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诗十四首
通用的悼词
悼念你们,被屠杀的动物和将要被屠杀的动物,今天的寂静是屠杀前的寂静,
充满杀机
悼念你们,处以极刑的人、坐牢的人和病死在监狱里的人,国家机器吐出的
碎屑,为了秩序,你们的生命已经献出,可是仍将献出
悼念你们,误入路面的蚯蚓,你们由十世修成,为一次报恩而来,在公路上
留下大约两厘米长度的痕迹;而成群的鼠类和蛇类的尸体,被一些人抛上
马路,再被南来北往的车轮碾碎、碎成粉尘,随风飘逝
悼念你们:疫区被扑灭深埋的动物,愿你们的灵魂在某个地方得到安顿
悼念你们,被砍伐的树木、即将被砍伐的树木及其子孙,你们众多而且美丽,
遍布每一块大陆,可是除了年轮的秘密记录,没有历史
悼念你们,天下恶行和善行,神的语言,诗歌只是你们的某种形态
悼念你们,所有美好的事物和善的事物,从北美州到南美洲,从大洋洲星罗
棋布的群岛,到非州的丛林,从北半球积雪皑皑的冰峰,到南极洲隆起的
冰冒,从大陆的高山和丛林,到阴冷、深邃、充满巨大张力的海洋内部,
你们一刻不停地消失;我们的罪,经由文化的辩护得到宽恕
悼念你们,因人类的存在提前离去的事物,你们美好,可是你们提前离去:
不是被生活的过程消耗,就是被迫离开,如同畏惧
食物链
而这是可耻的;反对者并没有把自己放置在火焰可以反复咬啮的地方
而这是可耻的;反对者反对一切,可是并没有反对到粮食和生育,反而从中深深受益
反对者自私而且怯懦;后来反对到自己,却不能反对到基因,一直反对到它的要素
或者攀升到佛的高度,达到对人本身的否定,而这是可耻的
反对者都是好人,却不是好的铁匠,空有铁锤,却不能把这链打碎,而这是可耻的
反对者淫荡和放肆,披戴着这链跳舞,整夜都发出嘎啷嘎啷的声响
而这是可耻的。“让我们只吃青草、只喝生水吧。让我们从此素食,或者连青草也不吃吧
在佛祖涅磐以后,让我们重启慈悲的进程。嗜血的生活使我们羞耻
让众生平等;从现在起,让众生摆脱进食、在家里活到老死吧。让众生的合唱
充满宇宙胸腔的每一处空间,在那里、我们的心灵之中久久回荡吧
让我们不再仰仗食物链得到生存。老虎、狼、鳄鱼、食肉的猛禽,还有我们
让我们不再杀生;不再以植物的果实和动物的数量作为财富的指标吧
让我们不再分食动物身体,从中挖掘到更多幸福和快乐;不再屠杀
不再役使牛马;不再以披戴动物的皮毛为尊和为美;如果难以做到
让我们回天再造,或者从此变丑吧。世界需要和谐与安详;让我们信佛吧”
每一环都沾满了弱者鲜血,又被弱者的冤魂缠绕。钢质的罪恶的锁链
在你繁琐和重叠的内部没有欢乐,每一层都堆满了白骨。我们都是反对者
却不能将反对进行到底,一直反对到基因,最终上升到佛的高度
而这是可耻的;尽管宇宙能量有限,所有的能量都必须由更高层级的生物全部取走
瓢虫——丈八沟纪事
在丈八沟陕西国宾馆的标准间里,我看见一只瓢虫。完美的瓢虫
背上的图案清晰、美丽,像是背着一些花,又仿佛奇怪的星座,标志着某些神秘的含义
它体积很小,几乎可以忽略。生命的火穿过几百万年的黑暗,传递到今天
我被感动。不知道它为了什么、又是如何来到这里。它缓慢爬行,越过织物的一处绉折
以便抵达窗帘更靠前的某个位置,那里刚好有一柱光投射进来
也许我该有所行动;事实上我能够行动。一个略有责任感的人,一个诗歌的写作者
无论如何,不能把一只瓢虫单独留在这里。我知道,我一旦离开房间
立马会有人进来清理弄乱的陈设。这时候通常十分危险。服务小姐的手
会及于房间的很多部位,对于任何一只瓢虫,每一个动作都是致命的
即使幸存下来,也难保不被饿死。我看不出这里有一只瓢虫生存必不可少的食物
