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故事:“双梦记”
王吉安
这是博尔赫斯讲的一个故事。博尔赫斯,这个睿智的阿根廷老人,双目失明的国立图书馆馆长,在布宜诺斯艾里斯,坐拥书城。他的知识像图书馆一样渊博,他的文字像数学一样简洁,他的小说世界却像迷宫一样深不可测。他是一个讲故事的圣手,“作家中的作家”,而他的故事,不是源于现实生活,而是源于书本,或者源于冥想。他相信“写小说和造迷宫是一回事”,他在冥想中构筑着《小径分岔的花园》那样让人着迷、又让人晕眩的小说。不过我要说的这个故事却言简意赅,珠圆玉润。博尔赫斯一生没有写过长篇小说,他说长篇小说的情节结构是一条直线,而短篇小说的起点就是终点,首尾相应,一气呵成。也就是说,短篇小说的结构是圆形。他说圆形是最美的图形。这个故事叫《双梦记》:
开罗有个家资巨万的人,他仗义疏财,散尽了家产,过着十分清苦的生活。有一天他做了个梦,梦见一个衣服湿透的人从嘴巴里掏出一枚金币,对他说:“你的好运在波斯的伊斯法罕,去找吧。”他醒来就踏上了征途,经过很多磨难,他到达了伊斯法罕,在清真寺过夜,一伙强盗抢劫后路过清真寺,翻过墙逃跑了,巡夜队长搜查寺院,逮捕了开罗来的人。对他严刑拷打,队长问他:“你是谁,从哪里来?”那人说:“我来自开罗,我叫穆罕默德•艾尔•马格莱比。神托梦给我叫我来这里寻找好运。可是我到了这里,发现等待我的好运却是你劈头盖脸给我的一顿毒打。”队长笑得大牙都露出来了,说:“年轻人,我三次梦见开罗城的一所房子,房子后面有个日晷,日晷后面有棵无花果树,无花果树后面有个喷泉,喷泉底下埋藏着宝藏。我根本就不相信那个乱梦,而你这个傻瓜居然相信一个梦,跑了这么多城市。别在让我在这里见到你,拿几个钱币走吧。”
那个人回到自己家,在自己的院子的喷泉下面(就是队长梦见的地方)挖出了宝藏。
故事好像一个寓言,寓意是什么?关于寻找?关于心灵?关于梦想?博尔赫斯自己说,是关于神寓。作家可以有哲学,而我以为,作家最好不要在自己的作品中过度地讲什么哲学,作家的任务,只是把故事讲好。
还是这个故事,巴西作家科埃略又讲了一遍。不过科埃略用的篇幅大一些,是一部中篇小说。科埃略的这部书,我买过两本,一本译名是《炼金术士》,另一本译名是《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其实关于这个“双梦记”的故事,我最早是从科埃略的书中读到的,然后我向我的学生推荐。现在这两本书一本送人了,另一本书躺在我的堆积如山的纷乱的书房中的某一个角落,我找不到它。
在科埃略的讲述中,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牧羊少年,他的故事则曲折和丰富:
西班牙少年圣地亚哥(这个名字好熟悉,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中的那个孤独的老英雄也叫圣地亚哥),曾经有过梦想,他的梦想就是离开家外出旅行。而他也确实做到了,他成为了安达鲁西亚的一个牧羊人,赶着他的羊,在草原上肆意游荡,踏遍了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当他在达成了自己的梦想之后,那曾经驱动他离开家走向草原的冲动和激情却没了影踪,牧羊人的一切技能他都已经熟识,他已经安于做一个牧羊人,不想去改变它。这时,他开始反复做一个梦,他梦见,一个精灵告诉他,有一份宝藏在埃及的金字塔前等着他。这个梦不断地干扰着他,就像当初那个想离开家去看世界的愿望一样,使他无法安于现状。一个解梦的吉普赛妇人,更重要的是撒冷之王,告诉他,人应该去追寻自己的天命:“那就是你一直想去做的事。每个人,在他们年轻的时候,都知道自己的天命。”于是,他按照心灵的召唤,去追寻他所梦见过两次的金字塔附近的宝藏。牧羊少年从西班牙最南端渡海出发,到非洲,开始了他的寻宝之旅,也是奇幻之旅、探险之旅。
