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童话集之二:《古代英雄的石像》(足本,未删节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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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圣陶童话集之二:《古代英雄的石像》(足本,未删节本)

   叶绍钧 著

   肖毛 扫校

   世界少年文学丛刊 章锡琛 发行

   开明书店民国二十年六月初版,廿五年三月四版

   扫校说明

   书影来自中国高校中英文图书网,文件原为djvu格式,全部转化为Jpg,校对为电子版。为方便读者对比,后附我搜集到的部分《古代英雄的石像》修改本。

   《稻草人》初版的插图者为许敦谷,《古代英雄的石像》的插图者为丰子恺。《稻草人》插图为黑白线条画,印刷质量一般,但版式大方;《古代英雄的石像》的插图印刷极好,其中有一副彩图,但版式一般。

   另,《稻草人》和《古代英雄的石像》及其他叶圣陶童话中的修改本,其中有不少错字,但我都没有校对,因为我的主要目地是校对初版本。

   10:51 07-1-5 肖毛

   目录

   1.古代英雄的石像

   2.书的夜话

   3.皇帝的新衣

   4.含羞草

   5.毛贼

   6.蚕儿和蚂蚁

   7.绝了种的人

   8.熊夫人的幼稚园

   9.慈儿

   读后感(子恺)

   1.古代英雄的石像

   因为纪念一位古代的英雄,大家请雕刻家给这位英雄雕一个石像。

   雕刻家答应下来,先去翻看有关于这位英雄的历史,想像他的状貌,更想像他的性情和志概。雕刻家的意思,随随便便雕一个石像不如不雕。要雕就得把这位英雄活活地雕出来,让看见石像的人认识这位英雄,明白这位英雄,因而更崇敬这位英雄。

   成功往往跟在专心的背后。雕刻家一壁参考,一壁想像。心里头石像的模型渐渐完成了。他决定石像的姿态应该怎样,面目应该怎样,小到一个小指应该怎样,细到一丝头发应该。惟有依照这决定的雕出来,才是有活气的这位英雄本身,不只是死的石像。

   雕刻家到山中采了一块大石,就动手工作。他心里有完成的模型在,望到那块大石,什么地方要留着,什么地方要凿去,都清楚朋白。铁凿一下一下地凿,刀子一刀一刀地刻,大的石块小的石块纷纷离开,掉在地上,像神仙显现一样。起初模糊,后来明晰。这位英雄的像终于站在雕刻家面前了,一丝也不多,一毫也不少,正同雕刻家心里想定的模型一样。

   这石像抬起了头,眼睛直望远方,表示他的志概远大无穷。嘴张开着,好像在那里喊:“啊,”左臂圈向里,坚实有力,仿佛围抱着在他手下的群众。右手握拳伸向前方,筋骨突露,像老树干,意思是谁敢侵犯他一丝一毫的,来受领这家伙——拳头。

   市的中心有一片旷场,大家就把这新雕成的石像立在旷场的中心。石像的基台用石块砌成,就是雕刻家雕像时凿下来的大大小小的石块。这是一种新的美术建筑法,雕刻家说比较用整块的方石垫在底下好得多。基台非常高,人从市外跑来,第一望见的就是这石像,犹如跑进巴黎第一望见那铁塔。

   雕刻家从此成了名,他能够给古代英雄雕一个石像,满大家的意。

   为了石像成功曾开一个盛大的纪念会。市民在石像下行礼,欢呼歌唱跳舞,还喝干了几千坛的酒,拉破了几百身的衣裳,跌伤了好些人的膝盖,额角。从这一天起,大家心里有这位英雄,眼里有这位英雄,作一切的事好像比从前特别出劲,特别有意思。无论谁从石像下经过,总是停步,恭恭敬敬鞠躬,然后再走去。

   骄傲,若非圣人或愚人,就难得免。那块被雕成英雄像的石头,既不是圣人,又不是愚人,只不过一块石头罢了。见人家这样崇敬他,当然遏不住他的骄傲。

   “看我多荣耀!我有特殊的地位,高高地超出一切。所有的市民在下面向我鞠躬行礼,我知道他们中间没有一颗心是虚伪的。这种荣耀最难得,没有一个神圣仙佛能够比得上……”

   他这话不是向浮游的白云说,白云无心,不能懂他的话。也不是向摇摆的丛林说,丛林絮语,没空听他的话。他这话是向垫在他下面的伙作,大大小小的石块说的。骄傲的架子要在伙伴面前摆,也是世间的老规矩。但是他依然抬起了头,眼睛直望远方,并不略微低头,凑近他的伙伴。这就见得他的骄傲太过了分。他竟不屑再近他的伙伴,再看他的伙伴。咽住在他喉间没有说出的一句话,当然是“你们垫在我下面的算得什么呢?”

