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的“怪诞寓意小说”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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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子的“怪诞寓意小说”综论

  ——《海子诗歌研究》第六章

  悠哉按:

  以下是悠哉学术专著《海子诗歌研究》的第六章,由百花文艺出版社于2009年12月出版。

  由于《海子诗歌全集》包含了他创作的九篇小说,因此悠哉此著专辟一章,研究这九篇作品。

   一、海子创作“怪诞寓意小说”的灵感来源:

  为了准确定位海子这些作品,悠哉遍阅手头存有的中国古代小说集子,如段成式《酉阳杂俎》、李昉等编《太平广记》、蒲松龄《聊斋志异》、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鲁迅辑《古小说钩沉》、鲁迅辑《小说旧闻钞》、鲁迅辑《唐宋传奇集》等。外国作品集,如《王尔德小说选》、《德国浪漫主义作品选》、《赌运——德语国家中短篇小说选萃》、《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选》、《爱伦•坡短篇小说选》、《霍桑哥特小说选》、《螺丝在拧紧——英美哥特小说选》、斯蒂文森《新天方夜谭》、普希金《黑桃皇后》、迪诺•布扎蒂《魔服》、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卡萨雷斯《莫雷尔的发明》、《福克纳短篇小说选》、《博尔赫斯小说诗文选》,尤瑟纳尔《东方故事集》,等等。最后,将海子的灵感源头锁定于爱伦•坡和尤瑟纳尔的短篇小说。

  二、关于海子“怪诞寓意小说”的定名:

  西川编辑《海子诗全编》时,定名为“神秘故事”。在西方,短篇小说通称“短故事”(short story),但是“神秘”二字稍欠准确。实际上,爱伦•坡的短篇小说除了《莫格街谋杀案》等侦探小说外,可以称作“怪诞小说”。唯有这个名称,才是最恰当的定名。例如,董衡巽、朱虹、施咸荣、郑士生著《美国文学简史》上册这样评述爱伦•坡的小说创作:“1840年第一部小说集《怪诞与阿拉伯风格的故事》似乎每个字都要求有助于渲染预定的效果。” 他的主张是,“把滑稽提高到怪诞,把可怕发展成恐怖,把机智夸大成嘲弄,把奇特上升到怪异与神秘。” 并且提出其来源:“早在18世纪末,查•勃•布朗就在《威兰德》等长篇小说中开创了南方怪诞小说的传统。”

  三、爱伦•坡关于小说创作的独特主张及其影响:爱伦•坡认为小说的创作过程由作家“细心设计了某种要达到的单一效果;于是他编制情节、把情节联结起来,在最大限度上达到预定的效果。” 这个“单一效果论”,对西方短篇小说的贡献的影响,是巨大的。毛信德评论说:

  “《泄密的心》和《黑猫》以对人物心理描写的细致入微开创了现代心理小说的先河,《椭圆形的画像》成为王尔德创作名作《朵连•葛雷画像》的楷模,《威廉•威尔逊》也使史蒂文森在写作《化身博士》一书时受到很大的启发。”

  综上所述,将海子这九篇小说称作“怪诞寓意小说”,简称“怪诞小说”,是最适宜的。

  四、海子“怪诞寓意小说”的内容概述及其剖析:

  第一篇《初恋》:

  它描写一个神秘的复仇者顺着河流漂泊,结果他携带的木箱里驯养的蛇诡秘地爱上千里外一条竹编的蛇,同时灌注了仇恨;使对方溜出玩具房咬死,咬死主人(亦即漂泊者的仇人)。蛇逃出木箱,要克服重重困难与竹编蛇相会,然而主人继续寻找杀父之仇的人。

  乍看起来,这故事讲的是复仇者如何复仇,实际上并不是。因为自始至终,复仇者盲目地漂泊,徒劳地设定行动目标。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目标暗中遭篡改,改得面目全非。目标成了虚设的,而复仇者对此一无所知。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故事讲的是人类理性的盲目与无能,以及爱的原始欲望的超级威能。因为:理性想办到某件事(复仇),结果证明失败了;爱欲的原始力量在人类看来无法印证,具有盲目性,但实际上办成了理性所无能为力的复仇一事。如此看来,这篇小说主题就是揶揄人类理性和赞美爱的原始欲望。

