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在花枝招展的少女身边》(1)

大千世界 162 0

[ 内 容 提 要 ]

  本书讲的是一个年轻的男教师和二十来个女学生的故事。

  书中的少女个性鲜明,她们的老师也非常有趣。

  作者自诩这是一本具体而微的现代《红楼梦》。

  当然,作者不是评价自己作品的合适人选,读者才是最好的裁判。

  [正文]

  在花枝招展的少女身边

  ·杨更生·

  1 幼三班的班主任

  学生回校的当天晚上,洪校长来到尤昙华房间,叫他当幼师三班的班主任。尤昙华觉得意外。上学期幼师三班的班主任是英语老师陈玉兰,前几天开教工大会时并没有说调换。

  洪校长从裤兜里掏出香烟,同时递给尤昙华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一封全班同学签名的请愿书,说尤老师“多才多艺”、“工作负责”、“思想开放”、“为人坦诚潇洒”。

  幼师是学校近年来新开设的专业,才招收了三届学生,一个年级一个班,幼师三班是老大,在全校以难管而出名。“不会读书,只知道玩”、“整天嘻嘻哈哈”、“油腔滑调”、“早恋现象普遍”、“中看不中用”······这就是老师们的共同评价。据说,幼师三班前两年换了三四个班主任,学生由当初的四十多人降到如今的二十多人。高一的时候,有一位学生在厕所里生下一个婴儿。上个学期,一个学生因早恋而差点跳了楼。

  不过,从一个局外人的眼睛看去,尤昙华觉得幼师班的学生个个都活泼可爱。

  接受,还是不接受?

  “这是全体学生对你的信任啊!”

  是吗?尤昙华仔细琢磨洪校长那张红扑扑的马脸,想弄清楚他的真实动机。

  “好吧。”

  “在一般情况下,我们是不安排年轻男教师当幼师班班主任的。你是个例外。尽管你调到荷塘中学才一年,我们认为,你平时各方面表现都不错。我们相信,你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临走之前,洪校长特别说了这番意味深长的话。

  学生联名要求他当班主任,尤昙华觉得奇怪。他并不在幼师班任课。班里的学生他只认识两个,一个是周彤林,美术挺不错;一个是孙凯,字写得很漂亮。两人是文学社的成员,他是文学社的指导老师。莫非是她俩首先想出的主意?

  洪校长走后不过十分钟,陈玉兰走进尤昙华的房间,捧着一个档案袋。

  一股浓郁的香水味直扑房间。

  “例行公事。”她把档案放在尤昙华面前。“完璧归赵。”

  经过一年适应,尤昙华对她滥用成语的爱好已不特别惊奇了。

  听机械班的学生说,陈玉兰的脾气很坏,“有点歇斯底里”,有的刻薄鬼甚至断言,谁娶了她谁就得倒楣八辈子。据数学老师廖文举的诊断,她的坏脾气是由于月经失调。

  尤昙华估计,洪校长来找他之前,已找陈玉兰谈过话了。照常理,她这时心里会有些不好受。可是,她看上去好像并不特别难过。

  陈玉兰“例行公事”完毕,并没有马上想走的意思。她说,她这个人太善良了,太好商量了,“仁至义尽”,结果有的学生就“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校长打小报告,真是“岂有此理”。她劝告尤昙华一定要凶一点,给她们来一个下马威,“新官上任三把火”,“殚精竭虑”,三把火应该怎么烧······

  尤昙华堆着笑脸,很有兴趣地欣赏着她那张方脸。宽大的下巴骨,加上稍稍突出的颧骨,组成了一个天然的镜框;两片单薄而狭长的嘴唇闭合伸缩;厚厚的镜片底下两只小眼睛还不失灵活,而眼圈底下那两个眼袋,却无情地泄露了主人的实际年龄。

  不过二十五六岁,一个女人身上的青春就已丧失殆尽。

  陈玉兰抽出学生档案,把学生的性格特点逐一分析给尤昙华听。

  “夏玮琬,孤僻成性;程晓霞,口不饶人,英语课代表;周彤林,画画不错,脸上长满青春痘;陆珏,一般;叶碧蘅,窈窕淑女;裘芹,洋娃娃一个;刘芝芝,一般;王君妮,娇滴滴;唐姗姗,中看不中用,英语老是考二三十分;庄曼槿,药罐子一个;宋雪雅,有自卑感,长得很肥;柳含春,文艺委员;沈悦萍,大眼睛;俞静,风流成性,整天谈恋爱;曹虹桥,个子高得出奇,像长颈鹿一只;陈芙蓉,班长,比较成熟;方敏娟,可怜虫一个;杨飞琼,脑子有问题;朱美兰,假小子一个,身上有狐臭;孙凯,语文课代表,有文学天赋,老是哭丧着脸;楼飞燕,方脸;向小畹,一般;商丽贞,一般。”

  陈玉兰似乎很了解学生,而尤昙华听上去总觉得不是滋味。

  “哎呀,十一点四十五分了。”

  尤昙华把身子向椅背一靠,伸了一个夸张的懒腰。

  “下逐客令了!我就走!”

  陈玉兰把手中的档案往桌上一扔,走出房间,顺手用力地带上房门。

  这时,尤昙华才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一件印满牡丹花的连衣裙,以前她好像从来没有穿过。

  尤昙华拿起桌上的学生档案,一张一张地往下翻。从照片上看,一个个都显得稚气未脱。那是两三年前读初中时的模样。

  有两个特别引起尤昙华的注意。一个是夏玮琬,在“家庭成员”一栏,没有填写母亲的名字。是亡故,还是离异?另一个是裘芹,很像他的恋人茅湘芸。他对裘芹的家庭住址和家庭成员进行了一番分析,到底发现不了裘芹和湘芸之间有什么血缘关系。

  他端详着照片,发了一会呆。然后,继续看档案。他查了“陆珏”的“珏”字。刚才陈玉兰好像读了别字。

  2 幼三班的任课老师

  第二天,尤昙华找来了周彤林和孙凯。同来的还有一个同学,剪着短发,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她叫沈悦萍。

  “你们怎么会想到联名上书的?”

  “大家都说你教书好,工作负责,关心学生,多才多艺。”周彤林说,脸胀得通红。

  正如陈玉兰说的那样,她脸上确实长着许多青春痘。

  “多才多艺怕谈不上吧。我画画本事没有你高,字远远赶不上孙凯的漂亮。”

  “你会拉小提琴,你会写小说。”沈悦萍抢着说。

  “机械班的同学说,你的思想很开放,经常上讨论课。”孙凯说。

  “你还会教我们怎样穿衣服,什么样的脸型与什么样的发型相配。”沈悦萍说。

  尤昙华想起来了,上个学期,他曾经为全校同学开过一个讲座,叫做《日常生活中的美学》。

  “你们大概把我理想化了。其实,我当幼师班班主任是不太合适的,我一不会唱歌,二不会跳舞,三不会画画,四不会手工,五不会······”

  “尤老师,你想学跳舞吗?我来教你。”沈悦萍说。

  周彤林和孙凯同时看了她一眼,她做了一个鬼脸,赶紧截断话头。

  “其实,你们应该叫胡老师来当班主任。”

  “她管不住我们,”沈悦萍说。

  胡霰馨是舞蹈老师,比她们大两三岁。

  “胡老师高一时当过我们的班主任,因为一个同学出了事,她就不当了。”周彤林说。

  “施老师呢?”

  施大卫是音乐老师,中年,尤昙华和他比较谈得来。他说,只要有一个录音机做伴,在哪儿教书都一样。

  “施老师的声音有磁性,我们很喜欢上他的课。”孙凯说。

  学校领导大约对他有看法,因为他经常外出搞家教,教孩子弹钢琴。

  “蒋老师呢?”

  蒋一鸣是美术老师,去年刚从美专毕业。

  “他不想当老师,上课经常迟到,几张画一挂,让我们自己画。”周彤林说。

  “他叫我们别叫他蒋老师,他说老师这个称呼他难以接受,让我们叫他名字好了。我们都叫他蒋大师。”沈悦萍说。

  接着,她们谈了别的任课老师的一些趣闻。说政治老师韦洁清嘴巴很厉害,喜欢挖苦人,“更年期综合症”。历史老师林根福喜欢穿半脚裤,裤子与袜子之间总要露出一截。数学老师廖文举解题时喜欢靠得很近,她们都很怕他。等等。

  沈悦萍要借书看。

  “你自己挑吧。”

  “这么多书,我不知道看什么好。你推荐一本。”

  尤昙华为她找了一本圣-埃克絮佩利的《小王子》。她接了书,欢天喜地地跑出了房间。

  3 第一节课

  第一堂课,尤昙华讲了三句话的开场白:“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希望我们能友好相处,让这一年变成美好的回忆。”

  接着是点名,他并不看点名册,想到谁就叫谁。他已记住二十三个学生的姓名,现在是把姓名和主人对上号。

  尤昙华第一个想到的名字是“裘芹”。不过,叫了五个同学之后,他才叫到她。

  裘芹与叶碧蘅同桌,坐在右边的第二排。尤昙华走上讲台,一眼就看见她了。她确实很像湘芸,只是多几分稚气,胖了点。

  当叫到“杨飞琼”时,并没有人起身。尤昙华又叫了一遍,仍然没有人站起来。只见大家心照不宣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尤昙华觉得奇怪。

  “她休学回家了,”班长陈芙蓉说。

  “休学?为什么?”尤昙华脱口而出,马上觉得这个时候不应该追问。

  “神经病,”后排有人低声地说。

  神经病?说杨飞琼患神经病,还是骂我神经病?尤昙华赶紧接着点名。

  掐了二十三下手指,尤昙华断定人人都点到了。其实,大部分名字还是不能与学生本人对上号。当然,那几个特征突出的学生是例外。

  叶碧蘅,全校公认的第一号美人,尤昙华早已知道。柳含春每次文艺演出都一展歌喉,尤昙华也早知其人。另外,曹虹桥一米七光景的高挑身材,宋雪雅相当突出的肥胖,庄曼槿大眼睛,长睫毛,沉静如修女的神情,也使人过目难忘。

