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杜撰生活(梦话连篇系列之一)

大千世界 76 0

我发明小说,杜撰生活。

   ——博尔赫斯

   虚伪地生活,真实地艺术。

   ——作者

   这一次,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是不是在梦中了。自从我读完那本命运分岔的小说之后,世界好像变了大模样。这些变化是怎么来的呢?首先是命运交叉的小说也被人写出来了,那个意大利的年轻人无疑是对我祖先的那本辉煌的巨作(虽然它没能完成)进行了简单的举一反三,只要老师们稍加指导,连小孩子都会。可问题是意大利人占尽了风光,而我的祖先却名不见经传,被人们可耻地遗忘了。(总之,刚一开始,我对这个意大利人没有多大的好感。也许仅仅是感到世上无公道,替我可敬的祖先打抱不平罢了。)其次呢,越来越多的怪异的小说出现了,它们描述着不同世界的事情,带着外星球的气味,虽然常叫人莫明其妙,却也描写得有板有眼。人们呢,似乎也把这些夸张的情节当作了真实的事件(还是他们确实亲眼见到那些事情发生过?),总之,在小说面前,现实生活好像倒退居其次了。生活开始变得摸棱两可,你可以说生活是你在梦中做的梦,也可以说做梦是你生活在生活中1。但是我的那位拉皮条的朋友X和他的同胞们压根儿就不承认做梦这回事(他把“梦”这个字也当成了一部小说),那么我还是暂时认为我是在生活吧。既然是在生活,你们就得相信我所讲述的这一切,也就是我亲身经历的这一切千真万确。

   我在街头闲逛(只是说表面看上去如此)。我成了《人群中的人》2。如果有人在人群中分辩出了我,我麻木的表情、机械的动作使其惊讶,继而好奇,如果在这种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很显然他自己也无聊得要命)决心跟踪我,那么他将会发现,从早上,到深夜,再到黎明来临,我只是从城市的东大门,穿过繁华的几条大街,时而停下脚步,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继而又盲目地漫游在护城河畔……穿过贫民区、夜市,一直走到城市的西大门,直到我眼前没有了路,再从另一条路线返回东大门。他会发现我毫无目的,我的目光抚摸着城市透明的空气和密集的夜色,但那只是为了在大气中寻求时间流逝的痕迹。他会大为生气,因为他原以为我身上潜藏着巨大的阴谋,我是一个小偷、人口贩子、贩毒者或是专门诱奸未成年少女的变态色魔,在我们实实在在的生活中,能发现这样一个勇敢而狡猾的异端,并可以紧紧跟随其脚步,窥视其行为,对于这个无聊的人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刺激。但令他大为光火的是,我竟然什么也没干。我只是在建筑物和人群的间隙中无力地荡来荡去,像是一条在沙漠中快要被尿憋死的狗。当然这是他的看法。

   是的,那时我确实显得有些落迫,我正经历着一筹莫展。我成天在街上游晃,人们的嘈杂声或是城市中罕有的一片泥土里的野草并不能让我得到半点收获。我并不是无家可归,我的舒适的住宅座落在城市中最理想的位置——花园小区。我也没有精神失常——离那一步还差一点。人们害怕发疯才会疯掉,而我渴望狂乱的理智、变成一滩烂泥的理智,因为我的理智过于坚硬。我每时每刻都知道自己在干嘛,我知道:没有找到创作的主题和素材,我就拒绝回家。

   创作的准则已经发生了彻底的改变(这一点我下面将会提到),灵感再也不会在我坐在书桌前时像一个老朋友那样突然来访。我来到大街上寻找灵感。每次,当我在书房里完成一部作品,接踵而至的新的创作欲望又会立马将我赶出家门,使我重新流浪在了街头。在新的灵感来临之前,我没有理由回家。

   在浓浓的夜色中,我颓然地走在河边。黑暗的河水无声地流动,上面映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它们也随河水一起流淌,却怎么也流不走。我记起来了:这彩色的灯光来自河岸边蹲着的那一排低矮神秘的建筑…啊!那时我正浸泡在甜蜜中…我们在周末的夜晚于广场上相见…走过灯光明亮的街道…她在人行道上退行,因为即使在行进中,她也只愿意望着我的脸…我们经过新开张的服装店,店门口摆着插满各种鲜花的花篮,那是人们庆祝新店开业而摆在那里的,她狡猾地从那里经过,走过之后,她手里多了一支芬香娇艳的玫瑰…我们来到河边,在那里接吻,河流上淌动着的彩色灯光使我们的脸变得模糊…我一下觉得她在我怀里,一下子又觉得她在遥远的海边…我们欣赏着河里的灯光,接着谈到了身后的那排神秘的房子…

   “那里啊……”她的双眼流出了好几种颜色…她拖着我的手…我们躲在一棵树的阴影下…她格格地笑着,我们跳动的心挨得很近。

   “只要有男人们从那里走过,她们就出来拉你!”她告诉我。

   不久,真的有一个男人走近了那片彩色的灯光,从一扇门里伸出了一条粉嫩的腿,还有一阵让人感到痒痒的银子般的笑声。

   “不准看!快看!”她同时对我下达了两道命令。

   ……而现在,她已经离我远去,只有妓院还在我身边,灯光还是那样令人心跳,女人们还那样拉扯,男人们则俳徊不前,他们的身影都显得歪歪斜斜。

   可是,这一切已经被我写过。妓院早已不是寻找灵感的地方,那几堵墙里面的故事在所有的书里都变得陈旧。

   好吧,我现在讲讲这一切的根源——那条罪恶的创作准则。

   我刚才讲过,自从命运分岔的小说和命运交叉的小说面世之后,各种莫名其妙的小说蜂拥而至,而它们同样莫名其妙地被人们信服,甚至有的人把里面的事情当成了生活。世界混乱不堪,人们在做毫无意义的事情。经济出现了倒退,冒险成为一种风行。地里长满荒草被认为比长满庄稼更美。有人在呼吁战争,因为照小说上写的,似乎只有战争中才能产生人们所期盼的英雄。更狂热的人居然绝食,因为他最喜欢的那部小说中,所有的描写都没有出现过人物们吃饭的情节。杀人犯理所当然比受害者更值得同情。提倡婚外恋被要求写进法律。有人到医院里咨询怎么才能变成一只甲虫。年轻男人都梦想着当家庭教师,以便和他们的女学生们发生一段感人至深的爱情……总之,得有什么来遏制这一切了。

