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传媒语境下的“新民间故事”
──以网络小说《青囊尸衣》为例
房 伟[1]
一
经过十余年发展,大规模利用网络传媒方式,生产、传播、销售小说作品,已成为中国独特的现象。人们惊叹“网络小说”飞速发展,也产生了诸多困惑:网络并非首倡于中国,为何网络小说却独成风景?网络小说到底是文学现象还是文化现象?网络小说是否有真正的文学性?如何针对网络小说形成新的认识、评价标准和理论概括?这些问题如果仅做宏观理论总结,恐怕很难说服读者和研究者。比如,很早就有研究者将网络文学定义为“赛博空间的新民间文学”[2],然而,这些年网络小说与研究表现出的,却是资本运营强化对网络文学生产的控制,消费意识与官方意志结合后,网络文学民间色彩的淡化与刻意遮蔽。关注网络小说,应“有变”又“有常”,既要看到网络媒介对文学的冲击与改造,也要看到文学形态的传统延续性,及中国文化语境的巨大制约性。以下,我将以网络小说《青囊尸衣》为例探讨这些问题。
为什么选择这部小说?首先,该作品有巨大网络传播影响。《青囊尸衣》最早在天涯网站“莲蓬鬼话”栏目连载,被称为天涯社区历史“最火爆”的小说,作者“鲁班尺”,开贴日为2007年7月20日,开贴仅5个月,就获700余万点击量和4万回复,截止2015年5月上旬,累积点击量达7400余万,22万回复。《青囊尸衣》续集《鬼壶》和《残眼》影响也非常大。《鬼壶》2009年7月20日开贴,2500余万点击量,10万回复;《残眼》2014年5月10日开贴,点击量920余万,回复11万,再加上各种网站转载,《青囊尸衣》总点击量已过亿。这种惊人的传播影响,让研究者不容忽视。不容忽视,并不是简单地赞成或否定,而是老老实实地承认影响,并探索其背后的因素。
其次,《青囊尸衣》又是一部虽有巨大影响,却被评论家和主流媒介“忽视”的作品。不仅研究网络文学的专家很少提及,且传统媒体也很少关注该作品。作者鲁班尺曝光率低,身份不详,亦非作协会员,相比身为千万富豪,频频亮相电视节目,占据报纸头条,并已进入主流领域的“网络作家”,鲁班尺却彰显网络文学的“草根性”和“匿名性”。这种情况要涉及作品生产方式。《青囊尸衣》是“天涯社区”王牌作品,并非起点、纵横中文这类收费网站首发推动,由于没有收费订阅模式,这种专栏连载主要靠点击量和回复积攒高人气,并与实体出版形成互动。《青囊尸衣》的商业因素不如收费网站作品明显,但文学自主性和思想自由度更强,更具民间原创性。商业网站推出的小说,有很多优秀之作,也有大量“小白文”,只追求情节刺激性,缺乏整体严密构思,高超想象力,优美文体意识,缺乏深刻思想和鲜活生动的人物,更匮乏现实指向性与批判性。
再次,《青囊尸衣》还是一部有重要启示意义的网络小说。从通俗类型角度而言,这是一部集盗墓、巫医、惊悚、悬疑特征的网络类型小说,但仔细考察,这又是一部有理想寄喻的“孤愤之作”,是一部既能在内在气质联系传统文学,又能传承民间精神和网络民主气质的“新民间故事”。那些看似荒诞不经的“人与尸”的故事,不仅文笔流畅简洁,故事曲折生动,人物栩栩如生,想象力奇特,知识含量丰富,文化底蕴深厚,且作者也借助这些故事,蕴含对中国现实与历史的强烈讽刺,甚至在政治意识上屡屡大胆突破禁忌,表现出对自由美好人性的向往,对民族国家文明形态的深切思考。
二