  夏玮琬坐在靠窗一排的最后头,一人一桌。叫到她的名字时,她忽地站起应了一声“到”。神情漠然,似乎懒得多看你一眼。

  接着,尤昙华谈了谈自己上语文课的一些想法。

  “我的语文课,如果说有什么特点的话,那就是作文特别多。”

  教室一片哗然。

  尤昙华并不奇怪。他知道怕写作文是学生的通病,不独幼师班为然。他认为,只要方法得当,这种通病是完全可以治好的。他的方法是让学生放开胆子去写,使他们认识到天地之间没有什么不可以写入作文的。

  下课了。尤昙华布置了一个作业:写一篇作文。

  “文体、字数不限,一定要自己写,我想看看每个人的水平。希望人人都使出浑身解数。”

  他在黑板上写下“解数”两字,并且给“解”字注上拼音。

  “下课。”

  4 倾听别人的心声

  教职业班的老师,面对教普高班的同行,总有一些低人一等的自卑。尤昙华对此却自有看法。他觉得教普高太束手束脚,为了应付会考,对付高考,必须克制满心的反感,给学生讲解那些枯燥乏味、荒唐可笑的文章。职业班因为不必参加统考,上起课来反而可以随心所欲,尽情发挥。

  开学后的第三天,尤昙华给学生准备了一堂讨论课,话题是“倾听别人的心声”。

  尤昙华在黑板上写下题目,然后简单地说明讨论规则。

  “不照学号顺序,也不论官职高低,在朝在野,谁想说就走到前面来说。下面的同学仔细听,不同意人家的观点,你可以上来反驳。各抒己见,针锋相对,最好人人都争得面红耳赤。我再强调一句,上面的同学发言时,下面的同学一定要仔细听。”

  尤昙华捡了一支粉笔,走到教室后头。

  他抱着双臂,满脸笑意,等着看下面的好戏。

  大家静静地坐着。

  三分钟过去了,不见有人走向讲台。

  尤昙华仔细端详她们的神情,似乎不是认真思考的样子,倒有些像预感大难临头又竭力保持平静的紧张不安。

  又过了三分钟,仍然不见有人起身离开坐位。

  尤昙华觉得意外。不是人人都说幼师班的学生“吵”吗?“吵”就是活跃。尤昙华上课不怕“吵”,只怕死气沉沉没有活气。

  七分钟过后,尤昙华沉不住气了。

  “这个讨论题可能不太明确,”他说。“我们是不是可以从两个方面去考虑:要不要倾听?怎样倾听?”

  又过了一分钟,还是没有人上讲台。

  尤昙华无计可施了。看来,又不得不重操点名的老办法了。照学号顺序,还是先叫班干部?

  这时,陈芙蓉走向了讲台。大家使劲地鼓掌。

  哦,毕竟是班长。尤昙华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

  “我觉得,倾听别人的心声很有必要。”她双手支撑着讲台,谈吐从容。“我们不是经常高呼‘理解万岁’吗?所谓理解,就是心灵的相互沟通。心声就是发自心灵深处的呼声。你希望得到别人理解,你首先要去理解别人。所以,我们必须倾听别人的心声。”

  陈芙蓉走下讲台,还没有走到自己的坐位,程晓霞已从另一边走向了讲台。

  大家照例是鼓掌。尤昙华叫大家不要鼓掌,以免浪费时间。

  程晓霞站在讲台的左侧,双臂自然下垂,左手搭着右手。

  “首先,我申明,我完全同意陈芙蓉的观点。但是,既然是讨论课,刚才尤老师又要我们针锋相对,那我就有意要和孙芙蓉抬抬杠了。”

  她稍作停顿,看了看尤昙华。尤昙华觉得她那双双眼皮的眼睛充满了慧黠的光。

  “所以,我现在的观点是:没有必要去倾听别人的心声。所谓心声,就是深藏在心灵深处的秘密。既然是秘密,就不希望别人知道。倾听别人的秘密,这是偷听,别人知道了,会很不高兴的。由此可见,倾听别人的心声,不但不能增加相互理解,反而会造成更大的隔膜。”

  程晓霞刚离开讲台,朱美兰和孙凯同时离开坐位,从两边的过道奔赴讲台。孙凯和程晓霞撞了个满怀,结果让朱美兰抢了先。

  朱美兰身穿高腰牛仔衣,白色绷裤;留着个娃娃头,使她那个没有明显特征的脸庞显得有些大。起先她想用手支着讲台,因为个子不够高,只得作罢。于是,干脆把手别在身后,大约学的是她那个在乡镇当干部的老子的样。

  “我不能同意程晓霞的观点。秘密不一定只有一个人知道,两人,三人同时知道某件事也可以成为秘密。秘密是可以分享的。一个人有了秘密,而又找不到可以分享的人,会很痛苦的。所以说,倾听别人的心声是十分必要的。”

  接着上台的是孙凯。

  标准的瓜子脸,两颊稍稍凹陷。她的神情有些怪,明明想笑,结果让人见了好像要哭。当然,那很难说是陈玉兰所谓的哭丧脸。几句话过后,她的神态趋向自然。

  “我不能同意程晓霞提出的观点。程晓霞把心声等同于秘密,这是偷换概念。当然,陈芙蓉说,心声就是发自内心的呼声,也不完全准确。其实,心声就是心里话,就是人们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最真切的感受,最迫切的愿望。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验。有时心里憋得慌,这个时候找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说说,一吐为快,心情就会舒畅得多。古人把这种值得信任的人叫知音。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人人都知道的,鲁迅先生把瞿秋白引为知己,当他们分别时,鲁迅先生送给瞿秋白一副对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可见,倾听别人的心声,有人来倾听自己的心声,都是很幸福的。”

  孙凯讲完以后,讨论出现了冷场。这就好像是同题作文,做到这个分上,似乎就无法再做下去了。

  在整个讨论过程中,大部分同学都显得相当投入。只有两个同学是例外。

  一个是柳含春的同桌俞静,她一会儿脑袋倒向右臂,一会儿倒向左臂,秀气的脸蛋上满布着倦意。

  另一个是夏玮琬,她一直低着头,手中的笔一刻不停地在报纸上写着什么。

  尤昙华走向讲台,在黑板上写出孙凯刚才提到的那副对联,稍稍作了解释。

  还有四分钟,他希望再来几个同学。

  唐姗姗从最后一排的位置走向讲台。她笔直地站着,双手紧贴裤缝。一串串话语从那张圆嘟嘟的小嘴爆出,让人应接不暇。

  她的观点和孙凯的差不多。

  尤昙华非常希望裘芹登台亮相。他也非常希望听听夏玮琬的发言,她肯定会有不同寻常的想法。

  尤昙华看看裘芹,然后看看夏玮琬。两人都没有起身的迹象。她们脑后为什么不多长双眼睛?

  尤昙华决定点名邀请。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裘芹”两个字压在舌底,怎么也叫不出。

  他叫了夏玮琬。

  “我认为倾听别人的心声完全没有必要,我也不希望别人来倾听我的心声。”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忽地坐下,抬头瞪了尤昙华一眼。

  全班同学的目光同时转向夏玮琬。

  她的发言果然与众不同,却不是尤昙华希望听到的。

  马上就下课了。一堂热热闹闹的讨论课不应以这样扫兴的情形收场,必须再找一两个同学挽回局面。尤昙华突然想到了陈玉兰说的那个“可怜虫”方敏娟。

  方敏娟坐在第一排,转个身就上了讲台。她低着头,扭扭捏捏,讲了一两句前排同学也未必听得清楚的话,就跑回了坐位。

  尤昙华对她的言行难以满意,不过,一见她那纸剪似的身子,也就宽大为怀了。

  5 她们也会读书吗

  人人都说幼师班的学生不会读书。尤昙华不相信这种说法。说她们不爱读教科书,那倒是真的。不爱读教科书并不意味着不爱读别的书。事实上,她们对课外书差不多人人都有浓厚的兴趣。一个好的老师应该做的是告诉她们什么是好书,给她们找到好书。

  一天午后,尤昙华找到陈芙蓉,叫她找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同学。

  “干吗?”

  “做好事。”

  陈芙蓉带来了四个同学:程晓霞,唐姗姗,朱美兰,宋雪雅。

  尤昙华叫她们把自己房间里那只组合书柜抬往教室。她们高呼万岁。

  他为大家挑了四五百本中外文学名著,以及各类杂书。

  消息马上传开了。十几个同学一下子涌进了尤昙华那间八九平米的阴暗房间。

  每人怀里抱着一叠书,如蚂蚁搬家一般,运往校园西北角的幼三班教室。

  看到这个欢天喜地的搬运队伍,别的班级的同学都非常羡慕。

  “老尤,想办才女班吗?”

  体育老师赵为民觉得很新鲜。他住尤昙华的对门。

  陈玉兰抓着一本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站在自己的房门口。嘻嘻哈哈的学生在她面前来来去去。她接过赵为民的话,说道:“一相情愿。”

  她好像意犹未尽,又补上一句:“赶鸭子上架。”

  廖文举住的是套房,不过,他喜欢到单身宿舍串门。搬书的一幕正好让他碰上,他自然要大发感慨:“她们也会读书的?”

  往前走了几步,猛然看见了陈玉兰,灵感顿生,妙语也就脱口而出:

  “琼瑶金庸会教数学吗?”

  陈玉兰转身回到房间。在房门合上的瞬间,廖文举不失时机看见了她轮廓模糊的屁股。

  不过几十分钟,四五百本书全都搬进了教室。尤昙华的房间显得空旷多了。他心里涌起了一阵欣喜。

  尤昙华来到教室。

  那只灰蒙蒙的书柜经过擦洗,居然闪烁着棕红色的亮光。搁摆板上的书按不同的开本排列得整整齐齐。尤昙华让她们按书的门类加以调整。

  他叫孙凯当管理员。

  “借书要不要登记?”

