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寓言——《春田花花同学会》评论
白虹(whiteiris.blogchina.com)
在希腊神话里，受到神惩罚的人经常会做一些荒诞的事情：西西弗斯每天都要把一块大石头推到山上，夜里石头又滚下来；坦塔罗斯被罚永世站在站着果树的水中,水深及下巴，果子就在头顶。口渴想喝点水了,的水就减退,腹饥了想吃果子时,树枝就升高。而达那俄斯的女儿们被判不停地往一个无底的桶里灌水。如果你以为只有神话或者寓言里面才会有这样的事情，你就应该看看《春田花花同学会》。生活的真相有时候比神话更加荒诞。
《春田花花同学会》是《麦兜故事》的第三集。如果你仅仅把那只粉红色的、肥嘟嘟、死蠢死蠢的小猪当作是唐老鸭，史奴比一类的卡通形象，那说明你没有看懂麦兜。同样，如果你看完《春田花花》后脑海里只有麦兜，超女和30多位明星的影子，那也说明你不够“春田花花”。有一种童话是可以当寓言看的，麦家碧、谢立文创作的“麦兜”故事，在这只小猪身上寄寓了深切的人文观照。麦兜的故事也是我们成长的故事，有着太多草根阶层的酸甜苦辣。如果说《麦兜故事》的前两集还停留在温馨感人的成人童话阶段，到了第三集，《春田花花》则犀利得令人难以释怀。我敢大胆地断言，这是至今我看过的最有哲理的动画片了。事实上，我是把它当一则关于香港的城市寓言来看的。
（1）象征与隐喻
《春田花花》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象征和隐喻，工于匠心，但决不晦涩，相反，每个人都可以在轻松幽默的气氛中找到自己的联想和解读方式。在影片一开始，出现了同步加映的“当社会栋梁偶遇未来主人翁”，两个未来主人翁和谢霆锋扮演的“社会栋梁”在厕所里小便，小孩的水柱又高又急，而“社会栋梁”半天嘘不出来，十分尴尬。国语版就此戛然而止，看得莫名其妙，后来看了评论才知道，粤语版在这段结束后出现字幕“从小~~便认识你”，一语双关，这才捧腹大笑，体会到编剧的匠心独运。也可以这么解释：社会栋梁也曾有过未来主人翁的“飞流直下三千尺”，但现实磨灭了豪情和激情，变得畏首畏尾，委靡不振，决计不会把心思花在“小便能尿得多远”上了。
类似的隐喻还有许多。满口潮汕口音的校长讲话，反复提到了幼稚园的“50年大庆”，很明显，指的就是香港人耿耿于怀的“五十年不变”。老中医反复说的“大~~便怎么样”也是双关。小时候大家都是祖国的花朵，未来主人翁，大了又能如何？不管做医生，律师，CEO还是啃鸡爪的，盛饭，切鸡的，还不是一样要吃喝拉撒？也可以这么理解，不管做了什么栋梁，生活质量是最重要的，健康的身体是腐败或者革命的本钱，所以问候人家不要说“最近怎么样”，而是“大便怎么样”。
的确，如果从吃喝拉撒的角度来看这部电影，乃至于系列的麦兜故事，就会获得强烈的印象：作者借麦兜这只小猪解构了许多理想主义的光环。麦家碧选择小猪作为漫画主角是别有深意的，诸在人们的印象里就是好吃懒做，憨笨却容易满足，所以麦兜故事离不开吃喝拉撒，充满挫折，失意但不乏满足的快乐，看似零零碎碎的细节拼凑起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来，亲切得如同邻家的小猪，感动得无数成年读者想哭又想笑。
《春田花花》用了大量篇幅来强化“吃”的众生相。在动画部分，小朋友们的梦想，并不是Miss Chen希望的那样当医生，律师，CEO等“社会栋梁”，而是啃鸡爪，吹泡泡，在烧鸡店切鸡。即便是经过教育后想做工程师，消防队员，校长，看样子比较有出息了，可还是忘不了去超市、茶餐厅买吃的，每天吃火锅，今天吃麻辣火锅，明天吃酸菜鱼火锅，后天吃猪骨头火锅，陈老师直夸“麦兜，你终于找到生命的真谛了”。在现实世界，更是用荒诞和夸张的手法来表现“吃”是各式各样的人的共同点。匪徒劫持一屋子的人，不忘给每个人买吃的，不厌其烦地报上一道道菜名；警察乔装成送外卖的，却与匪徒，人质一起忘情享用美味的午餐；吹法国号的乐手在排练时溜出来买快餐；卖钢琴的人用肖邦的曲子歌颂了美味的奇华香肠，靠赠送腊肠成功卖出了能一边弹一边做饭的钢琴。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用吃来描绘中国社会的众生相，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李安的《饮食男女》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摆满一道道精美菜肴的餐桌上，人的本性最容易自然流露。