更没有欢乐。我让它停在手上,走出房间。外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
我穿过它。后来乘电梯向下,与一伙陌生人一起来到一楼,那里是宾馆大堂
有人在握手、寒喧,有人和总台交涉,有人坐在沙发上愉快地交谈,旁若无人
有人进来,带进一股冷风。外面,大雪为丈八沟披上了厚厚的银装,瓢虫家族,音讯杳然
十三朝故都,每一块残砖断瓦之下的空间,都可以供一只瓢虫安家落户
越过围墙,关中平原辽阔的原野一望无际,任何一株树的根部,都可以供一只瓢虫
建筑宫殿,在那里称王、行令嫁女。那里有阳光、空气和水,为生命必需
可是,我仍然感到失望。安顿在哪里都是死:不是冻死,就是被匆忙的脚步踩死
世界大门紧闭;对于众生,世界永远是拒绝的姿态。生命完全多余
我是一个怀揣瓢虫到处游走的人,我是一个怀揣瓢虫走到屋外的人。我怀揣着一只瓢虫看雪
我是一个从屋外回到宾馆、再走到屋外、依然犹疑不定的人,我是一个软弱的人
我是一个心情悲凉的人和一个感到揪心的人。我不能营救一只误入宾馆的瓢虫
也不能普救众生。许多生灵比一只误入宾馆的瓢虫处境更惨。雪纷纷扬扬
有些落在水里。建筑物之间的一些地带,雪越堆越厚,一些车停在那里
棕榈树像一座座宝塔;一些高大的树把厚重的积雪别在腰里。天空迷茫。人们踏雪、拍照
事实上已经有漂亮女士在那里踏雪,嘻嘻哈哈。我站了一小会儿,看看天
最后,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餐厅大门外面那只深绿色的带尖顶的垃圾筒
关于两性。神说:
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呵护你们了,从此你们只能自己呵护
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疼爱你们了,从此你们只能自己疼爱,虽然我对你们依旧疼爱
你们已经成年;我不能再教给你们走路的方法,从此你们只能自己上路
你们已经被我一分为二;从今天起,我把手杖收走,从此你们只能互为手杖
你们分裂;我已经用一把斧头把你们的身体劈成了两半(这事发生在什么时间
谁看见过那把斧头;由谁主谋、由谁经办;如果是神,是两个神,还是一个独一的神
在劈开以后,是否经过了必要的修复,流过多少鲜血;是不是曾经感到疼痛
已经劈开,为什么看起来却相当完整)(我确信这一事件发生在某个黑夜
曾经使世界的进程暂时中止。这很偶然;神从这一刻起正式抛弃人类
我和我的诗歌,只不过是这一事件的某种后果,整个过程被偶然主宰)
我的意思是,让生活复杂起来多彩起来轻松起来灵动起来;你们的种族应当延续
我的意思是,必须给你们提供自我复制的方法,既廉价又高效,且必得是愉快的
我的意思是,让两性的内容从此充满小说和诗歌,也充斥你们的梦境和思维
让你们的思维从此以两性为中心,最后以弗罗伊德的名义得到某种呈现
我的意思是,让你们组织家庭;而我退居幕后;我必须淡出、淡至没有
从此我将不再占据舞台的前台,你们将被性的引力拉紧,自成中心,像一个个小宇宙
我的意思是,你们的数量越来越多,但组织必须是严密的,有序的
从此你们只能自己相互识别,且只能自己抚摸,没有别人过来抚摸
我的意思是,你们不可能消除仇恨,但更多的时候,却很容易就发现对方,且相互需要
与马有关
我寻找一匹马;我好想抱着一匹马的头颅哭泣
我拥抱美女,也拥抱一匹马的头颅
我拥抱一棵树、一头老牛的头颅
也拥抱一匹拉胶皮车的马的头颅
先前,一个哲学家看见一个农民在街上打马
曾经抱住这马的头颅哭泣
大地空空如也,只有道路横冲直撞
一些奔驰的车辆从远处经过