  “不用。不过,要爱惜,不要乱涂乱画。我对书有洁癖。”

  看着一本本加了封皮的书,她们自然理解尤昙华的爱书之心。

  洪校长听了尤昙华搬书进教室的用意,满口赞成。

  尤昙华时常听到廖文举和韦洁清抱怨,说幼师班是被洪校长宠坏的。看来,他们的说法并非全无根据。

  6 学生的作文·胡霰馨的名字

  第一次作文交上来了。二十二本,一本不少。

  尤昙华先找出裘芹的作文簿。作文簿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看完作文,他非常失望。她的字稚拙得如出自小学生之手,弯来扭去,笔画纠缠不清;标点随心所欲,而且全是点号。一眼看去,凌乱不堪。湘芸的作文全不是这样的。

  不过,尤昙华透过那些小学生一样老实的语句,也看出了一点童趣。

  作文题目叫《小鸡》。小时侯,家里养了几只小鸡,她欢喜得像什么似的。有一天,不小心踩死了一只小鸡,她害怕得哭了。妈妈并没有骂她。看着那只死去的小鸡,她还是不停地哭,说“它还那么小”。爸爸回来了,劝她不要哭,还给了她五角钱,让她去买泡泡糖。

  放下裘芹的作文,尤昙华找出夏玮琬的作文。她的文字功底让尤昙华非常震惊。

  太外公

  听外婆说,小时侯,太外公抱我,我却在他棉袍上拉湿了尿。这事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我只记得,外婆在灶间搭了一张床,太外公就住在那儿,只在吃年夜饭的时候才露一次脸。

  有一次,我避开外婆,想悄悄地经灶间从后门出去玩。我走进灶间,太外公正笔直地坐在床上,油黑的长衫上端露出一张白惨惨的脸,老长老长,下巴铁青。我走到后门,太外公忽然起身,向我走来(似乎还说着什么),吓得我慌忙中抓起墙角的的小煤球,一面向他扔去,一面飞一样地逃出灶间。

  我五岁那年,有一天早晨,广播里突然响起异常大的声音:“今天有轻度地震!请居民们做好准备!尽快离开房屋!”广播接连响了好几遍,整条街都骚动起来。人们喧嚷着,“往魏塘中学去!”“往魏塘中学去!”

  外婆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手忙脚乱地打点好什物,就拉着我去叫太外公。外婆大声地喊了好几遍,太外公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自顾自搬了他那张破藤椅,颤悠颤悠往河埠头去了。我和外婆远远地看他坐定。外婆只好拉着我离开。这时,院子里的人早已走光。

  魏塘中学的大操场上,坐满了人。我和外婆找了一个空处坐下。小孩紧偎着大人,时不时抬头看看大人的脸。没有一点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

  午后,广播里传来消息,说是地震已经过去。于是人们起身回家。我和外婆赶紧向河埠头走去。太外公仍旧坐在藤椅上,高大瘦削的身架,一头白发在微风中抖动。——这个形象从此就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了。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认识我的太外公,而他长眠地下已经十一年了。

  尤昙华读完作文,又读了一遍。然后,用最挑剔的眼光字斟句酌,还是挑不出一处毛病。会不会抄袭的?他马上打消了这种念头。于是,他写了这样的评语:“感受敏锐准确,语言无懈可击;如果书写老练漂亮,文章一定会锦上添花。”

  她的字不算差,一笔一画,老老实实,只是有的字有破笔。

  尤昙华合上本子,看着她的名字细细玩味,似乎“夏玮琬”三个字也蕴涵着无限的文学。他为自己的学生中出了一个才女而惊喜。

  孙凯写了一篇《文学狂想曲》,笔法很有些现代派的味道。不过,尤昙华更惊诧于她读的书之多。她父亲是师范学校的老师,母亲在图书馆工作,这无疑给她读书提供了最大方便。

  尤昙华照着顺序往下批改。

  有人敲门。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舞蹈老师胡霰馨。

  “有什么杂志看吗?”

  “哦,你这件衣服真别致。”

  “别笑话我。”

  “真的,很漂亮,从来没见你穿过这样漂亮的衣服。”

  尤昙华故意侧着身子,死死盯着她看。

  “别这样嘛!好不好?”她忸怩得直跺脚。

  这是一件T恤线衫,橙黄色,两丛细茎花草顺着衣襟一直往上长,在肩窝里开出三四朵淡红的小花。

  作为一个舞蹈老师,胡霰馨少了一个高挑的身材。她的个子一米六零上下,不算矮,只因身架较宽,看上去就有些矮了。

  人们都说她长得胖,她也自以为太胖。尤昙华却以为那是健壮,而不是虚胖。

  在这个活衣架领导穿着时尚的年代,她只得苦于没有合适的衣服可穿了。她经常穿的是那一身深蓝色的宽松运动衣。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翻杂志了。”

  “小说家不看杂志?”

  她在尤昙华对面的床上坐下,没有忘记抻一抻皱巴巴的毛巾毯。

  “真正的大师不看杂志,他只读好书。”

  这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可惜尤昙华摸索了十多年才看清楚。于是他开始认认真真读好书,读大师的作品。读得越多,他对自己的创作就越感到绝望:你想说的,大师们早已说过,而且说得更好。

  “我可不想当文学大师啊。”

  “不想当文学大师也得读好书。文学不是用来专门培养作家的,文学作品是写给所有人看的。”

  胡霰馨显然没有完全听懂。

  “比如,你这个名字就很有文学味。”

  尤昙华见了她就想逗她乐。

  “你又来哄我了。”

  “‘霰’是什么意思?”

  “雪子。”

  “‘馨’呢?”

  “‘香’的意思。”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农历十二月廿一。”

  “那天晚上下雪子。”

  “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尤昙华的算命术令胡霰馨十分惊奇。

  “你的名字谁取的?”

  “我舅舅,也是语文老师。”

  “这就对了。先是下了一场雪子,接着是一场大雪,世界一片洁白。雪事实上并没有气味,可是,人们见它那么纯洁,总觉得它会散发出某种芬芳。这是想象,想象就是诗,诗就是文学。瞧,你的名字多么有文学啊。”

  胡霰馨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会有这么多文学,这么多诗意。

  “不过,你的名字也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

  “笔画太多,写起来太麻烦。”

  “是啊,读小学的时候,我老缠着妈妈改名字。”

  “你给自己取了个什么名字?”

  “星星。天上的星星。”

  “也挺有诗意。”

  “也要归功于文学?”

  尤昙华想不到她会反过来将他一军。

  “杂志没有,好书倒有几本,好磁带也有几盒。”

  他的两百来块工资用于三项开支:吃饭,买书,买磁带。

  “什么磁带?”

  他拿出那套《世界名曲选》,八盒,假期在老家婺州买的。

  她挑了一盒,A面是比才的《卡门》,B面是格里格的《培尔·金特》。

  尤昙华为她挑了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上中下三册。

  《源氏物语》,《红楼梦》,《安徒生童话全集》几套书,尤昙华平时不轻易借人。

  胡霰馨拿着书和磁带,一步一跳出了房门。

  尤昙华记住了她的生日:十二月廿一。

  7 作文讲评

  作文讲评,尤昙华的做法与众不同。他挑出学生的好作文,让作者自己选一个同学朗诵。

  他先对每位同学的作文作了简单评价。最后,剩下两位同学。他拿着两个本子往高处扬了扬。大家盯着他手中的本子,一声不吭。这是开奖的时刻。

  “这次作文,写的最好的是夏玮琬和孙凯。”

  夏玮琬低着头在写什么,孙凯停止了转笔运动。

  “夏玮琬,你想请哪位同学来朗诵你的作文?”

  “没有必要。”

  “你自己来朗诵吧?”

  “没有必要。”

  尤昙华皱了皱眉头,不过,马上克制住了心头的不快。

  “我来读好吗?”

  “不要!”

  她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抄来的?看上去她好像又不是那个意思。

  “好吧,夏玮琬同学有自己的独特想法,我就不强人所难了。”

  夏玮琬手中的笔在本子上直来横去,一边嘟哝着什么。

  前排不时有同学扭转头来看她。

  “孙凯,你想请哪位同学朗诵?”

  “曹虹桥。”

  “曹虹桥,你乐意吗?”尤昙华变得过分小心了。

  “非常乐意。”

  尤昙华把作文簿递给曹虹桥。

  文学狂想曲

  圣·桑的乐曲再一次响起,我有一种想远行的冲动,幻想自己在列车中旅行。

  第一个驿站是天鹅湖。我要向王子揭穿黑天鹅的诡计,让有情人战胜妖魔,走向神圣的婚礼殿堂。在他们没来得及感谢我时,我已再次踏上了我的旅途。

  去美国看看斯佳丽吧。我要让她对玫兰妮不再心怀歉疚,让巴特勒船长早日看见他们的女儿猫咪。塔拉的夜晚很美丽,幸福的人们在此相聚。

  伊丽莎白与达西幸福吗?罗密欧与朱丽叶不再分离,孟姜女不再流泪,茶花女不再伤心。聂赫留多夫不用再忏悔,卡西莫多不会再丑陋,冉阿让仍当他的市长,李尔仍做他的国王。杜甫在雨中独吟,一定很冷吧,为什么不披上雨衣?见见怪异的梵高,看看坚强的莫奈,你们的作品以后会价值连城,现在不必失去信心。

  我也要玩些恶作剧。把苹果摔在牛顿的头上,于是他发现了万有引力;在阿基米德的澡盆里倒满了水,于是他就发明了浮力定律。给史湘云使点催眠术,让她在芍药丛里多睡一会儿;让富有的于勒假扮成乞丐,使菲里普夫妇现出原形。

  但丁、歌德、屠格涅夫与张爱玲、萧红、徐志摩开文学研究会,玛格丽特·米切尔与夏洛蒂·勃朗特代表女性展开辩论,偶尔曹雪芹也为女方辩护。双方的争论好不热闹!海明威声称主持公道,因为没人理睬而大发脾气,大仲马提议用击剑决一胜负,小仲马苦苦相劝,还是托尔斯泰德高望重,一拍桌子,结束了一场“战争与和平”······

  我的天哪!这是抛锚在哪个国度的幻想列车!为什么每个乘客都这样神奇?

