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伊索及《伊索寓言》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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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三、简述《伊索寓言》的中译本及插图

   中国对《伊索寓言》的了解较晚,其翻译史也远没有佛经早,但与翻译佛经相比,翻译《伊索寓言》却有后来居上的趋势。尤其最近几年,各种新出的《伊索寓言》译本足以令每个成人和儿童犯愁。我相信,其中或许会有珠玉之作,可是,如要一一加以鉴别,不知要消耗一个人多少时间。所以,这里我只好尽量把眼光往远看,尽量只对那些早已在历史上留名的几种中译本作一下简单说明。

   1.《伊索寓言》的文言译本

   中国最早的《伊索寓言》译本,大约出现在明朝。据刘树森在《西方传教士与中国近代的外国寓言翻译》一文(刊于《译林书评》1998年第11期)中介绍,“上溯到17世纪初叶,利玛窦、庞迪我与金尼阁三位来自欧洲的传教士,”都曾译介过《伊索寓言》。

   据周作人在《明译伊索寓言》一文中(收入《自己的园地》)介绍,金尼阁(意大利人)译介的这一种叫做《况义》,由金尼阁口述而成,共收入40则,1625年在西安出版。在周作人这篇《明译伊索寓言》中,可以看到他抄出的两则《况义》,其一为:

   一犬噬肉而跑,缘木梁渡河,下顾水中肉影,又复云肉也,急贪属啖,口不能噤,而噬者倏坠。河上群儿为之拍掌大笑。

   义曰:其欲逐逐,丧所怀来,尨也可使忘影哉!

   这是我们很熟悉的一则《伊索寓言》,按照英译本,它的中文大意是:

   狗和影子

    一条狗叼着一块肉过桥,看到自己在河水中的倒影,以为那是另一条狗,嘴里叼的肉比自己的还大两倍。他立刻松开嘴,猛地跳到河里,想从另一条狗那里把那块更大的肉抢过来。结果,他一块肉都没捞着:想抓住水里的,可那只不过是幻影;原来的那块也丢了,因为河水早已把它冲走。

    比起来,《况义》中的这则译文与英译本的意思非常接近。不过,所谓群儿拍掌云云,恐怕是译者自己擅自添加的,大约是为了活跃气氛吧。“义曰”后面的内容,前面写得还不坏,但“尨也可使忘影哉”却很有些指桑骂槐,借古讽今的意思。

    其实,我怀疑这则寓言原本就像这则英译本寓言一样,后面根本就没有“教训”,即所谓的“义曰”。也不光是这一篇,很多伊索寓言里原来大约都没有单独的“义曰”,因为它们早已藏在每则寓言的最后一句对话或者整个故事里面,用不着再去画蛇添足了。

    在周作人的希腊文译本中,这则寓言题为《衔肉的狗》,末尾的“义曰”是:“这故事适用于贪得的人。”即便它仅有一句,看起来也很勉强,很像是后人硬加上去的。在罗念生等译的1981年人文社版《伊索寓言》中,这则寓言亦题为《衔肉的狗》,末尾的“义曰”是“这故事适用于贪心的人”,与周译仅差一字。

    另一种较早的《伊索寓言》译本,周作人早在《明译伊索寓言》一文中便有介绍:

    “……在东京上野图书馆见到1840年在广东出版的《意拾蒙引》……现在只记得这是一本英汉对照的洋装书,至于左边的一面究竟还是英文或罗马字拼的汉音,也已经记不清了。”

    后来,周作人在一篇题为《伊索寓言》的短文(原刊1950年3月25日《亦报》,收入陈子善等编《饭后随笔》)中对此书有补充说明:

   “《伊索寓言》……以前有过另一译本,名曰《意拾蒙引》,英汉对照,共40则,1840年出版,四十年前在外国图书馆里看过一回……”

