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寓言
包兴桐
后来,他和她才知道,很久以来,他们把同一本书放在各自的床头,一直到有一天这两本书放在了一起。那是本小册子,书里讲了七个小故事,他们都非常熟悉。
——引题
1/另一半
造物主觉得天地是好的,于是,这个世界就有了天和地;造物主觉得光明是好的,于是这个世界就有了白天和黑夜;造物主觉得花鸟草虫是好的,于是这个世界便有了动物和植物……第七天,他觉得这个世界已经非常完美了,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是好的,再说,他也累了,他需要休息,他觉得休息是好的,于是,他来到他造的湖边,走到湖边那片碧绿的开满各色各样小花的草地上。
湖水非常清澈。水深的地方,清得发蓝发紫;湖边水浅的地方,清得像一面镜子,浅水里的游鱼细石,历历可见。突然,他发现水里倒映着蓝天白云外,还有一个影子。他知道,那是他自己的影子。他端详了一会,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是最好的。于是,在他决定休息的这一天,在他觉得这个世界已经什么也不缺、已经非常完美的时候,他决定按自己的影子造出人。他拿着藤条抽打着水面,他那个大大的影子碎了,碎成了许许多多个影子——每一朵水花里都有他的一个小影子,然后,这些影子跳到到湖边碧绿的开着各色小花的草地上,他们像极了他,甚至作派也像:像他一样望着湖里的蓝天白云和他们自己的影子。
造物主事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错的事啊。不管是对于这个已经非常完美的世界还是对他自己来说,人都是多余的。人是他永远放不下的十字架。
他看到他造的这些人就那么看着湖里自己的影子,每个人似乎都想跳到水里拥抱自己影子。他看到他们脸上和眼里出现一些像天上的云彩一样变幻不定的东西,一种让他看了揪心的东西。他们不像其它动物一样,去树林里捕食、在草地上打滚或追着一只蝴蝶玩耍。他们就那么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不去捕食不去打滚也不去嬉戏,他们就这么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然后在脸上和眼里升起片片变幻不定的云彩。有些体质弱的,看着看着,就“扑通”一声栽到水里,和自己的影子一起沉到水底。
造物主明白了,他们也像自己一样,一定以为他们那水里的影子才是最好的。他开始对这个休息天感到不快,他不能看着自己的造物一个一个都栽到水里。后来,他想到一个办法,或者说一个游戏。他把他们每一个人分成两半。他把其中的一半叫“凹”,另一半叫“凸”。这样,“凹” 就是“凸”的影子, “凸” 也是“凹”的影子。果然,他们——凹和凸——开始离开湖边,在草地上追逐着,寻找着自己的另一半,寻找着自己的影子。他们在欢快地玩着造物主交给他们的游戏。他们的脸上和眼里开始不断反射着太阳的光辉。看着他们像许多其它造物一样追逐着,奔跑着,惊叫着,打滚着,造物主又一次为自己伟大的创造力感到骄傲。
他返回湖边,他又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返回的这一段距离让他明白了,他也想念自己影子。看着水里的影子,他感觉到自己脸上和眼里也升起那些变幻不定的云彩。他想,自己这一定是受到那些人的影响了。但是,作为游戏的创造者,作为造物主,他不能玩自己创造的游戏,或者说,对于一个知道那是一个游戏的人,游戏是没办法玩起来的,游戏的全部精神在于:信以为真。看着水里那像落叶一样单薄和浮荡的影子,他是不是有点羡慕那些自己创造的叫“凹”和“凸”人呢?他不敢肯定,似乎有那么一点——造物主是不能说谎的。他们在树林里,在草地上寻找着、追逐着、打滚着,他们脸上和眼里反射着太阳的光辉。
可是,当他回头的时候,他看到他们已经停止了游戏,他们三三两两或独自一个人坐在草地上或靠在树上,望着天上的云朵出神,脸上和眼里又升起了那些变幻不定的云彩,好像是天上的风云正倒映在他们的脸上和眼里。造物主知道,他们已经玩腻了,这个游戏对他们太简单了,他们已经对轻而易举就找到自己的那一半,自己的影子失去了兴趣。造物主不由得想:我这是怎么了,本来这一天我可以好好地休息,可是现在我却要为自己抓到头上的这些虱子继续工作、费尽心机。这个世界本来已经是一派完美、祥和、自足的景象,植物用它们的花朵和果实,动物们用它们的悠闲和嬉戏歌颂着他的造物之功。可是,现在,因为这些人,这些“凹” 和“凸”,让他感觉这个世界还不完美,他们脸上和眼里升起的那些变幻不定的云彩,让他感到惭愧。
当然,像所有伟大的家长一样,造物主并没有放弃对他这些问题子民的希望,他决定再为他们做点什么。面对着这群奇怪的造物,他的智慧和创造力受到严肃的挑战。但毫无疑问,这挑战也让他的智慧和创造力得到前所未有的激发。他决定增加游戏的难度,尽可能让他们耗其一生也玩不完这个游戏,找不到自己的那一半。他在每一个人这一半和另一半身上设置了一些相同的气味和化学物质,让他们一有机会相遇就认出自己的那一半。但,这还只是第一步,还是表面的东西。然后,他又在他们身上设置了一些最最本质的东西,这些东西是这一半和那一半的真正标志,但他把这些最本质的东西隐藏在最深处,他用许许多多相异成趣甚至是完全相反的东西把它们掩盖起来。最后,为了不至于让他们太失望,以至对这个游戏失去玩的兴趣,他又在他们身上设置一种具有生产性功能的东西,它们具备一定的生产和复制能力,如果他们有足够强烈的愿望和坚强的耐心,它们就会生产和复制出一些接近他们另一半的东西,他们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造物主为他们创造的另一半。所以,一个只要有足够的信心的人,他总可以找到自己的那一半——要么找到了那唯一的另一半,要么自己慢慢变成对方的另一半。
他的意思非常明显:他把人一分为二,我们这一生就是为了寻找属于我们的那一半,那唯一的一半。但要找到那真正的另一半,找到那个唯一并不容易。我们会被许多东西迷住了,以为那就是我们的另一半。可是,有一天,我们会发现,那只不过是一种假象,或者,只是一个复制出来的替代品。有时候,当我们已经和那真正的另一半相遇,我们也可能会擦肩而过。因为,那些最本质的东西藏在最深的某一个地方,它们表面上还覆盖着厚厚的伪装——那些相异成趣或完全相反的东西。
新的游戏开始了。造物主看到他们从草地上站了起来,从树林里走出来,他们把投向天空和云朵的目光投到了他们同类身上。他们开始寻找自己的那一半,寻找自己的影子。他们寻寻觅觅,他们有的和自己的影子擦肩而过,有的追上一个自己的假影子而兴奋不已……上帝在旁哑然失笑。这一回,他放心了,他知道,这个游戏,他们永远都玩不完,也永远不知疲倦,他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一定都会带着对这个游戏无限的迷恋和困惑。
他返回湖边,他承认,他想念自己的影子。有时候,他隐隐地感觉到,自己倾尽了全部智慧和创造力发明的这个游戏,对自己作为一个孤独的、唯一的造物主构成小小的威胁。尤其是每当面对着自己水里的影子,脸上和眼里不知不觉升起那些变幻不定的云彩时,他感到他们玩那游戏时传过的巨大的冲激波好几次差一点把他推进水里,推进那像一片薄薄的落叶的影子的怀里。
当然,那时候造物主还没想到要给这个有点奢侈的游戏取个名字,至于“爱情”,那是后来我们给它申请的专利。
2/床之一种
村里有一对夫妻,他们生了三个女儿。这三个女孩,个个长的像她们漂亮的妈妈。夫妻俩高兴极了。当然,做父母的早就看出来了,她们姐妹仨在这份一个娘生的外表的相似里,却又很不一样,又好像不是一个娘生的。这份不同,到后来夫妻俩给他们打床的时候就看得非常清楚了。
她们一天天拔节、丰满,原来的那张床已经挤不下她们三个了。她们每天睡觉前都要约法一翻,而第二天一早醒来,又都要争吵一阵。听着姐妹仨时轻时重的争吵声,夫妻俩决定为她们每个人打一张床,隔一个房间。她们大了,女孩子大的好像特别快。
姐妹仨听了高兴的不知说什么好。每一个人有自己的一张床,还有自己的一个小房间,真的几乎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那天晚上,姐妹三个高兴得忘了约法,第二天一早也听不到她们的争吵声,夫妻俩听到的是叽叽喳喳像老鼠嫁女儿一样的嘀咕声。