   在一次联合国会议上,各国的官员们达成了一致的意见。从此,每个国家的法律里都针对小说家们制订了一条要命的创作准则。这条准则便是:小说家们在写小说时必须如实描写,按照生活的原样进行刻画,而不得有半点虚构。故事中的人物都必须能从生活中找到原型——而他们在生活中所经历的事情与被写到小说里的事情不得有丝毫差别。这条法规不断具体、完善,最后变成了一门专门的法律《小说法》。比如,《小说法》第五大条第117小条就规定:“小说人物的某一行为发生的时间或遭遇某一事件的时间,必须与其在生活中作出该行为和遭遇该事件时间相一致。若两者之间出现偏差,视相差的时间的多少而量刑。偏差小于24小时者,作者将被处两年以下徒刑,最高额为5000美金的罚款;超过10天,处以五年以上十年以下徒刑……超过一个月者,处以极刑或有期徒刑。”也就是说,如果某人九点半感到头痛,你不能写他是在九点四十才感到头痛。

   小说家们若想保命,必须先认真学习《小说法》。学习过《小说法》之后,几乎没什么人写小说了。而继续坚持写小说的人,都像我一样来到了大街上。

   我有家不能归。我已经三个月没有写过一部小说了,这三个月以来我熟悉了城市的白天和黑夜,这种熟悉只让我感到更加陌生。我并没发现什么,除了发现一种干枯。灵感迟迟不来,想象早已被我打发走了。我走过夜市,那里正要将灯火熄灭,疲倦的商贩们正打算回到温暖的被窝里。几个女人打着哈欠争论着某件事情:

   “哦,我从没说过那样的话!”

   “哦,可是你说过的啊!”

   “哦,可是我就是没有说过!”

   “她难道不是说过的吗?”

   “说过的。我听她说过。”

   “哦,这是……瞎说!”3

   我突然感到一阵美妙,我想把这些确实产生过的对话写进小说里,但是我很快想到:除了这几句话之外,别的事情我一无所知。她们经历过什么?她们几点钟起床?她们对自己的丈夫是否忠诚?她们发脾气时的模样……只有知道了这些,我才有权引用她们的对话。

   她们起身关掉了最后一盏灯,整个市场突然一片漆黑。黑暗猛然向我袭来,对自我的嘲弄和悔恨像黑色的潮水一样向我袭来。而这些零碎的现实永远无法构成一部完整的作品。

   今夜,看来我又只能漂泊在冷清的街头。幸福的读者们早已进入甜密的梦乡,在梦里(尽管他们否认自己做梦)他们正经历着唯一被允许的虚构。而偶尔在街上遇到的一两个人,都是小说写作者,我们偶然相遇,正经历着相同的厄运,各自失去了自己的梦乡,却彼此小心地提防着,似乎害怕一不经意暴露了内心中的秘密。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我们读着对方的眼睛,却又谨慎地把自己的眼睛藏了起来。之后,他往我的方向走,我往他的方向走,仿佛想看看对方有没有漏掉什么东西。

   我相信,他在我身后的大地和空气中寻找不到什么。一切都已被我尽收眼底:成群的建筑以及它们墙上的裂缝,几只发情的野猫,飞鸟和蝙蝠舞动翅膀的方式,毫无个性的树木,早已被我采访过的两名露宿街头的乞丐……能写的我全都写过了。

   我呢,也踩着他走来的脚印走去。与平时相比,这里也许只是多了一些他的脚印,和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还没来得及消失的气味。工厂的烟囱还是像昨天那样耸立,它冒出的浓烟的颜色和形状跟任何时候雷同。如果把那条不所躲在黑夜的哪个角落里的狗的叫声也当作是一种语言的话,那么它所说的话昨天它已经说过了。今晚的天气好像有所不同,但同一个作者不可能去写好几篇关于天气的小说,而且我的眼睛本来不好使,我怕在夜里观察不清楚天空中云朵的形状而招来横祸。

   “唉!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里?”我对着自己的影子发出了叹息,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

   “我也暂时回不了家——自己不允许自己回去。”从我身后的码头上传来了这样的声音,而且这声音明显是冲着我来的。

   我循声望去,一名男子忧郁地坐在码头的旧货箱上。他嘴里的香烟在夜里闪烁着红色的火光。

   我朝他走去:“这么说,你也是写小说的?”

   “正是。”他请我坐下,好像这码头就是他的家一样。

   我还是站着,因为我知道从一名小说家的嘴里肯定掏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如果有,他也会自己留着),所以我只打算跟他闲聊几句就走。

   我说:“你坐在这里干嘛呢?难道在这里你还能找到什么?就连你屁股底下的这只破箱子都被我写过了——虽然那只是为了挣一点稿费,而并不能满足我写作的的欲望。”

   他发出了一声嘲笑:“那么,你在城市里走来走去又有什么用呢?你找到什么了吗?所有的建筑树木甚至连空气中的气味都被小说家们瓜分了。如果还有什么没写过,那只能说明你们太粗心了,对此我不抱希望,还不如省点力气,坐下来吹吹风,虽然不能坐在家里,但这个地方倒也将就。”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忧郁只不过是一种必要的修饰,而他内心则是充满快乐的,或者说至少充满了一种放肆的希望。这一发现令我大吃一惊。我试探着问道:“你找到……了吗?”

