把小小的恶作剧。不过他根本没有考虑那只古董,毫不犹豫地坐在布沙发上。算他明智。
我说,要喝水吗?
他说,不要了谢谢。
我说,我喝,你真不来点吗?
他说,那来一杯吧。
我笑一下,说,不过对不起,我只有一只杯子。我端起茶几上的玻璃杯,里面是早上晾的白开水,边喝边笑。
我尽量放松尽量持续尽量自然的笑着,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紧张得要命。
他不是爱说话的男人。我说一句他才会说一句。也许因为我们不熟,不了解。可是此刻没有时间给我们过渡。我拼命的吃力的暗暗费尽心机的想找话来说。却不得要领。我想我的脸一定红了。因为我觉得我的耳朵热了,脖子热了,面颊也热了。我垂下眼睑,看杯中水波荡漾水花轻溅。
很久很久,应该很久,令我倍受煎熬的很久,他一直不说话。坐在那,看着我。我也不说话。坐在那,他对面的摇椅上,古筝旁,被他看。你到底想怎样。我几乎冲口喊出这句话。我没有说。我忍住了。我怕一说就说错。
很久很久,他说出一句这样的话,太晚了,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
这该杀的!我心里愤愤地骂。告辞像便秘一样。到底还是长出一口气。放落一颗忐忑狂跳的心。笑靥如花绽放,散漫随意,轻松悠然。那就不留你了。我说,如释重负地说。
他在门厅弯腰穿鞋,穿好后站直身子,转过来,面对我。门厅亮一盏桔红色壁灯。他在灯光下看我。他又在看我。我距他很近。门厅很小,要送他,就只有站在他身旁。我和他相距不到一尺。我不敢看他。他的眼神会淹死我。
这个男人,我欠他的。他的眼神会淹死我。
他说,轻轻地说,明天我去上海。我在那里有一家公司,不能不回去,已经呆了五天。后天去昆明。大下礼拜回上海。再来时希望还能见到你。
我说,我就在那里,酒店,或者“沁园春”,你没去过,但能找到,一家茶坊。你去,总能看见我。
他从兜里掏出钱夹,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卡,又是建行龙卡,我的心一阵抽痛。他说,这个给你,有什么事,或有什么需要,应个急。
我说,我有钱。我挺能挣钱,也能存钱。不打工也够活一阵子。谢谢你。我已经欠你一次,不想再欠。
他拉起我的手,右手,把一张名片放在我手心里。我的心又一阵抽痛,难道历史真的会轮回重演。他轻轻放落我的手,说,好吧。不勉强你。有事给我电话。
我点头。
他摸摸我的脸。手指温暖柔软,保养很好,细腻修长。我触电一样向旁一闪,忍不住抬头看他。还是那样淡淡的神情。很深的目光里有一点什么在亮亮的跳,瞳仁一闪一闪的。有渴望。没有欲望。很干净的眼神。我静静等待。也许他会吻我。接下来再要他一直想要的,把适才种种全部转为一种铺垫。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是不是该闭上眼睛。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男人我并不讨厌。心如鹿撞的当儿,他已经拿开手,轻声道别,开门消失在楼灯昏暗处。
芳邻将至
快下课时,陆师兄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程旖旖我都忘了安导找你让你去一下他办公室他可能等半天了对不起他要是说你你全推我身上别客气别往心里去。我笑笑说不会的我不会往心里去也不会跟你客气。
一看安导就知道他心情不大好。果然看见我进去劈头就骂听说你又去卖大腿了怪不得一连请了好几天病假我还以为你真病了呢白替你担心一回程旖旖你怎么这么不自爱呢放着研究生不好好念去做什么丢人现眼的大腿女郎你害臊不害臊你不害臊我都替你害臊。我心平气和道我不偷不抢不卖不坑蒙拐骗老老实实挣这份干干净净的钱又有什么好害臊我倒是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淑女安安心心搞课题可一个月就那么三百块钱又没有自留地种点丝瓜白菜拿去卖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安导气呼呼地说你不是在酒吧演奏吗一个月不是好几千吗难道要去学人家讲吃讲穿讲排场这么多钱还不够!
我说,我想存够钱以后专心读书再留点富余以防万一。做美腿小姐没什么不对和不好,赚钱干脆效率高,一个星期两千块,我没有理由拒绝。腿生得美是天赐,我不利用就是暴殄天物。我看是那些跟你打小报告的人心理有问题,不健康。
安导说,为什么每次我说你你总是振振有词强辞夺理我还不是为你好?
