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里奥.科塔萨尔的《动物寓言集》
在朝阳公园的单向街书店里看到一本封面为海蓝色的《动物寓言集》,只有118页厚,薄薄的,可以用两个手指夹住它,如同夹住一片枝头飘落的树叶,或者如赌徒捏在指间当做飞镖的纸牌。
真好,150页之内(多么苗条),经典(由时间过滤打磨,已经是纯粹的了),个性独特(灵魂的镜面那么光洁),文字的外表或者妖娆,或者质朴(形式的变化有什么要紧,虽然,形式有时候就是本质,但你不要来干扰我),本质则是那么小心翼翼的真诚,那种活生生的迷人趣味不是因为举手投足间表达出来的做派,而是发自内心的本性使然。我所中意地坐在地铁里阅读的书籍的样子,正是这样的面目。外一个原因是,写作植物王国的时候,自然而然充斥心中草木本性里的那种空灵、轻淡、细微的神采,久而久之,有些枯萎下去的征兆,因此,在日常阅读中,好像是内心有个声音在呼唤,要求着要去靠近热情、靠近汗渍、靠近欲念。因此会喜欢一些包含动物的主题,比如布封的《动物素描》,库切的《动物的生命》,再有,就是拿在手里的这本《动物寓言集》了。
《动物寓言集》是个短篇小说集,由不算短的8篇短篇小说构成。从四惠东站到建国门站,我读完了第一篇《被占的宅子》。地铁里的光线在不同的心境里时常会有不同的感觉,有些时候是悬停的,如同聚光灯在你地头顶照着;有时候如同一个黑夜站在楼顶的罪犯,直升机无声的晃眼的光直戳到你地心里来。我不知道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说得这句话是不是就是针对《被占得宅子》而言,他说:“我翻开《动物寓言集》的第一页就意识到,科塔萨尔就是我未来想要成为的那种作家。”
从建国门站到西单站,差不多不由自主地读完了《给巴黎一位小姐的信》和《远方的女人》,优雅的,细腻的,通过文字,能够感觉到一个人的呼吸,甜甜的,熟悉的味道……不知不觉中被吸引。仿佛看到了意识的浮雕。这和古典小说和现实主义的小说中呈现生活细节的浮雕感来自不同的维度。《给巴黎一位小姐的信》写的是一个暂住在朋友空房子里的男人,每日吐出一只毛绒绒的兔子的故事,这些吐出的兔子,就像是这个男人把藏在内心深处隐秘的自我一个个吐出来。兔子损坏着世界的同时,不断向惶恐不安的男人表达它们如孩子依赖父母般的依恋之情。这个男人在遭遇这样的生命奇遇,最终以即将离开朋友家的黎明前自杀了事,成了他无法面对现实的最好解脱。《远方的女人》写的是一个女人追寻自己幻影的没有结果的倾诉。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好像没有任何支点,然后,读的时候,如果你足够认真,你便开始随作者一起坠入……坠入意识的深河。
关于批判意味浓厚的《公共汽车》,和在地铁里是几乎难以读懂的《剧烈头痛》,我却在另一天坐地铁的时候将它们读完了。锐利的科塔萨尔,一生没有妥协过的科塔萨尔。
之后有一天晚上,在地铁里,不是坐着,而是站着,空荡荡的地铁在夜晚的疾驰徐停如同一种茫然的钟摆的节奏。读描述变态美女诡异人生的《奸诈的女人》,在这样的地铁阴影里读来让人毛骨悚然,好像有那么一个脸色苍白、心理扭曲的曼妙女子,会在某个停靠的站台,带着僵硬冰冷地微笑,手捧一盒自制的杏仁点心,满含无法懂得的深切爱意,向你缓缓走来。那天,从四惠东站口出来,噢,终于可以长长出口气。而《动物寓言集》就安静的躺在包中里,如同一个敞开的容器,收藏了我对《奸诈的女人》这篇短篇小说的厌恶之情(这反而增加了我对科塔萨尔的好感)。
有几天时间,当地铁里白色安静的光线如同茧丝一样包裹着我的意识驰向它要抵达的最后终点时,对着冷漠灯光的流逝,会在嘴里念叨“塞丽娜……塞丽娜……”科塔萨尔让那个在《天堂之门》中死去的迷人舞女回到她活着时不能回到的天堂。多么奇怪的精神的烟雾。不管是印度的舞娘,布宜诺斯艾里斯夜晚灯光下的酒吧女,还是好莱坞尖叫呼喊声里被烟雾缭绕的钢管女郎,没有什么人能够比科塔萨尔笔下的舞女塞丽娜更本质,更纯粹阐释那种颓废和放任的自由当做空气的奇特人物了。如同魅影的塞丽娜,带着火枪一样挑起的眼神,在男人呼吸粗重的节奏的河流上展开滑板高手一样迷人的腰肢,并让闪着银白光泽的粟色头发在烂醉如泥的光里旋转。她的没有归宿的悬停着的生命,带着永不消退的速朽气息,对觥筹交错中谎言艺术的陶醉——对,她不是塞丽娜,而是男人们在生命的夜晚不断追求,却永难得到的狂野的阴影。有一个评论家说:塞丽娜是女人甩掉道德包袱自由活着的另一个化身,是撞在男人隐秘心头的一头小兽。
胡里奥.科塔萨尔,你藏在动物群像的那群怪兽,在地铁的铁皮盒子里,从我身边肆意狂奔。诡异的,没有一个是真实存在的,这些动物,它们无时无刻不在生命深处啃齿着什么?光影离散,地铁到站了,但旅程没有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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