   “喂,在上面的朋友,你给什么东西迷住心了?你忘记了从前?”在基台一角的一块小石慢吞吞地说,宛如在那里唤醒醉人。每个字音都发来清楚,着实。

   “怎么样?”上面那石头觉得出乎意料,但不肯放弃傲慢的声气。

   “从前你不是同我们混和在一起的么?也没有你,也没有我们,我们是一整块。”

   “不错,从前我们是一整块。但是,经雕刻家的手,我们分开了。铁凿一下一下地凿,刀子一刀一刀地刻,你们纷纷掉下了,独有我成为光荣尊贵,受全体市民崇敬的雕像。我处现在这特殊地位,正是应当的。你们在我下面垫底作基台,也适合你们的身分。难道你们同我平等么?如果你们同我平等,先得叫地和天平等。”

   “嘻!”另一小石块忍不住出声笑了。

   “笑什么?没有礼貌的东西!”

   “你不但忘记了从前,也忘记了现在。”

   “现在又怎么样?”

   “现在你其实并没同我们分开,我们还是一整块,不过改了个样式。你看,从你的头顶到我们最下层,不是胶黏在一起么?并且,因为改成现在的样式,你的地位很不安稳。你立足在我们身上,只要我们抛开你,你就不得高高地……”

   “除开你们,世间就没有石块了么?”

   “再不用寻别的石块了,那时候你一交跌下来,就没有了。你碎作千块万块,同我们毫没分别。”

   “没有礼貌的东西,休得瞎说威吓人家!”上面那石头动了怒,又想自家的尊严不可损失,故而大声呵喝,像对着罪犯奴隶。

   “他不相信?”砌成基台的全数石块一齐开口。“马上试给他看!我们就此抛开他吧。”

   上面那石头惊得忘记了动怒,也忘记了自家的尊严。只提高声音央求道:“慢,慢!彼此是朋友,混和在一起,胶黏在一起的朋友,何必作难?我相信你们的话全是真的,你们切莫抛开我!”

   “哈!哈!你相信了!”

   “相信了,完全相信!”

   危险算是过去了。骄傲像隔年的草根,寒冬方过,又透露一丝的芽。上面那石头故意把语声发得软和点,商量一般说道:“我总觉得我比你们高贵些,因为我代表一位英雄,这位英雄在历史上很有名的。”

   一块小石带笑带讽说:“历史全靠得住么?几千年以前的人,独个儿在那里想的心思,写历史的人都会知道,都会写下来。你看历史能不能全信?”

   另一块石头接着说:“尤其是,英雄也许是个庸人,也许是个坏东西。给写历史的人高兴,这么一写,就变成英雄了,反正谁也不能倒过年代来对证。更有趣的,并没有这个人,明明是空虚,也会成为英雄。哪吒,孙行者,武二郎武松,不都是英雄么?这些虽说是小说里的人物,然而确已生存在人们的心里。这种【就】小说和历史相差不了多少。”

   “我所代表的那位英雄不见得是空虚吧?”上面那石头有点心寒,竭力想安慰自己。“看市民这样纪念他,崇敬他,应该是历史上真实的英雄!”

   “那里说得定呢!”六七块石头同声接应。

   一块伶俐的小石又加上一句道:“市民最大的本领就是纪念空虚,崇敬空虚!”

   上面那石头十二分不安,喃喃地独语道:“那末我上当了,那个雕刻家叫我代表了空虚,却把我高高矗起,算是给我光荣尊贵的地位。我起初不明白,还以为足以骄傲。我上当了!”

   砌成基台的许多石块也喃喃地说道:“我们又何尝不上当?一辈子堆叠在空虚的底下,有什么意思?”

   大家不再开口,各自想心思。

   半夜里,石像忽然倒跌下来,像游泳家从高处跳入水中,离地高,跌得重,碎作千块万块,不再存石像的一丝踪影。同时基台也解散,坍到地上。依旧是大大小小的石块。

   明天朝晨,市民豫备经过石像下恭恭敬敬鞠躬,却见旷场中心堆满乱石块,石像不知那里去了。大家呆呆相看,说不出一句话;身体里好像被抽去一半的精神,做事就觉懒懒地没有意思。

   雕刻家来到乱石块旁边,大哭一场,算是哀吊他生平最伟大的成绩。并且宣告说,他从此不会雕刻了。的确,他以后不曾雕过一件小东西。

   乱石块堆在旷场中心,很讨厌。有人提议用来筑市外往北去的道路,大家都赞成。新路筑成之后,市民由此往各处去,更觉方便,不免高兴,又举行庆祝的盛会。

   晴美的阳光照在新路上,海一石块露出一个笑脸。他们轮替地赞美自己道:

   “我们真个平等!”