对于讲究美食的香港和广东人来说，茶餐厅更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与吃喝相对应的便是拉撒排泄，一贯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但编剧谢立文却以小男孩夸张的小便开篇，让一个老中医成天念叨着“大便怎么样”，让电视台漂亮的主持人小姐和两个正襟危坐的专家严肃地讨论都市人拉羊屎的问题，是何用意？许多人尤其是一些淑女们难以接受，觉得太那啥了，这么温馨有趣的故事中为什么要讨论大小便的问题呢？就像一群美女穿着比基尼大跳曹裙舞，忽然拉了一坨屎一样令人扫兴。而我则怀着胜利的快感来想象这些观众的难堪，觉得自己有权嘲笑他们的虚伪和浅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吃喝被放在台面上炫耀，而拉撒则变成了不可告人的个人隐私。人们拼命地追求口腹之欲，却很少关心自己的肠胃肛门和尿道，总觉得那是污浊的，罪恶的，恨不得变成火星人，只有吃喝从不排泄，这样形象立刻就完美了。所以，历来只有一些勇敢的、富于责任感的导演能告诫人们记住这个事实：每个人都要吃喝拉撒，排泄和吃喝重要性是一样的。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然而在吃喝拉撒上，人人平等。这样的导演保持着一种现实主义的冷峻态度，决不媚俗。这正是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区别于《无极》之类庸俗编剧的本质所在。
丹尼.博伊尔（Danny Boyle）的《猜火车》就描绘了苏格兰最肮脏厕所里的马桶底下一幅美丽的景象。谢立文创作出麦兜姐妹篇《屎捞人》，主角是一坨屎， 这个屎人以手纸 做围巾,以夜壶当帽子,在下水沟里活动每天都担心会被一股急流冲散，愿望是能够做花肥。看起来很像是周星驰式的无厘头，很能刺激神经末梢，然而细细比较起来，两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周星驰的喜剧是一种肆无忌惮的解构，许多情况下接近于猥琐下流，以摧毁传统观念为能事，却无法引起建设性的反思，而麦兜的故事却是一种尖锐的现实主义，反映的正是普通甚至平庸的市民生活，竞争是残酷的，生活是空虚的，然而小人物甚至是一坨屎，也有着不为人道的快乐和美好的愿望，那是生活无法剥夺的。
（2）香港浮世绘
《春田花花》的导演赵良骏，在影片中展示了娴熟的技巧和驾驭能力，把一大堆看似散漫的细节和画面组织起来，用动画穿插其中，展现了一幅栩栩如生的香港浮世绘，推而广之，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浮世绘。而陈可辛力邀38位明星加盟并未让影片变成喧宾夺主的贺岁闹剧或是肤浅庸俗的偶像剧，而是成了琳琅满目的风景，表演也恰到好处。这样一部内涵丰富，既有趣又好看的电影，毫无疑问会取得票房的胜利。这样一部低成本的影片，拍摄时间只有一个多月，却能够在上映两周之际，在香港创造近千万港元的票房，有望达到1500万港元。无极和它相比，可以说是惨胜如败。虽然票房有一些超女追星族的贡献，但主要归功于麦兜在粤港两地无以伦比的亲和力。这一只粉红小猪与其说是长在漫画里，不如说是养在香港普通市民的后院里。十几年过去了，经历了房市的泡沫，97的回归，亚洲金融风暴，麦兜和香港人一起慢慢成长，当年和它同龄的孩子现在成了精英或者草根肋，而麦兜一如既往是一只小猪，憨笨失意却很欢乐的小猪。麦兜是不会老的小猪。麦兜是属于香港的小猪。
香港也许有宠物小猪，也许还是高贵的维多利亚血统的，出入名流酒会，跳上高级席梦思床陪女主人睡觉。麦兜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单身妈妈，只会做“纸包鸡包纸包鸡”，去太平山顶体验马尔代夫的“椰林树影，水清沙幼”。好在麦兜从来就是傻傻的，也很听话，所以依然有无穷的欢乐，美妙的憧憬，只是这样的欢乐和憧憬令人辛酸。麦兜并非无忧无虑，当幼儿园的陈老师教导他们做社会栋梁时，他忽然担心起来，问小母牛他能不能当社会栋梁，追问如果社会栋梁没穿裤子，瞎了眼，浑身打颤、大腿起疙瘩，长香港脚，还算不算是社会栋梁？因为他一直担心自己当不了社会栋梁，他只有一条裤子，所以梦想当Office Lady，因为听说OL不用穿裤子。这一长段的台词十分精彩，也很深刻，笑过之后不由地感慨：这仅仅是小猪愚蠢的问题吗？这正是当下社会普遍存在的失落和忧虑。现代社会激烈的竞争造就了一小撮精英，和大多数草根，中产阶级则在两者之间摇摆。许多父母望子成龙，指望下一代能出人头地，成为社会栋梁，然而多数孩子只能像麦兜一样资质平平，忧愁着麦兜的忧愁，欢乐着麦兜的欢乐。作为平民色彩浓厚的知识分子，谢立文和麦家碧夫妻俩对香港草根阶级予以深切的关注，对“精英”的批判和讽刺经常流于笔端。