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
这是一个悲剧吗？
你说呢？
我很心疼那灵魂。她因为爱而导演了一出戏，那戏中注定没有她，但她不能自已。她一手策划，让另一个女子的爱情升温，让女子感受到男子的存在，让两个本该擦身而过的生命，在一场不期然的相遇中点燃了自己，于是，她纠结了。她感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她感到自己离这场戏越来越远，她想要自救，想要唤醒那男子，想要阻止那场戏，但她又太想维系与那男子的联系。她不想解脱。她只想守着她的爱，只想静静地陪伴那男子，但她办得到吗？她知道自已导演的爱情，像劫火一样，要烧掉男子的寻觅，她闻到了毁灭的气息。她害怕，她绝望，她拼命地挣扎，她想找到继续下去的希望，但她感到的，却总是痛苦、无助，甚至绝望。这不是她希望看到的结局，也不是她想要导演的戏，一切都在她的导演之外，不受控制地发生着，她却渐渐变成了局外人，正在飞快地被遗忘。她多想加入那场戏，多想担当一点剧情。难道，在这场应该有她的戏中，其实早已注定了没有她的身影？她很想牵挂，她不想离去，她不想让岁月的风霜，终于消磨了自己。她想陪那男子到拉萨去，她想陪那男子在海边漫步，她想让男子看到她曼舞的裙裾，看到她的古典美，想让男子为她倾心，但她明明知道，站在男子眼中的，是另一个女子。她悲哀地倾诉着，她用力地挣扎着，但她纠正不了已经错位的相遇。她渐渐地明白了，那相遇中注定没有她，只有一个迷乱的男子和一个人间的女子。而她，永远属于那个寂寞的空间，水远在另一个空间里跳舞，但她拒绝被消解，她拒绝回到无尽的僵死和冷寂里，她要坚信，她要灵魂的存在，她不想让痛苦杀死恢复了诗意的灵魂，她不想让生命的气息重新闷死在失落里。欲望是毒药，她深深地清楚。在她活着时，她用那么多的生命去维护她的肉体，喂养它，装扮它，追逐赞美，诅咒轻毁，但她终究还是失去了它。失去了载体的她，已经没有了一个生命追逐爱的权利，但她还是爱了。爱挽救了她，也让她陷入了痛苦的纠结里。她绝望地发现，一个没有载体的灵魂，无论多么努力也没有爱的权力。她没有办法去执着啊。她在镜前跳舞，她呼唤着自己的存在，她对那男子用力地发出思维波：你看看我啊，看看我这个爱着你的灵魂。我不是一缕寂然的风，我有阳光和鲜花的温度，还有清晨的泪珠，你能感觉到我？她是一个想要倾诉的灵魂，可惜没有了倾诉的载体。在她可以倾诉的时，她看不到自己的灵魂。她的身体也是这座博物馆，她的灵魂也消失在人来人往里，直到有一天，有一个相信灵魂的人，终于从沉睡中惊醒了她的寻觅。那么，她要绝望地逃离吗？不，她已受够了麻木的冷寂。她宁可痛苦地醒着，也不愿沉睡在那冰冷的建筑里。
那么，你觉得这是一个悲剧吗？
不，小爱是必然会失落的。因为小爱还需要爱的载体。这个灵魂就是因为没有爱的载体，才不可能实现爱的念想，但是，就算她实现了爱的念想，又能如何？就算她满足了爱的期待，又能如何？腾空的烟火背后，是永恒的失落。所有的欲望都终将会落空，无常就像一个永恒的黑洞，它会吞噬一切的存在，无论是人，是感觉，是情绪，还是关系。漫长的挣扎和寻觅，只是为了让灵魂彻底接受这真相，净化向在，然后融化在大爱的暖阳里，这才是真正的相契。那个失落的灵魂终于发现了这个事实，她带着放下后的欣然和甜蜜，还有一点点悲戚，融入了男子向往的大爱里。这是她最大的幸运。所以，这不是悲剧。
如果这个灵魂没有遇到那个男子，没有爱上那个男子，她最后会怎么样？