   他笑而不答,并再次请我坐下。

   我感到自己有点喜欢他,于是便在他对面的另一只货箱坐了下来。但是我不抱希望地说:“我们坐在这里能干什么呢?我只想尽快回到家里去。”

   他残酷地指出:“但是我们回不了家。而且,你想过没有——我们可能一辈子都要流浪在除了家之外的所有地方。”

   我不得有承认他所说的将可能成为现实,虽然我从来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想过这一点。我迟疑地点了点头:“也许吧。现在几乎没什么可写的了。我已经三个月没有来过灵感了,而以前——法律颁布以前——我几乎每星期来一次灵感。”

   他说:“如果我们坐在这里就能写小说,那么是不是跟回到了家里一样呢?——很好,你好像同意这一点,那么,我们现在开始写吧。”

   “可是——难道写这只蚊子吗?”

   我说的那只蚊子在我们眼前飞舞了一会,便停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伸出右手,敏捷地把它给拍死了:“蚊子有什么好写的呢?我们要写的是奇异的故事,装在我们的心脏和大脑里的故事!你不是也曾构思过这样的故事吗?”

   我被吓得跳了起来:“你是说——虚构!!”

   他像是被我的反应逗得笑了起来:“虚构,那是从法律的角度来讲。但是从艺术上讲,生活才是他妈的虚构呢!”

   啊,我又何尝不是这样认为!我又何尝不想把自己心里的那些美好的故事写下来,但是……“那不是不允许的吗?”

   他从容地说道:“在生活中确实已经被某些人强行地制止了,可是在这里,在这个十六世纪的码头上,你也可以说是在梦中,或者我们现在都是身处一部小说中,在这块小小的天地里,全部人就是两位小说家,和他们脑子里冒出来的人物,难道还有谁能阻止我们随心所欲地进行创作吗?”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邀请我在这个漆黑的码头上,在已经被颠覆的黑暗世界里,通过创作来找到回家的感觉。在这里,除了创作本身,一切都可以看作虚无的,不起作用的,法律成了一堆狗屎。我们的小说将在这里通过口述创作出来,然后遗失在空气和河流中。而正直的黑夜将承诺为我们保密……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诱惑。

   为了表示对他的敬佩,我请他先创作第一篇小说。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起了他的故事来:

   “城市与欲望。”他大声地念道:“这是标题……

   “关于朵罗泰亚可以有两种说法:你可以说,它的城墙上耸起四座铝质的塔楼,七个城门装有由弹簧控制的吊桥跨越护城河,河水灌进四条青色的运河,把城市纵横划分为九个区域,每个区有三百座房屋和七百个烟囱。每个区的妙龄女子都要嫁给另一区的少年,而两人的父母会交换各自专有的商品——香柠檬、鲟鱼子、紫水晶——然后你可以根据这些事实,推论出这个城市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你也可以像把我带到那里去的那个赶骆驼的人一样说:“我很年轻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来到这里,街上有许多人匆匆走向集市,妇女都有好看的牙齿并且坦率望进你的眼睛,三个兵士在高台上吹响小号,轮子在周围转动,到处都是彩旗飘飘。而以前我只认识沙漠和商队的车路。而那个朵罗泰亚的早上让我获得今生今世再也没有过的美好感觉。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又回头审视了广大的沙漠和商队的车路;现在我知道,那天早上本来有许多通路让我走向朵罗泰亚,这条路只是其中之一。”4

   “真是妙极了!”我忍不住惊叫起来,“好久没听过这么棒的故事了。真的有这么一座城市吗?”

   “当然有。但它是看不见的。该你了。”

   我想,我可不能让他失望,于是我选择了我以前一直想写的故事中我认为最好的故事:

   “我曾热爱过诗歌,迷恋忧郁的心灵,在我年轻时的那些岁月里,我无数次地渴望自己的一生是一出凄凉的悲剧,并因这样的期待而激动不已。可是,当青春流逝之后,我却莫名其妙地变得幸福。我满足于稳定的工作和丰厚的收入。我的妻子美丽而娴慧,喜欢谈论市场上各种商品的价格和怎样使身体保持健康。总之,我的幸福早已将我的心塞得满满的。我无时不刻不处在一种狂热的快乐中,而自己却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使得我如此快乐。其实,那时我已经快被孤寂逼疯了,但我感觉不到。也许,我只是得了一种叫快乐的病。我相信没有人能够体会到我的快乐。直到有一天,我碰到了H,他的表情只要望一眼,就叫人永远忘不了。他的声音阴暗、沉闷,就像是在泥土里爬行,还有他的眼神,透着绵绵的哀伤。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生得这副模样,他身上的一切特性从何而来,但光是他的存在就医好了我快乐的病。我日夜思念着他,并开始唤起对遥远的忧伤的回忆。我把心中所有的秘密,包括快要遗忘的往事,向他倾诉,像是把一个个包袱朝他扔去。其实,我只要望着他的眼睛就可以沉浸在甜蜜的忧伤之中。啊,是什么隐秘的事物潜藏在他的身上呢?我请求他说出他自己的秘密。他终于对我吐露:‘我为什么生着这副表情?为什么我的身边笼罩着悲哀?因为我无时不刻不在哭泣!从我生下来的那一刻,我就开始哭,在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哭。我的面部肌肉的每一次跳动都是我强烈的饮啜,我每一次呼吸都是忍不住的唏嘘,我的每一道目光都浸透着泪水——虽然我的泪腺在我七岁时就干枯了。我每天哭着醒来,然后哭泣着走过每一条大街,我哭泣着打开自己的房门,又哭泣着和每一个人交谈。而当我独自坐着发呆时,剩下的便只有无穷无尽的哭泣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但是从我有生命以来,我的心里就只装着一种感情,那就是悲情。’”5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说:“你这则故事讲的是一个哀伤的人。现在我给你讲一则关于一个可悲的人的故事。