我说,没说你不为我好只是我也有我的想法作为您的学生我认为有必要让您知道我的真实想法。
安导无奈的笑笑,去吧去吧我也不是真怪你只是那些变态跑来跟我说三道四实在可恶至极我把他们臭骂到狗血淋头才拂袖而去不过既然事情因你而起害我得罪别人不也骂你几句总是心里不平衡。
我说,作您的学生我三生有幸。
安导挥挥手,得啦得啦别跟我说这些废话啦我不吃你这一套我说你钱挣得差不多也就行啦念我的研究生很费钱吗我又不要你交什么研究费每月不是还给你三百块补助吗要不这样吧你那房租也甭交啦我白让你住行不行省得你再为五斗米暴露天物。
我笑说,那您想好别后悔别回头追着我要房租。
安导瞪眼说,我说话算话你少在这敲钉转脚。好的没学到倒是学全了你几个师兄的油嘴滑舌不敬师长。端起杯子喝口水安导接着说,也不是毫没来由不要你房钱主要是我侄子下礼拜来杭州你师母不喜欢他不想让他住我家又不能不予接待就决定让他住你那儿你也好看着他别让他领不三不四的人回家胡搅。
我倒吸一口凉气,悚然惊惧道,您侄子?!
安导说,我嫡嫡亲的侄子。
他几岁?
十八岁。上海人。清纯小男生。放心。他不好我也不会让他跟你住。他虽是我侄子,你毕竟也还是我学生,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会给你引头狼入室的。说实话扔他一人我也真不放心,正好你这做姐姐的可以照看他一下。他做你弟弟不见得辱没你吧?他休学在家,想找个清静所在复习一下明年参加高考,有不懂的你可得好好辅导他。这对你而言实乃小菜一碟。说完安导捻须而笑。
我泄气道,这世上看来是真没有免费的午餐,您算彻底打碎我刚刚还十分完美的人生观世界观,和着我不仅要担负起监护人的职责还要兼任家庭教师。安导您珠算好几级吧?
安导慈祥地笑,别这样说,这世界还是充满爱的。
我说,他住多久?
安导说,长不过你研究生毕业。
往外走时,安导在我身后说回头你师母会帮你收拾一下屋子。
我记得我上高中时,我周围的男同学基本都是小平头,板寸,或者干脆接近光头,只留一层长不过一厘米的头茬儿,总之都是不用花时间梳理随便扑撸一下就可以很整齐的那种发型。一个一个没长开的样子。脸色青黄。永远带着睡意的朦胧而迷茫的眼睛。骨瘦如柴。他们都比我大,学校里的同学几乎都比我大,即使我上高三时,高一的新生也大都比我大。我比其他人早上两年学,生日又小,12月31日,是被人们真诚想送掉的尾巴。年终岁尾。不过那些男生在我眼里没显得有多大。一样的青涩。不开窍。一心只读教科书。我对他们无一例外的毫无印象。大学一年级寒假,高中同学聚会,我去了。本来不想去的。我在高中并没什么朋友。初中也是。小学更是。没时间交朋友。去了才发现,半数以上的同学我叫不出名字,男生几乎都似曾相识似是而非。这很伤广大同学们自尊。把我列入不受欢迎者名单。
那些男生,上了大学也还是不成熟。大学没给他们什么变化。反而愈发幼稚可笑。在女同学面前夸夸其谈。指间拈根烟就以为很酷。卖弄,无论才情还是风情,如果那也算才情和风情。高中时代的青涩与腼腆不复存在,代之以肤浅与浮躁。愈发不堪。大学里的男生无非如此。那些考上大学的我的高中同学是这样,我所在的大学里的我遇到的认识的不认识的男生也是这样。
所以我没有男朋友。一直没有。
高中最后一年,我开始发育。好像是一夜之间,个子忽啦一下子蹿高,睡觉时常常会突然惊醒,感觉两条腿隐隐地疼。心里是实实在在的慌。到校医那看,只说是发育问题,还有点营养不良,开了一堆钙片和维生素ABCDE,每天吃饭似的按顿吞咽。身子也不再单薄。瘦还是瘦,却有了胸和小小翘翘的臀。以前的衣服是全部不能穿了,除了袜子。真奇怪脚倒是没长到不可收拾。原本我是不穿胸罩的,一马平川的穿什么穿,胸脯势不可挡后也只好羞答答别扭扭的跟母亲去买胸罩。回家后母亲照例把新衣服过水洗一洗,晾在阳台上,我就一次一次悄悄溜出去,站在晾衣绳下偷偷打量。窃窃羞笑。纯棉,白底,细碎的小朵蓝花,是我少女时代的开始。
在此之前,我只是一个小小女孩。
腿不疼胸不涨时,我已长得跟别的女生一样高。用我妈妈的说话,就是长开了。我的语文老师开始经常找我谈话,给我补课。那时我语文很不好。我的语文一向不好。我的强项是理科,英语也不错,只有语文一塌糊涂。我不喜欢语文。从小学三年级那篇命题作文《我的爸爸》开始。我一上语文课就头痛,看见语文老师就犯困,为此没少进语文教研室挨训。高二时分科,我想都没想就报了理科,心里直庆幸终于熬到这一天。可是选了理科也一样要学语文。所以语文老师的帮助我一样还是得接受,并且要表示感谢。