   “我们毫不空虚!”

   “我们集合在一块,铺成真实的路,让人们行走!”

   2.书的夜话

    年老的店主吹息了灯,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豫备去睡了,但是这里并不就此黑暗。青色的月光射进来,把这里照成个神奇的境界,仿佛立刻会有仙人跑出来似的。

   这里三面靠墙壁都是书,架子上面站满了各色各样的书。有的纸色洁白,像美女郎的面孔;有的却转成暗黄色,有如老人的皮肤。有的身体狭而长,好比我们在哈哈镜里看见的可笑的长人;有的却又阔又矮,使你想到那些肠肥脑满的“大腹贾”;有的封面画着花枝,雅淡得很;有的却是乱七八糟的一幅,不大看得清楚,好像是打仗,又好像是一堆乱纷纷的虫豸;有的脊梁上的金字放出灿烂的光,就同大商店的电灯招牌差不多。你的眼光无论如何会给它拉了去;有的却只有朴素的黑字,标明自己的名字,仿佛告诉人家它有真实的内容,所以无须乎装成花花绿绿的。

   这时候静极了,外边没有一毫的声息传来。月光的脚步向来是无声的,它默默地进来,进来,终于让架上的书都浴在它的光波中了。这当儿,假若这些书谈一阵话,叙叙彼此的心情和经历,你想多少好呢?

   听,一个温和的声音破了室内的静寂了。“对面几位新来的朋友,你们是新出生的吧?看你们的颜色这样鲜嫩,像是刚从胎儿的浴盆中出来的呢!”

   开口的是一本中年的蓝面书,说话的声调像一位和善而欢喜东问西问的太太。

   “不,我们出生也有二十多年了!”所谓新来的朋友的一个这样回答。是一本红面子的精巧的书,纸页整齐而洁白。“我们一伙儿一共二十四本,自从出生以来,就同住在一家人家,一直不曾分离过,最近才来到这新地方。”

   “那人家很爱你们的吧?”蓝面书只怕谈话就此截止,故又提出问题。

   “当然很爱我们!”红面书高兴地说。“那人家的主人很有趣,凡是我们的同类,他都爱,都要收罗到他家里。他家里的藏书室比这里大得多,可是满满地没有一处空旷的地方。橱子全是贵重的木料制成,有玻璃门,又有木门,可以轮替装卸;木门上刻着我们的名字,字样是当今第一大书家的手笔。我们住在里面舒服光荣,真是无比的高等生活。像这里的书架子,又破又脏,老实说从来不曾看见过,可是现在也得挤在这里。唉,我们沦落了!”

   蓝面书不觉跟着伤感起来,叹息道:“世间的事情往往是这样料不到!”

   “不过,二十多年的优越生活也享受得够了。”红面书到底年纪轻,自己能把伤感心情驱遣开了,转到回忆从前的快乐那方面去。“那主人得到我们时,心头充满着喜悦,脸上露出十二分得意的神色,告诉他的每一个朋友道:‘我得到一种很好的书了!’从他那郑重且惊异的声调里见得,我们的价值比珍宝还要可贵。每得到我们的同类,他总是这样,这是他的好处。他懂得平等待遇是待人接物最妥善的方法。他把我们好好地摆在贵重木料制成的橱子里,从此再不来触着我们——我们觉得最安适的就是这一点。他只每天在橱子外面看我们一回,从这边看到那边,脸上当然带着微笑,有时还颠颠头,好像对我们说:‘你们早安!’客人来了,他总不曾忘记了说:‘看看我的藏书吧。’于是客人跟着他走进藏书室,像走进了宝库一样,发声赞叹道:‘好多的藏书啊!’他便谦逊道:‘没有什么,不过一点点。可是都是很好的书呢!’在许多的客人面前,受这样的称赏,我们觉得是异常的光荣。这二十多年的生活呀,舒服和光荣,我们真享受得够了!”

   “那末,你们为什么离开了他呢?”这个问题等候在蓝面书的喉咙口已有多时了。

   “他破产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只见他忽然变了样子,眉头皱紧,笑是绝了踪影。时而搔头头,时而连声叹气。收买售货的人有十几个,历乱地在他家里各处察看,中间的一个就把我们送到这里来了。不知许多的同类又怎样?也许他们是迟来几天。在这里,我们仍将同他们相聚呢!”