第二天,夫妻俩果然叫来了村里手艺最好的方木师傅。这里的木工师傅有三种,建屋起梁的叫大木师傅,做木桶木盆的叫圆木,打各式家具的叫方木师傅。夫妻俩叫的这个方木师傅,虽然年纪轻轻,却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大师傅了。叫他做活的人,都已经排到年底了。没想到,夫妻俩对他一说,他立刻把手里的活儿交给了他的两个徒弟,第二天一早就挑着各种工具来了。夫妻俩又一次为三女儿感到骄傲。那些锯子、凿子、斧子、墨线盒在他担子的两头轻轻地晃着,发出欢快的撞击声,姐妹仨高兴地挤在一块,一个劲小声地嘀咕着。
“先打我的,我要一张最最漂亮最最时尚的床。”小女儿说。
于是,这个年轻的方木师傅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给她打了一张最最漂亮最最时尚的床。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她们三个几乎整天围着方木师傅转。因为打的是她的床,所以小女儿的话是最多的,指指这点点那。大女儿常常笑着说她太苛刻了。那个年轻的方木师傅不大说话,好像很腼腆的样子,常常不由自主地就红了脸,一点也不像一个远近闻名的大师傅,但是,不管小女儿的要求怎么苛刻,他都照着做,并没有说什么。倒是当大女儿指责妹妹的时候,他笑笑,好像是说没事的。三个人里面,说的最少的,要算是二女儿了。她常常看了一会,就溜开了。她说,这又不是在打她的床,她插什么嘴溜什么眼啊。床打好了,小女儿几乎整天都呆在她的新房间里,呆在她的新床上。除了吃饭,几乎再也不出房门一步。原来睡三人的那张床,现在只睡两个人了。姐妹俩互相看了一眼,就蒙上被子各自睡了。有好几个晚上,她们不约而同地梦见自己睡在小女儿的床上。
“现在先打我的,我要一张最最结实最最舒坦的床。”二女儿说。
于是,那个年轻的方木师傅又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为二女儿打了一张最最结实最最舒坦的床。在这一个星期里,二女儿几乎一刻也不离地盯着她那张成形中的床,就像一个严厉的监工。但年轻的方木师傅的好性子和好手艺也让二女儿最后也噤了声。忍不住的,大女儿有时又要笑骂二妹的苛刻,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干脆说她简直就是一个地主婆。但那个方木师傅还是笑笑,好像仍然觉得这也没什么。看着他那腼腆的微笑和那满头满身的大汗,在一旁看的大女儿感到一个手艺人的不易。二妹的床打好了后,她也躲在她的新房间里躺在她的新床上再也不出来了。那张原来睡三个人的床,现在就剩一个人了。一个人躺在床上,觉得那床原来是那么大,她翻来覆去都挨不到边,感觉空荡荡的,常常一个晚上要醒来好几回。
“现在该打你的了,说吧,要什么样的?”那个年轻的方木师傅看着她说,不由自主地把别在耳朵上的扁扁木工铅笔拿下来又别上去。他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微微地红了点脸,声音轻轻的,带着很好听的低沉的鼻音,就像他平时曲臂伸臂之间发出悦耳的创木声。
“你打吧,你是个大师傅,你知道我要什么样的。”她很快地说,不由得也微微红了脸。两个妹妹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爸妈去地里了,整个房子好像就他们两个人。
那个年轻的方木师傅没再说什么,他开始拼料划料,开始锯、削、刨、凿、刻。一家人里,只有大女儿一个人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其它人好像对他的手艺表演已经失去了兴趣。但她只是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几乎一句要求的话也没说。她好像非常满意,好像在他的那双有力、灵巧的手下渐渐浮现出来的那张床的各个部分的样子,那些床栏那些雕花,都是她想象中的样子。只有到了一定的时间——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她转身去给他烧点心,然后才轻轻地叫一声他去吃点心。一个星期过去了,她的床才露出个样子,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她的床架起来了,但据他说,还有很多的细活要做呢。
“师傅,你可不能太讲究了,到时候我们付不起工钱,就只好欠着了。”有一天,夫妻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大女儿的这张床,他都打了快一个月了,还没有要收工的意思。
“没事,我也是第一次打这样的床,就当是练习,不拿你们工钱,你们管我一张嘴就行。”那个年轻的方木师傅红着脸说,声音虽然有点轻,但大家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夫妻俩听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大女儿听了,脸腾地红到耳根。
又过了一个月,她的这张床真的好了。它坐在那里,像是一件艺术品,又像是一座宫殿。村里很多人都跑来看了,大家都赞不绝口,老一辈人说好久没见过么美的床好久没见过这么好的手艺了。当她搬进了自己的新房间,躺到这样的新床上,她感觉自己真的是住进了一座宫殿,躺在一朵云上一个温泉的浪尖上。好几个晚上,她都因为这种完全陌生的感觉而彻夜难眠。
有了自己的房间,有了自己的床,女孩子就真正地长大了,她们已经可以算是一个女人了,她们可以开始去找属于一个女人的那些话题和生活。也好像是从这时候开始,村里的人——甚至是远近各村的人,才突然意识到这家里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似的,远远近近地,不断地有年轻的小伙子到她们家来玩,甚至,有人还托来了媒人。三个姐妹的房间都在楼下,各自都有一个独立的门,所以,接待自己喜欢的那些年轻的朋友也非常方便。
不幸的是,有一年,算起来是打床后的第三个年头,做妈妈的突然得了一种少见的病,医生对丈夫说要治好她的病,要好多好多的钱,至于多少,他也说不准,反正是好多好多。他的意思好像是说,这么一笔钱,一般人是谁也筹不起的,还是让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算了。夫妻俩变卖了所有的家财,把所有能借的人都借了,也不过只维持三个月的医疗费。最后,他们家就剩下三个女儿和她们的三张床还值点钱。
“现在,就剩你们三张床了。”当爸爸的望着一贫如洗的家,对她们说。
她们都知道父亲的意思。其实父亲不说,她们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可是,小女儿却故意说:
“我们的床值什么钱啊,要说,姐姐的倒还是挺值钱的。”
做爸爸的没有接声,做姐姐的也没有接声,其实是大家都没有再出声。大家知道该怎么做。
这段时间,小女儿刚好认识了一个白皮肤黄头发的老外。老外说她那张床可以卖一个很好的价钱。在那个老外的帮助下——其实他也是帮助自己——小女儿带着她的那张床出国了。并用她的那张床在国外搞了个行为艺术展——《一千零一夜:我和我的床》。她在床的蚊帐上写上在这近三年——一千零一夜——的时间里,和她上过床的男人名字,一共是一百零二个,最后一个名字就是那个老外。在她的这张床上,是懒得整理的被子,被褥上有体液渍印,枕头上有口水痕迹,浴巾和丝袜乱七八糟地裹在被子里,床边是用过的避孕套、酒瓶、药盒、脏内裤、卫生巾。她的展览非常成功,她的床被看作是一个女孩真正的心灵史,她不仅获得政府艺术上的最高奖透纳奖,而且,她的床还卖了个好价钱——十五万英镑。她把卖床所得寄了很大一部分给他的父母,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不过,二女儿没有她妹妹那么幸运。她一直想找一个踏实可靠的,不管是工作还是外表都和自己配得上的人买她的床。可是,不是她喜欢的人看不上她,就是看上她的人她却看不上。最后,咬咬牙,她把床卖给了他们当地的一个小老板。这个小老板置着一份实业,至少可以让她这辈子衣食无忧。她也把钱大部分给了父母。
这样,大家的眼光不由自主的都投到大女儿身上。来找她的人倒是不少,但她都一股脑儿地把他们回绝了。有一天,当她的爸爸又拿那样的眼光看她的时候,她说话了,她说:
“爸,不用看了,我是不会卖这张床的。我死也要把它烧成灰带走。二妹小妹都给了你们一笔钱,就让我用一辈子来服侍你们吧?用一辈子服侍你们,不行吗?”