她会一直沉睡。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灵魂都没有遇到这样的男子，他们在生活的磨砺中，全都迷失了自己。他们以为，有一种高于生活的梦想，是平凡的他们没权利拥有的，于是连挣扎的渴望也失去了。我见过太多这样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曾经纯真，曾经单纯，曾经充满热情，但一年一年过去了，他们都变成了功利的老人。当我们再相遇的时候，我已经看不到过去的他们了，他们的肉体已经苍老，双眼已迷离，那种我曾经熟悉、感到美好的诗意，在他们的身上已经消失了。他们不再谈论心灵和梦想，不再谈论精神和艺术，他们的话题里都是房子、车子、装修和福利，还有股票、投资、实体经济和GDP。他们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对传统文化一无所知，对汽车品牌却如数家珍，天真的嘴里吐出的，竟是攀比和物欲。这让我难受。在他们的价值观里，这也许是幸福的生活，但在我的价值观里，这才是一个悲剧。因为，膨胀的物欲，总会消解灵魂的鲜活和心灵的诗意。
不远处有个山洞隐在黑暗里，洞前是疏疏落落的一些树。它们无精打采地伸展着手臂，在黑暗的静谧里，显出一种慵懒的诗意。我想起我的老家，家乡的黑夜里也有干净的诗意。有女巫般的树，有男巫般的犁，有勤勤恳恳的老牛，还有喜欢吃夜草的马匹。简单的生活透着平凡的诗意，鲜活的灵魂是富足的。远离物欲的家乡真好。
在这方面，我羡慕你。我生活在城市里，我的童年印满了物质，我就像你说的那类孩子，在物欲的环境中长大，幸好，我还有书，还有故事，我向无数个世界投注了好奇和寻觅。
所以，你一直没有被消解了灵魂，你的灵魂是滚烫的。我随喜你。
只是，我又要问那句你不随喜的话了：这故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它是我的亲身经历。
故事中的男子，就是你吗？
不，他不是我。他的身上虽然有我的影子，但我是用艺术创造的他。我虽然也有过爱的挣扎。我的爱情故事里，没有一个沉睡了千年的灵魂。我与“她”的相遇，是在大连大学的博物馆里。当年，我应中国小说学会的邀请，到大连去参加一个论坛。在那儿，我看到了一具女尸。当时的博物馆很冷，有一种虚无和寂静，我就想起了故事中的那个问题：她的灵魂在哪儿？我想，如果这个女子的灵魂飘荡在博物馆里，她会有怎样的思绪？她是不是在等待一个闪电，刺穿包裹她千年的黑夜？她会不会像沉睡的公主那样，睁开她惺忪的眼，落下她灵魂的泪，她会不会向往一段迟到了千年的爱情？于是，这个呼唤的灵魂，就在我心里活过来了……
就是说，她是你的虚构吗？
也有评论家认为我是被入窍了，还有人说，这是我最光芒四射的文字。
那么是不是这样呢？
不是的。我没有被入窍，我的心灵永远是自由的，不会被另一个灵魂所占据。只有虚弱的灵魂，才会被另一个更强大的灵魂占据。我只是进入了她的心，让她借助我的文字，流露了她无处言说的情绪。那种情绪也许跟爱有关，也许里面也有一个朝圣的男子，但那不一定是我。你可以认为，这是一个艺术创造出来的故事。但在我的心里，它是另一种真实，因为，这故事里的三个灵魂，也可以看成同一个灵魂的三个侧面：男子代表了向往，灵魂代表了挣扎，女子代表了存在。人类的心灵永远在这三者之问纠结着，忽上忽下，毁灭随时都会发生。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这一点，黑夜和僵死就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那么，每个女子都能遇到一个唤醒她灵魂的男子吗？