《青囊尸衣》主要讲述文化大革命末期,江西婺源农村赤脚医生朱寒生,如何从墓穴得到华佗所著《青囊经》与《尸衣经》,济世救人、驱鬼斗巫的故事。故事核心在寒生、吴楚山人、刘今墨等心怀正义与善良的民间医生或侠士,与京城首长、孟主任、黄建国等贪婪的政治权贵之间,围绕风水圣地“太极晕”之间的殊死斗争。续集延续“民间”对抗“政治”的思路,为阻止京城政治人物寻找“祝由壶”复活伟人,寻找长生不老的蓝月亮谷,寒生、沈才华、有良等青年继续与恶势力进行战斗。小说的历史背景,巧妙地被放置在文革末期到改革开放的时代之中。我们看不到宏大叙事惯有的进步故事,反而看到历史荒诞的联系性和杂糅性。高贵者和权力主宰者,如京城首长、黄主任、孟主任、黄建国、鳖老、阳公、宋地翁,甚至历史曾经的统治者,如黄巢,都受到辛辣嘲讽,民间小人物和奇能异士则受到颂扬。小说利用网络小说的形式,隐秘地实现了作者对历史和现实的再认知,即统治者愚蠢贪婪,民间有真性情和真人性。
解读这部小说,我们首先要了解,作者鲁班尺的网络民间虚拟身份:
鲁班尺,又名行者,匿名著书,身世不详。喜孤身徒步旅行,常年行走于滇藏川黔山区一带。近年来,曾有人在滇西北香格里拉碧塔海中的岛上见过他,此人是一个黝黑的中年男人。小岛之上有一座噶玛噶举派的寺庙。鲁班尺,像谜一般的人。
从传播角度来看,以笔名示人,掩饰真实身份,古以有之,如《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大多寄托作者不得以的苦衷,避免政治祸患与人际纷扰。现代文学生产体制下,笔名则更多寄托作者思想和艺术追求,如鲁迅、莫言,并以此形成文化品牌效应,也有利于作者形成流行文化形象,如90年代初,大陆的言情小说作者“雪米莉”,其实是三位男作者,笔名让读者容易将之认同为时髦女性,从而有利作品销售。而网络文学异军突起的今天,“网名”则更多表现作者平等姿态与自由表达渴望,网名更容易与读者沟通、交流,但也较少能形成经典符号魅力与高级文化象征,如“我吃西红柿”、“唐家三少”等。“鲁班尺”的自我形象塑造,流浪式旅行,宗教情怀,边地风情,谜一样的身世,都让鲁班尺有别于一般网络小说家,兼具“浪漫边地”营销魅力、“叛逆隐士”文化符号意义,及“网络写手”草根性想象。尽管我们还不能印证这些作者设计的形象,到底有多少真实性,但仅就故事而言,就有重要的差异性。作者不愿将自己打造成中产雅皮士式的网络成功人士,也不是沉溺幻想的“大玩家”,这值得我们深思网络作家的内在差异性与网络文学本质。
通过作者回帖来看其创作意图,也与一般网络小说有很大区别,该书的实体出版遭禁,更验证了这本“谈鬼论尸”的小说,有着怎样的批判锋芒:
2006年3月间,一个绵绵细雨的日子,我默默地站在宜昌三斗坪坛子岭上,眺望着烟波浩淼的长江三峡,耳边回荡着黄万里先生“三峡永不可建”的声泪俱下的千古哀叹,于是决心写一篇祭文,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只能寓意于鬼话之中。纵观当今灵异论坛,惟天涯“莲蓬鬼话”矣。由于“莲蓬鬼话”风格与众不同,互动性强,误入其中竟流连忘返起来,更于今年7月呕心沥血作《青囊尸衣》。我一个人孤独的沿着茶马古道西行,堪比当年艾芜《南行记》里的苍凉。星汉寥寥,鸡声茅店,青囊尸衣怅然而独行。夜色溶溶,异乡难眠此间。低头俯看只影更孤单,一身孑孑,人迹板桥,悬壶济世苍凉竟如斯……[1]