他们知道她的意思。那个年轻的方木师傅打好了大女儿的那张床之后不久,一次因为做活时走神,触电死了。他们没再说什么,他们知道,他们的这三个女儿虽然长的都像妈妈,但她们各不一样,就像不是一个娘生的。
慢慢地,做妈妈的病就好了,他们三个相依为命,在那一贫如洗的家里,只有大女儿的那张床还像一座豪华的宫殿一样坐在那里。
3/佛在家中
有一个人,他有一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他和我们大家非常相似,好像他就是我们大家一个共同的孪生兄弟,他和我们大家那么相似,好像就是你,就是我,就是他,他和大家那么相似,让我们不忍心叫他的名字——名字也许算是他和大家唯一的区别——这样无疑会取消了他最大的特点,干脆,我们就叫他“他”吧。
他出生在一个温饱无忧的家庭里,一开始,他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意。他觉得自己来这个世界简直就是来享受的。虽然不敢说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爷生活,但的确也是伸手有衣,张口有饭。除了穿衣吃饭,他还剩一大截长长的时间,这时候,他就想点什么。
想点什么呢?当然,这也和我们大家一样,随便想,想随便。就像我们平时茶足饭饱之后,剔着牙,罗卜白菜西瓜芝麻地乱想一通;或者,像我们回到家里四仰八叉地靠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或墙上的一些斑点,想到一朵云一枝花一个人一句话。总之,这样想点什么,并不影响他对生活的享受和幸福的感觉。可是,有一天,他想着想着就较起真来,想着想着就走进了胡同里。他突然觉得,这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不过,这也难怪,谁叫他想到两点不能较真的问题:死亡和日子。他想,这死亡就像一个一手拿着沙漏一手拿着镰刀的造物主,一当沙漏里的沙子漏完,他就手起刀落,“咔嚓”一声把我们的生命收割了去。对于我们每一个生命来说,不仅镰刀的寒光始终在脖子上闪烁,而且,我们根本不知道属于我们的沙漏里有多少沙子,也许在下一刻它就要漏完了。还有,他想,我们的日子,却又因为重复因为千篇一律而似乎变得出奇地长,长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明天、后天、大后天……后面那一大截长长的日子,我们闭上眼睛就知道它们是什么样子。我们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明天我们会像今天一样起床,然后,以大同小异的方式洗脸、刷牙,然后吃和今天一样的早餐,然后……不用说了,一切都一样,明天是对今天的复制,后天又是对明天的复制,长长的一串日子,就是无穷无尽的复制,它们的区别仅仅是复制时,有时有点失真,有时出了点机械故障,日子的文本还是同一个文本。
“没意思。”他说。
我们没有人理他。
“你看到那个拿着沙漏和镰刀的人了吗?”他问。
我们还是没有人理他。
他觉得奇怪,我们大家怎么听不懂他的意思呢,可是看起来,我们大家和他是多么相似啊。于是,他决定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寻找那传说中的圣人,他相信圣人一定能够理解他的悲伤,也一定可以看到那个拿着沙漏和镰刀的人。他想,如果自己找不到那个圣人,找不到答案,他没法再活下去了。
“你看到那个拿着沙漏和镰刀的人了吗?”一路上,看到每一个像圣人的人,他都这么问。在他的印象里,圣人应该是宁静的,他的脸像想象里的大海,他的眼睛像老屋的窗户;圣人还是温和的,快乐的,他总是带着淡淡如春风明月般的微笑。
可是,一路上,他都只看到摇头。就像他这一路上看到的风里的树。
“是的。”终于有一天,有一个点头了,那人接着说,“是的,我们看到了,那是我们的造物主,他一手拿沙漏一手拿着镰刀。”
那是一个正在转经轮的喇嘛,他的脸和嘴唇都像刚出土的青铜文物。他的身后,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喇嘛庙,再远处,是连绵的雪山。
他高兴得不行,他知道,圣人一定就在这不远的地方。
“那,那你们为什么还这么快乐?你们看到,他一手拿着沙漏一手拿镰刀,当沙漏里的沙一漏完,他就会举起镰刀收割我们的生命。”他不由得又问道。
“是的,我们看到了。”那个喇嘛还是那么不急不慢地转着手里的经轮,好像那声音是来自经轮旋转的世界,“可是,你没有看到我们心里还有一样生命,那是佛祖给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造物主只能收割走我们一样生命,所以,我们从不害怕,我们只有微笑。”
似乎,他有点明白了,至少,他从那些喇嘛脸上的微笑里看到一种确信无疑的东西。可是,他还是想去问问圣人。
“只要有佛,就没有沙漏和镰刀了。”最后,当他重新起程的时候,他听到那千万个经轮转出这样的声音。
他好像又明白了一点。但他还是要去找那个圣人,问问他佛在哪里。
“佛在哪里?”
他又这样一路地问过去。
“佛在我的画里。”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在路边画画的老头,他抬起头,用画笔指着他面前的画,斩钉截铁地说。中午的太阳晒得他脸上都是汗,头发一绺绺地粘在额上。从他斩钉截铁的语气和那望着画布痴迷的目光,他觉得也许佛真的就在那老头的画里。
他似乎又有点明白了。
“我不知道你要找的佛在哪里,可是,我的佛就在墙上,你看,就在那。”又有一天,他在一个古老、破旧已经没有顶的棋亭里歇脚的时候遇到一个读棋的人。他见了问,从刻在墙上的残局里回过头来,有点羞涩地说道,然后,目光又很快回到墙上的残局上去了。旁边的人说,这个人在这里看着墙上的棋局已经两夜两天了,他手里提的一篮子的豆已经抽成了豆芽。他一看,那人手里果然提着一篮子的豆芽。
他心里一惊,好像又明白了一些。他感觉,自己就要到了那种大悟彻悟的境界了。
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传说中的那个圣人。
“佛在哪里?”
“你看到那个拿着沙漏和镰刀的人吗?你看到复制吗?”
面对真正的圣人,他不想错过任何一个问题。
没有声音。圣人果然是宁静的、温和的、微笑的。
“佛在哪里?”
“你看到那个拿着沙漏和镰刀的人吗?你看到复制吗?”
等了一会,他又问。
“年轻人,别找了。”圣人终于开口了,那声音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携着绵绵不绝的回声,但又字字清晰,沁人肺腑,“回家吧,这一路回去,你会发现,你的佛已经在一个地方等你。”
“那——”他还是有点不甘心。
“我不能告诉你太多,年轻人。”圣人说,“你会遇到一个人,你看他的眼睛,你会看到,在他的眼睛里,你是最瘦最瘦的,然后,你再看,还会看到,他的眼睛里装的全是你,有各种各样的你,有英俊的你,有偷懒的你,有天才的你,有不洗脚的你,有躺在床上的你,有开玩笑的你……最后,你还会看到,这许许多多的你,从他的眼里纷纷掉了出来,落到地上,那个人,就是你要找的佛,就是你的宗教,就是让你对付造物主的沙漏和镰刀,对付日子的复制和单调的另一种生命。”
于是,他开始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上,他盯着许许多多的眼睛看,可是,他没有发现他的佛,他的宗教,他的另一份生命。在看到自己家的时候,他绝望地想,这个世界,也许已经根本没有圣人了,所以,那个圣人说的话也一样是放屁。
他垂头丧气地走进家门,他觉得:没意思。
妻子很快地跑过,用两只手把住他的双肩。他想拨开她的手,可是,等等——他看到妻子的眼睛,看到她眼睛里那个瘦得不成样子的自己,然后,他看到她的眼睛深处装的都是自己,有英俊的自己,有偷懒的自己,有天才的自己,有不洗脚的自己,有躺在床上的自己,有开玩笑的自己……最后,他看到妻子的泪珠一颗一颗地挤出眼眶,每一颗的泪珠里都有一个自己,然后,许许多多的自己就吧嗒吧嗒掉在地上——
他抱紧了妻子,原来,佛在家中,原来,圣人并没有在我们这个世界消失,最后一刻,他找到了自己的佛,找到自己的宗教,找到自己的另一份生命。因为这,他超越了造物主的沙漏和镰刀,也超越了平凡日子的重复和单调。
4/感谢公司
有一天,我参加了表弟的婚礼。妈妈说,这是我们这儿第一个新式的婚礼,叫我好好看看,学习学习。我知道妈妈的意思,她希望我也赶快举行一个像表弟那样的新式婚礼。
我看了看,并没有发现有多少新式的地方,除了传统的媒人角色由一个叫“爱情可持续发展有限责任公司”里的人承担外,我看不出和传统的婚礼有多大的出入,也不知新在哪里。但是,看着看着,慢慢地,真的就看出不少新式的东西。因为是我们这儿第一个新式的婚礼,所以看得人特别的多,议论声此起彼伏。为了让大家更好地了解和接受这种新式的婚礼,那个“爱情可持续发展有限责任公司”还派了许多业务员安插到看热闹的人群当中,充当义务解说员。一些内行的对这种新式的婚礼有了很深了解的人,也不停地发表自己的看法。所以,表弟当时的婚礼是相当热闹和风光的。
