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催眠的码头
13
马芸芸心里乱极了,电脑屏幕在眼前闪烁,她却无心做事。
她伸出拇指,轻轻按压渐渐膨胀起来的太阳穴,闭上眼睛,黑暗中闪一片金黄色的光点,意识快速地朝前推去。她眼前出现了一个人的脸,圆胖的还没脱掉孩童的稚气,黑浓浓的眉毛下,一对黑眼珠聪颖地闪动着。嘴唇紧抿故作老成,鼻头上却留着细小的红点子,唇上唇下一片老也剃不干净的灰色短桩。
她不明白,这个刚来的小伙子,竟给留下这么清晰的影像。她觉得,他很像一个人,简直是太像了。看着他时,她的眼泪都差点滚落下来。她把抽屉拉开,在里面翻找着,把一纸袋照片抽出来,撒了一桌子。全是她出差或郊游时,背靠什么俗不可耐的人工景物拍下的,照片上每一张脸,都做出同一种表情的笑。
她又按着越来越胀痛的太阳穴,闭上眼睛。她想起来了,她要找的东西卡在刚看的什么书里。本来是卡在另一本书里的。书名?她想不起来了,连内容都是一团黑暗幽深的模糊。这段时间,她的记忆越来越差了。
她记起来了,那本书应该是留在家里的。她有睡前靠床看书的习惯,那本书不是压在枕头下,就是放在书架上。她又把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样一样放进抽屉。
谢晓莉推门进来,在她身旁站了一会儿,用鼠标点了点电脑里的“新浪”新闻,细声细气地说:“主任,肖总请你过去一下。”
马芸芸按着太阳穴,没抬头,说:“他没说什么事?”
“没说。好像是叫中干们去商量什么事,我看见副刊部的老焦,专刊部的兰姐,广告部的黄飞飞都上他那儿去了。”
马芸芸说:“我头有些痛,想休息一会儿。”
谢晓莉在她肩上轻轻按了一下,对着她的耳朵说:“好了,我通知到了。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去给肖总说一声。要吃什么药?抗感冒的我有‘白加黑’。”
马芸芸挥挥手说:“不用了。我坐一会儿就好了。”
听着谢晓莉走出门去,她抬起头叹了口气。最近,她有些讨厌那个女人,挺着个大肚子到处招摇,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只会下蛋的母鸡。不过,报社里的人谁都会扳着指头算,她结婚才多久?从春节到现在,顶多六十天,肚皮就大得快要爆炸了。她那么洋洋得意,到处显摆,不知道闲言碎语早把报社胀破了。
马芸芸皱皱眉头,又噗地笑出声来。天呀,自己什么时候也染上了女人间的醋酸味,她什么时候怀肚什么时候爆炸,关自己屁事,心痒什么。她站起来,整理整理衣服朝总编办公室走去。
从肖总那儿出来,已是午后1点多了。肖总不同于刘总,只要给他说话表现的机会,他便滔滔不绝说下去,不管你听还是不听。报社人都说,肖总的话语是地球同步卫星,只要地球还在转动,他便会说个不停。果然,每个人的肚皮都咕嘟咕嘟大声抗议了,他不说个不停。谢晓莉指指腕上的表,提醒他早该吃午餐了,他才满脸不快地挥挥手,说:“我还没讲完呢!这样吧,下午你们的编前会我再接着讲。你们不要嫌我话多,刘总把这个家当交给我,我就要当好婆婆妈妈,就要在你们的耳边反复丁宁,把好政治关,不要出错,这是我们的饭碗呀,出了问题谁也负不起责!”
然后,肖总慷慨出血,招待中干们一顿工作餐。
马芸芸没去聚餐,看看表,任何人的招呼都没理睬,急匆匆地出了门,上了一辆黄色出租。
她回到了那个抛弃了的家。掀开门,那股还没散尽的纸烟味与潮湿的霉味便充塞了她的鼻孔。进了个屋子,她便感觉到浑身上下,连同每一根手指头都没有了力气。她强撑着拉开窗帘,把窗户大开,凉爽的风灌进来,她才感觉到好受些了。她眼睛在书架上下翻找,她记得那东西是卡在一本什么书里,她把它当作了书签。开始,她正在读皮皮的小说《所谓男人》,读了几页想找张书签,随手从抽屉里掂出这个,想也没想就卡进了书里。《所谓男人》读完了,她又读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那东西就同卡夫卡一起在书中吹风去了。她记得,《海边的卡夫卡》还没读到一半,她的闲暇就让同刘大为分手的事占满了,那书也不知扔到哪儿去了。
她抬起凳子站在上面,眼睛在书架里一行一行地扫,密密麻麻的书名晃着她的眼睛,她有些头晕,太阳穴又在波波波地跳着痛。她找不下去了,就坐下来,背靠书架。书的气味很浓,潮湿后的印刷纸有股让人兴奋的香味。她嗅到了屋外的太阳的气味,清醒些了,抬起头,眼光却扫向了床角下。
有双黑亮亮的皮鞋,尖尖的鞋头正对着她。
拖出来,是双后跟很尖的皮鞋。她没见过这种皮鞋,她是平底脚,穿不惯这种后跟很高的皮鞋。她嗅到了股浓浓的怪味,是汗气与皮革混合的气味,她恶心得差点吐出来了,把鞋扔到床下,又一脚踢进床角深处。这鞋肯定是刘大为引来的,几天前自己还同他相拥着睡在床上,床底下却有一双陌生女人的皮鞋。一股酸涩的滋味儿又在心内膨胀。
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半盒刘大为吸剩的烟头,有几盘音乐磁带,还有一盒开了封却来不及用的避孕套。一股甜腻的橡胶味直冲她的鼻孔,她又关上了抽屉。
这屋子真的不能呆了,越呆下去越觉得有只力气蛮大的手抓住她的后背,把她往一个特别阴冷黑暗的地方拖。那地方就是再诱人,她也不愿再往回走了
流浪出来了,家就消失在大海对岸的空气中了。
她还不想离开,她还得找。那东西难道也随着过去一起消失了?她又在书架的上上下下找了一遍,还拉开了所有桌子柜子的抽屉,没有那本书。
她脑子里一片黑暗,再也想不起那本书放在哪儿了。
14
候一桃一下公共汽车,码头便很喧闹地横卧在他的面前。
比他刚来的那天夜里见到的壮观多了,大大小小的趸船泊在江岸,停靠着大大小小的客轮、货轮、拖船,还有豪华如宫殿城堡的旅游船,而他曾剩坐过的那艘破烂的渡轮,便淹没在这大大小小的轮船与拖船之间。江心,来去的船只穿梭似的航行着,汽笛声滚来滚去,江面便显得狭窄了。阳光在浪花上蹦蹦跳跳,听得见那种金属碰撞似的声音。浅浅晴空如一张灰色薄纸,很难分辨出哪是云朵哪是天空。几乎每一座码头的趸船上都有拥挤的人群,背包的提箱的挑担的,不管上船下船都是吆吆喝喝一片拥挤。货轮码头也不清静,大吊车很粗鲁地响着马达,条条长长的手臂抓着大货箱转来转去。
候一桃打听千汇码头,人们手一挥,说这一片都叫千汇码头,他便惊得直咂舌。
他不知道,爷爷那时的千汇码头的模样,是否也有这么大手场面。他曾在父亲的相集中见到过一张发黄的旧照片,那是他家保存的惟一的有码头场面的照片。照片主体是坐在码头上的爷爷,他背后便是停泊着一片绷着帆或半挂着帆的大小木船,远处只有一艘蒸汽客轮,烟囱上飘着长长一溜黑烟。照片上的爷爷苍老而精瘦,面无表情,半睁半闭的眼睛充满了劳累和倦怠。爷爷身穿印满金钱圈子的缎袍,坐在一张雕花木椅上,由于趸船的摇晃,人像有些模糊,不如背景那么清晰。
父亲看着这张照片时,总是哀声叹气,脸上满是阴沉沉的悲伤。他对候一桃说,候家在码头上的基业,就是从此时开始衰败的。它繁荣的时候,码头上每天都停靠着几十艘蒸汽客轮呢!