  曹虹桥有一口纯正的北京话,慢条斯理,舌尖前音,舌尖后音,前鼻音,后鼻音,儿化音,毫不含糊。听到后来,尤昙华只顾关注每个字的读音,以至忘了作文的内容。

  作文读完了,尤昙华大加赞赏。

  接着,他开始谈朗读的作用,说高明的朗读能为文章大大增色。据说,有人把自己写的一首诗念给大诗人苏轼听,问苏轼可以打几分。苏轼说:“十分。”那人十分高兴,忙问原由。苏轼说:“七分来是读,三分来是诗。”著名演员赵丹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有一次,他和朋友一起吃饭,大家请他即席赋诗。赵丹拿起菜谱,大声吟咏,大家听了还以为是什么绝妙好词!

  尤昙华突然觉得这个时候大谈朗读,有喧宾夺主之嫌。再说,这两个例子孙凯听了可能会不高兴:难道我的作文只能打三分,是什么菜谱不成?

  尤昙华赶紧掉转话题,赞扬她文章构思奇妙,阅读面广博。接着,他对文章里提到的名人一一做了介绍,因为可讲的东西如此之多,直到下课铃响,才介绍到《傲慢与偏见》里的伊丽莎白与达西。

  8 家访杨飞琼

  尤昙华一直记挂着那个杨飞琼。据说,她患的是精神病,大白天会看见什么幻影。而有的同学说,她会背《红楼梦》。尤昙华觉得这当中有些蹊跷。他决定作一次家访。

  周末,尤昙华找了沈悦萍,她和杨飞琼同镇。

  沈悦萍和杨飞琼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学。在车上,她向尤昙华说了杨飞琼的一些情况。杨飞琼的父母常年在哈尔滨做服装生意,她和弟弟由奶奶照顾。她奶奶是退休老师。杨飞琼的父母满心希望她能上大学,她从小就讨厌数理化,一心一意要当文学家。中考时,因总分过低,普高也够不上,只好去读幼师。她自己还是挺喜欢的。父母每回家一次,她就和父母吵一次。有一年夏天,她甚至吞了一盒图钉闹自杀,幸亏及早发现。

  杨飞琼的家在小镇的西头,一幢高大的四层楼,样子有些古怪,像日本鬼子的碉堡。

  沈悦萍说,杨飞琼家有只大狼狗,挺吓人的。

  尤昙华抓起大铁门的铜环使劲敲打,拴在院子里的大狼狗果然发出骇人的叫声。大狼狗一边狂吠,一边腾空跃起,恨不得挣断铁链直扑来人。

  沈悦萍躲在尤昙华身后,双手紧紧抓住他的后襟。

  从屋子里走出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太太。

  隔着铁门,沈悦萍叫她陈奶奶,说尤昙华是杨飞琼的老师。陈奶奶赶紧打开铁门,放他们进去。

  沈悦萍双手拽着尤昙华的衣服,尤昙华假装没有觉察。他直想笑:这不是很像小时侯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吗?

  陈奶奶一边吆喝着狼狗,一边把客人让进屋里。

  “琼儿,你的老师来看你了!”陈奶奶显得很高兴。

  杨飞琼从左侧的房间走出,身穿白色的针织衫,一根短而粗的辫子稳稳地压在脑后。

  她右手拿着一本书,食指夹在书页之间。尤昙华注意到那是李清照的《漱玉词》,线装,纸张发黄。

  她打量着尤昙华,神情有些古怪:不高兴,也不惊奇。

  “他是尤老师,我们的新班主任。”沈悦萍说。

  “我知道。去年调来的。”

  “快给尤老师沏茶。”陈奶奶提醒她的孙女。

  杨飞琼回房间放下《漱玉词》,拿了一只玻璃杯,到厨房里冲洗一番,给尤昙华上了茶。

  尤昙华坐在沙发上,沈悦萍坐在他右边。

  杨飞琼沏好茶,双手别在身后,直直地立在茶几前。

  “尤老师,你说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我觉得还不如死了干净。你说呢?”

  尤昙华很吃惊。身边的沈悦萍向他吐了吐舌头。

  一直站在厨房门口的陈奶奶赶忙走过来。

  “尤老师,我家琼儿读书读傻了。是我害了她······”陈奶奶边说,边掏出手帕抹眼泪。

  尤昙华让杨飞琼坐下。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这是一个非常高级的问题。”尤昙华即兴发挥,又注意不让杨飞琼感到他在开玩笑。“自古至今,一代又一代的哲学家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们有没有找到答案呢?”

  “有,不止一个。”

  “有许多个?”

  “是的。有人说活着就是享受生活,有人说为了实现自我价值,有人说为了维护某种信仰。还有许多,我也不大记得了。”

  “有没有哲学家说,活着不如死了好的?”

  说有,还是说没有?

  “有的。不过,这样说的哲学家自己并没有去自杀,他们大多还是享尽天年的。”

  杨飞琼刚刚产生的那点兴奋劲马上消失了。

  挺直的鼻梁,浑圆的下巴,两道细而黑的蛾眉,大大的眼睛,处处都显露着聪明和秀气。

  如今,厚厚镜片底下的那双大眼睛却有几分呆滞了。

  尤昙华有说不出的难受。他难以接受她患神经病这种说法。

  “活着肯定有意义的,死了才没意义。比方说,你活得高高兴兴,你奶奶看了高兴,这就很有意义啊。你会背《红楼梦》,这事的意义就更大了。”

  “我才会背前面的六十二回,到‘憨湘云醉眠芍药茵,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那一回,后面五十八回只会背一些段落。”

  “你背给我听听。”

  话一出口,尤昙华就后悔了。

  “你不相信我!”

  她那原本呆滞的神情突然变成恼怒了。

  “不是,不是,”尤昙华有些不知所措,“我也很喜欢《红楼梦》,读过好几遍了,可惜没有记牢。我也很想把它一回一回背下来。”

  “你要听那一回?”

  尤昙华不知点哪一回为好。

  “一回太长了,你就给我们念念莺儿打络子的有关段落吧。”

  “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她想了想,找到了头绪。

  “‘如今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么络子。宝玉笑向莺儿道······’”

  尽管手头没有原文对照,尤昙华相信她背得一字不差,因为听上去非常流畅。

  沈悦萍握着杨飞琼的手,看着她那两片小巧的嘴唇灵活翕动,仿佛从她嘴里吐出来的不是话语,而是一串串可以目睹的珍珠。

  陈奶奶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深情地看着孙女。她的满头白发梳理得一丝不乱。

  杨飞琼的背诵快接近回末的时候,院子里的大狼狗又开始狂吠起来了。陈奶奶起身开门。

  进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青筋暴跳,两颊污汗纵横。

  “妹妹坐船头哦,哥哥岸上走,恩恩爱爱······”他干吼着冲进屋子,看见有外人在家,赶紧刹住歌唱。

  他是杨飞琼的弟弟。陈奶奶把他赶进厨房洗脸。

  他并不怕陌生人。尤昙华和他拉扯,他应对自如。尤昙华觉得他也不缺少时下少年的油滑。尤昙华叫他好好向姐姐学习。

  “她要我向贾宝玉学习,贾宝玉算什么东西,又不会唱歌,又不会武功,只知道吃口红。神经病,发毛病,带着老婆去看病······”

  陈奶奶大声呵斥。

  他走进里间,随即房间里传出了洪大的电视声。

  尤昙华让杨飞琼带沈悦萍到楼上玩玩,他说想和她奶奶谈谈解放前老师的生活。

  陈老师给尤昙华冲了茶。

  “唉,这孩子真叫人担心。”

  “听说,她有时会看见幻影?”

  “受刺激太深的缘故吧。她自杀过两次。唉,小小年纪就这个样子······”

  看着她那一头白发,那副干瘪而骨架端正的脸庞,尤昙华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外婆。

  “为了什么事呢?”

  “跟她父母赌气。有一回,她娘给她带回来一块花布,说是韩国进口的。她嫌俗气,她娘偏做了衣服要她穿,她说,要穿,就让她到棺材里穿。当天晚上,就吞了她弟弟的一包气枪子弹。第二次,还是去年春节的事,她爹买回一头大狼狗,——就是院子里那一头。她说受不了那种叫声,叫得人整天提心吊胆,还不如养只鹦鹉。她爹说狼狗可以看门,她说鹦鹉可以和人说话,不像和你们这样的人,总是无话可说。她爹被她抢白得起了性子,就打了她一个耳光。晚上,她吞了一包图钉,开了刀才取出来。你看这孩子这么不懂事,动不动就说父母俗气,骂她爹是贾琏,骂她娘是王熙凤,只知道赚钱,别的什么都不会。”

  “她的父母不常回家?”

  “每年腊月廿几才回家,过了元宵就走。说到底是我害了她啊。三四岁的时候,我把《红楼梦》里的对联、诗谜念给她听,这孩子记性也出奇好,念过两三遍,就牢牢记住。上了小学,就自己捧着《红楼梦》读,也不管读不读得懂。以后就入了迷,差不多把《红楼梦》当饭吃。结果影响了学业,读坏了眼睛······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读《红楼梦》,也没有读成她这个样子呀······”

  尤昙华生怕她的病是遗传的。陈老师说,祖上并没有患这种病的,琼儿以前也是好端端的。

  “病发的时候有什么症状?”

