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与人生之间
——我读安徒生童话
[这世界是多么不同啊！实际的人生跟他在儿时所想象的东西是多么不同啊！吟游诗人的歌声现在对他有什么意义呢？那只不过是一种声音，一种废话罢了！是的，这正是他不时所起的感想；不过这歌声有时在他的灵魂里又唱起来；于是他的心就又变得温柔了。
——引自安徒生童话《单身汉的睡帽》]
一
我想我们可以从《小意达的花儿》讲起：
[“我的可怜的花儿都已经死了！”小意达说。“昨天晚上它们还是那么美丽，现在它们的叶子却都垂下来了，枯萎了。它们为什么要这样呢？”]
花儿总有谢的时候，美好的事物是很难长久地存在于世间的。成人和大一点的孩子都懂得这个残酷的真理，虽然他们中的一些多愁善感者，如诗人和哲学家总不免为之惆怅伤怀，他们知道这是无可避免的，因为他们已进入了实际人生。而对小意达这样的儿童来说，生活中的一切仿佛同梦境中一般新鲜甜美，她还未品味过实际人生的苦涩和无奈，任何的缺陷或挫折都是难以理解的。但使人感到苦涩和无奈的事实终究会溜进小意达的视野，于是她困惑地提出了这个感伤的问题。
让这么小的孩子体验令无数诗人和哲人怅惘不已的生存于现世的悲哀是否太早了些？有没有超过她的心理承受能力？那个聪明的学生的做法是对的。他为小意达编织了一个美丽的故事来解释花儿的凋谢。小意达又回到了梦境之中，可是她知道了，各种各色的花儿每年都要死去一次的。
二
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像小意达那样幸运，可以在人们的宠爱和呵护中健康成长的。有的孩子一出世就得面对不公平的命运，在人们的嘲笑和歧视中挣扎着求活。你知道我要说丑小鸭了。他不曾伤害过任何人，可是没有一个地方容得下他。因为长得特别，一只鸭子飞过来啄他的脖子，还说他“必须挨打”。小鸡欺负他，佣人用脚踢他，兄弟姐妹希望猫儿把他抓了去，连妈妈也要他“走远些”。他可怜地寄居到野鸭群中，没有一丝奢望,难得飞来两只愿做他朋友的公雁，又都在围猎中被残忍地射杀。丑小鸭被猎狗逼入了绝境，只是因为猎狗不屑于咬死这个奇丑的家伙才逃过一难。他又尝试了两户人家，先是受母鸡和雄猫的欺凌，又险遭女主人的毒打。仿佛人世间所有的悲苦都一齐涌向这个生来没有得到一天温暖和幸福的孤苦伶仃的孩子，他的一切挣扎、努力只会招致更坏的结果。他过早领教了实际人生的惨苦，在美丽的大地上绝望地流浪，无所归依。
他也会有梦想么？当然！他的梦是那样的美丽，母鸭公雁吐绶鸡雄猫之流一辈子也不会拥有这般甜美的梦的。高贵美丽的天鹅飞过天空触发了丑小鸭生命中最初的情思，他向往和这些幸福的鸟儿生活在一起。这向往很快因他艰困的处境被压抑下去，但那道印在心中的深深的痕迹已是抹不去的了：
[他再也忘记不了这些美丽的鸟儿，幸福的鸟儿。
他爱他们，好像他从来还没有爱过什么东西似的。]
善良的安徒生给了丑小鸭一个美好的结局：他真的变成一只白天鹅了！他享受着人们的祝福和赞美，从内心里发出快乐的声音。[对于他过去所受的不幸和苦恼，他现在感到非常高兴。]“温柔的歌声”回响在他的心中，然而作为读者的我们可是只顾为他高兴，没有再起一丝感伤的情绪？是的，[只要你是一只天鹅蛋的种子，就算你是生在养鸭场里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要从一只丑小鸭变成白天鹅，其间需要承受多大的折磨和苦难啊！这折磨和苦难恰在你最弱小的时候降临，你无力反抗，只得逆来顺受。难道这就是人生的森然本相？我不愿再有天鹅蛋生在养鸭场里。
三
这个世界上与苦难结缘的孩子也许真的不少，我们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可怜的小姑娘！她又冻又饿地向前走，简直是一幅愁苦的画面。她不敢回到家里去，因为她没有卖掉一根火柴，没有赚到一个铜板。她的父亲一定会打她，而且家里也是很冷的。她的一双小手几乎冻僵了。唉！哪怕一根小火柴对她也是有好处的。]
寒冷、黑暗、饥饿无情地朝孤苦无依的小女孩袭来，她在人间找不到同情，找不到归宿，她只能向梦境寻求温暖和光明，寻求生活的慰藉和希望。火柴的燃烧是维持这梦境的代价。对这小姑娘来说，此刻还有什么比这些温暖光明的梦更美好、更珍贵的呢？梦里有她想要的一切：暖和的铜火炉、香气四溢的烤鹅、美丽的圣诞树和亲人的爱。可是细小的火柴能燃烧多久？梦境破灭了，而且破灭得那样快。小女孩被抛回到残酷的现实中来。现实又是如此不堪忍受，逼着她再次向梦境逃遁。如是一次次地在梦和现实间往返，小女孩终于划完了手中所有的火柴，死了。她死在梦境中，在梦中她[多么光荣地跟祖母在一起，走到新年的幸福中去。]她死在现实里，这冷冰冰的现实社会就是谋害她弱小的生命的凶手！这就是不幸者的人生，它无情地粉碎所有甜美的梦想，像一阵寒风吹灭小女孩手中的火柴。在梦和人生之间，为什么那么遥远呢？高超的艺术家也许会以此为主题，谱写一支感伤的乐曲。
四
美梦的破碎，有许多是发生在一个人的青春岁月。青春是充满了追求和渴望的时代，青年人追求理想，渴望完美的爱情，不惜为此献出自己的一切。而现实是如此的冷酷，每每给满怀热望的他们以致命的打击。