它们并不在这里停留,卸载。只是路过
没有马和它的胶皮车,尽管
我为它们准备了清水、干草和兄弟的心情
我不是哲学家,可是我准备暂时放下心爱的诗歌
抱着这一匹马的头颅哭泣
有很多年轻的牡马被人阉割
有很多老马从生活中退出
人们将它们的肉宰割、分食,将它们的骨头磨粉
从海子诗歌里走出来的马匹
在一片建筑物的暗影里,我看见了一匹马的雕塑
悲伤和愤怒无以言表
白衣人
我常常看见一些人身穿白衣在漆黑的夜里行走
即使不是为了出出风头
那也是最刺激人的眼球
白衣人使陕南大地的夜色加重
白衣人仅仅是为了反对黑夜才这么做
这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和有思想的人
全部的思想都被它装进了白色
白色将思想包裹。这时候,白色成为一种语言
白色越重,思想的质量也越大
白色是轻的,浮在表面的,但却尖锐
一旦面对白色,黑色就很受伤
不要以为穿白衣在夜里行走的人只是为了表示仇恨
有时恰恰是为了讨好才这么做
在一面墙一样的单调的黑色里,一个穿白衣的人
突然出现,然后又悄然远逝
这时候看起来更像是某种神秘的信号
绝对存在,但含义不明
未动员的财富
未动员的财富在黑暗里沉睡
盲目的能量,向远方铺开白银的物质
我必须在这里弄出动静。在诗歌成名之先
我必须以惊世一击,抢先在你们中间成名
在此以前,你们不过是一种沉睡的能量
在此以前,你们窃窃私语,可是并不走近,像一群叽叽喳喳的中学女生
在此以前,你们心虚,并且是畏惧的
只是在那里东张西望、探头探脑,偶尔朝这边张望
有关财富的消息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更早
处女的身体,如此完美白璧无瑕
所谓原罪,很可能完全出自虚构
在这个世界,只有你们是最急切的
你们急切地要求找到知音、要求被某个盲目的意志据有
就像是一个奴隶急于找到主人
我能不能进行一次成功的动员
我看见未动员的财富有很多很多,在时代的远方堆积
它们刚刚从梦中惊醒,睁开惺忪的眼睛
在此以前,完全盲目
我是一个习惯于倒退的人
门在关闭。无数重门依次关闭
我们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细看,门已经被关闭
在关闭的一瞬间,传出嘭嘭的声响
我是一个以屁股面向未来的人
五十年来,我一直在倒退,以至常常退无可退
我走到东方,东方的门关闭
我走到西方,西方的门关闭
我走到南方,南方的门关闭
我走到北方,北方的门关闭
我哪里都不去,门就在我眼前关闭
我是一个倒退者和一个被拒绝者
我被关闭的门逼向墙角
我不知道关门的是什么人、长着什么模样
不问原因和结果,很多东西都还没有思考和回味
他们只是关起来,又关起来
火 车
一列火车经过的声音
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这列火车是第几次经过,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一列老从诗人梦中经过的火车
它从凌晨经过,也从一个诗人的梦中经过
它从梦中经过的时候,梦就醒了
这时候它一定是开着前灯的吧
明亮的独眼的光穿过黑暗
照见平原上沉睡的村庄
这时候除了一个诗人醒来
一定还有别人醒来,却产生不同的心情
这列火车,有时候像是一列火车
但有时候极像是三列火车
三列火车,一个咬住一个的尾巴,相互追赶
它的声音很大,也很柔和,低低的叫
无数的钢轮从铁轨上碾过
像是打着云板,又好像是敲着沙锤
它好像是很有一点陶醉的
经过城市的时候鸣响汽笛
汽笛有些荒凉,呜呜的,有时长些,有时短些