  “也没什么的。只是自言自语,又好像跟什么人说话,并没有别的过火行为。”

  “我想让她回学校读书。下个星期。”尤昙华说得很坚决。

  陈老师对他上下左右打量了一会儿,说:“拜托你了,尤老师。”

  话未出口,泪水已夺眶而出。

  在回学校的车上,尤昙华反复琢磨自己的决定是否明智。万一病情恶化,发作起来,可能不太好收拾。可是,她会背《红楼梦》啊······

  9 中秋晚会

  今年的中秋赶在教师节的前一天。

  陈芙蓉和柳含春来请示开中秋晚会。尤昙华满口答应。

  下午第二节课下课后,全班同学就忙忙碌碌布置起来。

  傍晚时分,朱美兰和王君妮来向尤昙华借录音机。尤昙华多的是书,谁向他借书,他都会爽快地答应(那几套他特别宝爱的除外)。他最讨厌别人开口借录音机。其实,那不过是一架一百来块的“西湖”牌。他保管得非常仔细,用了四五年,音质还非常纯正。

  这次是没法拒绝了。他从书架上方取下录音机。交到她们手中的时候,没有忘记吩咐一句:“小心点,别让灰尘进去。”

  两人唔了一声,跑出了房间。

  七点过几分,陈芙蓉来向尤昙华报告“一切准备就绪”。当时,他正站在门后照镜子。打开房门,忘了放下手中的梳子。

  他问陈芙蓉其他老师到了没有,她说课代表去请了。

  陈芙蓉转身走了。刚关上房门,又伸过脑袋,郑重地提醒尤昙华:

  “别忘记带上你的小提琴。”

  教室里弥漫着节日的气氛。黑板正中写着“中秋晚会”四个隶书大字,下面是呈弧形排列的一句唐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黑板左上方画着一个黄黄的大月亮,挂在数枝柳条当中。每根日光灯管都缠上彩纸,灯管两端挂着带叶的葡萄串。一只红色氢气球连着四根宽宽的彩带,高高悬浮在天花板上。

  课桌沿着四壁围成一圈,中间是宽敞的表演区。琴房那架惟一的伯格曼钢琴居然也抬进了教室。

  尤昙华拣了一个空位坐下。他右边坐的是宋雪雅,左边是裘芹。

  教师到了五位:廖文举,胡霰馨,赵为民,施大卫,林根福。他们被镶嵌在学生之间,显然是策划者的有意安排。

  晚会由柳含春和唐姗姗主持。用击鼓传花的办法产生节目。奖品是印有丰子恺水墨画的明信片。

  音乐响起来了,是琵琶独奏曲《阳春白雪》。

  绸花第一站停在王君妮怀里。她离开坐位,唱了一首《外婆的澎湖湾》。

  她的声音听起来确实有些嗲声嗲气,不过,那显然是天生的,并不是矫揉造作。

  下一个轮到的是宋雪雅。她献给大家的是一个小魔术,叫做《物归原主》。

  宋雪雅穿一件长及膝盖的黑色纱线罩衫,还真有几分魔术师的派头呢。

  她手里抓着一叠土黄色的厚信封。她说:

  “我这里有十只信封,我把它们分给十位同学,每人随意在自己的信封里装一样东西。然后,由主持人收回信封,打乱顺序。我可以把物品还给原主,万无一失。”

  话音刚落,人人都伸出手,喊着要信封。

  宋雪雅分发完信封,背转身子,让得到信封的同学去装东西。

  裘芹也幸运地得到一只信封,边上的同学都帮她出主意。她问尤昙华装什么东西最好。尤昙华让她自己拿主意。最后,她从铅笔盒里拿了一枚邮票放入信封。

  宋雪雅收回信封之后,就像打牌老手洗牌一般把顺序打乱。然后,随手抽出一只信封,远远举着琢磨一番。微微皱起的眉头随即展开,有了。

  她把信封交给庄曼槿。庄曼槿倒出一看,是自己的那瓣三角枫叶。

  裘芹的那枚邮票也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其他物品也都归还各自的主人,丝毫不爽。

  大家向宋雪雅热烈鼓掌。

  唐姗姗送给她一张明信片。然后,把一个小纸盒递到她面前,让她抓一个阄。

  小纸片上写着:请林老师表演一个节目。

  林根福站在坐位上,不肯走进表演区。学生们一定要把他请出来。

  林根福长得又高又瘦,头发斑白。穿着藏青制服,脚蹬半新不旧的解放鞋。

  尤昙华注意到了:他的裤管离鞋帮果真相差一大截。

  林根福在众目睽睽之下,双手因离开讲台的遮拦,有些不知所措。

  他说给大家讲一个故事,故事的名字叫《哥伦布竖鸡蛋》。他操着一口带普通话的方言,叙述颠三倒四,加上因牙齿残缺而漏风,结果,那个尽人皆知的故事,大家听上去以为是哥伦布的另一个故事。

  绸花在琵琶的丁冬声中继续跳动。这次挨到的是俞静。

  俞静的穿着在班里最为突出。她家条件好,父亲是塑料厂厂长。

  今晚,她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风衣,尖领,独扣,门襟自然张开,很有一些西班牙的骑士风姿。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笔记本,离开坐位。到了表演区,披挂在两颊的长发往后一甩,说:“我给大家朗诵俄国诗人蒲宁写的一首诗,《美丽的忧伤》。”

   阒无人迹的原野,幽蓝幽蓝的村庄,

   像一幅幅风景画,在远方耽于冥想,

  凉悠悠的天边,阴沉沉的日子——

  这一切对我充满了莫可名状的忧伤。

  平时,俞静总是一脸冷漠,好像永远在跟什么人赌气。有的同学说,她学的是冷面歌手潘美辰。尤昙华见了直想笑。想不到她的朗读竟然如此富于深情。

  接着上来表演的是裘芹。她用口琴演奏了朝鲜民歌《月亮船》。

  尤昙华觉得她的演奏不够熟练,有一处吞吃了两个音。

  柳含春送给她一张明信片。接着让她摸彩,结果令尤昙华大吃一惊:

  “请尤老师和胡老师跳一支探戈!”

  全场哗然。《阳春白雪》也正好弹到高潮。

  尤昙华是“舞盲”,他只能竭力推辞,学生们不肯轻易罢休。最后,他总算找到了转危为安的办法:把胡霰馨和赵为民配成对子,让他们来满足大家观赏跳舞的强烈愿望。大家只好勉强接受了。

  赵为民身材魁梧,是个跳舞老手,胡霰馨更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能手。因此,尽管两人个子相差一大截,却配合得非常默契。他们跳的当然不是探戈,而是优雅的华尔兹。

  接着,学生请尤昙华拉小提琴。尤昙华请施大卫先来个节目。

  施大卫从容地往舞台中心一站,稍稍调整呼吸,教室里顿时充满了贝多芬的《欢乐颂》。“欢乐,欢乐,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这欢乐之声如此饱满,如此富有冲击力,以至教室的门窗都发出了轻微颤音。

  同学们说,施大卫的声音有“磁性”。其实,“磁性”两字只能说明他平时说话的特点,用来形容他的歌唱,就太轻描淡写了。

  在施大卫面前,尤昙华不敢对音乐评头论足。不过,这次是非献丑不可了。

  他挑了一首比较拿手的曲子,托赛尼的《小夜曲》。

  演奏完毕,唐姗姗送给他一张明信片,然后让他摸彩。这一次,他用自己难得幸运的手摸到了一个非常幸运的节目:

  “请叶碧蘅捧心皱眉!”

  叶碧蘅因为长得出奇地漂亮,同学们就给了她“西施”这个美称;又因为初中课文《故乡》里的那个“豆腐西施”令人难忘,有时大家也叫她“豆腐西施”。西施捧心颦眉的动人姿态平时难得一见,所以哪个促狭鬼就想出了这样一个别出心裁的节目。

  叶碧蘅两颊绯红,不肯上台。

  大家的呼声此起彼伏。

  只有俞静和坐在角落的夏玮琬,似乎没有表现出同样的热情。

  叶碧蘅走入舞台。她没有捧心皱眉,而是朗诵了舒婷的一首诗,《童话诗人》:

   于是,人们相信了你

   相信雨后的塔松

  有千万颗小太阳悬挂

  桑葚、钓鱼竿弯弯绷住河面

  云儿缠住风筝的尾巴

  无数被摇撼着的记忆

  扫落岁月的尘沙

  以纯银一样的声音

  和你的梦对话

  长短适中的身材,鸭蛋脸,杏仁眼,淡眉,小嘴;浅蓝色的一字领线衫,让一条白色丝带绾得一丝不乱的披肩秀发,处处都给人无以名状的舒适感。

  叶碧蘅朗诵完毕,掌声寥寥。看来,大家对她的表现很不满意。

  尤昙华觉得,她即使不朗诵诗,就那么一站,也不会有什么遗憾。她本身不就是一首最完美的诗吗?

  音乐重新响起。这一次,彩球抛得十分准确,正好掉在廖文举的怀里。

  廖文举爽快地走进舞台。显然,他渴望一显身手已有多时了。

  尤昙华发现,他今晚的打扮比平常又上了一个档次。咖啡色方格棉衬衫,大红领带,棕色马甲,灰白西裤,油光闪亮的黑皮鞋与打过摩丝新染的黑发遥相辉映。

  “今天,我给大家表演一个节目。”他不停地眨巴着醉眼,同时抿嘴停顿了几秒钟。“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李铁梅的一段唱腔。”

  尤昙华非常吃惊。

  廖文举握紧双拳头,摆了一个双手在胸前扭辫子的姿态。然后捏着嗓子,惟妙惟肖模仿着李铁梅的腔调。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爹爹和奶奶······”

  同学们被他乐坏了。林根福却大皱眉头。

  裘芹问尤昙华什么叫“革命样板戏”。尤昙华一时说不清楚,只好用一句“以后告诉你”来搪塞她的求知愿望。

  接下来的节目是沈悦萍的越剧清唱。她选了梁山伯的一个唱段,《回十八》。声腔醇厚滋实,咬字明快而不失稳健,还真又几分范(瑞娟)派的韵味呢。

  沈悦萍从小生活在杭州的外婆身边,外婆是她越剧启蒙老师。她母亲是下放知青。

  柳含春给沈悦萍送上一张卡片,然后让她摸了一个节目:

  “请杨飞琼背五分钟《红楼梦》。”

  今晚,杨飞琼也显得很兴奋。尤昙华非常欣慰。

  她满怀自信地走进舞台,竟然选了林黛玉的《葬花词》!