“下面,请新娘新郎拜堂。”那个公司里的主持人大声宣布。他用的是无线麦克风,村里很多人对他那嘹亮的声音啧啧称奇——天下竟有这样的大喉咙。
“这是我们‘爱情可持续发展有限责任公司’的公关经理。他的公关和口才是第一流的,他已经成功地主持过五百零二对新人的婚礼。”我旁边的一个义务解说员指着那个主持人对我说道。我身边的这个义务解说员似乎对我很感兴趣,时不时就朝我解说上一通——而对旁边几个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的大嫂子显然没有对我这般热情,也许,他已经看出我是他们公司一个潜在客户。他戴着个圆形黑框大眼镜,看起来像只猫头鹰,但那份喋喋不休又让人觉得他像只黑眼圈的青蛙。
“一拜高堂,二拜公司,夫妻对拜。”主持人大声唱道。
“怎么不拜天地了?怎么——”这一次,我也忍不住问道。
“是这样的。”大眼镜对我的发问似乎很高兴,“是这样的。天地是封建迷信的东西,所以我们一律不拜。双方父母生养了让爱情驻扎的身体,所以要拜;公司制造了他们的爱情,所以要拜;而夫妻是对方爱情的受用者和经营者,所以要对拜。”
“制造,啊?”我正想问,他似乎也正想回答,但被主持人的声音打断了。他有点抱歉地笑笑,似乎说,没关系,一会就会明白的。
“下面,请双方父母代表致辞。”那个主持人正了正自己的领带,说道,好像那嘹响的声音是领带勒出来的。
“首先,我们要衷心感谢公司,没有公司,就没有他们这幸福的一对。再者,我们要感谢每一个来参加婚礼的朋友。”我的表叔大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拿出领导做报告的派头。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们很高兴,感谢公司,没有公司,我的女儿也就找不到这样的如意郎君。”女方的妈妈说,她的话有一半是普通话,有一半是我们方言,像是在讲相声,惹得大家大笑不止。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这对新人的爱情好像真的是公司制造的。
大眼镜看了我一眼,看我没有再问的意思,他很高兴,似乎对我的领悟能力非常满意。
“下面,请新郎新娘说说他们传奇的爱情经历。”
“你听,你听他们说——”大眼镜看到我东张西望,生怕我走神,赶紧提醒我,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你听了就明白了。”
“我们的爱情经历,也许真的只能用神奇两个字。”一向木言少语的表弟没想到变得能说会道、感情丰富饱满,简直就像做了一百场巡回报告的当代英雄,“当我们第一次在公司见面的时候,我们还不认识对方;可是,当我们第二次在公司见面的时候,我们不仅认出了对方,就像贾宝玉第一次见到林妹妹时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我觉得,我要找的人就是她,我们真是相见恨晚,而当我们第三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就——”
表弟不好意思地住了口。
“就怎么了,啊?快说啊,是不是就——”下面叫成一片,许多人朝着表弟又笑又叫,表弟一下了成了一个红得发紫的名星,而下面的这一群人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他狂热的追星族。
“我说,我说。”表弟红着脸,但幸福溢于言表,“我们就,我们就陷入了热恋之中,我们就——”
“亲热了——”
“拥抱了——”
下面笑成一片。
“新娘,新娘,现在轮到新娘说说了。”大家笑过之后,突然醒过来似的叫道,似乎充满着更大的快乐和期望。就像所有婚礼一样,红着脸的漂亮的新娘子总是大家兴奋和疯狂的对象。
“我们实在要感谢公司,是公司让我们走在一起,让我们如此——这般——”新娘子声音低低地说,那份温柔和娇羞撩拨得大家更是兴奋不已。
“如此什么啊,快说啊——”大家叫道。
“说啊,说啊——”大家催道。
“如此——”新娘子突然开口说道,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但是,又突然放弃了,很快地说,“我要说的,他已经都说了。”说着,新娘深情地娇羞地望了一眼身边的新郎,然后就低下了头。那真是千古一望,消魂一瞥啊。下面看到的人几乎都稣了,突然没了声音。至于表弟的幸福,就像桌子上的两根红蜡烛——明摆着。
“你听到吧,他们的爱情都是我们公司制造的。”大眼镜不由得兴奋地说,“的确可以说是制造的。他们两个本来是互不认识互不相干的两个人,可是,当我们在他们各自的体内注射入我们公司的研制生产的一种特殊的爱情酶以后,他们之间便产生了爱情,便产生了爱情反应,而且一下子就爱得死去活来,啧啧,你没看到,那真像电影里的儿童不宜,说来就来——”他一边说着,一边不时地看着我的反应;很显然,我已经被他所说的一切深深地迷住了,我的理解能力刚好处在可以理解又似乎一下还理解不了的边缘状态,这使得我必须十分认真地听他讲解。
“其实,这也并不神秘。”他继续说道,“现代的基因技术和神经学研究已经揭示了爱情产生的奥秘。爱情说白了是人体一种特殊的生物化学酶反应的结果,它不过比有些动物气味相吸复杂一些罢了。我们公司的科研人员利用基因克隆技术,在培养基中克隆培养了各种各样的爱情酶。当我们把其中的一种爱情酶分别注射入一对男女身上,他们一见面就会产生了激烈的爱情反应,就像硫酸倒在水里,“滋滋”地冒烟——也就是我们俗话常说的一见钟情。”
我渐渐听明白了,在一些报纸上或杂志上,我的确很早就看到过有关这方面的科学研究消息了,没想到它现在已经是一种成熟的临床的生物技术。
“当然,我们不会随便给一对男女注射这种爱情酶的。我们先要把各个男女各方面的条件输入电脑进行比较、分析、研究,电脑最终进行合理的搭配。然后,安排双方进行初次见面,双方都有了好感之后,才对他们分别进行同一种爱情酶的注射。从我们目前制造的五百多对男女爱人来看,可以说是百分之百的成功,而且还是非常的成功,几乎都是热辣辣的爱情,冒烟的爱情。就像刚才那个新郎说的,一两次见面之后,双方就会双双进入疯狂的热恋之中。所以——”
这时候,婚礼正进入高潮。新郎和新娘正在主持人的主持下玩“龙凤戏珠”的游戏。主持人把那个用红绳穿起来的金桔一提,新郎和新娘的热唇就贴在了一起,在大家“好啊”的叫声中,他们疯狂地、忘情地、旁若无人地热吻了起来。大家兴奋地直叫好,只是,新人们的父母却有点不自然,似乎看也不是,低头也不是,聪明的表叔带头鼓起了掌。掌声雷动,把一切都淹没在了热烈、喜庆之中。从娇羞的新娘和一向腼腆的新郎这疯狂的热吻中,大家都能感觉他们的爱有多深。这真是幸福的一对新人。看到这个情景,那个大眼镜停止了说话,得意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说:看到了吧,看到了吧。
的确,这是一对幸福的深爱的新人,这也是我所参加过的最热闹最浪漫的婚礼。如果不是后来出了点小小的意外,这真可算是最成功的婚礼。当时,新郎和新娘刚刚把鲜艳欲滴的热唇分开,突然,人群里跑上去一个中年人,他抱住新娘一边说着“我爱你,我爱你”一边就把嘴唇凑过去,想吻那新娘。新娘吓得惊叫一声,花容失色。当然,那个中年人很快就被主持人拉开了,而且,那个主持人似乎还认识他,一边拉他一边还叫着他的名字。当然,这仅仅是一个小小插曲。大眼镜说可能出了点技术问题,很可能是他们公司的技术人员在新郎、新娘和这个中年男人以及他的对象身上注入了同样型号的爱情酶。他说他认识这个中年人,他也是他们公司最近制造的一对爱人中的一个。不过,他又说,这没什么,他们只要对他重新注入一种另外型号的爱情酶就行了。
婚礼又在热烈的气氛中进行着。然后就是丰盛而热烈的酒宴。我看到,表叔和表婶高兴的合不拢嘴。也许,他们已经想着抱孙子了。婚礼结束的时候,大眼镜递给我一张他们公司的名片。我感觉有点惶惶然,好像他已经看出我的心思似的。
我要感谢妈妈,在表弟这次婚礼上我的确学到不少东西。参加表弟的婚礼后不久,发誓终身不娶的我也在“爱情可持续发展责任有限公司”的帮助下,很快陷入热恋,很快地走上了婚礼的红地毯。婚后,我们幸福地生活着,就像当初热恋中一样。在幸福的陶醉中偶尔醒来的一刹那,像恍惚捉住梦的一角似的,有时我不免会想:如果这一针的爱情酶注射在她身上,而不是现在爱人身上,是不是另有一翻味道,啊?当然,这也不过是早上醒来迷迷糊糊的当儿对梦的一点零星疑问罢了。她早已经名花有主,我现在也幸福得无以复加。过去都已是旧时河山、昨日黄花了。当然,幸福的我们偶尔感情也会出现危机,这时候,我们就双双到那个公司要求再注射一份爱情酶。虽然价格不菲,但物有所值——以前谁会想得到,花钱可以买到爱情呢?我们辛苦地赚钱,不就是为了让生活更幸福吗?每一次,面对着她的柔情似火、深爱无限、泛滥成灾,而我又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我总是不由得想起结婚那一天我打心里说出一句话:
“感谢公司!”