   “这才有趣呢。你们来到这里为着主人破了产,而我来到这里,却因主人发了财。”

   这是一本紫面金绘的书,虽不破,但沾了好些的尘埃墨痕,可见从前的境遇未必十分好,大概也不过又破又脏的书架子罢了。语调带着滑稽的意味,像游戏场里把鼻子涂白了引人玩笑的角色。

   “为什么呢?”蓝面书动了好奇心,禁不住这样问。

   “发了财,会把你丢了?”红面书也有点不相信。“像我们从前的主人,假如不破产,是永远不肯放弃我们的。”

   “哈,哈,你们不知道。他为了穷,才要到我及我们同类;待发了财,他的愿望已经达到,我们于他又有什么用呢?他的经历很好玩,你们欢喜听,我就讲给你们听;反正是睡不着,今晚的月光太好了。”

   “我感谢你。”蓝面书激动地说。“近来我每晚失眠,谁给我讲话,解我的寂寞,我都感谢,何况你所讲又是很好玩的。”

   “那末讲了,他是一个要看书而没有书的人,又是一个要看书而不看书的人。怎么说呢?他穷,见到书铺子里满屋的书,含容着各种的学问,心想如果能从这些学问中间吸取一部分,只消最小的一部分,总可以把自己的境遇改善一点吧。但是他买不起书。这是要看书而没有书。后来他困苦地积起一点钱来,抱着很大的热心,跑到书铺子里买了几种平时最想望的书。他看得真用心,把书中所有最微细的错误笔画都校出来了。但是靠他的聪明,他有了一种新的发见。他以为把整本的书从头至尾看,是很笨的事情。简捷的办法,只消看书首的序。序文里往往把全书的大要讲明,知道了大要,不就是抓到了全书的灵魂么?以后他继续买一点书,就实行他的新发见,一直到他完全丢开我们,他总是这么办。因此他的书只有封面沾污,只有开头几页曾印上他的手迹。余外总是新洁的,只看我就是个榜样。你若问他做什么,他当然是看书,但是单看一篇序就算得看书么?所以我说他要看书而不看书。”

   “啊,好笑得很!他的发见那里是聪明思想?”红面书像爽直的青年一样笑了。

   “没有完呢,”紫面书故作冷然的声口说。“还不曾讲到他的发财。你知道他怎样发了财?他看了好几本书的序文,作成一篇文章,题目是‘某某几本书的比较研究以及批评’,投到报馆去。隔不几天,报纸上把它登出来了,背后有主笔加上的案语,说这篇文章如何如何有意思,非博通各种学问的人做不出。同时他得到了一笔酬金。他这一快活,真没法比拟。他想:‘这才来了!改善境遇的路已开,从此走上去吧!’于是,他继续做文章,材料当然不用愁,还有其他的书的序文在那里。酬金一笔一笔送到,名誉拍着翅膀跟了来,他渐渐成为了不得的人物了。学校里要请他指示学生用书的范围,图书馆要请他鉴定古版书本的真伪。报馆的办事员和演讲会的发起人等候在他的客室里,一个说‘给我们做一篇文章吧,’一个说,‘给我们作一回演讲吧。’他的回答常常是:‘没有工夫想。’请求的人于是说:‘关于书,你是无所不知的,还用得到想么?你的脑子犹如大海,你只须从中间舀出一勺来,我们就像得到最滋补的饮料了!’他迟疑再三,算是勉强答应下来。请求的人便飞一般回去,在报纸上刊登豫告,把他的名字写成饭碗一样大,还加上‘读书大家’‘博览群书’一类的字眼。有一天,他忽然想到计算他的财产。‘啊,成为富翁了么?’他半信半疑地喊了起来。他拧自己的大腿一下,感觉得痛,知道并非在梦中。便想,既已成为富翁,何必再看那些序文呢?可做的事情不是多着么?招个旧货商来,把所有的书卖给了他,从此他完全丢开我们了。现在他已开了个什么公司在那里。”

   “原来是这样,”蓝面书听得出了神,自言自语。

   “我是在运载的时候漏失在街头的,躺到地上,赶忙招呼同伴们扶我,他们一个也没听见,好像前途有什么好境遇等着他们,心儿早已不在身上了。后来一个苦孩子把我拾起来,送到了这里。”紫面书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冷笑说道,“我的心是平淡得很,也不巴望有什么好境遇,能遇到一个真要看我的主人,我就满足了。”