影片中有这样的镜头：穿着学位服的毕业生们涌出校门，就奔向大饭店，2000多人等着一个座位。而金壁辉煌的饭店里面，戴着假发的律师狼吞虎咽，酒足饭饱，毫不注意盘子上张嘴说话的鱼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小人物的呼声只掠过耳际，而不留在心上）；一位最精英的国王式的人物，吃下无数山珍海味，倒地后用担架送出，不断地吐出大鱼大虾来。看到这些，你会想起什么？一边是僧多粥少，无数毕业生争夺一个饭碗，一边则是身居庙堂，饕餮美食。令人想起杜甫悲愤的控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在麦兜的世界里，人物通常是很滑稽可笑的，例如麦太主持美食节目，Ms Chen梦想当第二个王菲，校长念念不忘提醒小朋友们“能不能为社会输送更多条社会栋梁，就看这个月的学费能不能收齐了”。我们很容易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他们的影子，不仅在香港，也在我们身边。如果动画还显得轻松调皮，那么真人部分的现实刻画可以用残酷来形容。如果你看到热爱盛饭的烧烤系毕业生只排到了切鸡的工作，看到钢琴要靠搭售香肠才卖得出去，你不觉得可悲吗？如果你看到法国号乐手溜出去买快餐，旁若无人地在排练时吃完，没人吱声，这杨的南郭先生和好好先生不是很眼熟吗？如果你看到小职员飞快地敲键盘忙得没时间吃饭，用CPU来煎鸡蛋，你不觉得心有戚戚吗？郑中基饰演的营销部头，整天被财务部头夹着脑袋，以至于脑袋进水，不就是办公室钩心斗角权力争斗的真实写照吗？一句话，《春田花花》是我们生活的讽刺漫画。
（3）春田花花的世界
但是，生活还不是全然灰色的，生活也有温柔的一面。正如欧亨利的小说一样，麦兜的故事里有着含泪的微笑。看着看着，忽然某个细节跃上眼帘，你忽然发现眼睛湿润了，心里像被蚂蚁咬了一下。那位脑袋进水的家伙，一天到晚浑浑噩噩，没有记忆，没有方向，被人流挟着裹着，一辈子工作到头来只是给银行打工，全然一个无权无势的可怜虫。可小人物也有他的幸福。他上床之前问，“老婆，你会不会是别人的老婆”。我原以为接下去会是“上错床”的喜剧，没想到他老婆回答说，“如果选一万次，还会选择你。”就这一句话，证明他一生并非没有意义的。年轻时欣欣向荣的枝叶逐渐被风霜折断，岁月剥蚀了当社会栋梁的理想，命运一点点地把我们连根拔起，在人潮汹涌中随波逐流。在愁云笼罩的日子里，忽然一句朴实无华的真心话，点亮了爱的火花，让灰色的人生顿时有了光彩。
《春田花花》用温情的笔触刻画了一位令人尊敬的船长。他的航程只有5分钟，装满了来来往往的顺路客，然而他依旧有着伟大船长的豪情壮志。当小船沉没，全船的人漂流到一个孤岛上（很明显，这里指的是金融风暴下的香港），荒无人烟，与世隔绝，以至于要出现人吃人的可怕事情。船长的责任感让他挺身而出，毅然割下屁股的一半给众人吃。乘客无不感恩戴德，载歌载舞，女高音唱起“He is a jolly good fellow”。然而等救援船只一到，众人一哄而散，只留下他孤零零地捡起自己屁股的烤肉。当一名好人经常要付出这样的代价，令人感叹又感动。加入生活欺骗了你，你是否还能像船长那样，报以宽容的微笑？
周笔畅饰演的Fresh OL和她青涩的爱情，也是影片一抹温暖的色彩。还有那些好听的民谣，改编自创的歌曲，低吟浅唱，琅琅上口，十分好听。我看完影片后，特意找里面的曲子来听，十分喜欢。影片的配乐以乡村民谣为主，充满了浓浓的艺术气息。例如区瑞强演唱John Denver的Today，梁洛施演唱Brother Four的yellow bird，《斋卤味》改编自yellow bird，《我们永远是同学》改变自著名的Scarborough Fair。自创的《春田花花幼稚园校歌》和《甩包包》也很好听，百听不厌。
影片的最后，把一切的善恶，美丑，精英草根都抛开，在轻松欢快的音乐声中，镜头中出现了春田花花幼稚园五十年校庆的阳台火锅聚会的热闹场面,原来劫匪，人质，警察，船长，OL，法官，乐队成员们，大家都是春田花花的校友。虽然长大了变得互不认识，但小时候我们都是无忧无虑的春田的花花。。或许，用成人的眼光来看这个城市寓言实在是太沉重也太复杂了，不如还是把它还原成动漫为好。“你可能会觉得我好傻，但我不是唯一的一个。如果象我这样的人多些，世界就会更加春田花花。”
you may think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be as one
---Imagine by John Lenn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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