5/隐居时代
当京陵笑笑生和他的女友在一个江南古镇的一条破旧的几乎没有什么人居住的老街上找到他们的时候,他很为自己的精明感到骄傲。他们就像他预料的那样,果然隐居在这样一个他想象中的江南古镇。它在江南水乡一望无际平原的腹地,宁静、古朴,但不招眼。这真是个隐居的好地方。如果他不是他们最好的朋友,如果不是知道他们骨子里喜欢江南水乡古镇那份宁静、古朴,他也不可能找到他们。
“你们还是走吧。”他们说。他们现在看上去已经像是两个真正隐居的人。他们的眼里似乎只有彼此,对他这个昔日的好友到来,似乎也没流露出多少的惊喜。
“不,我们也要留下,像你们一样。”笑笑生说,他情意浓浓地看了一眼他的女友。
“是的,我们要像你们一样。”他的女友接着说。
他们默契地望望那个年轻的女孩,又看看笑笑生,似乎在心里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京陵笑笑生不由得被他们的那份不用言说的默契深深打动了。他想:这才是一对爱到骨子里的爱人啊。
“因为,我们也像你们一样深爱着对方,我想,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也许,他们现在已经在四处追杀我们了。”笑笑生说。
他们没再说什么。于是,大家就在这个小镇的这条几乎没有什么人居住的老街上住了下来。他们的样子使京陵笑笑生的女友感到有点意外。江湖上传得轰轰烈烈的一对爱人,没想到是这么普通的一对男女。不过,她承认,在他们那份普普通通里的确又有一些深深地打动人的东西,只是,她觉得自己说不出来罢了。
她想起来,在京陵笑笑生对她说的有关他们的故事里,他们让人感觉是多么神采飞扬的一对啊。
那一段时间,江湖世界人心惶惶:黑客横行、镖业式微、竞争激烈举步维艰,更多武林高手忙于生计而荒废武艺丧失武德。江湖有识之士一看便知,江湖每况愈下,实为红颜之祸、儿女之灾。为了重振江湖,再造武林千秋大业,不知不觉的,江湖上形成一个不成文的却异常严厉的规矩:凡行走江湖之人,都应以江湖为重,不得沾染儿女私情。违者人人可得而诛之,以纯江湖之气,以振江湖之威,以兴江湖之业。因为这样,当时江湖上还出现了专门追杀沉迷于儿女私情留恋花前月下的江湖叛逆,人称“江湖捕快”,以其中的四大捕快最为有名。
所以,那段时间,大凡行走江湖之人,多半都只身一人、独来独往,偶有夫妻双双行走江湖的,也行同路人,决不敢投眼挤眉。这以后,江湖之威果然又响当当起来。这无形中印证了那条不成文的规矩的预见性和合法性。
要说到这时候的江湖,不得不说到一个人:此人单名一个“道”字,人称江湖书生。大家一看他的大号就知道,他原是个读书人。他聪慧异常,看书阅文,一目十行、过目能诵。这还不算什么,他最大的本事是,他能解读所有的文字。即使是一种他从未受过训练的文字,他只要看上一两天,作一翻比较分析,他就能读懂它们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读音。当时的梵文番语,他无所不通。所以,据说,他出生的时候,世界上所有的文字——书本上的,摩岩石刻的还有龟壳竹简上的,全都微微地颤动,像春雷声里钻出地面的嫩芽,又高兴又害怕。当时还有史家考证得出,仓吉造字,字成而万物哭;但仓吉在他的文字里却说,有一个叫“道”的人出生,他将长哭三日——又高兴又悲伤地哭。这个江湖书生,原先他像所有读书人一样,只读四书五经等经典之作。有一次,有一个武林中人,得到一本武林秘笈,文字古怪、语句艰涩,如同天书。没办法,他慕名前往江湖书生住处,想花重金请他翻译。江湖书生花了三天时间,才把它看懂。原来这是失传已久的武林秘笈《霍将军武略》,霍将军(霍去病)在书里做了不少文字手脚,玩了许多文字游戏,粗粗一看,真的如同天书。他没有收那人的钱,不过,也没有全盘给他做了翻译——他发现,那个人给他留了一手,只给了他书的三分之二。所以,那个武林中人,并没有练成真正的霍家拳。但据说就是这样,他的武功也陡地增加了四五成,成为武林的一个新起之秀。这以后,江湖书生开始迷上武林秘笈,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凡是有关武林之书,他无不涉猎。而那些偶得武林秘笈的武林中人,也往往慕名前来,需要借他之眼借他之口才能读懂。所以,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他读了众多的武林要籍,其中不乏奥义之作,如《老庄逍遥行》、《浩然内经》、《孙子武概》、《一阳真经》、《乾坤八极》等。让武林中人欣慰的是,这江湖书生似乎只对读书、只对解读文字感兴趣,对武功似乎毫不在意。只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大家都忽略了他过目能诵的这个本事。每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几乎整夜整夜地梦见那些书里的精妙奥义和各种稀世武功的一招一式。
有一天,一个戴着斗笠,长须飘飘的人走进江湖书生的院子。坐在书房里读书的他感觉到虚掩的门被一股凌然之气咿咿地推开了。他知道,来的是一个武林高人。
“在下仁明公卜,有事打扰江湖书生。”来人在书房门口停住了,朗声说道。那吐口而出的真气,翻得他面前的书页像一只只蝴蝶。
江湖书生暗暗吃惊,没想到来的竟是现今江湖上几个九段之一的仁明公卜。江湖书生虽然不是武林中人,但因为这几年和武林中人过往甚密,所以对江湖之事,也略知一二。听说这个仁明公卜,不仅武功了得,而且还颇有心计,一心想当武林盟主,只可惜另外几个九段制衡着,未能如愿。
“有烦先生帮在下解读一二。”说着,他掏出一本几乎破得成了一堆纸片,黄得像阶前的梧叶的古书,然后小心翼翼地摊在江湖书生的书桌上。
江湖书生看着看着,暗暗吃惊,原来这就是那本武林多少代人寻寻觅觅的《乾坤八极》。此书由《周易》化而出新,逃过秦始皇焚书之劫,历经数代高人补充,实乃武林至宝。只是,后来突然就从江湖上消失了。显然,这个仁明公卜已经知道这本书非同寻常。在江湖书生解读此书期间,他几乎一直陪伴在旁,寸步不离左右。江湖书生感觉他真乃聪明绝顶之人,自己的一言一行甚至内心的微小变化差不多都落入了他的眼里心里。
“好了,先生可以回家了。”终于有一天,他解读、翻译好那本武林至宝,对他说。他感觉自己也累了,这是他读得最辛苦也最过瘾的一本书。
“多谢先生帮忙。”说着,他拿过桌上的那本书。江湖书生看到他的眼里有一种奇怪的光一闪,但比这眼光更快的,他的左手已经用千钧之势向他当胸的要害直掏过来;下意识的,他从桌子收起双手,挡在胸前。只听到沉重的闷响,他们各自移开去了数尺,那个人的手里的书变成一堆纸片在他们之间的空中纷纷扬扬。
“你——”那人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的这一记无形掌,用了九成的功力,原想一掌之下,会叫这个读书人成为一片肉饼,没想到对方竟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我——”江湖书生也不知说什么好。他没想到这个说话做事如此彬彬有礼看了挺讨人喜欢的仁明公卜居然会对他下黑手,更没想到自己有如此好的武功。
看着纷纷扬扬像已经到了生命尽头的飞蛾一样散落的纸片,这个一心想称霸武林的仁明公卜悲愤不已,他不假思索地用了自己的全部功力又发了一招。
江湖书生似乎一楞,慌忙接招,化招,一犹豫,用力一送,只见仁明公卜像一截木头,穿过书房的门窗,栽倒在院子里。