  尤昙华无法可想,只好让她去背了。

  念到“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时,她的眼泪竟像泉水般地往外直涌,于是背诵就变成了哭诉。大家都一声不响,甚至停止了嗑瓜子。

  杨飞琼低着头回到了自己坐位。紧张的气氛并没有马上消失。柳含春和唐姗姗向尤昙华投来了乞求的目光。尤昙华起身说:

  “杨飞琼同学的节目别具一格。她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读《红楼梦》,现在已会背前六十二回了。让我们衷心祝愿她早早背背出后五十八回。”

  大家热烈地鼓掌。

  晚会继续进行。唐姗姗献上了自己的得意节目:彝族舞蹈《蝴蝶泉边》。她穿着一件非常宽松的罩衫,黑地子白条纹。举手投足,确实很像翩翩起舞的蝴蝶。唐姗姗的外号叫蝌蚪,因为她脸蛋滚圆,嘴巴小巧。

  尤昙华注意到还有四位同学没上过台:方敏娟,楼飞燕,商丽贞,夏玮琬。他写了四张小纸片,叫宋雪雅传给主持人。

  第一个抽到的是楼飞燕。她上台讲了一个王羲之换鹅的故事。尤昙华发现它与《十日谈》里“费德里哥和猎鹰”的故事有些相似。

  唐姗姗让楼飞燕抓了一个阄:“请夏玮琬来一个节目。”

  夏玮琬忽地起身,气呼呼地说:

  “我不会演戏!”

  柳含春走到她跟前,恳请她别扫大家的兴。

  “扫兴是常有的事!”

  柳含春只好悻悻地走开了。

  尤昙华为自己的做法感到后悔。他赶紧让柳含春请商丽贞和方敏娟来个联手节目。两人商量了一会,唱了一首流行歌曲《踏浪》。

  压轴戏由文娱委员自己来唱。柳含春选了施特劳斯的《我们年轻的时候》。她请了施大卫和她做二重唱,由胡霰馨钢琴伴奏。

  我们年轻时候,

  在美丽的五月之晨,

  你说过,你爱我,

  我们年轻时候。

  我们哭我们笑,

  就这样分别了。

  施大卫的声音高昂浑厚,柳含春的声音尖利而不失圆润,两者忽分忽合,浑然天成。尤昙华设想,如果不见两人的身影,只听他们的声音,谁能相信他们之间有二十多年的年龄差距呢?

  音乐是永不凋谢的青春,而青春就是最动人的音乐。

  晚会在《幸福拍手歌》的欢快氛围中结束。

  10 明月照孤坟

  回到房间,已经十一点多钟。尤昙华隐隐觉得那种凄苦的情绪正露出苗头。这种凄苦他是太熟悉了。有时,他甚至相信,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性。

  他拿起枕边的叶芝诗集,随手翻开,左面的一首是《爱的遗憾》,右面的一首是《爱情的悲哀》。

  看来,今晚是苦定了。他有时会相信某些神秘的征兆。

  合上书,木然倒在床上。

  那只带夹子的破旧台灯发出昏黄的光。书架上的闹钟滴滴答答。边上,罗丹的那尊《永恒的偶像》却完全无视时间的流逝。

  中空的月亮洒下柔和的清光。窗外,那棵矮小的桂花树摇曳生姿。桂花初绽,清香时隐时现。

  从屋后小松林送来的微风,一阵紧跟着一阵,低沉,清脆。

  往日的爱情已经永远消逝,幸福的回忆像梦一样留在我心里!她的笑容和美丽的眼睛,带给我幸福并照亮我青春的生命。但幸福不长久,欢乐变成忧愁,那甜蜜的爱情从此就永远离开我,在我心里只留下痛苦,我独自悲伤叹息,让岁月空度过,心中悲伤地叹息。那太阳的光芒,不再照亮我,它不再照亮我的生命!我的生命······

  托赛尼的歌声在耳边萦绕,如泣如诉,仿佛永远不会休止。

  尤昙华起身打开衣箱,取出两张照片。一张是黑白照,一张是彩照。他对这两张照片就像藏书家对某个海内外孤本一样珍爱。

  黑白的一张是两寸小照。一个年轻母亲抱着一个两三岁男孩,小男孩戴着一顶白色的太阳帽。母亲剪着短发,圆脸,丹凤眼。这是母亲留在世上的惟一照片。

  另一张是四寸照。一个少女手托小提琴,侧身站立,长发随意披散。她身后是一丛茂密的苦竹。这是他亲手为她拍的照片。那一年他们十九岁。

  母亲长眠地下已有二十三个年头,湘芸离开这个人世也有六年了。

  母亲死于车祸,湘芸死于心脏病。她们的生命都消失得非常突然。母亲属蛇,湘芸和他同岁,也属蛇。这当中是否隐藏着某个难以猜透的命运之谜?如今,这出悲剧的两个角色已先后退场,只有他这个主角还孤零零留在舞台上,继续经历命中注定的更多折磨。

  不过,他退场的时刻也日益逼近了。他染上乙肝已有五年。这种病难以根治,最终多半会转化为肝硬化、肝腹水、肝昏迷之类的绝症。

  那把挂在窗边的小提琴,这个时候似乎显得分外孤独。这是湘芸的小提琴。他的那一把已拉断琴弦,永远在地下陪伴着湘芸。

  在西沉的月亮清辉中,琴身熠熠发亮。

  “欲知断肠处,明月照孤坟。”是的,床前的如水月色也同时洒在百里之外的两座“孤坟”之上。他心里似乎有了一些暖意。

  11 教师节的礼物

  次日是教师节。陈芙蓉和沈悦萍来找尤昙华商量送给老师的礼物。她们说买几张漂亮的贺卡吧。尤昙华知道同事们注重的是实惠,而不是什么漂亮。在他们看来,一张精致的卡片显然不如一支普通的中华牙膏。所以,尤昙华建议买点日常用品。

  “以五块钱为限。我就免了。”

  “你也是老师啊,”沈悦萍说。

  “给我买一张画吧。”

  她们给每位老师买了一只保温杯,由课代表送到老师家里。

  晚饭过后,孙凯和沈悦萍给尤昙华送来了礼物。他打开包装纸,是一只小纸盒,衬着深红色的灯心绒,里面是两只并排站立的水晶天鹅。

  “我们跑了好几家店,找不到满意的画,就给你买了这件小东西。——是悦萍挑的。”孙凯说。

  “好看吗?”沈悦萍说。

  “非常精致。”

  晚自修结束后,尤昙华惊奇地发现枕边那本《丽达与天鹅》里夹着一张贺卡:一只小白猫蹲在镜子前,惊奇地看着镜子里那只比自己大好几倍的白猫。猫的身边开着三四朵玫瑰花。

  卡片的空白出处画着一幅钢笔画: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远方;远方,有一座哥特式教堂;教堂的上空翻飞着七八只鸽子。画的下方写着一行小字:“愿幸福永远在你的上空翱翔。”

  那是沈悦萍的笔迹。

  12 星期五大展播

  每逢星期五晚上,208号寝室不到一两点钟不会安静。大家对本周发生的校内外新闻一一加以评点。她们把这个节目称做“星期五大展播”。

  为了保证节目顺利进行,又不至于在全校周评大会上曝光,她们对值周老师,特别是政教主任韦洁清的工作方式,作了深入研究。设立岗哨,通风报信。朱美兰是寝室长,床位正好是靠门的上铺,自然就得担当起放哨的重任。

  今晚大展播,透视的焦点很快就集中在上任不久的班主任身上了。

  “我发觉云叔这人挺怪的,”程晓霞说。

  她们喜欢把“尤昙华”的“昙”读成“云”,私下里叫他“云叔叔”,简称“云叔”。

  “怪什么?”唐姗姗立即接过话头。她说起话来像炒豆,所以最受不了别人吊胃口。

  “你看他走路的样子,一步三摇,而且,总是那么慢悠悠。我真怀疑,在他身后放把火,他大概也快不起来。还有他那只怪模怪样的铝锅——”

  “他那只铝锅是万能的。”孙凯和唐姗姗临铺,她自以为对尤昙华比其他同学了解要多。“既当菜盆,又当饭盒,还可以炒菜,烧饭,烧开水,炖猪蹄,等等,等等。还有许多我们无法想象的功能。据他自己说,那口锅是他读大学的时候,一个诗人朋友送给他的。”

  “他猪蹄也会吃?”叶碧蘅在朱美兰的下铺,她一想到毛茸茸的猪蹄就汗毛直竖。

  “猪蹄有什么不好吃的?味道美极了。”

  “小朱(猪)的蹄子味道最美。”程晓霞嘴尖舌利,无逢不插。

  朱美兰恼得直跺床板。叶碧蘅叫苦不跌。

  “小心你的蹄子。”孙凯是程晓霞的天然搭档,两人凑在一处,一唱一和,各自的口才和心智往往可以发挥到极致。

  “尤老师这么会吃猪蹄,怎么还那么瘦呢?”裘芹天真地问道。

  对这个天真的问题,大家的回答莫衷一是。照孙凯的说法是晚上睡得太迟,照程晓霞的说法是消化不良,说不定有胃病,而一个人有胃病就难以长胖。

  唐姗姗模模糊糊觉得大约和缺乏锻炼有关,于是没有考虑清楚,就脱口而出:

  “缺乏体育锻炼。”

  “缺乏体育锻炼只会发胖,不会发瘦。”孙凯马上反驳道。

  大家陷入沉思,努力寻找更加有说服力的答案。

  在八个同学中,只有杨飞琼不在考虑同一个问题。她非常讨厌这个所谓的“星期五大展播”,认为她们的闲聊俗不可耐。因此,她一听程晓霞宣布“大展播”开始,就蒙上被子。可惜被子不能完全把噪音隔绝,她就用背书来加以排除,但“尤老师”“云叔”“他”等字眼还是要顽强地闯入她的大观园。

  杨飞琼睡在孙凯的下铺,紧靠窗口。这是朱美兰的好心安排。

  眼看大家陷入一个难以解开的谜团,因而大有中断节目的危险,程晓霞及时挽回了危局。

  “我说云叔这人怪,还有好几怪呢。”这回她是有意卖关子了。

  “什么怪?”裘芹的好奇心向来很强。

  “刚才我们说了几怪了?”