父亲更爱讲的,是爷爷创业之初的故事。父亲把母亲专为他煮的盐水花生米放进嘴里,再灌一口烧酒,从嘴里喷出的除了酒臭外,就是爷爷的故事。
爷爷的故事在他嘴里的盐水花生与烧酒的搅拌加工后,淌出来便有了吸引人的传奇味道。候一桃与两个弟妹就趴在油腻腻的饭桌上,看着父亲像机器一样蠕动的嘴,凉冰冰的涎水也忍不住淌了下来。父亲的眼睛看不见他们不停吞咽的馋嘴,他眯缝的眼睛只看见躲在黑暗或烟雾深处的让他佩服得不停咂舌的爷爷。他就这样一遍一遍地把爷爷的故事深刻在他们很嫩很馋的心上。
父亲眼里闪动着那一年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在一张巨大的刚涂了桐油的船帆上。年轻的爷爷弓着身子,正在解套在船头的缆绳,强健的背脊在阳光下涂了桐油似的发亮。船上的船工们操起桨,风把帆绷得很胀。爷爷抬头朝船工们喊着什么,船工们开始跳上跳下忙碌起来。
父亲说,爷爷是想用刚修整一新的船跑一趟龚滩镇,那是长江和乌江的货物集散地,他想去那里运一船桐油。
当然,那一趟走得很顺,不仅满载而归,还运来了个漂漂亮亮的女人。那就是候一桃的奶奶。
有许多漂亮的故事淹没在浑浊而深沉的江底了,那江淌在候一桃父亲的心底,流在候一桃很少波动的心内,我们知道的就那么一些。别人内心的东西也不好去硬掏,就这么些了。我们只能跟随候一桃走,像跟在他身旁的影子。
太阳很好,暖融融的带着丝绸的质感倾泻在江面上。在这土黄色的阳光下,那串码头的水泥趸船,很像一排镶在岸边的假牙。
候一桃看见了那艘“风光号”渡轮,死鱼似的泊在江岸。仍然没几个人候船。江上有了两座大桥,坐渡船的人就少了。锈迹斑斑的渡船让人想起牙床上将被拔去的虫牙。
“记者叔叔!”是那个胖女孩子在向他招手,她坐在那晚与瘦女孩子一同啃食甘蔗的石梯上。她旁边是个很瘦的中年妇女,脸色苍白头发蓬乱,看见候一桃有些激动,浊泪便顺着腮帮一串串的滚落下来。
“这是艳艳的妈妈。”胖女孩子说。他搀扶起单薄的艳艳妈妈,让她坐在石梯上。她没说话,只是哭,声音是喑哑的。
“你们去找过渡船的船主么?”他问胖女孩。
“我们在等你。我们怕那些人。”胖女孩说。
候一桃说,那就去找找他们。他搀扶起艳艳妈妈,同胖女孩朝渡船走去。
他们找到了船主。那个精瘦的下巴上飘几根黑须的船主,抬头望望刺眼的阳光,他的颧骨外空突的脸颊是焦黄的,让人想起锅中炸过了头的油条。他眯着让太阳烤花了的眼睛,朝向走来的他们,问:“找谁?”
“找你。”候一桃指指艳艳的妈妈,又说:“我把那晚落水女孩的妈妈带来了。”
船主惊得一跳,又马上平静下来,仰着头问:“我们船什么时候有人落水了?”
候一桃知道,他在装懵,就拉着胖女孩说:“你那晚亲口对我对这女孩子说的,把落水女孩的家人叫来,你会给个说法的。”
船主跳起来,由于用力过猛,拖板鞋甩出老远。他说:“你这人呀,嘴里会不会说人话?我‘风光号’渡人几十年,何时伤过人命?你眼睛放亮点看看,我‘风光号’能把人甩出去吗?”
候一桃才发现,“风光号”渡轮变了样。围船的尼龙布折换掉了,残缺的船栏全补上了,还漆上了新鲜的油漆。船主怕担责任,搞得真快,只几天便把船变了样。胖女孩惊讶地叫起来:“那晚不是这样的!那晚这里有好几个缺口。艳艳就是从这里甩下去的。船一拐,就把艳艳甩下去了!”
艳艳妈妈扶着船栏,望着船下扑腾的胶状水面,失声痛哭起来。候一桃生怕她出事,叫胖女孩子去看守住她。
船主见他们惊讶的样子,有些得意了,精瘦的脸上也有了几根笑纹。他说:“你们怕是认错了船吧。”
候一桃有些愤恕了,红着眼睛说:“你就是烂成骨头,我也认识你。你以为给船化化妆就可以推卸责任,等着瞧吧,我要去告你。”
船主毫不在乎地手一摊,说:“去告吧,上哪儿都可以。我知道你是记者,你想在晚报上写我一笔,哈哈,写吧,我巴不得。你只要敢写,我可要找你打官司,让你跑不脱诬告的罪!”
候一桃说:“我就要把你们曝曝光。”
“求求你们了,还我的女儿呀,还我的女儿!”
艳艳的妈妈跪在船主脚下,用头磕撞他的脚踝。船主冷着一张脸,朝向烟雾弥漫的对岸。
候一桃搀扶起艳艳妈妈,也冷眼看着船主,说:“这帮人的心,都是江底的石头,又硬又滑。我们去找他们公司。”
船主冷冷笑一声,说:“你们上哪儿去都行,快走吧,我可要开船了。”他招招手,船上便响起一串刺耳的汽笛声。
嘟呜,嘟呜——
他们刚下船,船便离开了码头。船上响起了一片嘲笑声和尖叫声。
艳艳妈妈卟嗵跪在了冰冷的趸船上,绝望地哭喊起来:“艳艳,妈妈喊你啦!”