   “有一个人,他是一名穷人。他养着几头牛、一个老婆、一对儿女和他的老父亲。因为他很穷,所以他的儿女在学校经常遭人耻笑。他为孩子们感到痛心,因为他也做过孩子,他小时候也因为贫穷而遭受到小伙伴们的嘲弄,他明白那种滋味很不好受。他怕孩子们会因此而怨恨他,因为说实在的,他自己就曾怨恨过自己的父亲,而且至今还不能完全原谅他。他下决心要给孩子们每人买一套新衣服,哪怕再穷也要买。于是在吃午饭的时候,他对着全家人说出了这一决定,他还说要给妻子也买条裙子,大一点的,以便她怀孕的时候也能够穿。妻儿们当然高兴,但是妻子马上又充满了疑虑:‘哪里来的钱呢?’他便告诉她:把屋后那块地卖了,便有钱了。妻子愁眉苦脸,因为她知道那块地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如果有人肯要早就卖了,可问题是白白送给别人也不一定送得出去。丈夫似乎不愿去想这些问题,他的话简直不求实际:‘反正我就是要把它卖了。反正我就要给你们买新衣服。’孩子们高兴地跑出去玩了。可是穷人的老父亲——老穷人不高兴了,他大声地反驳:‘那块地卖来的钱是用来给我治疝气的!’好像连他也相信那块地真的有人愿意买。他这样说,是因为儿子决定给全家人都买新衣服,唯独没有他的份,而且他确实患有疝气多年了。儿子呢,本来就一直觉得自己的贫穷是由父亲造成的,所以他也发火了:‘让你的疝气给你送终去吧!’他还觉得不足以发泄,又用棍子把自己家的牛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回到家里,他的小儿子乐癫癫地跑过来问他:‘那你什么时候给我买新衣服啊?’‘永远不买!’他丢下这句话就跳上床去睡大觉了。”6

   我不由得鼓起了掌,但是我也必须讲另一个故事了:

   “我看中一家旅馆,里面有一间靠窗的单人间。我选中了它。老板娘要价三十。我用一支手枪逼她二十五块钱租给了我。她说:“要不,我不要钱?”我咬着牙齿说:“不行!!一定要二十五!”我住下后就把门锁得死死的,窗子上放满了老鼠夹。然后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杯水。隔壁住着两个男学生,不知道他们搞什么鬼,老捧着本书看个不停。他们的房门半开着,我故意在他们门口走来走去,用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窥探里面。我要给他们造成我想偷他们财产的错觉。他们吓坏了,老是想把门锁起来,可是那锁多半是坏的,门总是自己打开一条缝来。我用脚尖碰碰那门,把缝开大一点。他们最后疯了。因为脑子里只装着我的那双鬼一样的眼睛。”

   他开始讲他的第三个故事:

   “经过天文学家埃德.P.哈勃对银河系的观察,可以确定整个宇宙物质在开始向太空扩展之前曾经集中于一个点。造成宇宙之始的大爆炸发生在约一百五十亿年至二百亿年以前。而故事就发生在一两百亿年以前的那个存在于一片虚无之中的那个点上。所有的人都住在那个点上,当然吃喝拉撒都在这个小小的地方,人们拥挤得简直没办法分辩彼此。我嘛,只记得平时搭搭话的几个相识过的人。有Dh(i)NK夫人,令人讨厌的PberPber先生,一家名叫Z'zu的——这家人毫不讲理,在那极其有限的空间里,还要扯一根贯穿全点的绳子来晾内衣——最有意思的是那个专门负责打扫卫生的女人,因为她基本上没事可做,一个点上能有多少灰尘可清扫的呢……后来,宇宙变得无限大之后,我跟这此朋友们天各一方,我只曾在一家咖啡馆的角里偶遇过PberPber先生,我们谈起了那个时候的事,尤其怀念Dh(i)NK夫人,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幸不幸福,我们真希望宇宙又缩回以前的那一个点,那样,我们又可以重逢了……”7

   我说:“你的想象力真是太丰富了。我的故事跟你的故事比起来,就相差太远了。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 今天天气非常不错,我也不怎么咳嗽了。于是应我女儿的请求,我陪她去医院打胎。我笑嘻嘻地地对我如花似玉的女儿说:老爸还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呢。女儿也开心得不得了,她逗我说:老爸,你可千万别太紧张哦!——紧张倒说不上,不过有点激动。

   那天刚好是赶集,我和女儿摇摇摆摆地走在乡间的柏油马路上。我记得我年轻时,这条路的皮肤是黄黄的,肿肿的,像是得了肝病一样。但现在呢,光滑,黑得发亮。我觉得这条路真是越活越年轻了。女儿一路上蹦蹦跳跳,还轻巧地地逮了几只飞到她眼前的蝴蝶。她把那些漂亮的蝴蝶的头拧下来,举到鼻子跟前,噘起嘴唇说:啊哟,小姑娘,你的裙子呢到哪里去了?她一直都是那么可爱。这十八年来,她带给我无数的欢笑——”

   他的下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国家里,人人都是贼。人们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倒也相处得挺和睦,因为没有谁感到不平衡。有一天,来了一名读书人,他打算在这里定居。到晚上,他没有携袋提灯地出门,却呆在家里抽烟读小说……”8

   我的另一个故事:

   “在那场拳击比赛中,他猛不防地提起拳头狠击自己的脑袋。裁判在制止无效后,愤怒地弄瞎了自己的眼睛。记者们不等比赛结束,就蜂拥而上,追问他这么做的原因。他的对手一直坐在一旁休息……”

   他的故事:“我们搬到阿根廷:我和我妻子。到处都是蚂蚁,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蚂蚁。刚开始,我们还以为只有我们家如此,后来才知道,家家都是这样。这里的人们早已习惯了跟蚂蚁作斗争,他们发明了各种灭蚁器,并通过发明新的灭蚁器来消磨时间……”9

   我的故事:“那位老人读了我的诗之后便全身瘫痪,为这事他已经跟我打了两年官司。我最近正在谋划一首用来杀死他的短诗。为了寻找灵感,我来到街上,我看到:走在街上的人都试图跳舞,但他们又怕一跳就变成了街边的垃圾桶……”

   我们一直这样讲下去,每人起码讲了上百个故事。而夜还是那么浓,我知道,为了使警察们继续沉睡,而不至于发觉我们,好心的夜故意拖延着脚步,也许它也喜欢听我们这些故事呢!