   据此,这本《意拾蒙引》不但大约算作中国第一种《伊索寓言》的中英对照本,或许还可以算作中国最早的拼音读物之一,这样的好东西,不知除了在那家“外国图书馆”,即“家学渊源”的,实为联合国翘楚的,一片“王道乐土”的日本所有的“上野图书馆”之外,还能不能在中国找到一星半点。

   奇怪的是,刘树森在《西方传教士与中国近代的外国寓言翻译》一文中(刊于1998年11月15日第11期《译林书评》),另外提到一种跟《意拾蒙引》极为相似的《意拾喻言》:

   “……1840年在广州面世的《意拾喻言》……主要收入伊索的81篇寓言,由中、英、拼音共五种文字形式的文本构成,均采用自左向右的横排版式。居中者是作为底本的中文文言文本,右为其两种拼音文本,左边附列两种英文译本……国内外主要图书馆迄今未见《意拾喻言》的藏本,目前大英博物馆藏存的《意拾喻言》,很可能是海内外仅见的孤本。”

   或许,这里提到的《意拾喻言》就是《意拾蒙引》,只要有人去大英博物馆看看,然后再去不知“731”,只知原子弹的日本国查一查,这个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另外,有一点很值得注意,那就是无论《况义》,还是《意拾蒙引》或者《意拾喻言》,都是由西方传教士“引进”到中国的。这是为什么呢?

   周作人在《关于伊索寓言》一文中曾经指出,《伊索寓言》在流传过程中,曾经受过佛教、基督教等的影响,其中的一篇《树木和橄榄树》即出自《旧约·士师记》,这大概是传教士们要利用此书来宣传教义的原因之一。此外,在《伊索寓言》中也包括很多与基督教义暗合的寓言,如《乌龟和鹰》(The Tortoise and the Eagle)、《母鸡和金蛋》(The Hen and the Golden Eggs)等等,还包括《公牛和屠夫》(The Oxen and the Butchers)等与基督教义“貌合”的寓言。这些寓言,往往都是《伊索寓言》中的“残次品”,但却可以被教会用来借刀杀人,故而传教士们自然乐于宣传。可是,我们知道,在《伊索寓言》中还有很多揭露神道,抒写世情的寓言,这些精华部分,恐怕不会得到传教士的青睐。所以,我推想,就算再找出基督教会以前在中国出版的别种《伊索寓言》,应该也是选译本。

   1903年,清华书局出版过一种周桂笙译的《新庵谐译》,共分两卷,上卷收入《天方夜谭》,下卷收入《伊索寓言》等,译文为文言。这一年,林纾也用文言翻译了部分伊索寓言,题为《伊索寓言》,从此,“伊索”这个中译名才取代了“意拾”,人们也开始把伊索创作的短篇故事总称为“寓言”。

   2.周作人的《全译伊索寓言集》与人文社1981年版《伊索寓言》

   据《上海出版志》,1932年,开明书店出版过一种孙立源所译的《伊索寓言》。具体不详,不知是否中国最早的《伊索寓言》白话译本,估计也是一种选译本。

   对《伊索寓言》的中译贡献最大的,当然是周作人。据张菊香等编著的《周作人年谱》可知,1950年2月21日,废名为周作人带来郑振铎从中法大学图书馆借得法商伯利译本《伊索寓言》,请他翻译。同年3月13日,周作人开始动手翻译《伊索寓言》,5月8日脱稿,加入64条注释,5月11日作《关于伊索寓言》一文。

   1954年12月22日,人民文学出版社将周作人译《伊索寓言》校样送交其校阅;28日,罗念生来信主张将译文注释减少,周作人在当日《日记》中对此写到:“殊乏理解,当去信解说,亦未知能懂否耳。”

   1955年2月上旬,周作人译《伊索寓言》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收寓言358篇,译文有所改动。直到四十多年后,即1999年,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出版了一种由止庵据译者手稿排印的周作人译《全译伊索寓言集》,这些译文才总算全部恢复原貌。

