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立鸡群新传 （寓言）

鹤立鸡群新传 （寓言）

　　刘蕻

　　仙境般的花鹿山谷里有一家养鸡场，养鸡场的主人名唤董大。在董大很小的时候，别人一问他名字，他就会口齿伶俐地答：“《别董大》里的董大。”问者自然惊讶，小小年纪就知道唐诗啦！其实，董大现在长到30岁了，也就会背寥寥几首唐诗，包括这首高适的《别董大》。但这个名字还是引他领会了些许诗词雅文化，比如他会将养鸡场冠名为“鹿柴”。那些刚从葱茏苍郁的花鹿山上下来的游客，每每都会在养鸡场大门口停步，探头探脑，又满心疑惑地看着用隶书体写的指路牌，以为这是王维的故居呢。最后弄明白这地方与王摩诘八竿子打不着，走的时候还是会在养鸡场小卖部逗留片刻，买几打鹿柴鸡蛋或几只鹿柴风鸡留作纪念。总之，董大喜欢琢磨，好用文技策，跟一般的粗俗商人不一样。

　　董大的养鸡场给一家老少提供了温饱踏实的小康生活。但他从不满足，一直在琢磨要改革养鸡场，让鸡蛋变成金蛋，这样他们董家才会祖祖辈辈富裕下去，富则强，董家才不受乡邻的白眼和欺负。有一天他在报上读到：一个有名的心理学家做了试验证明，提高生活目标并辅以积极的心理暗示会大大提高创造者的工作效率。他思考了几天，心里有了一个妙计。

　　这天，风和日丽，鸡棚外金黄色的迎春花疯了般地盛开着；母鸡们在山坡上闲闲地散步。她们每次自由散步时间只有1小时，上下午各一次，大多数时候就在鸡棚里挤挤搡搡地呆着，但鹿柴鸡场的鸡蛋因此就属于较为人性化的谷仓鸡蛋，比电子鸡笼里来的鸡蛋要贵15%呢。母鸡们这时候比较愉快，有几个情绪亢奋些的还会主动挑逗公鸡。鹿柴养鸡场的公鸡虽然不多，但个个有着绚丽的鸡毛和清俊的身架，也比较傲慢矜持，很少主动向母鸡示爱。

　　董大将母鸡们叫拢来，在大榆树下集合，又特别让那几个心不在焉的年轻母鸡站在前排，以便集中注意力，不想入非非。他用具有一些蛊惑力的声音说：“姑娘们，想改变你们的命运吗？”众母鸡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咕、咕”哼了几声，没有明确答复。董大意识到这些母鸡毕竟是禽畜类，跟她们议事不能抽象，要来具体的，就说：“你们想不想从鸡变成鹤呢？” 董大这句耸人听闻的话也没有引起什么戏剧性反响，因为除了少数几个平时好用脑筋的母鸡外，大多数母鸡们并不明白为何人类历来喜欢用鹤来嘲贬鸡，并将鹤远远看得比鸡尊贵。但是，不明白没关系，董大接下去直截了当地说：“从今天起，只要你们努力下蛋，我就让你们从鸡变成鹤。说白了吧，成了鹤的鸡就是养鸡场的宝贝，养鸡场的贵族，她们可以住单间，”他手遥遥地指了一下大鸡棚边上的那几个小鸡窝，“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快活就快活。‘我本海上鹤, 偶逢江南客’！” 董大吟道，自己先陶醉了几分。母鸡们这才咂摸出董大话里的意思，于是兴奋、骚动起来，有几个心热口快的当场就表示有兴趣，并讨主意是否现在就应该回鸡棚生蛋。有几个素来平庸保守、随遇而安的，不愿接受挑战，知趣地离开鸡群，或顾自觅食，或找公鸡搭讪，除此以外，绝大多母鸡们好求上进，不肯走，留下了。董大自然高兴，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对她们如此这般地教练起来，母鸡们频频点头表示理解、赞同。树下春风拂面，树上黄鹂啾鸣，场面十分温情融洽。

　　几周下来，母鸡们才知道，要奋斗，就要做出牺牲；要脱胎换骨，就得先扒换几层皮；要从鸡到鹤，就得吃得了苦中苦。这第一苦就是每日的2小时散步时间没有了。董大采用一种改进了的养鸡法，虽然不用电子鸡笼，但母鸡们24小时关在黑鸡棚里，只留下几道板缝透光透气。众母鸡因为有了奋斗目标，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地过起了不分昼夜的日子；她们吃了睡，睡醒了生蛋，生完蛋再吃。这个效果是惊人的：母鸡们从以前每日生一个蛋到现在每日至少两个蛋！这意味着董大的养鸡场鸡蛋生产总量以及利润至少翻了一倍。

　　董大是一言九鼎的人，一个月后，他果然从众母鸡中选了3只下蛋成绩最好的，冠为“鹤一”，“鹤二”，“鹤三”，让她们搬到小鸡窝里去了。这天大鸡棚里欢歌笑语，虽然这次大多数都落选，但众母鸡还是备受鼓舞。瞧，我的同伴不是成功了吗？成功触手可及呀！

　　谁也没想到的是，三只“鹤”因为下蛋过于频繁，体力严重透支，虽然过上了鹤一般的优裕生活，但却没有精力享受自由和美食，天天躺在小鸡窝里，不出鸡门一步，与在大黑鸡棚里生活并不两样。这个消息通过那几个懒散、不甚有抱负的母鸡传到大鸡棚里：“变成鹤也不过如此嘛！”，落后分子说起了风凉话。这对众母鸡无疑是当头一棒。当天，母鸡们个个情绪低落，只胡乱下了一个蛋，有的甚至一个也不下。董大知道后又气又急，赶紧想主意。第二天，他就将三鹤从小鸡窝里挪到他家大鸡汤碗里了。