   四周多么安静!河水无声地流动,或者它已经停止流动了,水面上漂满了我们精彩的故事。而这时,两位小说家也陷入了沉默,但这是一种令人回味的沉默。其实,我已经在作这样的想法了:明天怎么办?还是留一点故事用来明天再讲吧,因为今晚的幸福已经足够了。

   可能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跟我聊起了别的东西:爱情,运气和罪恶。

   我突然想起,我还没请教他尊姓大名呢。当然直接问他的称呼似乎不太好,所以我问道:“请问你以前写过哪些作品呢?”我又补充道:“在法律颁布之前。”

   “你没有必要这样补充。”他说。“因为法律颁布之后,我再也没有发表过一部作品了。我的作品嘛,也不多,只有那部耍了不少花招的《命运交叉的城堡》10还可以拿出来说一说。”

   “啊!原来你就是那位意大利人!我还以为我不会喜欢你呢。”

   “难道你对我有什么看法吗?”

   “是啊。”我坦诚地跟他讲起了我祖先的命运分岔的小说,以及我的关于他摹仿我祖先作品的想法。

   “真的有这么一部小说?”他兴奋地说,“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谁说起过,所以也不存在摹仿的可能。不过,你那位祖先真是了不起,几百年前就能写出这么棒的小说了。我想,我一定要读一读。”

   听他这么一说,我感到很荣幸,好像他称赞的是我一样。后来我说:“卡先生,这么说你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是啊。我这个人很任性,如果按照法律规定的那样来写,我还不如干脆不写。”

   “你有过灵感吗——最近?”

   “灵感?你是指什么呢?真正的灵感肯定是有的,它不受一切法律或现实的羁绊,天马行空,随心所欲,美是它唯一的准则。但是我在外流浪为的不是寻找这种灵感,因为它就生长在我的心里,根本就不用寻找。我找的也不是故事的主题,因为主题已经装在我的脑子里。我现在思索的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或者说怎样使写成为一种可能。”

   “那么你想到了吗?你想到解决的方法了吗?”

   “当然。”他说到这里,开心得忍不住笑了起来:“也许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因为我已经开始写了。”

   “还有什么好写的呢?”我不以为然,“难道写这条河,这水虽然每天流来的都是新鲜的水,然而在人们眼里,它还是老样子。”

   “写河干嘛?”他不屑地说道:“当然写人!”

   “写人?当然,凑个几百字还是不成问题的。每个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们至少可以看清楚他们的表情、模样和衣着,如实地描写这些,应该不算犯法,但是除了这些表面的东西,关于他们我们还能知道什么、确定什么呢?”

   “几百字算个屁!要写当然写完整的作品。我计划以人为内容写三个长篇。”

   “长篇!!你不是开玩笑吧?我看,不是你的作品失败,就是你被抓去坐牢。”

   “我当然有办法。”他怀有十足的把握,“其实我也曾像你这样满城游荡过,为了寻找一切安全可靠的素材,但是我认识到那样毫无作用。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些不连串的因素,它们也许有着诗意,经过很好的处理确实可以加工成一篇成功的小说。但问题是:不允许加工。例如,我在市东看到过一名中年教师,他每天早上都走到尘土飞扬的街道一旁买两个油饼吃;我在市西看到过一名补鞋匠,他能一边补鞋一边吟一口很好的诗;我也在市南看到过一名矿工,他每天傍晚下班都要对着灰暗的天空发一通牢骚;我还在市北看到过一名烟草商,每到下午五点钟,他就醮着口水点钞票。我本来可以把这些事情揉合在一个人身上,再加上我所看到的其他事情,写出一篇完整的小说。但是,这样一来,这些人都会跳出来指控我。教师会说:我从来不对着天空发牢骚,他纯粹是在瞎编!补鞋匠会说:我是穷人,哪有那么多钱来数?矿工会说:我都不知道诗歌长什么样子,我一辈子都没吟过一首诗。烟草商则会说:我早餐只吃面包、煎蛋和牛奶,我从来不知道油饼是什么东西。结果很明显:等待着我的是监狱和刑罚。那么,我们还希望从生活中找到什么呢?艺术被抽掉了想象,跟一具干尸毫无差别。所以,我不再到处游荡,去寻找所谓的灵感,而是日复一日地坐在这码头上,望着这平静的流水——它使我的心儿变得同样平静——在阳光和夜色里苦苦地思索着可行的对策。”

   对于他的话,我深有体会。困难和绝望笼罩着所有的小说家们,但是我却从来没想过通过别的方法去寻求突破,也许在那样的环境中,我的心早已干竭了吧。我急切地问他:“那你找到对策了吗?”