还记得那位小人鱼公主吗？自小生活在诗一样美丽的海底的小公主做着比这更美的梦，她梦想得到英俊的人间王子的爱，从他身上分得一个只属于人类的不灭的灵魂。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我爱他胜过我的爸爸和妈妈；他——我时时刻刻在想念着他；我把我一生的幸福放在他的手里，我要牺牲一切来争取他和一个不灭的灵魂。”]她真的这样做了。在舍生忘死地救了落水王子的命之后，为了去岸上做王子的新娘，她离开了深爱着她的家中亲人，告别了童年生长的地方，舍弃了三百年的生命，交出了最美丽的声音，忍受着剧痛，去掉了身上的鱼尾。最可悲伤的是，对她所做的这一切，王子竟一无所知！于是她注定只能永远地单相思。[“我要照看他，热爱他，对他献出我的生命！”]如此执着的爱带给她无边的苦痛，她默默忍受着。但当她目睹王子娶了另一位公主做新娘时，她的心终于要碎了。她拒绝了刺死王子的建议，她心中对王子的爱情战胜了对自己生命的留恋，她为王子的幸福做了自己最后所能做的——以生命为代价！
像是观看一出悲剧，我们读《海的女儿》，会感到灵魂受了一场洗礼，一次净化。心潮平息之后，不会没有人提出这样的追问吧：难道命运决定了，有时候完美的爱情真的只能存在于梦想中，任你作出多大的努力和牺牲都无法把它变成现实？我们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正如我们不愿意相信人生是无价值的。
五
童年的记忆曾经多少次重现在我们的梦中？当美好的童年时光已成不可追索的过去，现实人生逐渐展现出它的狰狞面目的时候，迷执地守护着童年的梦的人，怕是终不免遭遇惨痛的打击，得到一个悲凉的下场吧。又是一段无法实现的凄楚的爱情，又是一个青年苦苦单恋的故事，《柳树下的梦》使我们伤感，使我们嗟叹。
在故乡花园里的一棵老柳树下，两小无猜的玩伴一起度过了人生最美丽的时节。命运的巨手把两个孩子生生分开，从此他们走上了各自的人生道路。两条路还有汇合的日子么？男孩克努得坚信，一定会有这一天的！离别引起的思念使他对约翰妮的感情更深了，[他更清楚地觉得他爱约翰妮，她一定得成为他的亲爱的妻子。]为了实现这美丽的梦想，他辞别了故乡，来到了约翰妮所在的城市——哥本哈根。
重逢带来的喜悦不久便被意想不到的挫折所击碎，化为无法消释的愁苦。约翰妮拒绝了他的求爱，只愿意把他作为自己的哥哥来看待。她有比做一个鞋匠的妻子更远大的前程。对她来说，美好的童年只属于过去，新的幸福正在召唤着她去努力追求，儿时的朋友不能使她获得这种幸福，因而也无法成为她的丈夫。两个人的梦想相差如此之大，以致一个人梦想的实现必须以另一人梦想的破灭作代价。克努得尝到了梦境破碎的苦痛，[他觉得世界似乎有一块已经塌下去了，他的思想像一根无所归依的线，在风中飘荡。]他开始四海漂泊，只为了忘却所有痛苦的往事。然而处处都有一些景物使他忆起故乡，他无法忍受，惟愿长眠于地下。一次，他意外地看到了约翰妮，美梦成真的约翰妮已经认不得童年的玩伴了，她同一位戴有星章的绅士订了婚，她现在的地位和克努得形成了多么大的反差！克努得现在终于体味了现实人生的所有残酷，[谁也不会相信他心中的悲哀——一个人的心中所能感觉到的最深的悲哀。]他不顾一切地向家乡走去，因为家乡才有他童年的梦，只有在这甜美的梦中，他的那颗破碎的心才能重获安宁。他终究没能回到故国，一棵异乡的老柳树荫蔽了他，让他在临终的梦境中得到了约翰妮的爱情。[“这是我生命中最甜美的一个时刻！”他说，“而这却是一个梦！上帝啊，让我再梦下去吧！”]他在这棵柳树下冻死了。他是冻死的吗？
六
如果要追问安徒生的许多童话为何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感伤气氛，我想也许从梦与人生这一维度入手最能作出合理的解释。人生固不能无梦，无梦的人生是苍白而不堪忍受的。有了梦，人就要努力把它变为现实，而悲剧的根源恰恰在此。现实与梦境的巨大差距往往使这种努力成为徒劳，而寻梦者为之已付出的太多。哀伤的歌声往往在事情已不可挽回之时出场，作为受伤者的安慰。安徒生本人就是一个寻梦者，最后，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成功了，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但在追求途中所经受的创痛和失意，他又岂会轻易忘却？他写的故事是“讲给孩子们听的”，为了那些充满了梦想的孩子，他一面用诗一样的语言编织了一个个甜美的梦，像那个给小意达讲故事的学生一样；一面又在一些故事中“将有价值的东西撕毁给人看”，告诉孩子们，实际人生并不总像梦境一般美好，不如意的事正在多数，要学会去承受，而不是回避。但经历了梦境的甜美，又不得不去面对残破的实际人生，这种命运的无奈不正是滋生感伤情绪的温室吗？至此我想我们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答。
（本篇所有用“[]”标出的引文均出自叶君健译《安徒生童话集》，大众文艺出版社1996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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