《青囊尸衣》原计划写三部,一二部(青衣及鬼壶共九本)已在天涯连载完毕,其实重点是在第三部,主角是有良。由于前两部因涉及众所周知的原因,实体书只出了前三本便夭折了,甚为遗憾。尺子乐观的估计,总会有解禁的一天。《青》的某些中医偏方虽令人作呕,但毕竟都有据可查,尺子不过是夸张些罢了。书中个别情节恶心了点,却也是道出人间百态,抒发常年漂泊流浪为城管所追杀的无奈,仅此而已。[2]
《青囊尸衣》的“楔子”,颇似旧小说开头,有说书人的架势,但第三人称的全知叙事视角,仅仅出现在开头就消失了,小说正文则依照第三人称限制性视角,即寒生的视角展开故事。第二部则主要以血婴沈才华的视角展开。除了引发悬念的功能外,我们还注意它的“叙事原始”作用,即在小说开端,设计一个奠定小说整体基调的时空氛围,即以1700年时空变幻为注脚,一个简洁的电影镜头式手法,交代“青囊尸衣”的来历,所付下的暗语,则是权力和医者仁心的斗争。在千年时间速度流之后,以“悠悠岁月,沧海桑田,此事早已湮没在漫漫尘世之中了”做结,表现了小说整体的思想内涵追求:
楔子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是夜,倾盆大雨,许昌城北死牢。飘忽不定的油灯光下,一个清癯白须的老者将一个布包交给牢头,轻声道:“此可以活人。”那牢头悄悄将布包揣入怀中。1700年后,有游人至江苏沛县华佗庙,庙门前一副对联曰:医者刳腹,实别开岐圣门庭,谁知狱吏庸才,致使遗书归一炬。士贵洁身,岂屑侍奸雄左右,独憾史臣曲笔,反将厌事谤千秋。的是,当年三国神医华佗将其毕生心血凝著《青囊经》,临终前夜传于牢头,那人竟不敢接,华佗无奈将其付之一炬,致使该医经失传至今,令人扼腕叹息。
悠悠岁月,沧海桑田,此事早已湮没在漫漫尘世之中了。
这三部小说,都各自有核心推动力(某件宝物),进而将众多小故事串联起来,这种“串珠式”结构,颇类似传统民间故事,如第一部以“太极晕”的发现与争夺为中心,又串联起京城权力斗争、明末野拂宝藏、孙立人部下的故事、苗疆巫术斗法、梅小影与湘西老叟的故事、雪山活佛预言等;第二部则以风后冢,可逆转阴阳的祝由鬼壶为中心,串联起东北祝由巫术派的故事,有良与妮儿的爱情,沈才华与金刚鹦鹉的探险,缅甸果敢内部权力斗争,农安县蠕头蛮的故事,野人山战死的国军将士鬼魂的故事等。第三部则以寻找长生不老的蓝月亮谷为中心,缀连着有良的鬼门十三针的故事,黄巢复活的故事,鬼城丰都的故事,蝉妖薛道禅的故事等。
这种方式也是“盗墓小说”常见的手法。然而,有所不同的是,盗墓小说大多以不同宝物串联,每个小故事都可单独成立,又互相有联系,但内在人物性格较类型化,缺乏发展变化,以宝物为中心,却极少枝蔓而出,衍生复杂人物和深刻思想,及现实批判的能力,如《鬼吹灯》、《盗墓笔记》基本如此。这些小说的重点大多放在曲折离奇的故事,层出不穷的宝藏和法宝道具。《青囊尸衣》的结构,颇类似《水浒》,以“聚义”为核心,串联主要人物,次要人物随出随入,但都各有面貌,栩栩如生,不是简单功能化或类型化,每个小故事虽也能单独成篇,但都服从“反抗社会、替天行道”的侠义思想。