江湖书生看到他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慢慢地走了,好像他刚好只剩下一口气留着走路。看着他蹒跚但坚强地走远的背影,江湖书生开始回忆自己的这一身盖世武功是怎么得来的,它居然在反掌之间就把当今的九段高手打得只剩一口走路的气。后来他明白了:原来自己虽然从没练习过武功,但他过目能诵的记忆力使他对看过的众多武林秘笈里的那些稀世武功却已烂熟于心。当他睡觉的时候,尤其是当他做梦的时候,他会在不知不觉中操练起这些武功。而且,他在梦里练的,无疑都是这些武功里最精妙最让他动心的部分。夜积月累,他的武功已在大多数人之上,甚至可以说已经深不可测了。
后来,他听说,他在一招之间已经毁了那个仁明公卜的武功。这件事,一时间在江湖上广为传颂。不知不觉的,大家已经把江湖书生推为武林至尊,尊为江湖的精神盟主了。这在江湖威名日下的时候,无疑顺应了江湖中人的愿望。所以,不管他怎么推辞,不管他怎么淡身江湖,大家还是把他推为武林至尊,江湖盟主。虽然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看他的武林秘笈,但他在江湖之人心中的形象已经日渐伟大和神圣。
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个大家心目中的武林至尊、江湖盟主,却带头破坏了江湖上那条不成文但已成法的规矩,年近不惑的他居然疯狂地爱上儿时一个青梅竹马的女伴。当然,他这个儿时的女伴和他一样也年近不惑,已经是半老徐娘了。只是,她一直未曾婚嫁。她住在和他隔溪相望的村子里。据说他们儿时几乎每一天都会不约而同地来到溪边,然后在溪里玩各种各样的游戏或没完没了地争吵。后来,当他们成人之后,他们好像突然地不约而同地消失在自己的村子里。可是,十多年后的现在,他们好像又突然发现对方似的,双双陷入了热恋之中。江湖书生再也不看武林秘笈,做梦再也不练那一招一式,他现在心里装的全都是那个女人。
对于大家心目中的精神领袖的背叛行为,大家无比疼心。先是数名江湖中德高望重的长老联名要求他以武林为重,以江湖之业为己任,不要沉迷女色,失信于江湖晚辈,要他马上离开那个一无所有的女人,要女人也应该找一个女侠或一代宗师的名媛。但这一联名举动没有收到丝毫效果,甚至,江湖书生却一再声明自己不是江湖中人,叫大家不要管他个人私事。后来,一些忠于江湖的信徒开始聚集到他的院子里绝食、施苦肉计——他一天不离开那个女人,有一批人就一天不吃而另一批人就一天自断一肢。但他仍说,这和他没有关系,那些人绝食断肢是为了他们自己,为了他们自己心中的一些东西。没办法,最后大家只好让江湖四大捕快联手追杀他和那个女人。也就在大家这样决定的那一天,他和那个女人消失了。他说,他并不怕那什么四大捕快,他只是不想大开杀戒,不想连累他心爱的女人。但四大捕快对他们的追杀却没有停止过。大家觉得,一天没有杀掉他们,江湖就一天不能纯粹。后来,那四大江湖捕快听说他有一个同窗至交,叫京陵笑笑生,他很可能知道江湖书生的躲藏之地。只是,他们正要去搜捕他的时候,却发现他也消失了,听说还带着一个女人。
正当江湖中的有志之士为江湖书生和那个红颜祸水逍遥法外而疼心,为不能得而诛之而寒心的时候,没想到事情有了转机——京陵笑笑生又在江湖上出现了。并且听说四大捕快已经将其捕获,并对他进行了威严的审讯:
捕快:你知道自己违规吗?
笑笑生:知道,但那是在以前,现在我已经浪子回头,已经远离女人和江湖书生了。
捕快:算你老实,懂规矩。知错就改,我们会酌情从宽处理甚至不处理。
捕快:不过,你的那个女人哪里去了?听说她挺漂亮。不会金屋藏娇了吧,啊?
笑笑生:哪里敢啊,就是有这个胆,现在也没这个心了。不经一劫,不长一智啊,我现在知道,女人真是祸水啊,她让人失去了斗志,让人不思进取,让我们整个江湖事业毁于一旦,她让我们这些男人变得不像男人,倒像是女人,天天迷恋于花前月下,沉迷于温柔之乡,我现在知道,江湖中人,不能沾半点儿女私情,不能——
捕快:住嘴!关于女人的危害,我们知道的还比你少吗?不要玩过一个女人就想在我们面前充老大。你说,你的那个女人到底去哪了?
笑笑生:我真的不知道啊,她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也可能跟那个江湖书生跑了。反正,就算她现在出现在面前,我也不会理她,我再也不会傻到为一个女人而失去我的江湖事业。
捕快:好,有志气,乃真英雄也。
捕快:这个江湖书生,我们非抓到他和那个臭女人不可,他们简直就是在我们这个岌岌可危江湖世界里传播“非典”。你说,这个江湖书生到底在哪?
笑笑生:我真的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我早就告诉你们了,我现在也是欲诛之而后快啊。
捕快:嘻嘻,看来你也是不打不招,不逼不供啊。来人啊,大刑侍候,先让这位先生坐坐飞机。
笑笑生:饶命,饶命,我真的有所不知。我在江南一个古镇上倒是有遇到过他,也和他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后来,他们俩就突然跑了——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他会去哪里。
捕快:胡说,你当我们都是傻波衣,啊?你以为你胡乱塞一根萝卜我们就会把它当冰淇淋,啊?
捕快:快说,你们好好儿住在一起,他怎么就跑了?他还怕你不成?你不说出实话,今个你身上别想留一寸好地方出这个门,你就等着把牙穿起来当念珠吧。来人啊,先给这位先生找找蛀牙,他一定是牙痛了。
笑笑生:别,别,千万别。我说,我全说。你们别这么看着我,我说就是了。我原来以为自己很爱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以为自己非常爱我。为了在一起,但又怕会被你们追捕,所以,我们决定像他们一样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于是,我就带着那个女人去找他们了。我知道他们应该在什么地方,他以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地方。果然,我在一个江南古镇的一条几乎没有什么人居住的老街上找到他们。于是,我们一起住了下来。时间一长,我们发现隐居的生活并不好过,整天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一点意思都没有。不过,他们看起来兴致倒挺好的,两个人整天情意浓浓的样子。后来,我和那个女人都对对方感到厌烦了,想来想去,我们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去和他们商量商量,想和他们交换交换,也就是我和江湖书生的女人生活一段时间,我的女人去跟江湖书生呆着。这样,新鲜感不是又来了吗?当然,我们没有这么直白去说,我知道他们两个都是正经的人,这么明白地对他们说,他们肯定是不会接受的。于是,我们先让我的女人去勾引江湖书人,而我去挑逗他的女人。没想到,他们开始疏远我们。没办法,我们就只好对他们直说了。当天晚上,我的女人干脆就脱得一丝不挂地躲在浴室里等他——我们共用一个浴室——我后来想想,这女人一定想江湖书生想发疯了。可是,江湖书生对她却不感兴趣——也好,他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了。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发现他们已经不在了。我真的不知他们去了哪里。那天稍迟一点,我的那个女人卷了点东西也走了。这样,我就回来了。
捕快:好了?