候一桃一拳砸在铁栏上,气愤地说:“海盗船,简直是海盗船!”只有胖女孩还清醒,拉着他的腿说:“记者叔叔,我们找他们公司去。”
他们找到了轮渡公司的负责人。那个一脸和蔼的负责人说,“风光号”是他们的安全标兵,几十年没出过事故。这次出事是个偶然,他们会认真调查的。但受害人的证据不足,如果再有几个证人来作证,他们就赔偿一切损失,并惩罚擘事者。
候一桃对艳艳妈妈与胖女孩说,她们要想法子去多找几个证人,他也可以在报上登个寻证人的启事。他叫她们放心,他是个有良心的记者,这样损害别人利益,又蛮横不讲理的事,他要管到底的。
太阳燥热起来。在这混乱不堪的码头上,太阳让人感觉到窒息似的烦闷。空气浑浊,充满了鱼腥味烂水果味和汗臭味。烦闷使人心乱,有人尖着嗓门吵架,有人嬉着脸劝架。有小偷摸包逃窜,有人大喊大叫追赶。而候一桃却像来到了无边的荒漠,心中充满了空虚与无奈。他带着满身的油汗在人的丛林中挤来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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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一桃回到报社,已是下午四点多了。
编前会早已开过了,编辑部只剩下主任马芸芸。她说,要不是等他,她早就回家了。她望着浑身汗湿涔涔的他,没叫他坐,也没给他倒杯水喝,好像对平常见惯了的熟人打招呼:“你吃饭了没?”她一说,候一桃空荡荡的肚皮真的难受起来。他说:“我中午饭都忘了吃。”她说她也没吃,正好到街对面找家小饭馆填填肚子。
她穿上挂在门背后的风衣,是正流行的那种土黄色的长风衣。她穿上风衣,身上便有了层高雅的光环。他默默地跟着她,穿过两条车辆拥挤的大街,走进一条地上铺着石板的小巷。巷很窄很深,却很热闹。两旁的小吃店一家靠一家,天还很早就亮起了红红绿绿的灯,流行的卡拉OK曲便河水似的在小巷中流来流去。她找了家人很少的火锅店,走了进去。
“老板,生意红吧?”她进门就嚷。老板是个打扮很洋气的女人,显然跟她很熟,“哟”地一声从内堂过来,把满脸的笑都送给了她:“有你马小姐光临,我小店还有火不起来的!”她也笑:“我算什么?工薪阶层,吃饱肚皮就算不错了。”老板笑得很响,把两碗茶放在他们面前,斟上开水,说:“谁不知道马记者在我们浪州算什么?是站在市长头顶上撒尿他也不敢打个屁的角色!”
马芸芸就笑得喘不过气。她拉着老板说:“你有什么新鲜的花样尽管拿出来,今天我给我的小弟弟接风。”
老板“哟”地一声,进了内堂。马芸芸拉着候一桃到靠窗的铁锅前坐下。
窗外便是那条穿城而过的大江。晚霞中的江面静如止水,往来的船只也点染在画上似的一动不动。
一锅辣汤开了,老板的菜也端上来了。马芸芸叫一声吃,便夹一筷毛肚烫进锅里,希希喝喝吃得满嘴的红辣椒。她见他犹豫不敢下筷,就说:“这火锅味很浓,辣在嘴上香在心上。吃吧吃吧。”他说:“我怕辣。”她就失望地皱起了脸,叫来了老板,说:“我这小弟弟没口福,怕辣。给他炒盘肉丝饭吧。”老板就望着他笑,说:“怕辣的男人怕老婆。”
她就烫她的火锅,他就吃他的肉丝炒饭。她说,口味不同的人,脑袋里想的事情肯定也不一样。比如一张纸,在她眼里就又干又脆,飞一丝火星就会燃一片火焰。而你这种不吃辣椒的人看来,肯定会想起树上刚摘下的新鲜树叶,上面还有湿漉漉的水珠子。她抬起头,问他:“我说的是不是?”
他的娃娃脸上有了深沉的颜色,轻轻地笑了一声,说:“在我看来,纸就是纸,什么也不像。”她把蘸满辣椒汤的筷子举得高高的,晃了晃说:“看来,你是天生的新闻记者,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缺乏诗人的想象。”
她撕开一听拉罐可乐饮料,喝了几口,脸上便有了一点润泽。她谈起了下午的编前会,她说是刘总让她把编前会的情况讲给他听的。她说编前会主要讨论双休日记者大行动的事。就是让记者扮演各种角色,体验体验环卫工人或交通警察等等的生活,再报道出来肯定很精彩。她说,他的任务更重要,同她一起去市长家,看看市长怎么过双休日的。她说,这本来是让谢晓莉同他一起去的,你们年轻人脑瓜灵,应变快,会访出很精彩的东西。可是这段时间,谢晓莉怀孩子不方便,只得让她这个老太婆担这个担子了。
他就笑着说:“天呀,你都叫老,天底下就再没有黄花闺女了!”
她的脸红了,在柔和暗炎的灯光下,她的脸颊的确看不出苍老,显得很润很嫩。她有些羞涩的说:“你见到谢晓莉,就知道我老不老了。”
过后,她与他商量了一下采访的细节。她又用很怪的眼光看他,笑着说:“你这一天不是去买生活用品吧?”
他把吃光了盘子推开,也拉开一罐饮料,咕嘟灌几口,喘口气说:“我是去了千汇码头。”他把刚来浪州时在千汇码头上遇到的事,和今天在轮渡公司遇到的事对她讲了一遍。
她说:“你运气不错,一到浪州就遇上了这么好的新闻。你可以再深入调查,把证据掌握充分一点实在一点,理个报告给刘总看看。”
他有些担心地说:“这件事会不会给报社惹些麻烦?”
她说:“我们办报纸的,就得有点惹麻烦的勇气。”
他举起拉罐筒在她手中的拉罐筒上碰了一下,说:“我佩服你。”
从小吃店出来,天已黑尽了。风很冷,把白天阳光的热量与气味全刮跑了,又把江里的水珠子刮进城内,弥漫开一片蒙蒙胧胧的雾气。满街都是凉丝丝的水腥味。候一桃把马芸芸送上了出租车,便独自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闲逛。他踩着湿冷的水泥地,走过一个又一个冷冷清清的店铺与饭馆,走进一个没有灯光漆黑一团的街边草坪。一个孤独巡逻的警察与他对面撞过,又回来望了他许久。他笑,警察却一脸的严肃,说:“别在那地方旋,街灯坏了,很黑。”他朝有街灯的地方走去时,警察才放心地巡逻去了。
走过一个公用电话亭时,他站住了。他又想给梅洁打个电话。他拨通了她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人。他简短地说了声不在,出去一整天了。候一桃一听那川南味儿的口音,就知道是那个馋猫李大个子。他也听出了候一桃的声音,笑着说:“怎么了,怕你的梅跟我跑了?一天一个电话。”他说:“李大个子,你只要对梅洁起一点坏心,我要砍了你的腿,让你变成李小矮子。”
那边就哈哈大笑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候一桃呀候一桃,可能你我都管不住梅洁这只出了笼的鸽子罗!广州这地方有钱人多,你知道钱的伟大吗?特别是证服一个女人,一叠红色绿色的钞票,比任何一个男人都要有魅力得多!”
