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格林兄弟的喜庆与安徒生的诗心

　　 我上小学的时候，识了几个字，却没什么用处。家里的藏书除了我爸爸的《微积分……》若干及妈妈的《人体解剖……》若干，还有些字帖、《红灯记》什么的。《红楼梦》我还看不懂。

　　 十几年前，生活还很拮据，他们很少给我买书看。幸好还有爷爷疼我，他总带我去姑姑家，附近有供销社的书店，我童年时的绝大部分读物都是爷爷在这里买给我的，包括《欢妈与强仔》连环画系列，还有《格林童话》的连环画。

　　 就是那时候看的《格林童话》，不是全集，是根据一些篇幅较长的故事绘制的连环画。两三个故事凑成一册，五册一套，爷爷先后给我买过四套，这大概就是我想象能力的启蒙。

　　 小时候爱它故事精彩，人物美丽，现在对照着回想，收进去的仿佛有〈忠诚的约翰〉、〈小姐姐和小弟弟〉、〈亨塞尔与格莱特〉、〈画眉嘴国王〉、〈聪明的农家女〉、〈两个漫游者〉、〈一只眼、两只眼和三只眼〉。记得最清楚的是〈忠诚的约翰〉和〈亨塞尔与格莱特〉，因为〈忠〉里面有个金屋公主，她的所有器皿首饰都是精美的金器。〈亨〉里有一对小兄妹，被父母遗弃后，在密林中遇见了巫婆的小房子，房子是面包做的，屋顶是蛋糕，窗户是鲜艳甜美的糖块儿。

　　 它们给了许多的羡慕和想象。从我懂得想象开始，华服和美食就是我最美好的梦境。

　　 年初，我去图书大厦，给小侄女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们老师要她们写读后感，她读小学五年级），偶然瞥见黑色封皮的《格林童话全集》，犹豫再三，买了下来。

　　 记忆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那么多的故事，如果我不重读《格林童话》，也许这辈子都只能有残碎鳞爪的记忆，而没有完整的情节了。可是我一翻开书页，那些人物都欢欢喜喜地笑着，迎着我走来，而我又在初夏的早晨坐在梧桐树下，一边翻着连环画一边美美地傻笑，笑完了就念给爷爷听，他拿着大蒲扇给我赶虫蚁……这样静谧安宁的梦境结束了，忠诚的约翰救活了王后却见疑于国王，小兄妹俩吱儿吱儿地吮起了亮晶晶的糖玻璃，画眉嘴国王教训了他虚荣骄傲的妻子，一切都像《玫瑰公主》鲜艳生动的结尾：

　　 他刚刚一吻到玫瑰公主，她便睁开眼睛，转醒过来，温柔地注视着王子。这时国王、往后和宫里所有人都醒了，院子里的马站起来抖动鬃毛；猎狗摇着尾巴跑来跑去；屋顶上，各自从翅膀下伸出了小脑袋，东瞅瞅西瞅瞅，最后飞到了田野里；厨房里，炉火又熊熊地燃烧起来，煮着食物；锅里肉又炸得滋儿滋儿响；厨师扇了小帮工一记耳光，小家伙大叫起来；女仆已经把鸡的毛拔光了。随后，王子和玫瑰公主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两人快快活活地过完了一生。

　　 你看，《格林童话》总是这样甜蜜喜庆，公主美得连太阳见了都感到惊讶，青蛙变成了王子，坏心眼的巫婆和继母都死掉了（这一点对天涯继女们影响甚深），又穷又傻的小子竟然娶到了公主，后来还当了国王。它告诉你，你完全可以改变自己的生活，只要你有足够的美貌，智慧，或者运气。

　　 在海水的深处，水是那么蓝，像是最美丽的矢车菊的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那儿生长着最奇异的树木和植物。它们的枝干和叶子是那么柔软，只要水轻微地流动一下，他们就摇动起来，所有的大小鱼儿在这些枝子中间游来游去，像是天空的飞鸟。……

　　 相信很多人都熟悉这段话，这是《海的女儿》的开篇。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的很大不同，就在于格林童话通篇都是稚拙的单线情节，而在安徒生童话中，这样诗意唯美的环境和心理描写随处可见。

　　 而它们最本质的不同，在于它们各自散发的气息。格林童话洋溢着喜庆甜蜜，安徒生的基调是诗意的忧伤。如果拿季节作比，格林童话是炽热耀眼的盛夏，安徒生是清凉苦涩的深秋；拿颜色作比，格林童话是热情奔放的橙红，安徒生是宁静含蓄的湖蓝；拿花朵作比，格林童话是富贵团团的牡丹，安徒生是恬淡羞涩的蔷薇；拿诗词作比，格林是绮丽繁复的花间，安徒生是山水悠然的渔父。那么，拿我和你作比呢？

　　 格林是你给我的繁华短暂的欢乐，安徒生是我爱你的悲伤的心啊。

　　 每一篇安徒生童话，都是一首诗。可惜我十岁初读安徒生的时候，还完全不懂。隐隐约约地记得《海的女儿》、《豌豆上的公主》、《拇指姑娘》、《坚定的锡兵》，别的都毫无印象，因为我丝毫也读不懂。那时候，我怎么能明白《雏菊》是要赞美卑微身躯里的高贵灵魂呢？我也不明白《柳树下的梦》和《单身汉的睡帽》一样，是个兰因絮果的悲伤爱情故事，而这样的爱情，每天在世界各地和天涯的榜首上演。我更不能知道《她是一个废物》絮絮地说了那么多，并不只是想说一个贫苦的母亲如何酗酒至死。就连《海的女儿》，我也是刚刚才明白，小人鱼最终得到了不灭的灵魂。爱就是我们不灭的灵魂。我突然还觉得小人鱼和我心爱的小昭那么相象。

　　 最富有诗意的是《夏日痴》——雪花莲在冬天痴想着夏天来了，所以在大雪天里开出花来。

　　 这样简单纯美的意想，就是简单纯美的诗了。诗歌赞美了诗人，在诗人眼里，一花一叶都是诗歌。

　　 有一回在统稿的时候，一位老作者（也许不是很老？我没有见过本人）在文章里表扬了《豌豆上的公主》，说他批判了极端腐朽的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瞠目结舌，删之。躺在二十床垫子和二十床鸭绒被上面，仍被下面的一粒豌豆硌得夜不成寐，浑身青紫，这样尊贵娇气的公主梦，相信每个女孩子从小到大都做过的吧，即使背着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罪名，仿佛也可以容忍。五年级的小女孩读《豌豆上的公主》，大概总比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合适一些。中国的孩子们都没享过什么乐，住过宿舍的都知道，就算亲眼看见数只蟑螂在床板上嬉笑打闹，也照样能睡得像一滩烂泥。

　　 格林童话里，形容小哥俩长得像，喜欢说“像得跟一滴水和另一滴水一样”，结束的时候呢，爱说“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如果他们都没死的话，说不定现在还活着呢。”或者“他们举行了盛大的舞会，如果还没结束的话，说不定现在还在跳呢。要是你和我在场就好喽。”到处是这样俏皮的童趣，令人心折。

　　 格林兄弟是儿童故事讲述者，宗教文化传诵者，而安徒生是一个忧伤的诗人。他的那颗掩藏得很深的诗心，就是让你小时候看见卖火柴的小女孩飞进了天国，长大后，满目都是尘世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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