捕快:看来你还算老实。
笑笑生:完了。
6/蝴蝶读者
春暖花开的季节,一只杏黄色的小蝴蝶微微扇动她那稚嫩的翅膀,随着起伏的气流飞到妈妈面前。
“你真的长大了,再也不是那条可怜的毛毛虫了。”妈妈看到她不停地像玩一件玩具似地扇动着小翅膀,高兴地说。
“飞的感觉真好。”小蝴蝶一边说着,一边围着妈妈飞舞着,她给妈妈跳了个“∞”舞,道了个“万”福,最后,还即兴给妈妈自编自舞了个小曲子,她在心里叫它《给春天里的妈妈》。妈妈高兴极了,不由得也伴着她跳了起来。她们若即若离、忽前忽后地飞过小树林,飞过一截小溪,然后在小溪边的一条小路上忽高忽低地飞着。路上有一群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小蝴蝶故意在他们面前飞飞停停,小孩子们“哄”地一声就追着她跑,书包在他们屁股后面拍得“啪啪”地响。后来,她们离开了那群孩子,离开了那条小路,飞到田野上。田里是一望无际的和她们差不多颜色的油菜花。她们一落进花丛里,好像马上就成了一朵油菜花消失了。当然,妈妈知道小蝴蝶在哪,小蝴蝶也不时偷偷望着妈妈呢。
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照着,她们几乎要像一朵油菜花一样睡着了。空气里充满着泥土的清香和各种花混合的芬芳。蝴蝶妈妈知道,在这片金黄的油菜花外面,是一片紫色的苜蓿花,再远些,是几树桃花,想来,那一定是有人家了,她还闻到哪家种的蝴蝶兰正开的一片灿烂。在附近兜了一小圈,小蝴蝶又飞到妈妈身边,停在一枝油菜枝上微微翕动着翅膀。看着小蝴蝶无限依恋的样子,妈妈说:
“小蝶啊,飞吧,不要老落在妈妈的身边。”
“可是——”小蝴蝶看看自己像一朵刚刚绽放的花瓣一样鲜嫩的漂亮的翅膀,看看碧绿金黄的田野和蔚蓝的天,最后,还是把目光停在妈妈的身上。
“飞吧,把你所能飞到的地方都飞个遍。我们用生命、用阵痛换来翅膀,就是为了尽情地飞翔,尽情地用飞翔去经历风雨、去阅读风景、去寻找爱情。带着一对会飞的翅膀却总是起起落落在这样一块地方,还不如仍然做一条毛毛虫来得安稳,来得没有痛苦。飞吧,尽情地享受飞翔带来的一切吧,我们用生命换来的飞翔是非常短暂的,我们的翅膀像这油菜花瓣一样,季节一到,它就枯萎、死去、消失,变成一粒沉甸甸的果实,再也飞不起来了。”
小蝴蝶一下子全听懂了,也许这短暂的季节性的青春让她有了超乎寻常的对生命的悟性,尤其是妈妈说的“爱情”两个字,像一片最最灿烂最最芬芳的花源,陡地撩拨起她飞翔和寻找的热望,她感觉自己的翅膀像鼓满了风的帆,充满了对飞翔的渴望。
“飞吧,别让翅膀成了一种装饰,春天是为你们而打开的。”妈妈说。
小蝴蝶围着妈妈跳了个告别舞,然后就轻盈地旋了开去,升了起来,像一片晴空里的阳光,当她在空中又望了妈妈一眼的时候,妈妈觉得那眼光也像一片阳光,晴朗、轻盈、灿烂。停在油菜枝上的妈妈幸福地竖起翅膀,她想先做一会油菜花,好好地睡上一觉。
小蝴蝶飞出金黄的油菜花地,展现在眼前是一片碧绿的还没有耕耘的水田,在一片碧绿里零星地点缀着一些野花,它们就像一片碧绿里招人的眼睛,然后,她看到一片开满紫花的苜蓿地,花丛那么密,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块紫色的波斯地毯,只是,它们芬芳四溢。小蝴蝶不由落了下来,在它们迷人的芬芳里,在它们粉嘟嘟的脸颊上留恋了好一阵。然后,她飞到那有着桃花和人家的地方。那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溪,那些桃树就沿着小溪一字排开,像是一道用花编的墙。
这一路上,她不时遇上她的伙伴,有的成群结队有的一只独舞。有时,她也加入大家热闹得像一股春风的队列里,夹在各色各样的蝴蝶中间,有时,她又抽身出来,独自舞蹈着,即兴编着自己的曲子。后来,她发现,有一只紫色的漂亮的小蝴蝶总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飞在自己的身边,就像自己在这明媚的春光里投在花丛上的影子。他带着那么点调皮而又庄重的神气,为她跳着各式各样的舞蹈。好几次,在明媚的春光下,把她的眼睛都看花了,看醉了,迷迷糊糊觉得他就是那片带着芬芳的粉嘟嘟的紫色的苜蓿花。有时候,他把自己的双翅竖起贴紧,然后像一艘浪尖上的帆船一样突然从空中直直地掉进花丛里;正当她紧张、张望、惆怅的时候,他却突然从她的身后向她飞来,飞过她身边的时候,就不由得把她掠走了。她高兴地有点紧张地跟着他飞翔。他们默契地飞舞着,时而飞得高得不能再高,时而又飞得低得不能再低。有时候,他们约好了似的飞快地翩动着翅膀,在空中画出两条平行的直线;有时候,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张开翅膀,停在空中,借春日暖暖的气流滑翔着,像两朵悠闲的云。她觉得,自己的飞翔现在才真正开始。他们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地飞舞着,陌生的风景、缤纷的色彩、迷人的芬芳不断地向他们迎面扑来,持续不断的惊喜让他们几乎忘了疲劳,也忘记了自己竟究飞了有多远。他们就像一对刚上学小朋友,迫不及待地打开新书,一面翻着,一边惊叫着,每一页都是那么神奇的一个世界。有一会,他们甚至飞到城里,从黑鸦鸦的人流和车流上飞过,然后,他们双双停在一辆双层公交车的顶上,感觉着车缓缓移动,他们不由得相视一笑;还有一会,他们飞到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那里开满了各色各样又大又鲜艳的花儿,一些花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后来,他们还躺在一朵怒放的硕大牡丹花碗里睡了一觉,如果不是那家一只小白猫在一旁不停地打扰,他们也许会一直睡到夜晚降临,一直睡到那朵牡丹花慢慢合拢,把他们两个像包饺子一样包在它的花瓣里——那时候,他们才感觉真的累了,累得一动就生出幸福来。
“妈妈,你说——”小蝴蝶羞涩地望了妈妈一眼,“我为什么还没有找到爱情?”
“是嘛?”妈妈看着她,笑着说,“那就再找吧。你身上的那对翅膀,就是为了给你寻找爱情用的。对我们蝴蝶来说,有了翅膀,学会飞翔,就一定有一份属于她的爱情。有一天,当你发现另外有一个,他和你共同去经历去发现这个世界的各种陌生的风景、缤纷的色彩、迷人的芬芳,那时候,你就算找到爱情了。在妈妈看来,爱情已经离你很近很近了。”
“妈妈说的那样,倒是有一个。”小蝴蝶带着点深思也带着点撒娇地说,“可是,那就是爱情嘛?”这样说的时候,她感觉小紫蝶那像自己的影子的身影又在自己身边跳着舞着,飞舞着曲子。不由想到他们一起像读一本书一样一页页地打开这春天的画卷,他们光临过深谷幽兰的庭院,领略过杜鹃花那漫山红遍的壮丽,他们还惊险地从一个瀑布冲出拱桥下飞过,甚至还看过瀑布边上的彩虹桥……
“我说嘛。”妈妈笑着说,“爱情,那可是你们自己的感觉。也许,你们还缺那么点什么吧。”
小蝴蝶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要知道,和妈妈说到这个份上,她已经鼓足了勇气,下了好大的决心。
天气一天暖似一天,也许,这世没有谁比他们蝴蝶更能感觉春光的匆匆了。现在,已经是好多花儿扬粉的时节了。他们忙碌着,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给花儿梳粉传粉,他们似乎看到这些花儿在他们的工作下,已经在悄悄地孕育着它们青涩涩的果实。忙里偷闲的,小紫蝶会给她跳个舞,或者,在从这朵飞到那朵花时候,他也会即兴地给她舞上一曲。也许,她是矜持的,她总是把自己给他的舞蹈跳在心里,但他却说,他看到她常常不知不觉地就会舞了起来,他懂得她的每一首心曲。他们忙碌着,但心里却充满喜悦和轻盈,对他们来说,这劳动就是舞蹈,就是歌,就是风景,就是交流,就是幸福。他们在为花儿的爱情做媒的同时,似乎也正为自己的爱情编织着梦想,裁剪着春光。她的心里突然一动,好像明白了什么。
有一天,她看到妈妈望着自己在笑。
“妈——”她一下子看明白了妈妈笑后面的含义,不由得不好意思起来。
“哈,找到了吧,还不好意思呢。”妈妈干脆大笑起来。
“是的。”
“我那天没说明白,爱情应该是——”妈妈笑着说,没想到小蝴蝶却很快抢白了过去。
“爱情就是——”小蝴蝶笑道,“爱情就是两个读者,他们一起读一本又一本共同的书——文字之书、自然之书、生活之书,一起做一件又一件共同的事。是吧?”