候一桃说:“梅洁不是那种几张钞就可以打瞎眼睛的人。”
电话那边的李大个子激动得提高了嗓门,电话筒嗡嗡响了几下,才听清他说:“在这里,不是几张,而是一大叠,山样高,她的眼睛早就晃花了。一桃呀,你我都是囊中羞涩的穷书生,养不家的鸟就让她飞吧。好啦好啦,我不同你争了。你放心,梅洁对我像是有戒备的海胆。嘿嘿,海胆你没见过吧,这里水族馆中都能看到,生在海洋中的软体动物,一有敌情,马上张开浑身的毒刺,谁敢去动手指头!”
候一桃说:“她回来时,你叫她给我来个电话。”他把自已在报社里的电话号码给了他。
放下电话时,李大个子又哈哈笑了几声,有些凄凉,说:“或许,在争夺梅洁的这块阵地上,你我都是失败者。”候一桃说:“我知道你的肠子花,谁知道你又在玩什么鬼花招。”他说:“我们就等着瞧吧!”
咣地挂了电话。
候一桃紧抓着已是一片嗡嗡盲音的电话筒,脑袋像木头一般空了。守电话的人说:“喂,你不打电话抓住话筒干啥?那可是要算钱的哟!”他放下话筒,说:“我是在等着听毛 的声音。”
候一桃走了好远,还听见守电话的人咒骂:“掏钱撒酒疯,去二里巷的精神病院吧!”
第六章:眩晕的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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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芸芸同候一桃分手后,就上了一辆浑身上下破破烂烂的公共汽车,朝刘老总家走去。随着一堆破铜烂铁咣咣当当的颤抖,那姓候的小子青春年少的模样一直在她眼前晃动。她喜欢这个说话有些害羞,话一出口又很有趣味的小伙子,喜欢他纯得浑身上下只闪白光没有杂色的气息。车驰过一站又一站,上上下下的气味也在不断变化。一股菜腥味儿飘了过来,又一股劣质香水浓厚的气味污染了四周。她瞧了瞧窗外,看见终点站红色的尖顶了。她背上挎包站起身来,一个等不及了的大胖子马上挤满了她的座位。
下了车,再拐进一个窄窄的小巷,就到了刘老总的家。
此时,她已把刘老总的家当作了自己的家。她已习惯了屋内的一切:老式的又厚又重的窗帘,一拉卡嗒脆响的拉线开关,撒播一片浑黄的白炽灯泡,饭桌上怎么也抹不去的大蒜味,硬得像躺在石头上似的床板。她还是习惯了。没有刘大为的影子缠住她,可以自由地伸腰、打滚,对着一盘老式唱机里吱嘎作响的音乐哈哈大笑,没有人说风凉话,也听不见嘲笑的声音,她就心满意足了。
她没动老头的任何东西。他看的书还是老样子放在床头柜上。书桌上的一大摞稿纸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她在上面盖了张报纸,又压上了厚重的笔记本。她不愿动他的东西,刘老总在她心目中永远是父亲一般的慈爱与安全,她对他不可能有任何非份的欲望。她知道,刘老总至从得上那个病后,就不愿想任何女人了。他的前裂腺炎害得他够苦了,整夜不停地上厕所,像挤一根快要枯竭的泉源,半天也挤不出几滴水。双眼却熬得通红,看着就让人心生怜悯。他却只是无奈地摇晃着头,把苦咬在心头,脸上溢出来的只是很善很慈的笑。
马芸芸从小就没了父亲,倔强的母亲咬牙守寡,把她和一个弟弟养大成人。
十年前,浪州晚报到她们学校招人,她看着刘老总那张让太阳晒得紫红的很慈祥的面容,就站在原地不想动了。她觉得是自己的父亲回来了。那天,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刘老总能拉住自己的手,坐在一个无人的小草地上,什么也不说,让从林中刮来的风带着树叶的清香轻拂他们的脸,让他们在沉默中享受亲情之乐。她想着想着,泪水就涌出来了,难受得蹲在地上泣不成声了。
刘老总慌了,问她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还给她递来一瓶刚扭开盖的矿泉水。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跑回了卧室,关上门想哭又哭不出来了。她取出一张纸,写了自己想去浪州晚报的愿望,并附上了几篇她创作的写得很美的散文。
她再去招聘点时,刘老总周围已是人山人海了……
不过,浪州晚报还是选上了她。刘老总后来说,选她不光是那几篇写得很美的散文。还有的东西刘老总没说,她却从他眼角笑起的纹条上看出了,他对她也生有父亲对女儿一样的爱意。
刘老总的妻子离开他也快十年了,是与他离了婚跟着一个外藉教师出国的,那时他的女儿才十岁。他从没指责过妻子的狠心,他说自己没有任何能力让她留下来,还不如让她追求自己的所爱去吧。此后,他便孤独地过着冷冷清清的日子,女儿还懂事,从没让他操多少心,就悄悄地长大了,他也从没想过找其他女人,而他的那个难以启齿的病却一天比一天严重起来。
刘老总家住八楼,是顶楼。没电梯,她得一步一步地朝上爬。抬头望望,窗户没关,窗帘翅膀似的在窗口扇动。她担心桌上的稿纸,让风刮了一地吧。
站在门前,她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听见门内有人轻轻的呼吸声。她从挎包里掏出钥匙,却没插进锁孔,手指在门上敲了敲。
门内有响动,她的心收紧了。
她正不知所措时,门开了,门前站着刘老总的女儿,细长的个子,两条黄色的发辫,一对冷漠的大眼睛。她堵在门口,没说话,也没叫她进屋。
她苦笑了一声,说想进屋取点东西。女孩让开了一条缝,她走进了屋子,腿有些软。
她把桌上的稿纸与正在看的书收拾进了一条塑料袋,又笑了一声,说:“你爸爸没说过,你今天要回来住。”
女孩没理睬她,一按音响按钮,强烈如爆炸的打击乐声便摇撼了整个屋子,
她知道女孩在驱逐自己,脸有些发烫,抱着袋子冲了出去,很像是在逃跑。站在缩舍院里,她才长长地喘了口气。
天已经黑下来了,路灯灰色的光把树影染成了怪异的紫色。黑沉沉的天空像要塌下来了,仰起头,雨点子便一颗又一颗地飞到她的脸上,冰凉的,像是一排排正在轻轻嘶咬的牙齿。
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打开门,拉亮灯,过去的一切又冷风似的扑面刮来。她靠在门框上,放松全身便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便走到对面墙壁前,扯下了她与刘大为的结婚照。她把桌上的烟缸、酒杯、茶碗……凡是与刘大为有关的东西,通通倒在阳台上的一些废纸箱内。还有刘大为的衣服、自行车、用过的剃须刀、牙膏牙刷、书与日记、信件等等,一大堆东西把阳台塞得满满的。她不像一些感情破裂的女孩子,把所有与负心郎有关的照片都卡嚓一刀两断,而是推在阳台,让刘大为回来自己处理。
刘大为会回来吗?像窗外飘洒起来的雨点子,哗啦哗啦落进窗内吗?