   “真要看书的主人要算我遇到得最多了,然而也没有什么意思。”说这话的是一本没有封面,并且前后面脱落了好些页的破书。纸色已转成灰黑,字迹是若有若无的了。声音枯涩,夹杂着咳嗽,很不容易听清楚。

   红面书顺看破书的意思说道:“让主人看,的确没有意思。时时刻刻被翻动,那种疲劳,怎么支持得住。老公公,你见得这样衰弱,大概给许多的主人翻动得太利害了。像我以前主人,从不触着我,那才安适,有意思。”

   “不是这梯的说法。”破书摇头,一壁又咳嗽。

   “那倒要听听老公公的说法呢!”紫面书追问一句,心里当然不大佩服,以为书总是要人看的。有人看,还说没意思?那末,书的种族也无妨毁掉了。

   “你们知道我多少年纪?”破书倚老卖老地问。

   “在这里的同类没有一个及得上你,这是可以断定的。你真是我们的老前辈!”蓝面书抢出来献他的殷勤。

   “除掉零数不算,我有三千岁了。”

   “啊,三千岁!古老的前辈,我们的光荣!”在这里静听不开口的许多书情不自禁这样喊出来。

   “这没有稀奇,我不过出生在前罢了。除了这一点,还不是同你们一样?”破书按住了众书浮动的感情,然后接续前面的话道:“在这三千岁里头,遇到的主人不下一百五十个。你们要知道,我流落到售书铺里,现在还是第一次呢。以前是由第一个主人传给第二个,第二个又传给第三个,一直传授了一百数十回。他们的关系是师生,先生传授学生承受,先生的事情是依据着我指教,学生的事情是依据着我学习。传到第一二十回,学习渐渐见得难了。待明白个大概,可以指教学生,往往是白发老翁了。再往后,当然也不会变得容易。但是他们所传授的我的分量却越来越少了,这人手里掉了三页,那人手里掉了五页,直把我弄成这寒酸的样子。”

   “老公公,你不用烦恼,”蓝面书恐怕老人家伤心,便给他安慰。“凡是古老的东西,总是破碎不全的;破碎不全,才显得古色古香呢。”

   “破碎不全倒也没有什么,”破书的回答出于蓝面书意料之外。“我只为我的许多主人伤心。他们依据着我耗尽心力学习,学成了就去教授学生。学生又依据着我耗尽心力学习;学成了,又去教授学生。把我这件东西吃进去,吐出来,是一代。再吃进去,再吐出来,又是一代。除了吃和吐,他们并不会做什么。我想,一个人总得对世间做一点事,世间固然像大海,可是一个人应该给它自己的一勺水。我的许多主人是去了,不能回来了,他们的一勺水在那里呢?如果没有了我,不把吃下去吐出来占领他们的一生,他们也许做了一点事吧。我为他们伤心,同时恨到我自己。现在流落到旧书铺里来,我一点不悲哀。假若明天流落到垃圾桶里去,我也觉得是分所应得呢。”

   “老公公说得不错,要看书也不可一概而论。像老公公遇见的许多主人,他们太要看书,只知看书,简直是书痴了,当然没有什么意思。”是紫面书表示感到佩服了的话语。

   月光不知在什么时候默默地溜出去了,黑暗中,破书又发一声伤悼许多主人的叹息。

   3.皇帝的新衣

    从前安徒生有一篇故事,叫做《皇帝的新衣》,想来看过的人很不少。

   这篇故事讲一个皇帝最欢喜穿新衣服,就给两个骗子骗了。骗子说他们制成的新衣服美丽无比,并且有一种神奇,凡愚笨的人和不称职的人,是看不见的。他们开头织衣料,接着裁翦缝纫,都只空做手势。皇帝几次派大臣去看,大臣没看见什么;但是,怕做愚笨的人,更怕做不称职的人,都回说:看见了,实在美丽非常。新衣服制成的一天,皇帝正要举行一种大礼,就决定穿了新衣服出去。两个骗子请皇帝把旧衣服脱干净了,做着手势,算是给他穿上新衣服。旁边没有一个愿做愚笨的人,更没一个敢做不称职的人,一齐欢呼赞美。皇帝也就表示满意,裸体走了出去。沿路的民众也像看得十分清楚,一致称颂皇帝的新农服。但是有一个小孩却照眼见的说:“这个人没有穿衣服呢!”大众听到,渐渐传说开去,终于呼喊起来:“皇帝实在没有穿衣服呀!”皇帝觉得懔然,知道这话不错,但既已算穿了新衣服出来,不好意思再说回去穿衣服,只得挺直身子往前走去。