“对,对。”妈妈急忙笑着应道,她心里想,这个小蝴蝶看来可以当妈妈了。当然,她并没有说出口,她知道小蝴蝶还是那个害羞的小蝴蝶。
“只是——”没想到小蝴蝶还接着说,“只是,他老是要和我争,总好像要争个你高我低似的。”
“这个嘛。”妈妈又笑了,“又得轮到我来说了。这就对了,只有两个人不断地争论辩论,你们一本又一本共同的书才没有白读,一件一件共同的事才没有白做。只有这样的辩论,才使你们的爱情日久常新,也只有这样的辩论,才使你们一次又一次接近爱情的真理……”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冬天的影子也在一些早晨的冷风里探头探脑,看着树上的叶子像小紫蝶曾经玩过的游戏的那样突然就落了下为,他们感到一阵阵悲凉随风袭来,如絮如烟。爱情的季节真短啊。但他们也并不怎么悲伤,他们决定在这爱情季节转瞬即逝的当儿,再一起读读生命本身这本书。
这对翩翩共舞的读者,多么轻盈、多么从容、多么默契——在这生命的冬天探头探脑的时候——他们不由想起妈妈说过的话:
“造物主多么仁慈啊,他专门给了我们一对爱情翅膀,让我们用飞一样的速度和感觉去寻找爱情、享受爱情。季节虽短,但是,我们拥有的却是飞翔的爱情。
7/今天休息
上帝
我们知道,正像第一个故事所说的,造物主是一个会享受生活的人,第七天,他决定停下手头的工作,好好休息,当然,事实上,他并没有什么也不干,他在制造爱情,也就是说在造爱。他老人家能想到用这么个幸福的方式来休息,真是我们这些子民的福气。于是,星期天就这么来了。事实上,正确的逻辑是:有一天,造物主因为发现了爱情,他在制造爱情,他觉得这实在是一种最妙休息的方式,于是,他决定把这一天定为休息天。爱情是用来给我们休息用的,是我们累了一个星期的一张舒服的床,造物主一定这么想过。
拿破仑
据史书上记载,拿破仑怕老婆是出了名的——你看,都写进了史书。史书上说,他有两大卓越才能:一是急行军打硬仗;二是讨好老婆。给他那并不非常漂亮的老婆洗各种各样的装饰品或零部件,是他军旅生活的主要休息方式。至于在他老婆面前栩栩如生地模仿出各种动物的怪表情博她一笑,也是他一大日常任务。但即使这样,他那个手段可以的老婆还是常常在余怒未消之时把他的脸抓出各种血淋淋的图案。但是,在拿氏的有生之年,他就对此事有过声明。他认为自己所做作为并非是怕老婆,而是因为爱,他过的那些日子,都是无数个“爱妻日”、“爱妻月”中的一个。他甚至说,他的幸福别人是无法理解的。后来的一件事,的确印证了要理解他的幸福是困难的。
那一年,当他的铁蹄横扫欧洲,直扑莫斯科,大家没想到这个白人男子里的香肠,这个西方的武大郎,还真的是战场上的伟哥,眼看着广阔的俄罗斯大草原要成了他圈地运动的蹄下之物。这时候,是他的那个并不非常漂亮的老婆救了俄罗斯民族。她雍容华贵、坦胸露背地来到寒冷的莫斯科。莫斯科莫名其妙的寒冷让她感到莫大的不舒服——她那件刚裁的新裙看来是别想派上用场了,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无疑比一场战争的失利更严重。她绷着脸,原来只是身子像一只绷紧的粽子,现在脸也是了,于是,她看上去就像一个不大对称的元宝粽。拿破仑一世看着这个粽子,感觉到一场真正战争的逼近。这一次,他比任何一次都做的模范,都赔着小心。这时候,一个将军进来问今天的口令,他不假思索地说:今天休息。于是,这个将军把“今天休息”传给了每一个法国兵。俄军的将领得知那个白人香肠的老婆来了,真是喜出望外,他们知道,这根香肠今天对付他那个让他幸福的让人无法理解的老婆都可能心有余而力不足,更别想旁及它事了。于是,他们在夜里发动了一场决定他们民族命运的大袭击。
法军损失惨重,战争形势陡转急下。当拿破仑将军最后看一眼这片他曾经想征服的大草原的时候,他还对这个民族没有生活情调不会享受生活感到悲哀。他觉得自己仍然是一个胜利者,虽然他被打败了,被赶出了俄罗斯大草原,那一天,当他的老婆被他服侍得服服贴贴、娇喘涟涟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最大的胜利者,他用一场战争的失败赢得了对一个心爱女人的胜利。他坚持认为,即使战争,也不应该忘了爱情,不应该忘了:今天休息。
比尔•盖茨
比尔•盖茨只能算是个还有点生活情调的暴发户。其实他并不特别聪明,他的智商绝对在朱容基总理之下还要之下,他不过运气总是出乎意料地好罢了。听说他现在还是世界首富,他以前的一个部下,现在巨硬电脑公司的总裁说如果不是这小子狗运特别好,他那个微软早就休想微软了,早就进入松下联想的境地了。还想微软,呸,整天拿伟哥当汉堡啃也没用,他愤愤不平地吐了口浓痰。然后,他就给大家说了那件狗运特别好的事。
真是人怕出名猪怕肥,过一段时间,总有黑客光临微软。几乎所有这些黑客都想通过和微软的较量来验证、来证明自己的实力。当然,在玩电脑方面,比尔•盖茨还是当之无愧的盖九段——谁曾交过他那么多的学费啊,他那学费要是你也交得起,你照样也是九段。所以,几乎所有黑客的袭击都能被他——其实更多的是他的手下同心协力一一击退,反掌之间就把他们苦心积虑设计的病毒识破,然后格式了。当然,有时候也会遭遇一些天才高手。从某种意义上讲,天才都是独一无二的,他们的思路是唯一的,他们设计的病毒永远无法被识破永远无法被格式。有一次,微软就遭遇这样一位天才高手,他自称“章鱼”。比尔•盖茨一看,就连声叫苦。他知道这种总是躲在深海的礁群里慵懒的没有骨头的动物,是海洋里最可怕的黑客。它们可以突然之间把一只小船掀翻,把船上的人像包馒头一样包进它们的胃囊里消化成一滩水或者把自己上百斤重的身子整个儿缩进只有硬币那么大的一个小孔里寻找食物。它们威力无比却又可以无孔不入。果然,这个天才章鱼设计的病毒让他们几乎无法识别,更别说识破或格式了。他们——盖九段这次是亲自出马——苦干巧干了若干天,还是毫无头绪毫无进展,整个微软公司几近瘫痪。不知谁走漏了一丝风声,微软股就大幅下跌,后来干脆是狂泻直下,以跌停收盘,食物中毒也没有那么可怕。大家没日没夜地干,筋疲力尽,几乎要失去了信心。更气人的是,那个章鱼还时不时来上一帖,幽上一默。大家感觉得出来,这个章鱼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如果他不制造这样的麻烦的话。后来,事情总算有了进展,大家开始剥开那个病毒的外衣,就剩下最后一道难关了——密码。一般的密码,对于这班电脑寄生人来说,根本不在话下。但是大家一看,都傻了眼。比尔•盖茨一看,也只好叹一口气。他知道这是一种元密码,这是一种不按任何逻辑不按任何进制设置的密码,它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复杂的,要想在短时间里解开它,除非——上帝帮忙。比尔•盖茨叹了口气,决定听天由命。他想,这个天才的章鱼,老子以后一定要把他招到麾下。
“tOday nO, tOday nO(今天不干了、今天休息)”他想,今天星期天,干脆还是回家陪陪妻子和女儿吧,顺便也放大家一天假。于是,他大声对大家说道。
“盖九段万岁!”突然,他听到一个手下叫道,大家看了一眼电脑屏幕,然后向狗运特好的他冲了过来,把他扛了起来,不断地呼喊着,“天才盖茨!天才盖茨!”
这时候,狗运特好的比尔•盖茨才明白大家已经解开章鱼的那个元密码,而那密码竟然是他刚才对大家大声重复的句话“t0day nO ,tOday nO.”
狗运特好的盖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或者说,他根本不敢否认什么,像曾经有过的,他又一次感觉到上帝微笑地站在他的这一边。当大家把他放下来的时候,他突然骂了一句已经很久没骂过的粗话:看你鸟,你鸟!这一句粗话,成了他打败天才章鱼的有力宣言,成了他最大天才的标签。每一次想到上帝,他就想到妻子,然后决定:今天休息。
他们读着,读着,当他们有一天终于把两本相同的书放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都不由得发现那书里的故事,好像就是比着他们的身子裁的一套情侣装,那么合身,连每一处小小的接头,都熨熨贴贴的,就好像是那一天他们彼此握紧的手。
——读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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