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王跃文谈《巫师简史》:一部关于湘西历史文化的寓言(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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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师简史》读后

  王跃文

  于怀岸的长篇小说《巫师简史》以一种寓言式的创作方式,站在民间立场,采以底层叙事,通过猫庄这个山寨的兴衰,演绎了湘西从清末到建国初期这一段历史的变迁变化。作品中人物形象生动,巫师和土匪作为湘西近现代的两种基本的文化意象,他们的跌宕命运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书写,让人从中透视到湘西神秘世界中人性的丰富与复杂,也还原了湘西历史文化的真实性与现场感。

  一、《巫师简史》人物鲜活、命运跌宕

  铁凝关于小说创作有一个观点,她认为短篇小说写人物,中篇小说写故事,长篇小说写命运。如果一部小说带给我们强烈的命运感,那作品至少可以说成功了大半。顾名思义,《巫师简史》从书名上就可以看出它是写湘西某个巫师的历史。个人史也就是他所赖以生存的那片土地的历史。而所谓“命运感”,就是小说中的人物在特定的历史舞台上演出,但不可避免地落入某种历史逻辑的天定命运之中,让人慨叹唏嘘,让人扼腕悲伤,从而引发人对历史对人生对人性的深度思考。

  《巫师简史》写了湘西猫庄、白水寨这两个地方清末至建国初期间的人物三十来位,主要塑造了守护湘西巫文化和宗族文化的赵天国,以及充满血性和匪性的龙大榜。每个人的性格、形象都较鲜活,表现的是湘西人身上的神性、血性。他们折射出的是不同历史时期湘西人所承载的命运。作品的每一位人物,不管是什么身份,以积极或消极的态度来直面人生,但结局都不完美,都殊途同归,既难逃脱湘西历史文化对他们人生性格的造就,也难逃脱历史逻辑背后的天定命运。正是这种命运感,提升了作品的可读性,让读者随着人物命运的沉浮,进入历史境遇中思考、嗟叹。

  两位主角即巫师赵天国和土匪龙大榜的命运演绎最为突出。赵天国14岁从父亲手里接过巫师法器,开始了他近半个世纪的巫师和族长生涯。他一生都在极尽自己之所能,来维护和传承祖先的训诫,比如安份守己,自给自足,不当兵,过一种桃花源式的生活,等等。为了实现这一理想,他不惜把猫庄从一个平常的木楼村寨改造为一个固若金汤的石头村寨,同时他也不惜动用各种力量,努力把猫庄治理成一个幼有所养、老有所乐,青年人不外出谋生,人人皆恪守传统祖训和伦理道德的风范村寨。但在那个风云激荡波诡云谲的时代里,赵天国的理想当然不可能真正实现。最可悲的是,一生严于律己,克己奉公,仁慈善良,坚决不与土匪往来的赵天国,最终却被新政权以“反革命分子”的罪名跟土匪龙大榜一起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龙大榜跟赵天国不同,他从小选择的是打家劫舍上山为匪的道路。他的生存目标极其简单,就是试图通过武力获得一切。虽然他性格中也有像湘西人豪侠仗义的一面,也曾随赵天国的大儿子赵长春一起在抗日战争中抛头颅洒热血历经生死考验,也被收编成为国家正规武装力量的一部分,但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下,他始终逃不出上山落草的结局,最终跟赵天国一起被新政权镇压。最后对其执行枪决的彭武平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彭武平也不知道龙大榜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两个人的命运又是何等的令人感叹!理想与现实形成巨大的落差,甚至是戏剧性的强烈反差,构成了这部作品中强烈的命运感。

  二、《巫师简史》另眼观史、视角独特

  《巫师简史》理所当然是写“湘西故事”,但与我们曾经熟悉的从“正史”视角观照和审视的“湘西故事”有所不同。“正史”视角的“湘西”,通常叙事有几个突出的文化标签,比如神秘的“赶尸”、“落洞”和“巫傩”等民俗,比如充满匪气的暴力美学。不是说于怀岸的作品中没有这些元素,而是他写出了超越众所周知的一些内容,写出了这些生活在湘西的真实日常性。