   以后怎样呢?安徒生没有说。其实,还有许多的事情。

   皇帝一路走去,强装着得意的样子,身子挺得格外直,以致肩膀和背脊都有点酸痛了。跟在背后替他捧着空衣裾的侍臣,知道自己正在扮演笑剧中的人物,只想要笑,可是又不敢笑,只好紧紧咬住了舌头。护卫的队伍里,个个眼注着自己的鼻子,没有一个敢斜过眼去看一看同伴。只怕一看就互相会意,彼此护卫着的是一个怎样可笑的皇帝,因而哈哈对笑起来。

   民众却来得直爽一点,他们没想到有咬紧舌头和看着鼻子的两个办法。既经说破皇帝没有穿衣服,笑声也就跟着来了。

   “哈!哈!看不穿衣服的皇帝!”

   “嘻!嘻!他莫非发了痴?”

   “他的身体多瘦,多难看!”

   “吓!吓!臂膀大腿都像鸡骨头!”

   皇帝听到这些话,又羞又怒,站住了,吩咐大臣们道:“这些愚笨的人,不忠心的人,在那里嚼舌头。你们听见了没有?我这一套新衣服美丽无比,穿上身越显得我的尊严高贵,——不是你们都这样说么?以后我将永远穿这一套,凡有说我没穿衣服,以及其他荒唐话的,显见是最坏的东西,立刻拿来杀掉。我的国度里要这等最坏的东西什么用呢!这是我新定下的法律,你们去宣布给民众知晓。”

   大臣们不敢怠慢,命手下吹起号筒来。随即高声把新法律宣布了,一时间居然不再听见喧笑声。皇帝这才觉得安慰,重又开步前进。

   但是走不到几十丈路,笑语声又像花炮一样历乱迸发了。

   “哈,哈!皇帝没……”

   “哈,哈!皮肤黑……”

   “哈,哈!肋骨根根……”

   “哈,哈!从来未有的新……”

   皇帝再也耐不住了,满脸的怒容看着大臣们,喝道:“听见没有?”

   “听见的。”大臣们抖声回答。

   “记不记得我新定下的法律?”

   大臣们连“记得”也来不及说,赶忙发命令,叫兵士把所有说笑的人都捉住了。

   一阵的扰乱。兵士奔来奔去,用着长枪像拦猪一般,拦住逃避的人。有好些人跌倒在地上,喊声哭声代替了刚才的喧笑。结果,捉住了四五十人。皇帝吩咐,就在街头把他们杀掉,好叫民众知道,他的法律是铁一般的。

   从此以后,皇帝当然不好再穿别的衣服。无论在内宫,在朝廷,他总是裸着身体,还时时做一些虚空的手势,算是理直衣服的褶皱。他的宫妃群臣渐渐练成一种本领,就是看到他装模作样,以及他那瘦黑得不堪的身体,能够若无其事,一点不笑,一点不起怪异的心思,好像他原是穿着衣服的。这种本领在宫妃群臣实在是必需的;否则,他们的地位就会失掉,甚至他们的生命也难保全了。

   然而,也有因一时失措,便遭到了不幸的。

   一个是最受皇帝宠爱的妃子,一天她陪着皇帝喝酒。为欲讨他的欢喜,斟满一杯鲜红的葡萄酒,献到他唇边,作着娇态,说道:“愿你喝这一满杯,祝你的寿命和天地一样久长!”

   皇帝欢喜了,嘴凑着酒杯,就一口喝下去。想来是喝得太急了,一阵咳呛,喷出好些的酒,滴在他的胸膛。

   “阿呀,沾湿了你的胸膛了!”

   “什么,胸膛?”

   宠姬方才醒悟,美丽的脸立刻转成灰色,抖抖索索改口道:“不是,是沾湿了你的衣裳……”

   “说沾湿了胸膛,不就是说我没穿衣服么?你愚笨!你不忠心!并且犯了我的法律!”便吩咐侍臣道:“把她送交行刑官去吧!”

   又一个,是很有学问的朝臣。他虽也勉强跟着同伴练习那种本领,可是见着皇帝总觉得不像个皇帝,赤裸地坐在宝座上,说是去毛的猢狲倒有点像。他只怕什么时候不小心发一声笑,或者说一句什么,那是立刻会给灾难收去的。因此他讬言要回去侍奉年老的母亲,向皇帝辞去官职。

   皇帝说:“这是你的孝思,我准许你辞去官职。”

   朝臣谢了皇帝,转身下殿,心里好像解了几重的捆缚,非常松快,不觉咕噜道:“从此以后,再不用天天看见那不穿衣服的皇帝了!”