也许不是男子，但定然是一种爱。只有爱，才能唤醒一个僵死的灵魂，没有爱，灵魂就会一直沉睡。不一定每个人的灵魂都能被唤醒，因为不一定每个灵魂都在呼唤救赎。博物馆里的灵魂之所以遇到了那个唤醒她的男子，是因为她一直在呼唤。她虽然被群体念力所消解，但是她始终不甘心。她明明知道自己活着，明明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但为啥，镜里却没有她的影子？为啥人们听不到她的呼减？她在这里游荡了好久，她经历了那么多的无常变迁。她是一个沧桑的灵魂，却找不到一个能释放她的人。她渴望的救赎，首先就是确信自己的存在，那么，她就能一直跳弹，终有一天，她会看到通往解脱的窗子——当然，她可能不知道那叫解脱，但她定然想走出博物馆的冷寂。博物馆里的生活太冷，冷的就像是一颗没有爱的心。没有爱的心，冰冷如地窖，窖满了失落，窖满了绝望，窖满了恐慌和忧虑。这样过一天，也像是千年。她不想被这样的氛围所消解。她怀念自己的鲜活，她想再活一次。如果再活一次，她所有的感悟，是否就能改变她的人生？但是，当她重新有了肉体，她是不是还会记得灵魂的事？她是不是还会记得，她如何在冰冷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她需要心灵的温度。她不知道什么是救赎，但她始终在呼唤着。她发出了一个灵魂的所有念力，它被那带着念珠的男子所捕捉。男子肯定了她的存在，她于是坚信了自己。她就像小美人鱼剥鳞卸甲那样，一次又一次战胜着嫉妒和失落带来的痛楚。她的灵魂活过来了，但也有了疼痛。她不得不走进历练的程式，因为她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回到博物馆的冰冷之中；二是融入男子眼中的星宿湖。但后者，需要她洗净自己，需要她澄明了心，需要她跟男子达成心灵的共振，融入一种安详宁静的大爱里——这是千刀万剐后的故事。
灵魂真是实有的吗？
你认为什么是“实有”呢？物质是实有的吗？它们似乎很真实，因为眼睛能看得见，但它们很快就会消失。你一定听过沧海变桑田这句话吧？如果大海也能干涸，山脉也会风蚀，那还有什么物质不会消失？还有那财富和享受们，很多人到了六七十岁，还在跟亲人们为了房子之类的东西斗来斗去，为了一点点利益，就丑态百出，但哪怕他们争到了，又能拥有多久？有些人刚刚争到某种利益，人就死了，他无福消受。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但就是为了这一时的拥有，人就弄脏了自己的灵魂。而灵魂又是不会消失的——普通人看不见它，而且它会被消解，就像博物馆的灵魂最初那样，陷入沉睡，不再叩问，不再挣扎，不再追求向上和升华，但它仍然存在。它能感受到欲望之苦，也能感受到虚无之苦，还有那无边无际的麻木之苦，而且是千年、万年，甚至更长的岁月。那么，你说谁是实有，谁又是虚无？
每一个灵魂都会被爱拯救吗？
是的。爱能拯救灵魂，但我说的，是真爱，是像博物馆的灵魂这样，愿意为了爱消解自己的贪婪，消解自己的嫉妒，消解自己的绝望，消解自己的痛苦，消解自己所有负面的能量，衷心地感恩，衷心地欣赏，衷心地祝福，衷心地向往。真正的爱，会让心灵变得柔软，而类似于爱的情执，却会让人变得贪婪，变得堕落，终而害己害人。
这个灵魂不是也想拥有吗？她不是也为男子更爱有形的女子、忽略无形的灵魂而伤心吗？
是的。她也失落，但她的失落并没有让她堕落。虽然她期待爱情，希望男子能接收到她爱的讯息，但她并没有想要独占，她知道男子有更重要的使命，她把那使命看得比自己的小爱更加重要。她知道，男子的灵魂寻觅，能唤醒无数个被消解的灵魂，赐予无数个灵魂鲜活的新生，所以，她结束了自己设计的那场戏。她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在拯救男子的梦想，保护男子的寻觅。只是，她不知道男子其实没有迷失，寻觅才是他的宿命。这让她非常感动。所以，她不再伤心，也不再贪恋了，她放下了小爱，融入了男子对世界、对众生的大爱。这才是真正的童话结尾：从此，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只是，他们两个独立的灵魂，已融合为一。
永恒的大爱。
是的，永恒的大爱。