  巫师赵天国和猫庄的村民对巫文化、巫文明或者巫术思维是深信不疑的,这是他们思考事物和观察世界的主要思维方式之一,而这样的思维方式也深深融汇于他们的实际生活当中,构成他们生活与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样处理就避免了过往某些写湘西的小说表现出的猎奇性。简单来说,湘西人是相信神秘力量的真实存在的,也相信在人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神的世界。这一点,就连像龙大榜这样“十恶不赦”的杀人恶魔也是相信的。而作为巫师的赵天国就更不用说了,他一生都在用巫术思维指导、规划自己和猫庄人的生活。在看待湘西的巫术思维和巫傩文化的存在问题上,“正史”与“民间”的视角应该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区别仅仅在于“正史”视为神秘的巫傩文化,在“民间”却并不以为“神秘”,而是“真实”和“日常”的。所以,于怀岸所立足的民间立场,对所谓湘西“神秘”文化突出标志的“赶尸”和“落洞”的描写,就近乎于对湘西一种“日常”生活行为的描写,他没有刻意去描述那种神秘性,更无意于做魔幻的渲染,其在文本中的存在跟在湘西民间日常生活中的存在完全一致。其实从文学的角度来看,于怀岸在这里的描写,真的一点也看不出神秘来,甚至从唯物的角度来看,彭武芬的“落洞”,可以解释为是因为对亲人的过度思念而忧郁死亡;“赶尸”的细节亦可以理解为是雷老二和赵大平奋力从日本人手中抢夺赵长春尸体的民间“传奇式”的表述。

  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是,一切曾经在湘西大地的舞台上演出的各路英雄豪杰以及各色人等,都注定会随着时间的流水而消逝或消亡,这是人在时间和历史中的宿命。于怀岸清醒地把握住了这一历史逻辑,以独特或者说是日常化的视角写出了一段波澜壮阔的湘西历史。

  三、《巫师简史》寓意深远,令人沉思

  《巫师简史》选取的讲述空间是清末至建国初,那正是中国乡土社会由传统走向现代的过渡期。这个时期猫庄所发生的一切充满变幻,人物命运的始与终充满矛盾,使得作品存在一种寓言性质。从猫庄的变迁可以看出,它虽然深处大山峡谷,但其近现代的历史进程竟然与中国主体历史进程惊人相似,猫庄人也与整个其他地域的现代中国人一道,遭遇着西方文明“刺激”后的剧烈反应,尽管原始的共产主义生产资料分配方式让猫庄人缺乏土地革命的动力,也避免了后来阶级划分的剧烈冲突,但在强大的现代意识形态攻势下,不仅他们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相应发生了变化,人生价值观念也日益遭受着外来文明的冲击。

  以赵天国为例,他明知巫师生命的短暂和自己的结局,但他一生殚精竭虑去做的,梦想在一个历史激变的年代尽量保全猫庄,不让猫庄青年子弟投军、做匪。为了免除猫庄子弟被抽丁,他在猫庄每家户口册上对年龄、人数做了手脚,重金贿赂上级官员,甚至给来征兵的晚辈后生下跪。抗美援朝期间,当他再次试图以贿赂的手段阻止猫庄青年参加志愿军时,他被人民政府判处死刑。他被执行枪决时,南北公路已经修通到猫庄,猫庄的寨墙和所有的石屋都被炸毁,打成砂石铺路面,猫庄的族人也被分散到老寨、诺里湖等地。可以说,《巫师简史》就是一个地处中国一隅的村寨连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遭遇着来自现代异质文化强烈冲击的文化寓言。作家以地方民俗为底色,运用现代小说魔幻叙事技巧,集中表现了多种民族文化的融合。

  当然,《巫师简史》的不足也是明显的。比如,未能更好地处理过长的时间跨度同有限的叙述长度的关系;向经典文学名著的借鉴未能做到出神入化不留痕迹。

  本文系湖南省作协 王跃文先生在“中南大学于怀岸长篇小说《巫师简史》作品研讨会上的发言,转自湖南作家网。

标签: 短篇寓言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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