  “走路怪,铝锅怪,瘦得怪,三怪。”唐姗姗统计道。

  “那么,下面我说第四怪,叫做——”

  朱美兰突然吹了一声轻微口哨:值周老师驾到。

  朱美兰对放哨之道已颇有经验。大多数老师进入走廊,都会关掉路灯,看看哪个寝室有亮光,然后敲门警告。因此,借着从气窗射入的灯光突然消失,即可断定值周老师光临了。最难对付的是韦洁清(大家私下叫她“不灵清”),上了楼,并不关掉路灯。她喜欢抓典型,以便在星期一的升旗仪式上点名批评。朱美兰通过反复比较,最终掌握了“不灵清”的脚步特点,准确地预知她的临近。当然,朱美兰偶尔也会太过投入节目而玩忽职守,招致大家的责备。

  朱美兰铺位上方的那片亮光重又出现了。节目继续进行。

  “第四怪,叫脾气好得奇怪。”

  “这确实是一怪,”朱美兰见缝插针。“你看,夏玮琬,三番五次和他作对,他竟然没有发一次火。”

  “人家有文学天赋嘛,”孙凯说。

  “听机械班的人说,他教了他们一年,也从来没有发过火。”唐姗姗说。“有时,实在看不过去,就放下课本,说‘我要发火了’,他们就笑了起来。他说,发火是很容易的,想发火而又不发火就不太容易了。”

  “他的性格怎么这样好的?”王君妮说。

  “比王家妮子还温柔,”程晓霞说。

  “比豆腐还温柔,”孙凯说。

  唐姗姗和朱美兰哈哈大笑。

  叶碧蘅假装没听懂孙凯的话,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他属什么的?”

  “大概属羊的,”唐姗姗说。

  “蛇,”孙凯说。

  “挺怕人的,”裘芹说。

  “有什么可怕的?你不去咬它,它会来咬你吗?”朱美兰说。

  “对啊,你不去咬他,”孙凯马上听出了朱美兰话中的毛病。

  “小朱,当心他来咬你,”程晓霞一点即通。

  朱美兰无法招架,只好干跺床板了。

  其他同学也很快领会了孙凯的话外之音,于是一个个学着程晓霞的腔调说:“小朱,当心他来咬你。”

  朱美兰急中生智,吹了一声清脆的口哨。大家赶紧屏声静气。

  直到朱美兰为自己的诡计得意得笑出声来,大家才发现上当了。

  “当心小朱让狼叼了去,”程晓霞警告道。

  大家都明白她用了“狼来了”的典故。

  “截至零点三十七分,我们找到了四怪。”孙凯开始总结成果。“我们最好给他找个八怪出来。古代有‘扬州八怪’,我们也给他来个‘昙华八怪’。”

  这个建议很有启发性,激起了大家的好胜心,人人都希望自己能发现其中的一怪。

  杨飞琼不知什么时候掀开蒙在来脸上的被头,让自己的思绪从大观园漂浮而出,汇入了身边的寻怪行列。

  “有了,”程晓霞打了一个响亮的榧子,“我发现了最大的一怪。”

  “阿霞,”孙凯大约心生妒意了,“你先别说,看看我们发现的是不是同一怪。”

  “你先说。”

  “你先说。”

  “好了。你们两人一起说,我来当裁判。”朱美兰行使起寝室长的权力了。“一——二——说!”

  程晓霞说:“尤昙华怎么没有女朋友?”

  孙凯说:“尤昙华——”

  这一回,程晓霞可上孙凯的当了。不过,她并不介意。她为自己想出了最令人兴奋的话题而得意不已。

  其实,这一怪人人都早已发现,只是谁都不愿第一个说出口。程晓霞在引出这个话题之初,她心中所指的就是这一怪。不知怎么一来,在做了如此长长的引题之后,才达到正题。

  “凯(侃)姐,你说他属蛇。这话可靠吗?”程晓霞开始展开话题。

  “绝对可靠。”

  “那么。他今年该二十六岁了。”

  二十六岁?他看上去和她们差不多大,实际年龄却比她们大了三分之一!

  “二十六岁还没有madam,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也从来没有看见他有girl-friend。奇怪。”孙凯说。

  “他是从别的学校调来的,这当中是不是大有文章呢?”

  “阿霞,你的意思是说,他在爱情上有过挫折?”朱美兰觉得有所领悟了。

  “然后来个‘移步换情’。”孙凯把意思表达得更加简约。

  “报纸上说,有的人失恋以后会出家当和尚的。”唐姗姗找到了一个论据。

  “这个问题相当复杂,”程晓霞故作高深。

  “值得研究,”孙凯随声附和。

  “芹儿,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程晓霞开始集思广益。

  “我不知道。”

  “妮子,你呢?

  “我也不知道。”

  “西施,你也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的?”

  “小朱,你肯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的?——我们可以去问问他嘛。”

  “你不怕侵犯别人的隐私权吗?”

  “那该怎么办呢?”裘芹真的感到为难了。

  最后,还是程晓霞想出了办法。

  “那天讨论课,他不是要我们倾听别人的心声吗?我们也要向他提个要求,要他向我们倾诉倾诉他的心声,怎么样?”

  “这就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孙凯点出了要害。

  人人表示赞同。

  “就这么办。睡觉。”程晓霞大约有些倦意了。

  主角已经退场,配角当然就得偃旗息鼓。

  杨飞琼全然没有睡意。她望着窗外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只想着一个问题:“他会说吗?他会说吗?”

  13 月光下的校园

  周末,尤昙华几乎睡了一个下午。七点多钟,起床烧了一碗面条。填饱肚子,懒洋洋摊在破藤椅里读但丁的《新生》。刚翻了三四页,沈悦萍和庄曼槿来房间玩。

  “周末不回家,不怕父母记挂吗?”

  “我不想回家,回家也没什么意思。”沈悦萍说。

  “我家里没人,我爸爸出差去了,妈妈要去乡下聚会。妈妈叫我去奶奶家,我没赶上汽车。”庄曼槿说。

  “你妈妈到乡下聚会?”

  “她妈妈是信耶稣的,”沈悦萍抢着说。

  庄曼槿并不觉得沈悦萍有什么冒昧,她的神情还是那么永远不变的沉静。

  “尤老师,你认为信耶稣好不好?有没有上帝?”沈悦萍问得相当认真。

  “你问问庄曼槿。”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上帝。我觉得信耶稣还是好的。耶稣叫人行善,不要作恶。我妈从小就这样教我。”庄曼槿说得很平静。

  她俩坐在床上,尤昙华坐在她们的对面。

  沈悦萍挽着庄曼槿的腰,专注地看着她,似乎她是一个难解的谜。

  大大的脸庞,两颊饱满,下巴浑圆。特别是那双大眼睛,令尤昙华想起叶芝的诗句:

  噢,那如瀑的头发,

  露珠般的眼睛。

  庄曼槿留着一头短发,谈不上“如瀑”,然而,乌黑,浓密,如同笼在发网之下那么柔顺。她的眼睛确实像露珠那样既晶莹又迷蒙,仿佛是清白,温良,顺从,无奈,悲哀等等性情和情绪的神奇结合。

  她的同桌朱美兰曾为她写过一篇随笔《同桌的你》,其中的一段文字给尤昙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在你的字典里,没有“愤怒”、“刻薄”、“妒忌”这样的字眼。从来没看见你与人争吵,眼看僵持不下时,你会马上闭口不言。对方以为得胜了,你只是叹口气,然后摇摇头。

  她穿着一件灰、白、红三色交错的英式编织毛线外套,长袖开襟,宽松得体。

  尤昙华试着把她和她身边的沈悦萍作了比较。他觉得沈悦萍身上有太多的孩子气,庄曼槿身上却过早染上了成人的暮气。沈悦萍是在枝头盛开的桃花,庄曼槿就像飘零在地上的花瓣。

  庄曼槿写过一篇叫《打针》的作文,尤昙华读后很有同病相怜之感。他从中发现了一些形成她性格的因素。现在,他似乎看见了某种更深层的原因。

  “你去过教堂吗?”

  “去过。礼拜天,没事情,我就陪我妈去。”

  “尤老师,信耶稣是不是迷信?”沈悦萍问道。

  尤昙华想了一会儿,说:

  “这个问题我也说不太清楚。不过,有一点我们是可以肯定的,认真地相信某样东西,总比什么都不相信好。——好了,我们不谈这些玄妙的问题了。”

  “尤老师,你信耶稣吗?”庄曼槿突然问道。

  显然,她看见对面书架角落那本黑封皮的《新旧约全书》了。

  尤昙华真正感到不知如何回答了。

  有一段时期,尤昙华也经常去教堂。可是,他实在找不到坚实的根据,能说服自己相信“上帝是存在的”,——当然,也找不到足够的证据能证明“上帝不存在”,他只好退下阵来。不过,他时常读《圣经》,对西方当代的神学理论也相当关注。他模模糊糊觉得信仰不是认识,也不是认识的结果,是一种全身心的关注,是不假思索投入上帝的怀抱。“信仰是一种激情。”克尔凯郭尔的说法很可能是对的。这种激情来自苦难,巨大的苦难,在苦难的重负下,人真正看清了自身的软弱与无能;从而明白了那个真理:惟有上帝能拯救我们。于是,他坦然下跪,向上帝发出吁请。看来,你梗着脖子不肯走向上帝,只说明你遭受的苦难还不够多,而不能由此来否定上帝的存在······

  这些问题她们自然无法理解。他也不希望她们过早为这类恼人的问题所苦,最好一辈子都别碰上。所以,他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我希望有一天能相信耶稣。”

  他起身收拢窗帘,打开窗门。——在看书的时候,他喜欢把自己的房间变成密室。

  “真香!”沈悦萍欢快地叫了起来。她走近窗口,用双手扇着清风。

  今晚大约是农历十五前后,月色很美好。窗前的桂花正开放得兴旺。

  “尤老师,你为什么特别喜欢叶芝?他也是你要我们读的大师吗?”