比如,《青囊尸衣》中,刘今墨出现很早,一直作为主要人物寒生的“帮手”,有明显叙事功能,而巫师阳公与官员黄建国则作为主要阻碍功能出现,但这几个人物各有性格特色,也各有思想深度,如刘今墨融合心狠手辣的江湖大豪与真性情的赤子与一体:他酷爱饮酒,却迟迟才懂得爱情;他曾为权力迷失,却幡然醒悟;他功夫阴狠,却对鬼婴沈才华有着深沉的爱。而同样是坏人,阳公的潇洒不羁,博学多识与他喜食人脑浆、唯利是图的恶习同在,英俊多情的黄建国,贪婪的政治野心与造福天下,结束文革的使命感并存,权欲支配下的心灵却依然有割舍不断的爱情与亲情。这些人物,都比《鬼吹灯》的帮手“胖子”等类型化人物要更丰富复杂,也更具魅力与内在深度。
三
《青囊尸衣》是“人与尸”的新民间故事,是一部医术与巫术之书,也是一部有关“旅行”的小说。小说空间范围广泛,涉及很多中外地域性风俗风物,如苗疆落洞女与祝由巫蛊术,贵州赶尸术,东北“老仙儿”,西藏苯教传统,江西风水堪舆术,甚至是缅甸炼尸术,泰国降头术。每一处自然景观,都熔铸着作者对大自然的热爱,对文化传统的猎奇,并与小说人物、情节很好地结合在一起。这些传统文化冷知识、怪异的神鬼传说,既不是被启蒙思想家所贬斥的“封建迷信”,也不是寻根小说带有纯文学探索意味的原始文化,而是将之作为一种知识体系,民间传统价值,镶嵌在文本中,借以表达自由的文化想象力。
如果从巴赫金的小说时空体角度而言,这部小说表面类似“道路时空体”,不同的道路,充当事件偶然性突发地,时间起始之点和结束点,人物在道路相遇,发生故事,又在道路探索中,主要人物经历考验,最终成长为英雄。当然,每部小说都有一个核心空间点,即太极晕、风陵渡、蓝月亮谷,以维持故事的紧凑。但小说叙事中,两股势力对峙非常明显,即民间力量与政治权贵的斗争。时空特点上,又接近于拉伯雷时空体,表现为民间力量的强大,对专制权威的嘲弄,有着非同寻常的空间规模。而那些出现在小说的空间,往往是民间化的自然,彰显爱情、性爱、友谊与人性善的力量,联系巫术、鬼怪、恐怖、戏谑、尸体和对政治权威的破坏。正如有学者指出,拉伯雷的小说,始终贯穿时空关系的系列组合,这是肉体盛宴,凡肉体所能辐射到的领域无不结成毗邻关系,这种关系在后来的官方话语的阻隔下分崩离析,老死不相往来。拉伯雷就是要恢复这种古老关系。这种古老毗邻关系主要有七大系列,(1)解剖和生理角度的人体系列,(2)人的服饰系列,(3)食物系列,(4)饮酒和醉酒系列,(5)性系列(性生活),(6)死人系列,(7)大便系列。它们在官方构建的高雅世界里怪诞不经。但在拉伯雷看来,这七个系列符合肉体的逻辑,符合诙谐的民间精神[1]。
《青囊尸衣》不同于一般盗墓小说,它是一部“重口味”狂欢小说。在“人与尸”的怪异想象中,我们没有感到恐怖,而是看到神奇诡异的文化想象力,及大无畏的民间力量。这里“人与尸不分”,人死后尚可以别样形态存于人间,且拥有非凡能力,尸体成了表现作家想象力和民间力量的另类符码,如顽皮的皮尸,美丽的玉尸,复仇的荫尸,与常人无异的肉尸,流出治伤圣药汗青的汗尸,还有神奇的诈尸、毛尸、僵尸、走尸、草尸、血尸、斗尸、醒尸、石尸、绵尸、甲尸、木尸、菜尸——诸多肉身设计,让人惊叹不己。小说将粗俗的屎尿屁的戏谑、粗野的性爱故事,民间肉身狂欢,与奇诡的医术、巫术、鬼魂、神物融为一体。这里有“人中黄”的恶作剧,神奇功效的童子尿,放臭屁的医学阐释;也有疯狂尸磷虫,成精的白化巨鼠,关中地脐四神兽,戴月经带、酷爱拔人毛发的血蝙蝠;更有肉尸梅小影与湘西老叟的性爱故事,蠕头蛮邢书记与和绅爱妾郭可儿“超越时空”的性爱。这里甚至有还魂的黄巢与爱妃再续前缘;美女肉尸明月附身丑陋火葬工,却遭老光棍调戏;峨眉老尼与茅山道士纠缠不休;女扮男装的老祖,先爱上小姑梅小影,后钟情于武林高手刘今墨;被移植了猪睾丸的纨绔“官二代”孟红兵,爱上了母猪;缅共高层党员鳖老成了无性阴阳人;德高望重的费道长,为得到灵胎,不惜男人产子;风水师吴道明爱上无名老尼,献上六十年童子身;因贪婪而被种蛊毒的农安县党委领导班子成员,光着屁股被村民追杀;京城首长借人鬼交媾套取鬼壶秘密,不料阴差阳错,被女鬼控制了身体……