   “当然找到了。”他自信地说道,并暗自得意于自己的高明。“你想想,既然不允许对艺术进行加工,既然生活被指定为艺术的模具,那我们为什么不对生活进行加工呢?没有法律规定生活必须真实啊。因为生活没有参照物,所以它怎么都是真实的,或者说真实的说法用在生活身上毫无意义。就像,我们给一个人画像,人们只能评价这幅画像是否逼真,而不能说这个人是否逼真。如果,坐在你眼前的是耶稣,而你又想画一张犹大的画像,怎么办呢?其实这并不难,你只要把耶稣赶走,直接请来犹大。如果,你找不到犹大,那也好办,只要你愿意,你总有办法把耶稣变成犹大,再对着他进行描画。当那条法律找上门来时,你可以把你的模特指给他们看,他们就会看到:原来耶稣已经变成了犹大,你的绘画是真实的,你无罪。唔,这里,我马上就要谈到我正在创作的三部长篇小说11。第一部,我打算描写一个被分成了两半的人,也就是一个人从身体的对称轴被平均地分开了,每一半只有一只眼,一只耳,一条腿,一只胳膊、一个鼻孔,和半张嘴,18颗牙……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同时有着善和恶的一面,这两者在人们体内相互抵触,此消彼长,彼消此长,使得两方面都不会过于明显。也就是说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但是我要讲的这个人,自从被分开之后,两半身子成了截然的对比,左半边简直是一个恶魔,干尽天下所有的坏事,包括杀人放火,把自己最亲的人送到麻风病人聚居的村子里,强夺少女的爱情,他绝对没有一点恻隐之心,更不要指望他会发善心了。总之他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是恶。但右半边身子呢,他是一个天使,他比你自己更清楚你的愿望,并不遗余力地帮助你达到这些愿望,他舍己为人,毫无私心。他纠正那个恶魔(左半边)所干的一切坏事,人们被这两个半边人弄糊涂了,以为是同一个人,一下子变成了好人,一下子又变成了坏人。直到有人发现这半边人在做好事时,他的胳膊和腿在右边,做坏事时,胳膊和腿在左边,这时,他们才明白:存在着两个半边人。故事的结果是,这两个半边人,在一种巧合下又合成原来的那一个人了。这个故事我已经构思很久了,但如果就这样写出来,他们可能会派军队来消灭我。所以我一直没有动笔。但是自从我想到对策之后,我马上动笔写了起来。先看看,我是怎样对生活进行加工的。我认识一位神医,他个人的医术可以说已经达到30世纪的水平了,我们都怀疑他是另一个星球的文明的结晶。我请求他帮我实现在现实生活中把一个人分成活着的两半的愿望。对于这一点,他保证:完全可以做到,而且绝不会出一点差错。我非常高兴。但是,没有人肯做那个试验品……正好,我有一个舅舅,身患绝症,这种绝症可能是只能出现在40世纪的罕见的疑难杂症,所以连我那位神医朋友都没有办法医治。总之,虽然我舅舅暂时还精神抖擞,但病菌正在他体内漫延,他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再加上他看到他的小说家外甥已经很久没能写出小说来了,所以他自告奋勇地答应了以自己的躯体来做这次试验。他是一位子爵,所以我不得不把文章的标题定为《被分成两半的子爵》,虽然在我的构思里,他应该是一位平民出身的保险推销员,不过这无关紧要。”

   “那么这试验能成功吗?一个人被分成两半之后真的还能活吗?”我紧张地问道。

   “哈哈!已经成功了。几天前,神医朋友已经传来捷报。现在我的那两瓣舅舅正住在两家不同的医院,他们已经能做一些简单的动作了。说话也不成问题,虽然那半张嘴巴有点漏风……是这样的,神医告诉我,可以通过一种神奇的药物把我舅舅分成完全均匀的两半,这种药物发挥作用时,跟炸药爆炸时没什么两样。我想,既然如此,那何不把这一不幸事件安排在战场上发生呢。这样一样,故事不是更精彩也更经得起推敲了吗,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被分成两半了啊。于是,我叫神医找人布置了一个战场,两支军队。他竟然找来一些土耳其人,因为他经常和他们一起赌钱,关系比较熟。就这样,这场战争变成了一场针对土耳其帝国的战争。你以为这只是闹着玩吗?可不是!这跟拍电影完全两样,它绝对的动真格。这些朋友们真的在战场上相互砍杀起来!他们手里握着的可不是地摊上买来的道具,而是锋利的银枪钢剑。有的人手被斩断了,有的人眼睛被刺瞎了,还有的人,心脏都被捅穿了。不过,这不用担心,战争结束后,神医会用高超的医术帮他们恢复原样,或是让死者复生。好吧,我直接说当时的战争场面吧。大片的人倒下了,双方都伤亡惨重。这时,冲锋的号角吹响了——其实是神医在一旁吹一把铜琐呐——我英勇的舅舅策马冲了上去,他冲到了神医事先指定的位置上,然后就是炮火也响了起来。不用说,一颗炮弹(其实是药物)准确地落在了舅舅身上,他消失了。人们找了很久才找到他的左半边身体,另一半人们假装没看到,因为那一半要稍迟一点才出场。你看,多亏了这些亲朋好友,我故事的开头才能被我顺利地写下。”

   我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聪明和勇敢。我说:“那你把这个故事写了多少了?”

   他说:“我已经写完,基本上。因为最困难的问题已经在现实中得以解决,其他的就不成问题了。只管对他们要做的事进行安排就行了,该干好事的安排他去干好事,该行恶的就让他只管行恶。其实,在我那神医朋友告诉我那个好消息之后,我就马上花了两天时间把那个故事写完了。我就是坐在这个码头上写的,当时我简直不能自已。我已经把手稿交给了神医——剩下的事由他来导演。他们,包括我那两瓣舅舅正准备照着我写的内容进行排练呢。当然,我郑重地提醒他们,这可不是演戏,一切都要干得逼真。比如,我在小说里写到,舅舅的左半身残忍地绞杀了二十几条无辜的生命。对于这一事件,我再三告诫他们,不要因为害怕痛苦,就敷衍了事,必须得把人完全绞死,让它成为一个事实。而之后的对这些身亡的演员的医救工作不能表现得太露骨,最好是悄悄地医治他们,这样一来作者不知道他们还活着,也就显得有情可原了。眼下他们的工作是,使我舅舅的两半身体尽快恢复体力,好有充沛的精力来充当这‘生活’中的主角。另外,他们正在用病菌制造一个麻风病村,村里的人个个都患了麻风病,他们在那里等死,左半边舅舅将会狠心地把自己的奶妈驱逐到这个村了里来——小说上正是这样写的。当然,等小说出版后,他们就可以被治好了。”