  第二篇《诞生》: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用担麦的铁尖扁担参加抢水的械斗,结果被对手杀死;临死前的一瞬间,“他痛苦地意识到妻子分娩了”;结果果然。这个故事与《金瓶梅》所写的西门庆的死与他儿子降生的诡秘对应,颇有几分相似,只是少了因果报应色彩,而仅强调时间上的衔接和死者的预感。问题在于:“痛苦地意识到”指什么意思?仅仅在于悲哀自己骨肉的失祜么?显然不是的。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强调干涸的大地萎缩了人的生存意义,降格为动物存活一般了。因此,结尾处那句“牛栏里那头沾泥巴的老黄牛的眼眶内也滑动着泪珠”,才能得到合理的诠释——连一头老畜生都懂得生与死的庄严性,而为主人感到既喜且悲;它喜的是一条生命诞生,悲的是人活不出自己本真的意义来。

  第三篇《龟王》:

  平原深处,一个孤独的老石匠暗地琢磨一个念头,终于花费五年光阴雕成无数乌龟,在龟王的带领下制止了一场洪水。人们将龟王埋下干涸的河道,从此不再发洪水。这很像某则中国关于“镇水”的民间传说,然而叙事意识的强调,又超越了那些民间传说。质言之,它实际上讲述是人类实践活动的意义问题。恰如在愚公移山(《列子•汤问》)和浮士德填海(《浮士德》)的壮举里,人类找到自己活着的本真意义,老石匠也只有孤独地完成这件当时得不到别人理解的壮举,他才是有意义的。那只龟王,尽管海子并没有确指就是老石匠变形而色,但是我乐于这么想象它。

  这个寓言还可以引申出其他意义,例如:艺术创造活动中艺术家的绝对孤独和死后哀荣(海子成名也属于“死后哀荣”),等等。这就是艺术创造的孤独命运,换言之也是艺术家的命运。另外,“石匠和龟王被忘记了”这句,也让会心的读者深深地反省:不肖子孙对于伟大前辈的健忘,竟然到了“忘恩负义”地步了么?

  第四篇《公鸡》:

  一只被用于盖房献祭的公鸡诡异地消失,引导老黑头得到一个婴儿。老黑头的磕头感动了地母,抑或另有原故?“这片洼地属卧龙之相”,风水先生的话究竟是否传达神谕?

  海子的这些故事的确带有怪诞色彩,因为海子遮蔽了一部分情节,使得读者费尽猜疑也难以索解。“日落日出,四季循环,只是洼地变得温情脉脉,只是老黑头不会绝后了。”结尾的这句话倒是道出主人公的心愿:人对土地的依赖关系,以及地母对人子的仁慈特性。悠哉很乐于将老黑头夜里的磕头,看做儿子对于地母的虔诚吁告。在海子心目中,仁慈的大地是温情脉脉,有求必应的。

  第五篇《木船》:

  一位男婴被大人从一条木船上抱下来。与《公鸡》中的“送婴”类似,这篇再次出现这种情节。不过,男孩反复画鱼之举,尤其是结尾处成年后他的画船之举,不禁令我想起尤瑟纳尔《东方故事集》中的《王福脱险记》。是否受其影响呢?很有可能。

  “因此在他的画纸上,船只实实在在地行进着,断断续续地行进着。面对着画和窗外深情生活的缕缕炊烟,他流下了大颗大颗的泪水。”我相信,海子写到这儿时,他也流下了大颗大颗的泪水,滚烫滚烫的。

  为什么这儿说?因为我乐于将这位画家解读成海子自己。画家画船,海子写诗,实际上他俩干的是同一件事情。

  值得注意的是,与《公鸡》篇处理人与土地的关系不同,这篇处理的是人与河流的关系。画家的超现实绘画,以及海子的超现实写作,二者都极力泯灭现实与艺术的边界。实际上,这也是持“生活诗意化”与“诗意生活化”主张的海子的心声,而且还是他的“行动哲学”。