语文老师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借给我许多诸如《少年文艺》之类的书刊,划出重点文章让我重点阅读总结中心思想写读后感然后套写。这让我苦不堪言。他告诉我有很多著名数学家同时还写得一手好文章有的甚至还是文学家艺术家所以语文乃至文学对于理科班的学生一样重要。他告诉我像我这样漂亮的女孩如果没有内涵没有文学修养将是这个世界上比古巴比伦消失还让人遗憾的事情。他告诉我他爸爸是省里大官他来这里只是体验生活他将来是要当作家进中国作协和文联的。他告诉我你一定要考上一定要考上学历很重要对我这样家庭出身的人尤其重要。他告诉我他有一辆奔驰等我考上大学他要开车带我去兜风带我去哪哪哪哪哪哪。他告诉我他长大了才一点一点知道爱情是人生的最高理想而我是他最美的梦想。
我懵懵懂懂听着他的诉说,直觉就是赶紧逃开。
一天下晚自习,已经八点半了。我正收拾书包,那个语文老师在教室门口高喊程旖旖同学来一下。我这才想起那天晚自习的辅导老师是他而我一个晚上只顾着做我最爱做的数学头都没抬一下他前一星期布置给我的作业我也一点没做。可是没办法,他这样堂而皇之的喊我我是不能不去的。我只好走出去,跟在他身后,拐过楼梯,上到四楼,走进他办公室。他一直不吭声,脸色焦黄,嘴唇发紫,一双手垂在小腹处左扭右扭不住颤抖。楼梯里渐渐静了,窗子开着,听得见校园里一片自行车铃的叮呤声和同学们的嘻笑声,这些声音潮水般汹涌流出学校大门,校园里慢慢回复静谧。
我感到惊恐。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惊恐。女孩的本能与敏感告诉我他不对劲。这不对劲。这么晚了把我叫进他办公室里,还锁了门,这不对劲。放我出去。我低声说。他嗑着牙,全身痉挛般的抖,说话也抖抖的,我是认真的。我怕你不明白。你还太小。等你明白时我可能已经走了,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不再回来。爱情受伤的男人都是这样。我爱你。我没有办法。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遇见你。而你又要升学。你会飞走。我不这样你肯定会飞走。你不能飞走。我不能让你飞走。我会死。会自杀。你让我要死要活。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是你逼的我这样做。是你逼的我图穷匕见。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的裤子就解开来褪下去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先前的惊恐一下子消失。这就是他要做的事情,他的不对劲。窗纸捅破后平平无奇。我从书包里迅速抽出一把裁纸刀,平定的,一厘米一厘米推出刀片。刀片推出时发出嚓嚓的磨牙一样的声音。刀锋向外,指着他。白炽灯雪一样的光照在刀片上,冷光耀眼。一道铁绣,暗红的,阴冷的,似一抹嘲笑。刚刚还在蹿动扑张的人,马上贴着墙角蹲下了。
这就是那个时刻。
这个经历我只装在心里,没向任何人说起,母亲也没让知道。那个时候我还偶尔写写日记,母亲从不偷看,可是那件事我也没在日记里吐露片言只字。
这么多年我尽力让自己不去想起那一幕,但它深刻在我脑子里,我可以克制住不去想,却没有办法抹煞。
那惊恐慌乱的时刻。
那惊恐慌乱的一瞥。
没有因为惊恐慌乱而错过分毫。
到今天我也能清楚记起它的狰狞凶残龌龊污秽,剑拔弩张,又色厉内荏。
让我看尽这世上一种叫男人的动物的全部丑陋。
所以我没有男朋友。一直没有。
人是会联想的动物。
芳邻终至
忘了哪一天,不知什么人,在实验室我的电脑桌上放了一只水晶花瓶和一束鲜红欲滴的玫瑰花,从此,各种各样的鲜花,纷至沓来。有在我上学的路上,或楼道里,或实验室门口,或干脆把我喊出去,直接送到我手里,任你怎样拒绝,也无济于事。有的,莫名其妙就插在花瓶里,没有写名字的小卡片,没有线索追寻送花的人,只是一束花,错落有致插在花瓶里,新鲜,娇艳,静吐芬芳。
这让我感动。
常常地,我会停下手头的活,看一会电脑旁几乎每日一换的鲜花,猜想第一个送花给我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在前仆后继的后来者中,是否还有那个人送来的花,我是不是见过他。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在我不太忙的时候,我愿意花一点时间去想一下,可以休息一下疲惫的身心和大脑。然而也只是想一下而已。这些花,让我感动。这些送花人对我的青睐,让我感动。他们和他们的花,像夜空中骤然升起的烟花,瞬间盛开,瞬间幻灭,瞬间的绚烂,照亮眼眸。烟花散尽,什么都不会留下。