她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又把阳台门死死插上。她不会再开这个门了。
她坐在地毯上,一股心酸的滋味涌上来,她忍不住捂住脸痛泣起来。
17
马芸芸回到自己的家里,洗了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得不舒服,老觉得有个硬梆梆的东西顶在后脑勺上。她又重叠了一个枕头,那是刘大为过去睡的枕头,那东西还是硬梆梆的顶在头下。她不想睡了,爬起来掀起枕头,眼前一亮,一本蓝色的书晃在眼前。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她辛苦找了好几天的书,却突然从天而降。她爬起来。把书哗啦啦一翻,一张照片树叶似的飘飞下来。
她弯腰拾起来,放在台灯脚下,灯拧到最大,在惨白的灯光下,照片中的人便从一片浓重的雾气中升腾起来,脸上挂着永远不变的纯如婴孩的笑。那是她的弟弟马炎,那年他刚十八岁,参加完高考,浑身透着疲惫过后的轻松。那天,一片温暖的阳光很早就射到了窗台上,那盆昨晚忘了端回屋里的箭竹叶片上,挂满了水淋淋的露珠子。弟弟手指轻碰那些叶片,染上阳光色彩的露珠子就一串串地往下掉。弟弟乐了,笑得开心极了,一遍大遍地催正装胶卷准备出外采访的姐姐来瞧。
马芸芸装好片,抬起相机就卡嚓了一张。
相片洗出来后,弟弟已远去滇缅边境一个叫瑞丽的地方。她现在很后悔让弟弟去那个地方,可那天她见弟弟很快活,说是一个同学约他一起去的,同学的父亲是个款爷,开车带他俩一起去。那时,她并不知道弟弟坐上了那辆车,就驶上了一条灾难之路。
一个月后,她得到了弟弟出事的消息。那天,她刚刚去学校取了弟弟的录取通知书,那可是一所名牌大学,是弟弟最喜欢的计算机软件设计专业。过了两天,浪州市公安局辑毒处的人来电话通知她,弟弟出事了。
她同一个阔脸警察坐火车赶汽车,到了滇西的一个叫畹町的边境小镇,在一个简陋的卫生院里,她看见了浑身上下裹满绷带的弟弟,在阴惨惨的灯光下,弟弟的脸苍白如雪。医生告诉她,弟弟能捡回一条命,算是老天的恩赐了。不过他背脊椎骨断裂,能否站立起来就看他的运气了。医生说这些时,她脸上毫无表情,捏着弟弟冰如雪团的手,哈着热气,心里凉透了。她又把弟弟的手塞进了被窝,闭上眼睛,弟苍白的脸还在她眼前晃。她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跳着跳着长大,脑袋都快胀破了。
她心一急,太阳穴就胀痛的毛病就是那时落下的。
一连几天,她都是早早地来,陪着弟弟,直到夜幕降临,医院不留外人时,她才悻悻地离开。那些天,她很少说话,也不想过问弟弟到底惹上了什么事。她见医院的走廊上,前门后门到处都是警察,她知道弟弟肯定犯了很严重的事。她心内的沉默是越积越厚的阴云,压得她快承受不住了。她还是咬牙沉默,想等弟弟醒来后,自己告诉她所发生的一切。
半夜里,那个陪同她从浪州来的阔脸警官把她睡梦中敲醒过来,叫她赶快去医院。她从警官满是怨气的脸上,知道了事情的严重。
赶到医院,弟弟已躺在了冷冰冰的停尸间里。警官告诉她,弟弟半夜醒来了,在无人看管时,弄断了房间内裸露的电线,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那一刻,压抑着的悲伤才猛地爆发出来,她扑在弟弟的身上哭得昏天黑地。
在捧着弟弟的骨灰时,阔脸警官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至始到终,从没问过你弟弟到底犯了什么事?”
她脸又恢复了从前的冷漠,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已经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了,有什么好问的。”
阔脸警官把一支在手掌心内搓出一股汗腥味的纸烟叨在嘴上,没点火,却吸得很满足。他没看她,说:“同你弟弟来云南的是不是三个人?”
她说:“是他的同学和同学的父亲。”
警官说:“他没告诉过你,他们到这里来干些啥事?”
她说:“弟弟说来云南旅游散心,他刚参加完高考,人很累。”
警官好像很愤,把手中的烟卷揉碎,把黄黄的烟丝撒在地上,又吐了口痰,说:“他们是在犯罪!帮一个境外贩毒团伙运送毒品。我们侦察到了他们的一举一动,在他们装完货返回时,我们在畹町拦住了他们。他们不仅没停车让我们搜查,还大轰油门朝我们撞来,撞伤了我们三个人!”
他像听了个惊险之极的故事,紧张地看着阔脸警官。她说:“我弟弟不会干这种事。”
阔脸警官继续往下讲:“我们鸣枪示警,他们不仅不停,还开得更快。最后过一道弯口时,车撞倒了桥栏一头栽进了河里。那两人当场毙命,我们只救起了你弟弟。”
警官的脸阴郁得可怕,咬咬牙说:“在那辆车上,我们搜出了判他们好几次死刑的海洛因。”
她看着手中的骨灰盒,眼泪一串串掉下来,在黄色的上了胶的木匣上洇开来。她想,弟弟肯定尝到了她眼泪的酸苦。
她说:“我弟弟只是跟他们去旅游的。我弟弟进中学后就是个学习狂,平时很少出门,也从不同街头混混儿来往。他就想考上大学,学习他喜欢的电脑软件设计。在家中,他床边帖着比尔.盖茨的肖像。他不会去贩毒的,我相信他。”
警官冷笑一声,看着远处静止不动的云朵,说:“现在再去判谁有罪无罪,已没有丝毫用处了。我也相信你弟弟并不知情,可我们的线人却亲眼见你弟弟帮忙搬运那些装满毒品的木箱子。现在人都死了,死无对证,谁又说得清楚是是非非呢?只是我们活着的人该吸取教训,变聪明点,多长些心眼。”
马芸芸觉得,阔脸警官的话很刺她的心。她默默吞咽着咸涩的泪水,没想顶撞他。她把弟弟捧在手里,有再难言的苦痛都该自己默默忍受。她相信弟弟是无罪的,这世上可能只有当姐姐的她才相信弟弟无罪。弟弟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心了。
她把弟弟葬在了澜沧江边的一丛秀竹之下。阔脸警官默默地看着她挖坑、下葬、填土,也没来搭搭手。葬完后,他看着依山而落的夕阳,看着远远近近的芭蕉秀竹,看着留着太阳余晖的水田与傣楼的炊烟,叹息一声,说:“多美的景色呀!”
她看着景色,泪水又模糊了双眼。
马芸芸在街头面馆要了一碗牛肉面,辣得稀稀喝喝喘气时,她从挎包取出了那张照片。此时,她才发现,弟弟与那个叫候一桃的小伙子一点也不挂像。弟弟瘦削,板寸头发看起来有些调皮。眼睛不大,笑起来眯成一条缝,目光却纯如高山清泉。嘴角有两条细细的皱纹,弯弯的伸入下巴处,有些忧郁,也好像预示着什么。弟弟背后那盆花罩着很亮的阳光,而弟弟的大半个身子似乎隐没在一片蓝色的雾中。
她的鼻腔又有些酸了。
吃完面条付款时,她借了店老板抄帐单的圆珠笔,在照片背面端端正正写下三个字:候一桃。她看了看,又用笔划去那三个字,写下“弟弟”二字,才叹口气,呼出满口的辣味,把照片扔进了挎包。
18
“爸,我要去千汇码头了。”
正躺在摇椅上的父亲,半睁开湿润的眼睛,有些激动地望着候一桃,又不相信似的笑笑,喝一口老茶水漱漱干涩的喉咙,说:“狗日的,开什么玩笑?”