  第六篇《南方》:

  81岁的老艺术家(“我”)得到一张故乡的地图。冬天,一辆黑色的木轮车把我拉往南方。这趟名义上的“返乡之旅”,实际上把我带回壮年、青年、少年、童年,直到3岁的我扑向母亲怀抱。不难想象,对于生活在北国的南方青年海子来说,“南方”等义于“故乡”,再引申一下,就成为“精神家园”、“母亲子宫”等让人遐想连篇的好词儿。这趟颠之倒之的穿越时空之旅,是面对生活中种种难以面对的现实困境的海子深情的、悲哀的美好想象:时光之水不能倒流,海子偏偏要通过诗意想象来加以弥补。

  也许,海子觉得自己生活中的缺憾实在太多,非这样超现实地想象一把才过瘾?

  第七篇《取火》:

  洪水退后,取火成为难题。“他”和“她”多年努力未获结果。最后,“他”割下脑袋当灯,上路。“我的珍贵的妻子俯伏于地,接受了火种与爱情。”

  这似乎改写了人类始祖关于“钻木取火”的神话传说,然而赋予它新崭崭的特质。在这儿,海子找到了“带血头颅”与“灯”之间的实质性相似,从而将原始人伟大的牺牲精神,作了一次辉煌的礼赞。其中,隐隐地包含对支离破碎的现代人的贬讽。海子的原始崇拜情结,于此毕露无遗矣。

  第八篇《谷仓》

  小说题名“谷仓”,实际上它并非实写农业收成问题,而是隐喻人的身体。因此小说中说:“我逃不出谷仓,这可耻的谷仓,肉体谷仓——人类的躯壳,这悲剧的谷仓之门”。

  “门”的意象来自老子《道德经》第六章的“玄牝”概念,这是不难想象的。至于小说中人物“无”和“有”,也来自上书。“我记起了我的名字。我叫无。我是一切的父亲。”《道德经》第一章说:“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有”则是美丽小妇人,她生出“砍柴人”(太阳)和“负柴人”(月亮),这个想象可能与“柴”的“火之隐喻”有关联。

  小说中另有一个人物,“情欲——死亡老人”。“我”和这位老人共同栖身于谷仓中。这位老人,显然是生命意志的化身。小说结尾处写道:

  “我逃不出‘情欲——死亡老人’的眼睛盯视。我思索神之路畜之路。我思索逃出谷仓的之门的遥远路程。我思索人类树林、砍柴人和负柴人。我思念遥远的草原上如鹿狂奔的三位少女,她们为自己的美丽和变幻而狂奔。”

  在这里,“我”(海子)与“老人”(生命意志)和“三位少女”(代表理想、女神)的关系纠葛扭结在一起,构成鲜明的诗意映衬,凸显了人类的欲望、痛苦、神性等等的紧张关系。

  总的看来,《谷仓》篇幅虽小,故事性最弱,却最能体现海子的“自然神论”,以及他的后期思考。值得关注的是,“情欲——死亡老人”、“三位少女”、“打柴人”等形象,又出现于他的长诗中:

  “情欲老人,死亡老人——/强行占有了我/人类的妓女欲哭无泪”(太阳•土地篇)。

  “痛苦 放荡和家园 你这三位姐妹/乘坐酒的车子 酒的马/坐在红色庄稼上”(太阳•土地篇)。

  “我几次梦见……在远方的草原上领着一个叫做血儿的小女孩和一群流浪艺人在流浪。”(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

  “打柴人这一天/从人类的森林/砍来树木,找到天梯/然后从天梯走回天堂/他坐下,把他们/投入火中,使火幸福”(《太阳•弥赛亚》)

  因此,理解短篇小说《谷仓》,成为一把打开海子后期长诗的一把钥匙。

  第九篇《歌手》:

  小说题名“歌手”,实际上它是“诗人”的代名词,这一点,首先必须注意。

  这是因为,海子诗学的基本观点,是强调意象和歌吟的合一。在1986年8月的日记中,海子写道:

  是的,中国当前的诗,大都处于实验阶段,基本上还没有进入语言。我觉得,当前中国现代诗歌对意象的关注,损害甚至危及了她的语言要求。

  新的美学和新语言。新诗的诞生不仅取决于感性的再造,还取决于意象与咏唱的合一。意象平民必须高攀上咏唱贵族。语言的姻亲定在这个青月亮的夜里。即,人们应当关注和审视语言自身,那宝石,水中的王,唯一的人。

  由此看来,《歌手》开头那句话:“我曾在一本漆黑霉烂的歌本上悟出了他的名字。那时的人们盛传他住在一个山谷,靠近西南区的一条河流。我便独自前去。”形象地暗寓了海子前往四川、西藏寻找诗歌宝藏的历程。

  “我的目的是要寻找我那位传说中已失踪多年的歌手,那漆黑霉烂的歌本的吟唱人,那位在青春时代就已盛名天下的歌手。”

  这样,“我”的找寻之旅,就成为海子成就优秀诗人的隐喻——估计在写作《歌手》时,海子还没有明确与但丁、歌德等诗歌王者比拼的宏大志向;否则他不至于虚构寻找这么一位失踪的歌手,而要寻找失踪的伟大歌王了。

  寻找途中,“我”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那本霉烂歌本已经不见,自己却学会了真正的歌唱。

  “河对岸的人们只当我就是那位歌手。我已弄不清楚,那位歌手是我还是他?”

  其实,弄清楚这个问题没有必要,重要的是“我”在寻找过程中开悟了:“学会了真正的歌唱”;换言之,“我”与寻找目标合二为一。

  一切人类活动,终极目的都是虚设的,最重要的是过程中的发现、开悟。

  海子这篇小说最美,悠哉最喜欢。从本质的意义上说,它是海子诗学观的形象体现:成为诗人,就意味着你去四处寻找,寻找过程中的开悟,你就实现了主体的对象化,同时也是对象化的主体。

  五、综观海子这九篇小说,在写法上有几个特点:

  首先,基本方法是设置隐喻,属于象征主义的作品。因而,它们的含蕴是丰富而隐晦的。

  其次,采取西方“哥特小说”的外在形式,有些诡异、玄幻,神神秘秘的。

  再次,以叙述为主,间以描写,很少对话,不停留于琐碎场面的描绘,因此叙述节奏简洁、明快。如果将海子的小说与爱伦•坡的《椭圆形画像》等小说比照阅读,大家会发现:海子小说叙述的路数全然蝉脱于爱伦•坡的。

  又次,有“观念小说”的痕迹,尤其在《谷仓》最明显。若干情节故意隐去,留给读者去猜度。这种叙述路数,与通常“写实主义”的小说大相异趣。

  最后,人物形象不鲜明、丰满,细节不丰富,生活质地不细密,是这类作品的弱点,也是海子这些作品的弱点。

  为了更好地领会海子小说,悠哉郑重推荐大家去读《爱伦•坡短篇小说选》、《霍桑哥特小说选》、《螺丝在拧紧——英美哥特小说选》和尤瑟纳尔《东方故事集》(尤其是其中的《王福脱险记》),它们是海子小说的取法对象。

  考虑到读者可能对“哥特小说”不十分熟悉,因此选择爱伦•坡的《椭圆形画像》和尤瑟纳尔的《王福脱险记》附录于此,供大家比较和参考——重点是研究海子如何借鉴它们的叙述手法。据悠哉看来,海子当年是研读过他们作品的。海子的聪明之处在于,读过之后,他总是设法“化为己有”——也就是说,用于处理海子极感兴趣的纯粹的中国本土题材。

悠哉学术专著《海子诗歌研究》:

海子的“怪诞寓意小说”综论-第1张图片-大千世界

标签: 寓言故事及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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