　　众母鸡听说鹤的位置空缺，看到了希望，又昂奋起来，立刻就将三鹤的不幸境遇忘记了。董大乘热打铁，将从鸡蜕变（晋升）到鹤的标准提高了一点点。他压低嗓门，带着几分神秘，说：他找到了一种神奇的鸡饲料，这种饲料会使她们不仅一天下两个以上的鸡蛋，而且每个鸡蛋里有两个以上的蛋黄。母鸡们本来就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听到这样的消息自然很惊讶，很振奋，还很幸庆自己能有机会尝试新食物。有不少爽快心急的马上就想试。董大对母鸡们的进取心很感动，同时也生出几分罪恶感。但他天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致富图强就像是一剂兴奋剂，又像安慰剂，使董大的头脑像机器一样冷静、理智。他稍稍定了定神，就开始投入新的一轮战役。

　　从那天后，董大鹿柴养鸡场鸡蛋的产量开始以数倍的速度增加，董大又加雇了人手，全家老少三代也全部投入，人人都在24小时运转的取蛋、数蛋、装蛋、运蛋的流水线里轮班。董大有几次恍惚起来，觉得大鸡棚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产蛋机器，那些母鸡则个个都是金鸡呵。他于是将鸡棚后面的一大片水塘称作“金鸡湖”，谋划着冬天空闲些后，学学洋人在湖边置放几把长木凳，花伞，再开个农家乐小饭馆什么的，一定红火。

　　由于董大全副精力专注于大鸡棚的鸡蛋产量以及从众母鸡中选拔鹤的事业，就将那几个拒绝挑战的懒散母鸡完全忽略了。董妻比较豁达宽容，说咱们权当养几个正宗的散养老母鸡过年，犒劳犒劳自己。董大觉得妻子说得也有理。

　　一日，那几个胸无大志的懒母鸡吃饱了，又和公鸡快活了，然后大家约了去金鸡湖边草丛里找小虫子打牙祭当点心。他们刚走近水塘，就看见一只美丽无比的大鸟，通身洁白，头顶上一簇殷红，优雅的长脖子和长腿有节奏地舞动着，在水塘边剔翎。她那么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一般，让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你是谁啊？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母鸡公鸡异口同声地问道。“我是鹤呀。入秋了，我得往南搬家，看着这片水可爱，就在这歇一会儿。” 母鸡公鸡大吃一惊：“我们养鸡场曾经有三只鹤，是我们主人从下蛋最多的姐妹们中挑出来的，跟我们长得一样，跟你完全不一样。”鹤笑了：“你们主人不是愚蠢便是歹毒。要知道，鸡就是鸡，永远不可能变成鹤的。” 母鸡公鸡毕竟同董大主人朝夕相处，对他还是有相当的感情的，便替主人辩解：“我们主人给三鹤的条件可好了，住单间，又有自由。他可不歹毒。”他们把三鹤的故事从头到尾讲给真鹤听了。“瞧你们，为什么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变成鹤呢？鹤虽然有自由，但是朝不保夕，终年奔波，高处不胜寒。别人只看着羡慕，哪知道其中的辛苦呢？你们分明被主人欺骗、耍弄了。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个快乐的鸡吧！”说完，朝他们不屑地看了一眼，支起美丽的翅膀，云一般飘走了。

　　母鸡公鸡们沉默了良久，然后面对现实讨论对策，最后达成共识：大鸡棚里的众姐妹虽然过于功利了些，不珍惜自由和生命，但大家毕竟是同胞，应该让她们知道真相，帮助她们跳出火坑。当晚，他们潜入大鸡棚，七嘴八舌，将遇到真鹤的事告诉了众母鸡。絮絮叨叨讲了一大通后，发现母鸡们的眼睛直勾勾的，腮帮子暗红陈旧，反映颇为迟钝，于是又加重语气，狠着心向她们吼道：“鸡永远不可能变成鹤！假鹤的日子不好过的！”真是一语惊醒梦中鸡，母鸡们这才似乎听明白了。

　　这个消息和宣言无疑是致命性的，这让众母鸡又想起了几乎忘记了的三鹤的故事，愈加颓丧。精神支柱没有了，加上数月来的蹉跎煎熬，众母鸡顷刻间就崩溃了，不吃不喝不睡。第二天早晨董大们起来看，蛋槽里一个蛋也没有。

　　董大们急了，以为闹鸡瘟了呢，将兽医请来瞧了瞧，兽医说不是鸡瘟，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种病。还是董大心里明白了几分，母鸡们患的一定是心理病，想必是理想破灭了。他决定将所有的母鸡从大鸡棚里放出来，让她们重新享受每天2小时的日光，以找回人生信念，产蛋的事从长计议。但是，母鸡们出来了一小会儿又回鸡棚去了，因为长期没有光照，身子又虚弱，她们还是觉得蹲在黑鸡棚里更舒坦，只是没有了功名心，也没有下蛋的能力了。

　　董大毕竟是商人，他对母鸡们虽然不无感情，而且也觉得有点愧疚，但帐目报表上的数字是硬道理，他不能等，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几天以后，他终于狠下心跟屠宰场打了电话，让他们把所有的母鸡马上拉走，他只要市场的一半价。屠宰场老板高兴了，乐颠颠地亲自出马，不一会儿就将近千只母鸡装箱，又将鸡箱在大卡车上码妥了。

　　大卡车向花鹿山的深沟茂林中疾驰，绝尘而去。董大究竟还是舍不得，踉跄着追了几步。他透过飞扬的尘土，隐约可见母鸡们散乱迷茫的眼神，心里不免为她们难过：“你们为什么要去相信真相呢？要知道，大多数时候生活在错觉和假象里会更幸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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