候一桃把自己的应聘书拿给他看。他摸出老花眼镜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才弹着纸片,连说几个“好!”
候一桃觉得,才退休一年的父亲已苍老不堪了。先是头发患了病似的成绺成绺地掉,成片成片地白。脸颊也如老房子裂口的土墙,有了网状的皱纹。几个黑色的老年斑蜘蛛似的伏在网上。眼睛也浑浊了,不戴老花镜根本就看不清细小的文字。一年前,他还精气旺盛,头发乌黑,脸色红润。每天七层高楼上上下下,不喘一口气。现在他浑身上下都让苍老衰弱包裹着,很少出门,躺在摇椅上,眼睛半睁半闭,对面一堵老墙,上面有尿迹似的斑痕,有沾满灰尘的蛛网和透着,风的裂缝。
“儿呀,你算选对了地方,我们候家的人如今撒在四面八方,可根须仍然伸在那里,吸食让船体的桐油染过的江水。千汇码头是不会亏待我们候家的人的!”
父亲又躺在摇椅上,眼睛半睁半闭。摇椅轻轻地摇晃,父亲脸上就颤出一丝舒适的笑。候一桃把聘书小心地放进兜里,坐在对面的条石上,静静地望着不停摇晃的父亲。他知道,此时在父亲心中摇出的不是那句老歌谣:“摇呵摇,摇至外婆桥……”而是一艘在风浪中颠簸的船。果然没多久,一支船工号子便从他用舌头润滑的嘴唇上吐了出来,声音不大,他的心却让它簸动了:
川江两岸有名堂,
叫我慢慢说端详,
“南田坝”猪儿粑甜得很,
“沪州老窖”味儿长,
“小市”机头闹嚷嚷,
水淹土地“罗汉场”……
父亲睁开眼睛,望着候一桃笑了笑,说:“我不如你爷爷,他唱起这歌儿来,啧啧,那滋味哟,比老窖酒还长。你可以感觉到船在江水中晃动,听见摇橹的吱嘎声。”
想我们船工生活悲惨,
风里来雨里去牛马一般,
拉激流走遍了悬崖陡坎,
头脑打头脑骂血汗吸干,
衣无领裤无裆难把人见,
生了病无人管死在沙滩,
船打烂葬鱼腹尸体难见,
抛父母弃妻儿眼泪流干……
父亲又唱,声音故意做出船工的嘶哑。候一桃便看见爷爷从父亲那双泪水浸满的眼睛内走了出来,走到弥漫着桐油味的码头边。爷爷年轻力壮,肌肉饱满,提着撑船用的篙竿,像提着一根芦苇。
爷爷第一次出船的那个早上,肯定是个好天。我从父亲不停眨动的眼睛中,看见了阳光初初洒在江面上的色彩嗅到了金色水浪簸动气味。父亲说,那个早上还有一只大白鹤停在了帆顶,头朝前尾朝后,嘴喙缓缓朝向满空粉屑似的阳光,咕咕咕地鸣叫了几声,然后振翮朝薄雾笼罩的远处飞去。爷爷便让掌舵的熊二掌挂上了鞭炮,在劈里叭啦的的响声中,船头利刃似的切开了满江的阳光,顺流而下了。
早晨的江风像从冰窑内捞出似的,在人的脸上身上揉搓。爷爷从熊二掌手中接过舵盘,望着眼前罩着江面老也散不开的薄雾,不停地叹息。他像有什么预感,轻声笑了一下,对叨着烟锅不停吞吐的熊二掌说:“今天那只大白鹤真怪,什么船不停,单单选了我们的帆顶。”熊二掌说:“候老大,鹤是吉祥之物,它是在说你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跑完这船货,是大吉兆呀!”
爷爷又笑了,说:“跑船人那趟不图个吉利。我在想,它是告诉我,我的老婆在前面某个地方等我呢?”
熊二掌也哈哈笑了,说:“跑船人跑的是死路,不知哪一天成了水漂的木头。我们讨什么老婆?丢下个女人活守寡,伤心呢!我们跑船人都不缺女人,但都不必太当真。”
爷爷固执地说:“我要讨老婆。我都二十八了!”
船是第二天下午驶进了涪陵港。
涪陵港是个大港,每个码头都泊满了大小船只。爷爷慢慢划着船,寻找停船的地方。爷爷知道,船必须在涪陵港呆上两天,修整修整,加固船体,准备食粮,再顾上几拉纤的。涪陵是乌江流入长江的交汇处,进入乌江便全是上水,滩多浪急,很难行走。爷爷的船终于在船的空隙中找到了一个泊位,便朝那里慢慢驶去。码头上只有一个装扮很怪的女人,模样很俊,身穿翠绿绣花丝绸罩衫,配着深蓝厚重的呢裙,像个读书人家的闺秀,却手握长长的撑船篙竿,另一手叉在细软的腰间,立在码头,浑身上下又透出种英武之气。爷爷停好船,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哼了句川剧小调:
穆桂英一十八,
挎上帅印骑上马,
只身单骑到漠北,
一枪杀退三千敌……
那女人却扯着嗓门吼:“让开,让开,你们把我的码头占了,我的船停什么地方?”
刘拐子朝熊二掌挤挤眼,说:“喂,你的船来了么?看看,这一大片,船哥们都是好男人,你喜欢上哪个,就摇过去骑在身上试试吧,都比骑大骡子过瘾!”
那女人脸红了,举起篙竿朝刘拐子扫去。刘拐子瘸着腿东躲西藏,嘴里还说着污言秽语。那女人扔下篙竿,蹲下身子捂住脸哭起来。
爷爷怒了,对刘拐子吼:“你敢给我惹个祸摊,我就把你扔下水去!”他又和气地对那女孩说:“小妹子,别介意,我们撑船人是开惯了玩笑的!”
那女孩还在哭,抬起泪眼望着爷爷说:“叫你们的船全让开,我的船要停码头了。”
爷爷回头看见一艘雕花楼船朝码头缓缓靠来,船上有人打着口哨呼喊。爷爷问:“那是你的船?”女孩点点头。爷爷对船工们一挥手,说:“让开!”