下面的故事有点像唐僧“西游记”,故事的讲法就像“中国盒子”,大故事中套着小故事。在北非摩洛哥,他被小偷掠走钱财;他学会了阿拉伯文;他遇到了一位永远幸福地怀抱着朝圣麦加的梦想的水晶商人,少年为水晶商人创造性地工作了十一个月又九天,得到了一笔钱;他加入了横越撒哈拉大沙漠的商队,碰到了一位一心求教炼金术士的英国人。他们找到了沙漠里的炼金术士,一个真正的点石成金的炼金家,和宇宙语言的通晓者。在绿洲,少年遇见汲水少女法蒂玛,一见钟情。而炼金术士教导他体味“天地之心”:“倾听你的心。它了解所有的事,因为它源自天地之心,而且它总有一天将会回归天地之心。”炼金术士让他重新踏上寻宝之途,继续追逐自己的梦想。途中,他们被军队所掳,炼金术士以少年的钱财为他赢得三天的时间,少年在与沙漠、风与太阳的对话中,接触了天地之心,也如愿脱身。少年说:“当我真心在追寻着我的梦想时,每一天都是缤纷的,因为我知道每一个小时都是在实现梦想的一部分。当我真实地在追寻着梦想时,一路上我都会发现从未想象过的东西,如果当初我没有勇气去尝试看来几乎不可能的事,如今我就还只是个牧羊人而已。”
终于,少年历经艰险,来到了曾经梦到过的金字塔前。在圆月的光芒和沙漠的白色映照下,耸立着的埃及金字塔庄严而壮丽。他哭泣起来,泪水滴落之处有一只金龟子在爬行。心灵告诉他,在这里挖掘。他不断地挖掘,受了伤,开始疲惫。他没有找到什么宝藏。一伙强盗来了,收走了他身上的一块金子,殴打他,拷问他,少年说,我在这里寻找一笔财宝,这是两次同样的梦境告诉我的。强盗头领说,“两年前,就是在你现在呆着的地方,我也两次做了同一个梦,梦见我应该到西班牙的原野上去,寻找一座倒塌的教堂,牧羊人经常带着他们的羊群在那里过夜,圣器室生长着一棵桑树,如果我从这棵桑树的根部挖下去,就会找到一批埋藏着的财宝。可是我并不愚蠢,不会仅仅因为一个作过两次的梦而穿越一座沙漠。”说完他就离去了。孩子听完,如雷轰顶,扑通跪倒在金字塔下,仰望苍天,泪流满面:天意啊!他重返他的西班牙草原,在他的家乡的教堂的桑树下,他发现了财宝。
与博尔赫斯只为少数人写作不同的是,保罗•科埃略是一位畅销书作家,这本《炼金术士》称得上是一本世界畅销书,据说,迄今为止,在世界各国已售出上千万册。科埃略并没有给我们提供一个对当今复杂现实的态度,没有显现作家的独立精神,也没有文学形式上的贡献。但评论家把这本书誉作是一部影响读者心灵一辈子的现代经典。这本书把童话、探险故事、成长小说和寓言结合在了一起,描绘了人类寻找完美梦想的旅途。
再一次讲这样一个故事的,是一名叫高行健的法籍华裔作家,他以一部《灵山》让中国人首次触及到了诺贝尔文学奖。这个高行健,八十年代的时候,在国内,以创作先锋戏剧和意识流小说著称,我读过他的小说《一个鸽子叫红唇》,我知道,是他比较早地尝试了意识流的手法。他有一本小书,我记得是《现代小说创作技巧》,介绍了一些现代派创作理论。八十年代中期,他成为了一个异见分子,跑到了法国。2000年,高行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是第一个获得该奖项的华人作家,但是他的得奖在中国大陆引起争议,文坛上一般不愿意提及此事。说实话,这部《灵山》,我没有读完,他的文笔在中国作家中不算一流,这个故事他也讲得太晦涩,并且,空洞。
高行健的这个故事是一部长篇,博尔赫斯说过,长篇小说的结构是条直线。《灵山》的情节结构就是这样,从起点到终点,但终点是指向虚无,不是像前两个故事那样是一个闭合的圆形。故事的主题仍然是关于寻找,但不是关于寻宝,是说一个人去寻找传说中的灵山。灵山,象征心灵,或人的本性与灵性。他千辛万苦,跋山涉水,但最终却没有能够成功,他没有找到,于是,他便产生了怀疑, “人生的目标其实是虚无的”,没意义的,他开始堕落,追逐女人,在女人身上及时行乐。
西方对这个故事的评论是,人需要精神上的寄托,而一切属人的东西都无法填补人精神上的这个深穴,当人在寻找的过程中疲惫,懈怠,怀疑的时候,就可能推开灵性的引导,而任由本性的堕落!哈哈,高作家跑到法国,果然是把存在主义又咀嚼了一遍!他把人生的意义来了个完全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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