安师母曾经问我别的女生本科四年能谈八次恋爱为什么我还没有过一个男朋友。
那是一年前我第一次去安导家拜访,第一次见安师母,我那次去的目的是准备走时留一个信封在安导家,信封里装了五千块钱。听同学说,考研究生事先都要去导师家走一趟,表示表示,否则考再好的成绩也没用。至于钱数,没人告诉我明确的数目,我想,既然表示,总不至于太寒酸,于是一咬牙,从银行提了五千块。去时安导偏偏不在。我一下子不知怎么办好了,来之前的所有勇气瞬间消耗殆尽,我不晓得如果就这样走了下一次还会不会有勇气再来。就像打一份没有存盘的文件,突然死机后,全然想不起究竟打过什么内容。我杵在门口,看着安师母询问的目光,脸红心跳,语无伦次。安师母没有多问,把我让进门,对我微笑,倒水,蔼然可亲,我才慢慢平定下来。所以当安师母没有任何征兆任何铺垫忽然就问起我为什么没有男朋友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又开始不知所措。听人说她也在浙大教书,历史系的,我没想到教历史的她竟是这样一个心直口快爽朗率真的人,在我印象中历史系的人都很深沉,要么不说话,一说就能把一个四个字的成语搞成一篇洋洋万言的学术论文。怔了半天,我告诉她,我现在没有时间和精力谈恋爱,我现在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赚钱和读书。安师母笑说,别的学生说到这两件事都是把读书放在首位赚钱居于次位,你居然给颠覆了。我说,可是没有钱就念不成书啊。安师母叹了口气说,你的事情我听别人说过。小小年纪,也真难为你了。
然后安师母说,我知道你今天来的用意,我会告诉老安的,如果你的成绩达到要求,他会收你的。至于你带来的东西,就不必拿出来了。
我摇摇头,傻乎乎地说,我没带什么东西呀,只有一点……
她一挥手,及时堵住那个即将冲出我口的“钱”字,忍俊不禁地说,傻丫头,我指的就是那个啊。我的意思是我们不会收的。收谁的也不会收你的。见我一脸不得要领的样子,她说,老安告诉我你要报他的研究生时,也同时告诉我只要你成绩够,一定会收下你。
一听这话,我以为是暗示,急忙掏出信封,放在茶几上,说,那真太谢谢安导了。这点……
安师母再次打断我的话,有点生气的说,你怎么还这样?
我讷讷说,人家说,都这样啊。
安师母看着我,一下子笑出来,你这丫头,唉,我说过,我们不会收你一钱一物的。她把信封拿起来,塞进我手里,你是一个好孩子,现在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不多了,我和老安听说你的事后,都很喜欢你,也很敬佩你,能够做你的老师,我们感到很高兴。这些钱是你辛辛苦苦赚的,一分一毫都是血汗钱,我们再怎么也不能收的。
无法形容那一刻我的心情。安师母慈祥的眼神,温柔的语调,一下子击垮我心中一直以来小心构筑的坚强堡垒,泪水冲出来,那是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流泪。
可以想象,安师母这样一个宽容,大度,不拘俗礼的高知女性,她看不上的人,一定是糟到毫无可圈可点之处。
而这个人,恰恰即将成为我的同室密友。真让人不寒而栗。
接到通牒的第三天,临近午时,安导把我叫到一边,低声说,我侄子今天就搬过去了。抬腕看一眼表,唔,这会恐怕已经在那儿了。
我心里一慌,已经过去啦?
安导瞥我一眼,你不要紧张,安谙其实蛮懂事,只是你师母不大喜欢他,女人嘛,不然我就让他去我那儿住了。
我沉吟一下,那我一会回家打个招呼吧,看看他有没有用我帮忙的地方。
也好。我昨天告诉过他,要跟你互助互爱,和睦相处,他答应得很爽快。我想你们会相处好的。
我无奈地看一眼安导,这个瘦弱白皙的南方小男人,一脸的精明算计,此刻正对我含笑相望,甚至还把声音压得更低些,叮嘱道,不要告诉别人哦,免得让人误会。
真是恨呵!
十一点四十五,我拿出钥匙准备开门,一边深呼吸,酝酿该说的话和表情,钥匙刚转了一圈,里面一个人说,把钥匙拔出去,我给你开门。
我把钥匙拔出锁孔。门打开,一个男孩子站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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