  沈悦萍拿起枕边的《丽达与天鹅》,随手一翻,翻到了那张贺卡,赶紧合上。

  “叶芝是近百年来罕见的抒情大师。‘青春不肯让风尘,白首犹自斗乾坤。’这是我一位诗人朋友对叶芝的评价。”

  他把朋友的两句诗写在纸上,然后作了一番解释。末了,他问她们最喜欢读什么书。

  “我好像没什么最喜欢的书,”沈悦萍说。“所有的书我都喜欢看。等我有了钱,我也要买许多许多书,像你一样多。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一盏绿色的台灯,一只录音机,粉红色的窗帘······”

  尤昙华看着她那一脸沉迷的神情,心里突然起了一丝忧伤。

  “庄曼槿,你呢?”

  “《战争与和平》。”

  “这部书人物很多,你最喜欢谁?”

  “玛利亚,安德烈公爵的妹妹。”

  噢!她可是个丑陋的老姑娘,根本没有你庄曼槿漂亮!不过,尤昙华马上明白她的选择了。

  “托尔斯泰对她是不公平的。”

  “托尔斯泰对她不公平?”

  “托尔斯泰对她的态度很不友好。”庄曼槿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事实上,她是个很好的人。我妈也最喜欢她。”

  尤昙华努力回忆自己读这部书时的感受,似乎还真有些她说的那个意思。

  “大约他太喜欢娜塔莎了。”

  尤昙华突然发现,沈悦萍挺像娜塔莎。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像我?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美丽、漂亮、开朗、活泼,善良······还差点让人给骗了。庄曼槿,是不是?”

  “是这样的。”

  “我也要去找来看看。你这儿有吗?”

  “搬到你们教室去了。”

  沈悦萍提议到外面赏月,庄曼槿也满口赞同。

  尤昙华看了一眼书架上的闹钟:快十点了。不过,他不想使她们扫兴;再说,他失去这种闲情逸致也有好几年了。

  他们朝校园的西边走去。

  月亮的清辉,花草的清香,形成了奇妙的交响。尤昙华突发奇想:

  “我看见了月色的清香,下一句应该怎么说?”

  “我闻到了清香的月色,”沈悦萍应对敏捷。

  恍兮惚兮,惚兮恍兮,庄周梦蝶的昏话就是在这样情境中想到的吧?

  沈悦萍和庄曼槿手牵着手,步履娴雅。尤昙华走在她们身边,觉得有些别扭。

  过了教务处后面的小操场,他们来到了小松林边上。林地只占了校园的一角,树身却棵棵高大挺拔。

  秋虫繁鸣,而松针落地的声响仍清晰可闻。

  沿着松林边的小路,走到尽头,就是她们的教室。教室北边的那棵梧桐树,在月光下显得特别高大,形象似乎也比白天更为分明。

  “一声梧叶一声秋。”梧桐在古代诗人笔下是一种凄苦的象征。现代人已没有这份凄苦。这是幸运,还是不幸?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现代人的感知能力是越来越粗糙了······当然,尤昙华不想和她们说这些事。他想起了蔡邕的“焦琴”。

  “你们知道,古人拿梧桐树做什么用?”

  “不知道。”

  “梧桐树上天牛很多,”沈悦萍说。“小时侯,我们经常去捉。”

  这种事尤昙华也干过。那种黑甲长须的小动物,脾气犟得还真有几分像牛。

  “古人用梧桐树制作琴。汉朝有个书法家叫蔡邕,就是著名才女蔡文姬的父亲。他也是著名的音乐家。有一次,路过泰山,看见有人用梧桐树当柴烧,爆裂的声音非常清脆。他取了一段烧焦的木头,做了一张琴,音质特别好,就给它取名‘焦琴’。”

  “我们现在的小提琴、吉他,都是用梧桐树做的?”沈悦萍问道。

  “不是。吉他我不知道。小提琴一般用乌木、松木、枫树制造。”

  教室前面有三丛芭蕉,花枝高高挺立。那花儿在阳光下像一团团燃烧的火,这个时候看上去却显得无精打采。

  这又是一个凄苦的意象。

  他们从芭蕉丛边上走过,沈悦萍伸手摸了摸宽大的叶子。

  教室西边是一块柏树林。琴房掩映在斑驳的树影之中。这是一座五十年代的平房,墙壁没有粉刷,灰白砖块历历可见。

  穿过柏树林,从林边那棵高大的三角枫旁拾阶而下,他们来到了校门口。

  校门对面的白螺山轮廓分明。月亮快升到中空了。

  横过水泥路,顺着教学大楼西侧的小路,他们来到了操场。

  天空寥廓无垠。月亮如漾在深蓝色水中的黄玉那么温润。

  白螺河在操场的南边无声地流淌。河对面的小镇灯火阑珊。

  沈悦萍突然甩下庄曼槿的手,仰着头,像醉汉似地晃悠起来了。

  “小时侯,我经常玩这种游戏。我走,月亮也跟着走;我跑,月亮也跟着跑。那时我还以为月亮和人一样,会捉迷藏的。”她边说,边舞。

  “小时侯,我经常生病。那时我们住在乡下,我妈晚上也得背着我去卫生院打针。打完以后,我总是要哭闹一阵子,我妈就教我数天上的星星。”

  庄曼槿也别着手,仰头漫游。

  噢,这样美好的日子,尤昙华也曾经拥有。他在一首小诗里写过这样的句子:

  那时,我伏在妈妈的背上,

  数天上的星星。

  星星亘古不变,人却转眼就消失了。

  “我妈还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她叫我寻找那颗属于自己的星。”

  那么,属于母亲的那颗星,属于湘芸的那颗星在哪里呢?地上的那个人消失了,天上的那颗星就会坠落?

  操场的西南角有一块小竹林,在微风吹拂下,飒飒做响。

   “怪怕人的,”沈悦萍说。她停止了晃悠。

  “听说,竹开花了,就会死的。”庄曼槿说。

  她怎么会想到这事上去?莫非那明晃晃的竹叶有些像花?

  “一般的竹不会开花。只有凤尾竹会开花,像稻花,所以又叫米竹。这种竹只有两尺来长,主干细弱,枝梢向下低垂。”

  “有没有抢救的办法?”沈悦萍认真地焦急起来了。

  “据说,在花开得最繁盛的时候,剪掉花枝,才有可能保住生命。”

  操场东边有五棵樟树,呈梅花状分布。因为树身高大,从远处看去,也就成了一片树林。

  他们踩着樟树的落叶,离开操场,走向一条卵石铺成的小路。这条小路通往校园的腹地。

  不多一会儿,他们来到了“月渊”。

  “月渊”是一个月牙形的池子,池壁用方方正正的青石板砌成,池边均匀地分布着一棵棵垂柳。

  尤昙华拣了一张石椅坐下。沈悦萍坐在他右侧,庄曼槿犹豫不决。尤昙华掏掏口袋,正好有一张什么表格,就递给庄曼槿。

  “真鲜俪啊,”沈悦萍拿她打趣。

  “你没见她那条裙子是新的吗?”

  池水清澈,寥廓的月空的在水中一览无余。偶尔,水面浮出小鱼,荡碎了水天一色的画面。

  池面稀稀疏疏贴着几片睡莲。两三朵白花羞涩地含着花瓣。

  尤昙华把花儿指给她们看。

  “睡莲和一般的荷花不同,花儿白天开放,晚上就合上。”

  “很像含羞草,”庄曼槿说。

  “这么好的月色,它也不想睁开眼睛来欣赏,”沈悦萍说。

  “最好你去叫它一声,”尤昙华说。

  沈悦萍真的起身走到池边,蹲着身子轻轻呼唤起来了:

  “睡莲,睡莲,快醒醒······”

  尤昙华的童心也复活了,他粗着嗓门应道:

  “不要吵,不要闹,我要睡懒觉。”

  庄曼槿也被逗笑了。

  尤昙华出神地望着水中微微晃动的月亮。突然,他有了一个有趣的发现。

  “这个池塘为什么叫‘月渊’?”

  “样子像月牙儿,”沈悦萍说。

  “你们仔细看看水中的月亮。”

  “水中养着月亮?”庄曼槿和尤昙华想到一块去了。

  “对啊!‘养’这个字太传神了!刚才我只想到‘荡漾’的‘漾’。——‘养月亮’,太有诗意了!”

  “尤老师,你做一首诗吧,”沈悦萍说。庄曼槿也竭力怂恿。

  “我可没有古人出口成章的本事。”

  不过,他不想让她们太失望。他想找个替代的办法,由古人的对景联句想到了名句接龙。估计她们知道的名句不会太多,只好作罢。

  他提议每人背一首写月亮的诗,她们欣然接受了。

  沈悦萍先背,她选择了李白的《静夜思》。

  庄曼槿背了王维的《山居秋暝》。

  尤昙华背了张九龄的《望月怀古》。

  她们要他再背一首。他想了想,背了一首范仲淹的《御街行》。他说,“年年今夜,月华如水,长是人千里”,这一句写得最好。

  “尤老师,你想家吗?”庄曼槿突然问道。

  “有时也想。”

  “我非常想家,真希望现在就在妈妈身边。我妈对我太好了。我生病躺在床上,她就跪在床边祈祷,有时会一直跪到天亮······”她直勾勾地望着池水,好像在自言自语。

  尤昙华小时侯也体弱多病,他的外婆也时常跪在床前为他祈祷,有时还到弄堂口为他招魂。如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个世上······

  “我们可以把月亮想象成一面镜子,我们的身影反映在镜子上,远方的亲人一抬头就可以看见。”

  尤昙华觉得,在众多持续不断的文学意象中,“千里共婵娟”是最美好的一个。

  月亮已经偏西,时间不早了。

  离开月渊,她俩走往东边的寝室。

  尤昙华回到宿舍,全无睡意。沈悦萍和庄曼槿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寝室里只有她们两人,会不会出什么事?当然,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毕竟整幢宿舍楼还有别的同学。

  他翻开叶芝的诗集,从夹着小白猫卡片的地方往下读。刚刚读完两首诗,沈悦萍和庄曼槿又来敲门了!

  “曼槿说,在寝室睡觉怕的,”沈悦萍说。

  怎么办?

  尤昙华让她们睡在自己的房间,他找对门的赵为民合铺。

  带上房门,他为自己凌乱的床铺而抱歉:她们会不会嫌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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