   “那你的小说什么时候能出版呢?”说实话,我是多么期待着读一读这本不可思议的小说啊。

   “很快了。”他愉快地回答。“只要小说中的事情在生活中发生完,我再对小说进行一下修改,就可以出版了。修改是有必要的,因为有的事情确实难以预料。比如,我在小说中安排某个人物是应该穿红衣服出场的,——这样的安排当然有我的道理——可是,由于各种原因,或者由于这个演员本身不够重视,他随便披了一件脏兮兮的灰色制服就上场了。碰到这样的情况,他们都将作好记录,以便我在小说中进行更正。再比如,关于故事的结尾,我本来是安排舅舅的两半身子在一次为了爱情的决斗中,相互用剑割破了对方的旧伤口,他们的血流在了一起,流进了对方的身体里,于是他们又结合在了一起,成为一个人了。对于这一方案,神医说他将尽量试着使其成功地发生,但是他只有七成把握。如果不行,我们可能还要换其他的方案。”

   此时,我激动万分,因为我看到一位小说家原来还可以使神话在现实中发生。我说,“这下,他们可抓不到你的把柄了。法律对你起不了作用,因为你写的事情都是生活中发生过的事情。”

   他欣慰地点了点头,随后似乎突然感到了一阵凉意,他抖了抖身子。一股凉风吹过,堤岸上索索地飘落下了一百零一片树叶。他望着那些在风中摇晃的树干,似乎又陷入了沉思。

   “我计划的第二部小说将要写到树。”他缓缓地说。

   “怎么,有困难吗?”我不由得问道,因为我看到他的脸上又显现出了忧郁。

   “困难肯定是有的,不过也不算很大的困难。这个故事将要写一个一辈子生活在树上的人。当然他并不是出生在树上,他也熟知地面上的生活,他十二岁之前都是在大地上经历着各种烦恼的。也许是在一次家庭纠纷中,很小的、孩子气的纠纷,他气恼地爬上了一棵树,并冲动地朝着那些叫他下来的亲人们发誓:我永远都不下来了!当然这只是他一时的气话,他只是打算在树上呆一阵子。但是,后来他却真的再没有下来过了。一直到死,他都攀援在各种树枝上。可以说,这是一个离地面只有几尺高的天堂,却是同样有着苦恼和悲哀的天堂,他在这个世界同样要跟地面上的芸芸众生交往,同样为地面上的事而发愁;他的眼泪从那空中滴落下来,打在大地上,他的笑声和活语撞在泥土上,摔成粉碎;他与地上的女人谈恋爱,当然当他有需要时,那女人必须爬到树上去。唯一没有再跟地面接触的便是他的身体,这一点他做得有点绝决……”

   我忍不住打岔:“这个构思一点也不现实。没有人肯去帮你做这些事情,或者说去演这出戏,因为这种牺牲太大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人肯。其实,有很多人确实想过要脱离大地,只是没有将其付诸实际罢了。也许我的构思正合其意呢。”

   我说:“就算真的有人答应愿意尝试,可是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十二岁到老死,这个过程你能让它在短时间内发生吗?等这个孩子在树上度过其漫长的一生,你也早就入土了,难道你想叫你的后代来接着写完这个故事吗?”

   “这个好办。我在小说中并不明确指出活在树上的就是同一个人,但我会给每个年龄阶段的攀援在树枝上的人起同一个名字。我已经找到了从十二岁到八十岁的不同阶段的志愿者。你完全想不到,竟然有那么多人报名,以至于我们还可以从中进行挑选。我们选出了年纪不等的、都叫莫希柯.隆多的、身份都为男爵的数十个人。我让他们的故事同时进行,十二岁的莫希柯.隆多在西班牙的某片树林里上演他的故事(当然得按我的意愿来演),十六岁的莫希柯.隆多则在法国的树枝上攀来攀去,三十岁的莫希柯.隆多呢,他被安排在西班牙的另一片林子里,在离地面几尺高的地方与他深爱的女人做爱,八十岁的莫希柯.隆多(他刚好活不久了)则在意大利的一棵树上等死。这些事情现在正在分头实施,我拜托我位最信得过而又有办法的朋友去帮我安排。现在在欧洲大陆上,正在几十位老少不同的莫希柯.隆多男爵生活在树上呢。当然,有的演员很不听话,特别是小孩子,按照我的构思,他本来是应该和那些小窃贼们交朋友的,可他却只会朝他们砸果子、做鬼脸,一点也不正经。有的成年演员也完全是胡闹,他们自以是,认为作者反而应该听他的安排。还有的隆多认为生活在树上的他应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哲学家,他应该与其他大哲学家们通信。其实他对哲学根本一窍不通,你问他知道当今的哪些哲学家时,他只会说卢梭和伏尔泰,跟他说这些人已经死了也是白搭,他会信誓旦旦地说去年他还见过他们两人——精神好得很呢,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没办法,只好随便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找了两名分别姓卢梭和伏尔泰的人,和他通信。可是这两个人也不好缠,他们硬是要求我付给他们每封信十法郎的报酬。虽然,存在着这么一些麻烦,但是我的小说应该还是可以顺利完成的。只要等到那位八十岁的猿猴一死,我的小说就可以划上句号了。每天,从每个现场,朋友都会把那里的信息反馈给我,我参照这些信息,对小说进行修改加工,再把新的内容给他们安排下去。这个工作量有点大,但是一想到作品完成后的那欢欣,我便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真是妙极了!”我由衷地赞叹道,“虽然你没有指出生活在树上是同一个人,但是你也没有说这不是同一个人啊。由于他们都是莫希柯.隆多男爵,又都生活在树枝上,读者便会产生错觉,以为这些故事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而这样就正好中了你的圈套,也可以说你也是迫于无奈,才设下了这个圈套。这个圈套其实是用来对付那些法官和警察的,你十分巧妙地钻了法律的空子。”

   “正是这样。”他露出了一丝诡笑。

   “用这样的方法,你的小说应该都可以完成啊,你干嘛还不回家去把它们写完呢?你喜欢坐在这里吹冷风吗?”

   “可是我还没想出第三部小说被完成的可能哪。这部小说很麻烦,因为我要写的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一个不存在的人?”