   皇帝没听清楚,问群臣道:“他说些什么?”

   群臣一时想不出别的话,只有照实回答。

   皇帝大怒道:“原来你不愿意天天看见我,故而要辞官回去。临行时还犯了我的法律,看我永不让你回去了!”便吩咐行刑官道,“把他绑出去,杀了吧!”

   内宫和朝廷里,还有谁敢不小心谨慎呢?

   民来方面,却没有练成宫妃群臣那样的本领。每逢皇帝出来,看到他那虚空做作的神态,看到他那枯炭一般的身体,总不晃要指点,要议论,要笑。于是,残酷的杀戮就跟在背后。皇帝祭天的那一回,被杀的有三百人;大阅兵的那一回,破杀的有五百人;巡行京城的那一回,被杀的竟多至一千有余人。因为皇帝经过的街道多,说他笑他的人也多了。

   这样多量的杀戮,感动了一位年老心慈的朝臣。他觉得这太残酷了,应该阻止才行。但皇帝是向来不认错的,谁说皇帝错,谁自己就大大地错了。那老臣想,只有设法使皇帝重行穿上衣服,那末,说笑的事情不再发生,杀戮的事情也可因而停止。他一连几夜没睡觉,只为想那最妥当最安全的方法。

   方法终于想停当了,那老臣就去朝见皇帝,说道:“有一个最忠心的意思,愿你采纳。你一向欢喜新衣服,这最有道理。新衣服穿上身,光彩四射,更显出你的荣耀和威严。可是,近来没见你裁制新衣服,恐怕是国家的事情多,所以忘记了。你身上的一套衣服有点旧了,赶快吩咐缝工另制一套,把来换上吧!”

   “旧了么?”皇帝看着自己的胸膛和大腿,更用手在周身摩抚。“没有的事,这是一套神奇的衣服,永远不会旧的。我将永远穿这一套,你没听我说过么?你要我把这一套换去,莫非要我丑陋,要我倒楣!念你一向忠心,年纪又老,我不杀你。你给我住到牢狱里去吧!”

   那老臣算是白吃苦,杀戮的事情依然时有发生。而且皇帝因说他笑他的人总不会没有,心里很烦恼,又定下一条更严厉的法律来了,这是这样说的:当皇帝经遇的时候,民众一律不准开口发声,不问说的什么,只开口发声就错,就要拿住杀掉。

   这条法律宣布之后,一般老成人觉得这太过分了,说笑皇帝固然有罪,开口发声说别的事情,怎么也要拿住杀掉呢?于是结合成大大的队伍,齐赴王宫,跪在地上,说有事要见皇帝。

   皇帝出来了,脸上有点惊慌,却提高声音喝道:“你们一大批人到来做什么?莫非要造反么?”

   一般老成人,头都不敢抬,连声说:“不敢,不敢。皇帝所说这样的字眼,我们脑子里想着就是重大的罪恶了。”

   皇帝这才定了心,神态就更加威严高贵,抚弄着他的空衣襟,问道:“那末,你们到来做什么?”

   “我们要向皇帝要求,要求言论自由,要求嘻笑自由!那些胆敢对于皇帝说笑的,实在罪大恶极,杀掉他们还嫌刑罚太轻,但我们是决不敢这样的。请皇帝容许我们言论自由,嘻笑自由,把新定下的法律废了吧。”

   皇帝笑了一笑,说道:“自由是你们的东西么?你们要自由,就不要做我的人民。要做我的人民,就得遵守我的法律。我的法律是铁一般的。废了吧,吓,那有这么容易!”他说毕,转身踱了进去。

   一般老成人不敢再说什么,等了一会,有几个略微抬起头来偷看,见皇帝已不在;知道没法,大家只好回去,彼此相戒,以后皇帝出来时,大家关起大门,坐在家里,千万不要出去看;假若出去看,万一不小心,发了个声,那是要把生命付代价的,不是玩耍的事情。

   一天,皇帝带了群臣和护卫的兵士到离宫去,所经街道全不见人民。两旁家家关起大门,只听得队伍的脚步声达达达,像查夜的侦缉队,寂寂默默地经过。

   忽然,皇帝站住了,侧耳细听,向大臣们呵喝道:“听见没有?”

   大臣们才留心听,陆续回答。

   “听见的是小儿啼哭声。”

   “这边是女人唱歌声。”

   “那家的人大概喝醉了,那笑声怪可笑的。”

   皇帝见大臣们不要不紧地,仿佛在那里闲游,他更动了怒,咆哮道:“你们忘记了我所定下的法律么?”