   那么,1955年人文版《伊索寓言》究竟做了哪些改动呢?虽然手上没有这本书,但前天恰好买到一本上海教育出版社1982年第2版的《寓言选》,里面收入了很多选自该译本的伊索寓言,可以与《全译伊索寓言集》比较一下。我比较的结果是,译文大体相同,有些标点和通假字被改动,有些字词也做了调整,比如《鹰与蜣螂》这一篇,结尾本来是:

   “这故事教人不要看不起人,因为没有人是这样无力的,被脸上涂了泥而不能报复自己。”

   在《寓言选》中,“报复”后面的“自己”两个字被删去了。看起来,这样似乎清楚些,其实反不知所云,因为“报复自己”本是“为自己报仇”的意思,拿掉了“自己”二字,立刻便觉突兀,除非将“报复自己”改作“自己报仇”才能通顺些。周作人在日记中所谓的“殊乏理解”,大概也是指这一点吧。

   等到1981年,人们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一种罗念生、陈洪文等四人据德国版希腊文合译的《伊索寓言》,以后不断重印。

   这个译本共收入330则伊索寓言,据“译本序”,另有16则没有译出,因为它们是“7个低级趣味的故事, 1个《圣经》故事(《树木和油橄榄树》……和8个无意义的故事(《求神的驴》、《人和独眼巨怪》、《公鸡和鹰》、《冬天和春天》、《小偷和客店老板》、《水手和他的儿子》、《河流和大海》、《人和种菜人》)。”

   经我查证,其中,《树木和油橄榄树》即止庵整理出版的《全译伊索寓言集》第252则《树木与橄榄树》;《求神的驴》即该书第262则《驴子们求宙斯》;《公鸡和鹰》即该书第20则《两只公鸡与鹰》;《冬天和春天》即该书第346则《冬天与春天》;《人和种菜人》即该书第154则《(浇菜的)种园人》;《小偷和客店老板》与《河流和大海》这两篇,周作人《全译伊索寓言集》中亦未收。

   现在简单看看这16个被人文社版剔除的伊索寓言。《人和独眼巨怪》与《水手和他的儿子》这两篇,均不知出处,只好谈谈另外14个。

   《树木与橄榄树》这一篇采自《圣经》,没什么好玩。

   《驴子们求宙斯》是一个有趣的民间传说,讲的是驴子为何多尿的故事,大概译者觉得无聊,故未予收入。

   《两只公鸡与鹰》讲的是打胜仗的公鸡因大声炫耀而被老鹰吃的故事,寓意是神劝人谦卑些好。大概这个寓意容易被宗教徒利用,故予以剔除。其实,谦虚一点并没什么不好,这与宗教无关,与做人却大有关系。动不动就哇哇吹喇叭,就算自己觉得好听,邻人们也会心烦。

   《冬天与春天》是伊索寓言的精品之一,说明了春天为何受人欢迎的道理,将它删除,于心何忍。

   《(浇菜的)种园人》是借俏皮话讽刺后母的,译者大概觉得它不利于家庭团结,所以才删掉了。其实,故事里的俏皮话是很有意思的,而且,貌合神离的家庭一向十有八九,故事里并没说错。

   《小偷和客店老板》这一篇很长,几乎不像是伊索寓言的风格,但故事非常好玩,它的英文译名是《The Thief and the Innkeeper》,可以译为《小偷和店主》,这里只简介一下。故事说的是一个住店的小偷,准备偷店主的外套卖钱,便在跟店主谈话时打了一个哈欠,同时发出狼嚎声。店主问其中缘故,小偷说,他有个毛病,连着这么打三次哈欠就会变成狼,把自己的衣服撕裂。然后,小偷死死抓走店主的外套,求他帮帮自己。等到小偷打第三个哈欠时,老板吓得脱下外套,躲进店里,小偷自然也拿着店主的外套逃之夭夭了。它的寓意是:任何故事都不可信。这么有趣的故事,周译本于人文社本都没收,估计是他们采用的希腊文底本中本来没有这一篇的缘故,实在可惜。