   “是的。谁也看不到他,人们可以跟他交谈,甚至同他吵架,但是他实际上并不存在。他没有身体,他的思想寄存于空气中,他的愿望从大地里产生,他的意志体现在虚无里。他周围的人每天跟他打交道,可是当他们谈论起他时,却没有人知道这是在说谁。”

   “可是你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人呢?这简直是自找苦吃!”

   “确实如此。”他伤心地说,“可正是这个人让我回不了家。前面两部小说我已经差不多完成了,可是这一部却根本无从动笔。我该如何去证明这个不存在的人存在?或者我将怎样在生活中制造这样一个人?就算是有大批人愿意充当这一角色也行不通,因为他们都是存在的,他们那多余的躯体和属性使他们扮演不了这个角色。”

   “要不,找一个人来,让他穿上隐身衣怎么样?”我以为自己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不行。”他马上否决了。“隐形并非不存在。我的那个人物不仅看不到,甚至连摸都摸不着。再说,到时候,警察把他身上的隐身衣一脱,我不是不能自圆其说了吗?”

   我一下子泄了气,这个卡先生真是喜欢跟自己过不去。他在给自己出着一道又一道难题,他似乎存心让自己回不了家。我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下喃喃自语:“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突然,我似乎看到了一道火花:“那么,不存在是不是表示不存在呢?”

   “废话!”他气恼地说。

   “你看,不存在的人,本来就是指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的人。你所有的描写都是为了指出这个人根本不存在,而叫大家不要上当,以为他存在。难道你在撒谎吗?并非。因为这个人本来就不存在。而法官若想定你的罪,他必须满世界地搜寻这个不存在的人。只有找到不存在的人,证明他其实是存在的,他们才可以拿你问罪。而事实上,他们根本找不到,哪怕等他们找到两眼昏花,头发全白还是找不到,因为本来就不存在嘛。就算他想随便拉一个人来,证明这个人就是那个不存在的人,他也说不过去,因为他们找来的这个人之所以能让大家看到,正是因为他存在。所以写一个不存在的人根本就不算虚构,也用不着在实现中存在。法律只规定不能把不存在的东西写成存在,把存在的东西写成不存在,却没有规定不允许把不存在的东西写成不存在,就像法律不会禁止人们把存在的东西写成存在一样。”

   这一下,他恍然大悟:“对啊!怪不得我总觉得这矛盾无法化解,原来,这里面根本没有矛盾,那又怎么化解嘛。”

   我洋洋自得,建议他去买一瓶香槟来庆祝一下。可是他马上又陷入了新的困难。他说:“可是,我在小说中将写到人们跟这个不存在的人打过交道啊。那么是不是说,这些人觉得这个不存在的人其实存在呢?有谁愿意承认这一点呢?到哪里去找这些见证者呢?这些人是否对我不利呢?”

   “其实不然,”我仔细地分析道。“这些人跟一个不存在的人打交道,并不是说明他们觉得这个不存在的人存在,相反正好证明了他们觉得这个不存在的人不存在。如果他们想感觉到这个人存在,那么他们干嘛要去跟一个不存在的人打交道呢?因为感觉一个的存在很简单,只需要跟一个存在的人打交道就可以了啊。同样,因为他们想感觉到一个人不存在,所以他们才跟一个不存在的人交往起来。至于,这些见证者嘛,我帮你解决。我有很多好朋友,都是军人,他们刚好在同一个部队,他们的生活很无聊,经常埋怨: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存在,但又说不出是什么。我想,他们肯定乐意承认自己跟一个不存在的人打过交道。但是,法官们若想让他们说出这个不存在的人其实存在,那才没门呢!”

   “好啊!”他说。“请你把这些士兵介绍给我认识吧。不过,难道这个故事要发生在军队里吗?”

   “有什么不妥吗?”

   “实话告诉你吧,我本来还想给不存在的骑士——既然是在军队,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一名骑士——安排一段微妙的爱情的,可是,在军队里,往往连女人都没有。”

   “谁说没有!”我一听,倒乐了。“说来真巧!我认识一位女孩子也正好在这支部队里,她以前当过修女,平时喜欢写些诗词歌赋,心地纯洁而感情细腻,其实她内心里又十分矛盾,因为在现实中往往找不到她所向往的爱情。她前些天还跟我唠叨这个呢,说什么她真正爱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并不存在。我想把我们这位不存在的骑士介绍给她,她一定喜欢!”

   我的这番话终于令他彻底地抛弃了一切顾虑。他下定决心去写这部奇特的小说了。他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忧郁的表情荡然无存。他轻快地站了起来,似乎准备奔跑,我知道他是急于回到家里,就着柔和的灯光,在铺开的稿纸上写下他内心的故事。

   但是他看着我还坐在那里,又不忍心把我一个人留下来。

   其实,我也正准备站起来呢!

   他关心地问我:“那么你呢?你还是继续写那些石头、砖块和树木吗?”

   “不!”我同他紧紧地拥抱,“我要写人!我现在就回去把我心里的那些故事写下来,明天我就找朋友们来上演这些故事。”

   “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同我告别时,他大声地这样喊道。

   2005。11。6-7 毕节

  注:1,卡夫卡:“生活是指永远生活在生活中。”

   2,《人群中的人》,爱伦.坡的短篇名作。描写一个混在人群中随波遂流,没有目的的老人。

   3,这六句对白引自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阿拉比》。

   4,引用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第一章。小标题为《城市与欲望之一》的一则。

   5,金斯堡的短诗《泪水》里写道:“我每时每刻都在哭泣。”

   6,卡尔维诺短篇《儿子的怨恨》情节。

   7,见卡尔维诺《宇宙奇趣》系列短篇中之《一切于一点》。

   8,卡尔维诺寓言《黑羊》。

   9,卡尔维诺短篇《阿根廷蚂蚁》。

   10,《命运交叉的城堡》,卡尔维诺的知名作品。

   11,三个长篇指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三部曲:《被分成两半的子爵》,《攀援在树上的男爵》和《不存在的骑士》。

标签: 短篇寓言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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