你笑了。你说，你发现西部是一块盛产童话的土地。
我也笑了。我说是的。这块土地上有最纯净的情感，有最美的守候。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上，这种精神本身就是童话。只是，在这些童话里，有历尽沧桑的觉悟，也有痛彻骨髓后的放下，它是一个又一个心酸的故事。
你说，你理解。但没有疼痛，又怎么会有壮美呢？就像这个故事，那主角如果简简单单就实现了小爱，这就是一个庸俗的神鬼故事，也不会有这样的结尾，对吗？现在的这个结尾，有一种非常纯净的诗意，它是超越一切美好结局的。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一个灵魂战胜贪婪、实现超越更让人愉悦的事情了。而且，它告诉了我一个很美的存在：星宿湖。这个传说也很美。我甚至觉得，要是我以后也能融入这个星宿湖就好了，我也想尝尝看，这滴折射了整个世界的眼泪，到底有多么苦涩。不过，读完这个故事，我再想起（入窍》，就有点心酸了。灵魂和灵魂之间真是不一样，有怎样的寻觅，有怎样的坚守，就有怎样的价值。想起博物馆里的灵魂，我会肃然起敬，因为她最终的归宿是大善大爱；想起《入窍》的春香，我却非常遗憾和心痛，因为她虽然坚贞，虽然痴情，但她追求的毕竟是复仇，目标决定了她们不同的儿，目标决定了她们不同的目的地。即使春香打败了黑皮子老道，她的将来也不会有大的改变，最多也只是成为神婆群体中的一员，拥有话语权，却丢失了人格的干净，变得越来越世故和泼辣，慢慢被生活磨光了浪漫、善良、细腻的女儿性。那不是很美的故事，而是一个悲凉的故事。
是的，所以，向往决定了人生的高度，也决定了生命的价值。你留给世界的，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故事，还是一个非常感人的故事，抑或是一个悲哀的故事，这取决于你的选择。春香做出了她的选择——但是，在她的环境中她其实没有别的选择，因为她没有接触到别的文化，也没有遇到生命中的贵人，她的世界很小，她只能看到这么一点点东西，所以她很难有大的选择——博物馆里的灵魂也做出了她的选择，选择让她们有了不同的归宿。从这本书中，从这种博物馆式的、对命运的展示中，你也许更容易发现这一点。
你点了点头，但很快，你又摇了摇头。你说，其实春香也可以有选择。西部不是有贤孝吗？西部不是有好多人都有信仰吗？西部文化不是渗透了悲悯精神吗？所以，春香完全可能有其他的选择。她可以离婚，选择兰兰那样的生活，也就是修行生活，她甚至可以走出小村，勇敢地打碎当地女子固有的命运轨迹，为所有的西部女子找一条出路。但她被一种复仇的欲望所裹挟了，她被生命的惯性裹挟了，她没有更大的担当，也没有诗意的向往，没有一种东西让她在悲剧的命运中，仍然能坚守自己。所以，她追求复仇。在她做出这个选择的同时，她就像那些掘坟的农民一样，打碎了心中某种很美的东西，不是吗？否则，她不会变得世故，她仍然会是以前那个诗意的女子，她仍然会在守候爱情中过完她的一生，然后，给世界留下一个诗意的背影。 然而， 现在，想起她，我却只有心酸和叹息。我总觉得，这让人有些遗憾。
虽然遗憾，但我总能理解她们，我看到她们时，首先感觉到的，还是她们走投无路时的那种绝望，我明白她们为啥要那样选择。很多时候，人的选择没办法高过他的心，所以，有些命运其实是必然的。除非他寻觅，改变心，让心属于自己……下面的那个故事，讲的也是一个女子在走投无路时的疼痛和选择，里面仍然有一种浓浓的童话色彩，跟新疆爷有点像。从中，你可能会感到西部农村的另一种东西。
——选自《深夜的蚕豆声》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标签： 公主童话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