但是,荒诞不经、粗俗不堪的“人与尸”故事背后,却还有很多“正能量”的东西,如各类文化与历史知识,美丽的地理风景描述,善良正直的人类情感,如侏儒女巫小翠花,为刘今墨跳崖殉情;老右派吴楚山人受到文革迫害,念念不忘寻找走失的妻女;农村青年寒生,励志悬壶济世,拒绝京城首长高官厚禄的诱惑,隐居江西乡野;邪派高手刘今墨,曾为虎作伥,但在寒生感召下,弃恶从善;香港风水师吴道明,深爱无名老尼,在阳公的威逼下,道明与老尼殉情;小队长朱彪,性格懦弱,眼看情人沈菜花惨死,在她死后,终于鼓起勇气,与狠毒的孟主任同归于尽;肉尸明月,被黄建国所诱惑,醒悟后不惜性命,救了寒生。
同时,荒诞不经和粗俗,并没有带来期待的恐怖感,反有另一种强大功能“笑”。读者在滚滚的笑声中,不仅看到人性的恣意豪放,对道德束缚的蔑视,更看到高贵者的丑陋虚伪,正统历史的虚假,意识形态话语的非人性。小说也写了很多令人不寒而栗的恶人恶行,但这些东西,却常打着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名义。孟主任逼死沈菜花,又陷害菜花的情人朱彪;京城首长的儿子,为登上领袖之位活埋首长;首长被寒生治好病后,却恩将仇报,以寒生的父亲为人质,妄想控制寒生;农安县的领导,挖出变成蠕头蛮的人,以“农安虫人”为名搞展览捞钱;黄建国为成为政治领袖,心狠手辣,亲手活埋爷爷,威逼利用明月,对京城首长奴颜婢膝,先是不择手段娶首长的女儿东东,后是不惜充当首长的男宠。小说还写了很多法术界的败类,如鳖老、阳公、宋地翁、楚大师等,他们为达官贵人服务,残害良善,天良丧尽,生吃活人脑,下蛊毒人,绑架暗杀,无所不用其极。
《青囊尸衣》第三部《残眼》中有一个绝妙情节。蠕头蛮邢书记以革命理论找人辩论,胡搅蛮缠,但逻辑上言之成理。小说并没有将之变成丑角,而是一方面显现他的迂腐可笑,不合时宜,讽刺现实政治不合时宜的理论错位;另一方面,邢书记敢恨敢爱,仗义帮助有良,与那些掌握政治大权,满嘴仁义道德,内在却自私自利的政治伪君子,如首长、宋地翁等,形成鲜明对比,又在隐含层面,暗喻当下社会的话语扭曲。所有话语方式,都只剩下自私的利用价值,而话语本身的正义和理想色彩,已成为躯壳,被人利用。邢书记和楚大师辩论,挫败了楚大师占据月亮谷的企图。几个人操持不同话语,邢书记是文革末期话语方式,楚大师是西化主流话语,寒生是民间语言,郭可儿是数百年前女鬼的思维,薛道禅则是武则天的面首薛怀义精魂所化的蝉妖。几个人的交流,看似自说自话,其实在滑稽场面下,隐含作者对当下中国文化现实的深刻隐喻:
楚大师哈哈一笑,随即说道:“‘蓝月亮谷’不属于任何国家和政府以及个人,它是大自然给予人类的一种恩赐,尘世中的每一个人都相应拥有一份权利,这是天赋人权,任何人都不可以剥夺的。”楚大师振振有辞。