像是在跟什么人打着暗号
我确信它一定不是一列运煤的火车
很可能是一列客车,灯火通明
里面的人各不相识、昏昏欲睡
他们相信这一列火车的忠诚和睿智
相信它一定能把自己拉到中国某地,而不是恰恰相反
我确信它不是一列十八年前的火车
一列十八年前的火车,已经开走十八年之久
在它经过的时候天色正暗
是零点四十分吧,那时我的儿子刚刚出生
鬼故事
一个平常的村庄在河湾里
这样的村庄在河两岸的很多部位都有
有一天季季说他见了鬼
鬼穿着鲜艳的衣裳打着火把,夜色越黑,火把越亮
后来那里就成了一个鬼地方
打枪的苏永杰也说见了鬼
鬼都是村里死了的人,与一些陈年旧事纠缠在一起
也有外地的鬼们来到这里
那里经常能听见鬼们说话
有时争吵,间或大笑,有男有女
伯父的说法却恰恰相反
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在沙滩上
与一个水鬼摔跤,最后打成了平手
他说他原本是要把鬼彻底打垮的
最后给了水鬼一个很大的面子
他说,鬼都从水里出来,湿淋淋的
有很多鬼就住在水里
人总是很小很小,鬼却总是很大很大
大得就像一柱黑烟,一个劲地向天空的高处扭动
有一天我也撒了一次谎
忽然对小伙伴们说,我看见了鬼
有两个鬼相互抱着头颅,十分悲伤
像两个友情很深的人
一块石头
如果我说,一块石头里藏着整个世界,你们是否感到惊奇
如果我说,一块石头里正在刮风、下雨,你们是否会哈哈大笑
如果我说,一块石头里坐着一个上帝,而另一个,正坐在宇宙的
外面向这块石头俯瞰,你们是否会矢口否认
如果我说,一块石头里有火,你们也许会表示认同,但是也可能
一定要当场试验
如果我说,一块石头里面全是黑暗,你们是否感到十分诧异
如果我说,一块石头可以刻下一部《红楼梦》,你们是否听到过
这样的报道
后来我说,一块石头里藏着人的像和马的像和一头大象的像,
你们的表情立刻生动起来
后来我又说,这一块石头很可能来自天空,包含着一颗宝石,
你们立刻想起了一部叫《疯狂石头》的电影
但如果我说,一块石头就是一块石头,此外什么也不是,很可
能同样正确
一座内部有光的大房子在原野上
一座内部有光的大房子在原野上
十一层高的教学楼,每一个窗户都把光投向夜空
也投向我。宁静、柔和的光芒
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恍如隔世
不为我存在,却鼓舞我、启示我,给我力量
不是天堂,却拥有天堂的结构
天堂啊,我不知道世上究竟有没有天堂
如果有,它的背景黑暗
如果有,它的内心,很可能仅仅由强光构成
天堂啊,你很可能就在人间,正如地狱
而旅者却总是与你失之交臂
宫 殿
此地,重门紧闭,适合睡眠
宫殿之外还是宫殿,后宫的后面还是后宫
在两堵红墙之间的狭长地带
七匹马穿过后是永久的寂静
风吹起帷幕吹开门,照见一个老太监
太监的脸,蜡黄
此地,皇帝你可要居住一生
你是皇帝呀,你怎么能离开国家,到遥远的南方
南方凶险;你怎么能离开你的人民
人民无语,已历七世
人民的言语,低沉如同呜咽
地球:即兴的短章
我因为爱你才离开你,从天空的高处看你
我因为惊骇所以哑口无语(不会再有机会了
我须得十二分的小心,不使这纯净和透明
由于我的某一个不洁的念头而遭到损害
我须得十分、十分地轻,以防你所包含的蓝色宝石之液
因我手指的某个过激的动作破壳而出)
万物皆由神创:被放牧的、淡蓝的、失重的水晶之球
家园之美,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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