船又驶离了码头,四处寻找停泊的地方。
天渐渐黑了下来,风把帆绷得很紧。江水让风一搅拌,便一团乌黑,不停翻滚的浪子里夹杂着泥土的腥味。爷爷见缝插针,在两处拥挤的码头上泊下了两条木船,自已撑的这条船却无处停靠。爷爷顺着风把船朝下游驶去,他想找一处能避风的浅滩靠船。风大浪急,黑色的灰色的雾气一股股从两岸石缝隙中涌出来,幕帷似的罩在河面。风在山林中吹响了尖利的哨音,江浪中传来了雷鸣似的隆隆声。爷爷预感到要出事,叫放下风帆。可来不及了,水淋淋的狂风从江面迅猛滚过,压得人喘不过气。船不像漂在水面,很像从什么炮口射出的弹丸,哗地一声岸边朝潮呼呼的乱石堆撞去。爷爷扔下舵盘,对船上的人一阵惊呼:“快,跳水呀!”船工跟着爷爷跳进了激流中。此时,船板在乱石的冲击下,像干脆的纸片哗啦哗啦撕碎了,又哗啦哗啦散开了,剩一副骨架歪在乱石滩上摇晃。
爷爷和船工爬上了岸,看着散架的船都忍不住呜呜哭喊起来。
码头上的人围了过来。那握撑竿的女孩站在爷爷面前有些不知所措了。刘拐子抹一把泪,红着眼睛朝那女孩吼:“你他妈化妆演戏上戏楼去吧,叫我们让出码头,看看,我们的船破了,三千斤大米全让水冲走!”爷爷拉着刘拐子,叫他别对一个女孩发怒。刘拐子不服气,昂着头吼:“我骂我的,她又不是你的老婆!”
女孩的声音也细了,没有了刚才的锐气,显得很怕事似的说:“你们的船我赔!还有米,我全赔!”刘拐子就扯起嗓门笑:“你赔?用你的那条花船?我们又不在江岸开窑子!”
女孩眼一红,就想哭。爷爷怒了,一巴掌把刘拐子的头拍歪了:“拐子,你再嚼牙巴,我揪了你的脑壳扔进水里打水漂子!”
女孩说:“你们的船,我爸会赔的。”
爷爷爽气地挥挥手,说:“算了算了,赔什么赔?我撞滩是我遇上了催命鬼,与你有无关!”
旁边有人说:“小姐说赔,你就接受吧。她是涪陵船王扬帆的掌上明珠,一条破船对他来说,如衣缝里随便摸出的小虱子。”
许多年后,父亲对候一桃讲起此事时,脸上泛着红光,额头鼻尖兴奋得汗珠串串。喝一口烧白干,大叫一声:“缘分,这就是缘分,你懂不懂?船王赔给爷爷的不是一条船,而是一个俊美如仙的老婆,一个庞大的船队!”
关于船王的女儿怎么看上了爷爷,成了候一桃的奶奶的,爷爷又怎么继承了船王所有的财产,在浪州建起了千汇船行的,这里面肯定有很曲折的故事。父亲从没对候一桃讲过。候一桃问急了,父亲总是红着浸饱了酒水的眼睛,说:“我怎么知道?你爷爷从没讲过。千汇船行牌子挂出来时,你奶奶刚怀上我。前一年生了个死胎,而我在娘胎里就活蹦乱跳,不太安分,你爷爷就怀疑是个鬼胎。哈哈,那时的你哟,只是一粒灰尘,在空气中东飘西飘,寻找落地的根!”
候一桃只有每天早上,坐在江岸,看缓缓流动的一江浑水。他总想从江水中找到答案,可过往的船只总把粗糙的汽笛声,连同带着腥味的冷风灌进他本来就一团混沌的心内……
19
浪州晚报肖老总午睡醒来,鲜如蛋黄的阳光便涂满了对面的窗玻璃。
他心内舒服极了,边用手指朝后梳理蓬乱的头发,边朝刚好经过门前的候一桃喊:“喂,小伙子,过来一下!”
候一桃站在总编辑办公室门边,望着罗老总笑。他不想笑,可脸颊不听使唤,偏要做出笑的模样。
肖老总把办公桌上的一杯冷茶喝干,又把手伸进茶杯内,把剩下的茶叶掏出来,喂进嘴里嚼了嚼,又呸地吐进废纸篼里,喘两声气,才对候一桃说:“你去把编辑们记者们都叫到我这里来。”
候一桃看见他外突的眼珠上布满了血丝。
老编老记们走进了总编辑办公室,他又泡了一杯新鲜的茶,吹着水面的茶叶沫,头也没抬地吞着滚烫的茶水。他很舒服地喘口气,问马芸芸:“怎么才来这么几个人?”
马芸芸淡淡一笑,说:“有几个人去追踪调查希望工程的捐款落实情况去了,有几个人采访现代购物广场的奠基仪式去了。”
肖老总才缓缓抬起头,圆胖的脸上沁满了油汗。他声音不大,每一个字都像抛起来又落到地上的很硬的东西,发出嗵嗵的声响。
“编辑们记者们的确辛苦,我代表报社感谢你们。我罗国芳从今天起,定下一个制度,每到周末,由报社慰劳你们。除了免费提供一顿工作餐外,再开到什么地方玩玩,轻松轻检。”
他又问马芸芸:“什么地方好玩?价钱又合理,没有胡闹的东西?”
马芸芸摇摇头,说:“我不知道胡闹的东西是什么。”
有人自作聪明地说:“哈,那地方谁不知道,就是有三陪小姐陪着玩的地方。”
老编老记们都哈哈笑起来。马芸芸有些害羞似的细声细气地说:“我也很去那种地方。你问问谢晓莉吧,文艺版她负责采访。”
“就去新世纪娱乐城吧。那里有舞厅、卡拉OK厅,还可以玩地滚球与电脑游戏。”谢晓莉说完后,扶扶眼镜,秀气的脸竟然红了大半。
肖老总喝完了茶,说:“就去新世纪娱乐城吧。”
平时让文字版面的绳索捆绑久了的老编老记们,哇地欢呼起来,笑着吵嚷着,个个兴奋得满脸通红。只有马芸芸脸上冰冷,在走出总编办公室时,悄悄对候一桃说:“这肖老总怕是梦醒了吧。平时吝啬得报几张医疗发票都要关在屋里审核半天,删除三分之一才签字。今天却想起要对老编老记们这般照顾。”
候一桃问:“刘老总在时,对老编老记们怎么样?”
她却吃惊地望着他,好像他探出了其中的微妙。他那张还没成熟的娃娃脸却盯着走在前面的谢晓莉,莫名奇妙地说了句:“她肚里怀的肯定是个男孩。”马芸芸笑了,说:“你管人家怀男怀女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片红色涌上了光滑的脸颊。
马芸芸说:“刘老总没肖老总那么多的心眼。”她又推了一把心不在焉东盯西看的候一桃,说:“你去准备准备,今晚陪我跳几曲好吗?”
候一桃说:“能邀上你这位公主,我三生有幸。”
她推了他一把:“你也学会了油腔滑调。”
晚饭后,便开进了新世纪娱乐城。那是一幢独立在城西郊外的教堂式小楼,天还没黑尽,彩色地灯便闪亮起来,宫殿上下水晶似的玲珑剔透。时近初夏,晚风中便有了一股淡淡的汗腥味。此时,立在这水晶宫前,都有股透心的凉爽。这是浪州城的款爷们消夏的好去处,当然也吸引了一些爱花公款的工薪阶层。
候一桃搂着马芸芸跳了一曲“友谊地久天长”,她便让肖老总抢走了。矮胖的肖老总舞步像笨拙的熊猫,却舞瘾特大,独占着舞步老练的马芸芸。他也许觉得自已是游泳池内不会水的旱鸭子,就该独占一支只救生圈。他跳得满脸都是油汗,在暗淡的灯光下闪亮闪亮的,像是套上了塑料假面具。马芸芸在他耳边嘀咕着什么,那张假面便始终凝固着柔和的微笑,从不变脸。
开始,候一桃还坐在一个很暗的角落里看舞听歌,不久,那位戴眼镜的谢晓莉邀他跳了一曲,他就再没兴趣了。谢晓莉也没跳,眼镜片在音乐声中变幻出奇奇怪怪的色彩。候一桃要了两杯饮料,递给她一杯。她含着吸管使劲一吸,粉红的饮料便消瘦了一半。她着脸对他一笑,又吸了两下,一杯饮料便干了。此时,乐队正在奏一首老掉牙的曲子“春之圆舞”,舞池中的人像水里的旋涡一般转动起来。
“你是新来的?”她问。
候一桃咬着吸管哼了两声。
“你好像对马芸芸很熟的?”她又问。
他吸了两口酸溜溜的饮料,说:“她是我的主任嘛!”