“此言大谬,”关键时刻邢书记开口“楚大师这番话完全违背马克思列宁主义无产阶级专政学说理论,‘天赋人权’是资产阶级混淆阶级斗争,麻痹人民群众的精神鸦片。什么是国家?国家是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暴力机器,只有无产阶级的权利,哪儿有资产阶级说话的份儿?楚大师人人都有去‘蓝月亮谷’权利的言论根本就是反动、倒退和别有用心的,是不可忍,孰不可忍!”邢书记这顿文革言论说慷慨激昂,惊世骇俗,竟将楚大师噎在那了。
“相公,你真是太有才了。”可儿无限敬仰的抬头说道。“可儿,以前在县委礼堂做报告的时候还要厉害呢。”邢书记自豪的回答。
“嘻嘻嘻......”薛道禅闻言尖声笑将起来,邢书记的一番话激起了他的辩论欲望,于是上前说道,“请问邢书记,你的官职是......”“东北一个产粮大县的县委书记,一把手。”邢书记蔑视地望着他。“原来是位七品芝麻官,但不管怎么说也不能算是无产阶级吧?”薛道禅虽然阅遍四书五经、历朝历代的典籍,但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却从未涉猎过。“同志,县委书记首先是一名共产党员,无论职位高低都是人民勤务员,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公仆,所以当然是无产阶级的一员。”邢书记一脸正气,掷地有声。
薛道禅晃了晃脑袋说:“孔圣人云,‘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唯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有此虚空岂可占山为王,应普天下共惠之。”
可儿神情紧张的看着邢书记。邢书记大义凛然地说:“呸,你竟然连早些年已经被彻底批臭的‘孔孟之道’又从垃圾堆里翻出来了,难道还幻想着让地、富、反、坏、右以及牛鬼蛇神堂而皇之的复辟么?我们必须要消灭一切牛鬼蛇神......”
薛道禅前些年一直躲在衡山藏经阁苦读佛教经典,对文化大革命知之甚少,邢书记这套理论,里面还夹杂洋人的东西把他造懵了。最终,他诧异地望着邢书记的脖子,不解地问道:“‘蠕头蛮’不也是牛鬼蛇神么?”
对基层党的官员的讽刺,在话语错位中令人捧腹,正如有学者所言:“传统中国和毛时代的学者通常认为,中国社会对政治领袖提供并培育一种令人深信不疑的道德框架,以此作为社会和经济幸福的绝对前提的期待程度上,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因此,中国面临的一个核心问题是,传统智慧中的这个主要方面是否依然有效。如果还有效,那么人们现在就必须断定:中国社会—包括国家的基层干部——将是一个主要的不稳定的潜在根源。如今,甚至连基层干部中也少有人把政治领导层看作道德准则权威。”[1]鲁班尺在《青囊尸衣》中,以一种民间姿态,隐隐地实现了当代文坛至今无法“正面表达”的政治讽刺性。前两部小说中,两个京城首长形象,明显有历史政治人物的暗示。但是,这种暗示绝不等于乐观的网络技术神话,或者说,恰恰相反,是在资本、技术与国家政府,知识分子合谋的数字乌托邦的背面,作者以匿名姿态,反抗的勇气,共享的魄力,追求心灵的自由表达。历史与现实,政治与文化,高雅与粗俗,在随意杂糅中,给我们带来民间的反抗精神与无畏人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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