   《河流和大海》这篇比较短,英文译名是《The Rivers and the Sea》,讲的是河水抱怨大海把它们变咸,大海反唇相讥,叫它们从此不要再来。大海的回答虽然损了一些,但故事本身还有很有道理。

   除这16篇外,与周作人译本相比,人文社版的其余译文也不全,估计是因他们采用的德国版希腊文本与周作人采用的法商伯利译本不同所致。比起来,人文社版采用的底本要“干净”得多,周作人译本中的第97则《地阿该呐斯与秃子》、第113则《太监与祭司》、第118则《宙斯与羞耻》、第126则《宙斯做判官》等等语涉猥陋或“无聊”的篇目,在人文版中均踪影皆无。这些寓言里,有不少闪烁着民间智慧之光的作品,如看不到,或许会感到遗憾。当然,有些的确是“儿童不宜”的作品,这些只好等他们长大再说了。

   不过,人文社版还算手下留情,里面居然保留了这样一篇:《头发斑白的人和他的情妇们》。要是老师们发现孩子们对这一篇读得津津有味,不知作何感想。不过,这篇寓言实在有趣,就算孩子们看了,也必然会有他们自己的收获。

   3.其余《伊索寓言》的中译本

   近年来,国内出版过的《伊索寓言》中译本更为繁多,包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的《全译伊索寓言集》、浙江文艺出版社的《伊索寓言集》、四川文艺出版社的《伊索寓言》等等,对它们几乎都不怎么了解,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4.简谈《伊索寓言》的插图

   对《伊索寓言》及其插图的情况,均所知不多,只能简单谈谈。

   据说,中世纪的一些《伊索寓言》抄本中,里面有很多插图,但多半比较恶劣,估计跟某些粗制滥造的明清版画插图差不多吧。

   1867年,法国插图大师多雷(Gustave Doré)为拉封丹的《寓言》创作了334幅雕版画,非常可观。我们知道,拉封丹的很多寓言都是从伊索寓言那里拿来的,所以,多雷的这些创作,多半也可以看作《伊索寓言》的插图。只是,插图的精细程度虽然与多雷的其他插图名作一样,整体风格却要稍逊,因为多雷的长处毕竟是描摹人体,描绘动物不是他的强项。

   二十世纪初期或中期,英国女版画家阿尼斯·派克(Agnes Miller Parker A.R.E )曾经为伊索寓言创作过一种黑白木刻集。我没见过此书,但在萧乾编选的《英国版画集》里看到过几幅她创作的这些木刻作品。这些作品,线条刚柔并重,构图奇妙,刀法纯熟,当属现代伊索寓言插图的精品之一。广西美术出版社2000年出版过一种《英国黑白木刻》,其中收录了20幅阿尼斯·派克创作的伊索寓言木刻插图,可惜翻印质量不如《英国版画集》,墨色过浓,很多细节都已不见。

   在1981年人文版的《伊索寓言》中,内附十几幅王维力所作黑白插图,印刷甚精,构图较美,富有装饰情趣,但画面稍嫌呆滞。

   在1981年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版的16开彩绘本《伊索寓言》(张明改编)上下册中,收录了几十幅陈永镇创作的全页彩图与小彩图,描摹传神,线条简练,潇洒写意,在国内比较难得。但我只买到此书的下册,至今没有看到上册。

   在1982年上海教育出版社第2版的《寓言选》中,收录了几十幅装饰风格奇美,绘画风格多样,富有漫画情趣的黑白插图,作者分别为杜建国、韩密、韩伍、周松生、姜一鸣、丁永良、张纪平、杨凯华等,整体水准极高。

   近年出版的各种插图本《伊索寓言》,要么电子味道奇浓,要么满是日本卡通味儿,没有什么新意,绘者的基本功也很值得怀疑,就统统不在这里提了。

   至此,这篇关于《伊索寓言》的长文可以结束。

   15:23 05-4-1肖毛

标签: 寓言故事及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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