也许他含着吸管,说不清楚“主任”二字,听起来像是叫“主人”,她便哈哈笑了,过后又从鼻孔中哼出两声轻蔑,说:“怎么,每个男人在她面前都像是奴仆似的。”她的脸色变了,在闪动的灯光下一会儿青,一会儿紫,话语却很硬:“你可要小心点,不然你的骨髓都会被她的吸管吸光的。”她把空吸管含在嘴里哧哧吸了两下。
他脸上一片平静,望着眼前仍在转圈的人群笑笑说:“我是个没有骨髓的男人。”
她便用很奇怪的眼光看着他,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知道,那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嫉恨,特别是像马芸芸这样漂亮而又能干的女人。
他把杯里的粉红饮料吸干,说想去玩玩电脑游戏,便告辞走出了舞厅。
他先在电脑游戏厅里玩了会儿FIFA足球与“三国”,便没有了多少兴趣。那些蹦来跳去三维人物让他心内长了毛刺似的不舒服。他只玩了一个回合,便离开了那里。
地滚球馆里的每一个球道上都挤满了人,候一桃只有躲在暗处,听球滚在地上的隆隆声响。尽管人声鼎沸,他同样有种行在荒原或漂泊在无边汪洋中的孤独感。这人挤人的世界,如果都是同样的陌生或冷漠,同闯入了荒无人烟的森林或沙漠一个样。他干脆眯上眼睛胡思乱想起来。
他对面的座位让一个带着满身汗臭的胖子填满了。他对他笑笑,把汗衫的领口敞开,用宽大的手掌扇扇风,说:“小伙子,不玩球了?”
候一桃懒懒地睁开眼睛,望了他一眼,又眯成一条缝。对面的胖子就模糊成一团黑色的剪纸,在他眼前晃动。他又睁开眼睛,看着对面的圆头与发红的鼻头。对面的脸闪出光来,笑声很脆,说:“你是才来报社的吧。哈哈,我找了你好久,刚从卫生间出来,就把你撞上了!”
候一桃奇怪,竟然有这样一个人在到处找他,便有些害羞地笑笑。对面的胖子想起了什么,把手伸过来,说:“我还没有介绍,我叫罗同,副刊部主任。”
候一桃捏着他潮湿的手掌,想到他刚从卫生间出来,心里便有了些恶心。
“滚球吗?”他眉毛上都是汗,“我在第四球道,刚打了三个满贯。看看,又该我了,你去试试看?”
候一桃说:“我不会。”
他一拍候一桃的肩膀,哈哈乐了:“那要什么会不会?会扔石子就会滚球。”
候一桃拿起球时,他的脸色又变了,“看来你真的不会。指头别抠那么紧,不然扔不出球,还会砸在你的脚上的。中指伸进洞就行了。”
候一桃笨手笨脚地抓起球,往球道上一抛,球歪向了一边,从边槽内滚了过去,一个目标都没击中。显示屏打出了大大的零分。候一桃红着脸回来,坐下说:“我从没玩过这玩艺儿。”他大气地挥挥手,说:“没什么,不就是个零分。我找你也不是为了滚球。”
候一桃还在为零分的事报歉,甩着酸痛的手臂说:“我一扔它就歪向一边了。”
他把饮料杯移到候一桃的面前,说:“喝几口,输了就输了,又不是把裤腰带输掉没法提裤子了。”他看着他吃惊的模样,说:“几天前,我就想找你了。哈哈,你像蚊子似的走进走出,好像从没想在什么地方停一下。年轻人的精力就是好,像我二十年前一样。我可找到你了!”
他那声腔把候一桃吓了一大跳。他起了一个到瞎闯找组织的地下工作者,突然找到了组织时也爱说这句话。他望着对面那张闪动着一片光晕的脸,说不出话来。
对面掏出烟,嗅了两下,又揣进兜里,说:“马芸芸这两天都跟着你吧?”
他说:“她是我的主任嘛。”
对面又问:“你觉得她人怎么样?”他说:“好。聪明,能干,精力旺。”对面就哈哈地笑,鼻头上的肉更红了,宽厚的手掌又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小伙子,你的魂儿让一个老女人勾走了!”他也笑,说:“我有三条魂,就让她勾一个走也没什么。”对面脸上的笑就消失了,一脸的冷色调。
“不说笑话了。”对面手一扇,说:“是报社的许多同志让我来劝劝你的。你不了解情况,我就把报社里的情况告诉你。你知道马芸芸两年前是干什么的?是个公共汽车上售票员,普普通通的售票员,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小女人。她调来报社才两年,就什么都有了,中级职称,三居室住房。她靠什么?不过就是有张好面孔,一条爱卖风骚的身子。你知道报社领导换了三届,为的什么?都知道是一只小母鸡把他们心内的谷糠刨乱了。你知道人们说她是什么?是一辆谁都可以上去坐坐的公共汽车!哈哈。”对面颤颤地笑着笑着,便咒骂起来。候一桃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小女人在他心内贮藏了那么多的仇恨。他想,公共汽车这个比喻真好,马芸芸是公共汽车,他是什么?一个废弃的破站台,一个怎么挥手也不能让车停下的搭车人。
候一桃再不愿听他口内不断冒出的污言秽语了,就说:“你别着急,面包会有的,公共汽车也会停在你的身边的。”他哈哈笑起来,对面莫名奇妙地望着他,一颗硕大的汗珠从鼻尖上滚落下来,叭嗒砸在光洁的玻璃茶桌上。
他抓起外衣朝门走去。他感觉得出对面那人的眼光带有毒刺,抓在了他的背心上,抓得很痛。
门外有风,空气凉爽,候一桃终于可以舒口气了。夜幕降临,城市高高低低的房屋都装饰着一片灿烂的灯光。像随处可见的那些戴满仿制珠宝,穿着假冒名片的男女一样。只有夜空一片真实的灰色,是那种涂抹了水泥的颜色。他前后左右都让这种颜色围裹着,人也僵硬了,不知道怎样迈步,也忘了要去哪里。要不是听见一声脆脆的汽笛,让他想起了江岸,想起了轮渡和水泥趸船,他真想找个角落铺几张报纸,睡上一觉。像这个城市时常看见的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样。
嘟呜——,汽笛仍在响,他便喊了一辆经过身边的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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