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读的童话甚少,我爸老把我当文学苗子培养,一上来就《千家诗》、《古文观止》地灌,搞得我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至今我家老邻居仍在交口传诵的事迹,是我四岁的时候跟院里其他小孩一起玩,斥责其中一个撒谎耍赖的孩子曰:“你信口雌黄!”正好一个老教授经过,顿时惊诧。再去我家,便虚心向我爸爸讨教育文学儿童之方。我爸欣欣然吹道:“灌!管她看得懂看不懂,强迫她背!一知半解也要先背下来再说…………”
不知道我们院里那些邻居有几人接受了我爸的如此“高论”,反正文学天才没出半个,就连被寄予厚望的我如今也泯然众人矣了。
仅有的几本儿童读物也只是在学校的课外阅读时间读到的。
我小学读书的学校,有一个非常负责的课外阅读专员,她手里握着可观的经费,每月去采购一些新的书籍回来,充实学校图书室。我们那个小学的图书室叫“室”太委屈了,真的应该叫“馆”。设施齐全、条件优越,在那里,我们度过了一生都难以忘怀的阅读时光。我至今还记得那阅览室贴的一条蓝字:“阅读是人生最大的快乐。”
我真的好喜欢那个课外阅读专员——这个职务是我们学校独有的。她那张白净的脸上洋溢着明朗温暖的笑容,是我生命里最初的天使印象。
我印象最深的童话,是《洋葱头历险记》、《木偶奇遇记》、《小布头奇遇记》、《骑鹅冒险记》、《爱丽丝漫游记》、《格列佛游记》。
我曾问过好多人,他们都没听说过《洋葱头历险记》这本书。我很纳闷,因为这本书写的特别好。那个懒惰迷糊的洋葱头在垃圾桶和街道上滚来滚去,跟着老婆婆的篮子和店老板的口袋到处旅行,发生了许多有趣的故事。情节我几乎都忘光了,只记得那只洋葱头一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就翻它的皮,让对方流泪不止,以至于谁跟它说话都显得特别诚恳,眼泪汪汪。每当看到这里我都止不住地乐,想着哪天我也在口袋里揣上个洋葱头,去跟那些老欺负我的高年纪校霸决一死战。
《木偶奇遇记》这本书给我带来最初的忧伤。想起这本书我的脑海里就出现阴郁的大海,鲸鱼肚子里思念儿子的忧伤的爸爸。开始的时候我赞同匹诺曹的淘气,支持他逃学、玩乐,随心所欲地交朋友。因为那时候的我也是很想过那种生活的呀!但是后来看到爸爸是那么爱他,而他却一次次令爸爸失望;狐狸那么明显地一次次欺骗利用他他却总是上当,不仅厌恶起他来。甚至希望他得到更坏的报应吃个爆亏,多长点记性。这篇童话对于一个幼齿儿童最大的教益,莫过于不要说谎和不要逃学。说谎鼻子变长、逃学变驴子——这两个严重的后果给我的影响,远比孔子的《论语》和韩愈的《劝学》要深远得多。
《骑鹅冒险记》我是在姑姑家的书架上找到的,黄色古旧的繁体字版本,商务印书馆出的。我在六岁时因为贪看爷爷的一本满是笑话的古书《笑林广记》,会识繁体字,因而二年级时读这本书毫不困难。繁体字的书插图往往非常古朴优美,这本书也毫不例外。那一幅幅细致的钢笔素描,刻画的尼尔斯骑在鹅背上在城市与田野上方飞行的画面,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在那古旧黄色的背景上,巨大的鹅翼缓缓地扇动,白云缕缕在身边掠过——这种情景在我的梦中早已是不变的程式,以至于后来看到那英国出的动画片时,我为它粗糙的画技震怒,感到心中的神圣被玷污了。
《小布头奇遇记》是我婶婶的半本珍藏。我从来没看过整本的,因此对情节几乎完全不了解。但那本书给我留下了奇特的印象,尽管模糊、奇异。玩具在小孩睡着以后会动、会说话,这件事可让我记住了。我经常在半夜里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去我的玩具柜子偷看。第二天早上还会查看它们的位置有没有改变,点算一下它们的数目,好能及早了解他们之中谁出去“冒险”了。
看《爱丽丝漫游奇境》和《格列佛游记》时,我大概上三年级了。那时候能明显感到这两篇童话其实不是写给孩子看的,而是有政治讽刺意义,另有所指。这令我厌恶。我从那时候起厌恶侵入孩子纯真世界的任何思想意识。孩子需要得到的教育,是善良、正直、诚实和独立思考。培养这些品质的文学作品,也必须具有同样的品质。而在孩子纯真雪白的头脑里抢先去刻画阶级、政治、差别以及其他复杂从属的品质,都是不道德的。等于剥夺了孩子选择的权利。
权利高于利益——在正当合理的教育之下,即使孩子选择邪恶,也是他的权利。——至今我仍然认为这是教育所应遵循的原则之一。
但我仍然对这两篇童话所创造的境界记忆犹深,尤其是坐在蘑菇上的吸水烟筒的虫子、柴郡猫渐渐消失的笑脸,以及那座会飞的岛屿,都使我难以忘怀。抛却那些讨厌的政治隐喻,这是两篇多么优美奇妙的童话啊。
童话并不是我儿童时代唯一的读物,小说、散文、古诗等等都读了很多。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只有童话才能把痕迹深深留在记忆里。那些记忆和梦境搀杂在一起,有时候甚至与真实搀杂在一起,时间过去以后显得真伪难辨。
我怀念儿童时代那些摇曳着梧桐树影子的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们坐在宽敞明亮的阅览室,怀着喜悦和兴奋打开一本本童话,急不可待地进入那些奇妙的世界里去,体验飞翔和冒险的乐趣。
那些下午,那些美丽的阅读时光,让我每念及此,就有流泪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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