   大臣们方才省悟,便命令兵士把各家的门打开,不论大小男女,不论啼笑歌唱,凡是开口发声的,都得捉住。

   不曾豫料的事情发生了。当兵士们打开发出声音的各家的大门,进去搜捕的时候,各家冲出男女大小的许多人来。他们一齐奔向皇帝,举手在他身上乱撕乱拉,嘴里呼喊道:“撕掉你的虚空的衣裳,撕掉你的虚空的衣裳!”

   这是一种纷扰而可笑的景象。女人们白润的手臂在皇帝枯黑的胸前上下舞动;老头子们灰白的胡须拂着皇帝露骨的背心。两个孩子爬上皇帝的肩头,意思是要撕掉他的空虚的衣领。另有两个孩子挤到皇帝的腰旁,举起小手,揪撮他胁下的毛。四围的人挤得紧紧,皇帝要避没法避;想要蹲下来,缩做刺猬似的一团,也办不到。最难受的是胁下又是痒又是痛的感觉。他只好缩颈皱眉,掀起鼻子,尖起嘴唇,做种种的丑态。

   兵士们从各家回出来,望见皇帝这副形相,简直像一头被乱蜂刺螫得没法的猴子。

   他们平日见惯的是威严的皇帝,不料他会这样完全失了体统;感觉其间很滑稽,他们都斜拖着长枪,哈哈大笑起来。

   同样的情形,群臣们也哈哈地笑了,仿佛受着兵士们的传染。

   正在笑,大家忽地想起,这不是犯了罪么?以前是民众笑皇帝,自己帮着皇帝处罚民众,现在自己也到民众一边来了。皇帝确然好笑,为什么笑了他就犯罪呢——兵士们群臣们这样想,索性加入围绕着皇帝的群众里;也和着呼喊道:“撕掉你的空虚的衣裳!撕掉你的空虚的衣裳!”

   你知道皇帝怎样?他看见兵士群臣突然也犯他的法律,好像有一个巨大的铁椎向他头脑猛击一下,他顿时失了知觉。

   4.含羞草

    一棵小草和玫瑰为邻,小草又矮又难看,篦笄样的叶子,麻线样的茎,站在一旁,谁也不去留心他。玫瑰可不同了,绿叶像翡翠雕成的花苞,饱满满地,像刚生小牛的母牛的乳房。谁从旁边经过,总要停了步看,并且说:“可爱的玫瑰快要开了。”

   一个玫瑰花苞昂起他的头,得意地说道:“我们好不幸福,到这世间来了。此后的遭逢怎样,虽还不能知道,让我们来谈谈彼此所愿望的吧。春日这样地长,不谈谈话也未免有点儿寂寞。”

   “我愿望作一回快乐的旅行,”一个脸带微红的花苞抢着说。“我的容貌很不错,这并非夸口,只要有眼睛的就会相信,凭我这副容貌,我料想,来此要我同去的不是豪奢的富翁,便是贵家的小姐。惟有他们才配得上我呀!他们都住在繁华的都市里,带我回去,就得乘火车。于是我遭逢到快乐的旅行了。他们衣服上薰得有名贵的香,又时时洒上从远方运来的香水。但是我蹲在他们的衣襟上,我的香味最新鲜,最浓郁,超过了一切。这是何等荣耀!车当然是头等,椅子是鹅绒铺的,你一坐下去,周身密贴,软绵绵地,把你托住了。窗帷是整幅的锦,上面的图案是著名美术家的手笔。把它下了,你可以欣赏那名画,而且车中的光线柔和极了。你要睡一会午觉也正好,拉开窗帷望出去,就看见可爱的山林,可爱的田野,在那里飞,飞,飞,转,转,转。这样舒服的旅行,我想是最有意思的了。”

   “你这愿望不错呀!”好些的玫瑰花苞本来都有点春倦,听得这么说,就个个精神百倍,彷佛他们自身已经蹲在富翁或小姐的衣襟上,已经在头等火车里作快乐的旅行了。

   但是一个声音在他们近旁慢慢说道:“你要去旅行,这确是有意思的事情。但是为什么要蹲在富翁的小姐的衣襟上呢?你不能不靠傍谁,独往独来么?并且你为什么中意头等车呢?同样乘火车,我劝你乘四等车。”

   “谁在说这些别调的话呀?”玫瑰花苞们仰起头看,天是青青的,灌木林中只有些蜜蜂的嗡嗡。鸟儿们不知那里去了,大概是在林深处做他们的心爱的游戏——不见有谁是说这些话的。于是低下头看,这才明白了。原来是邻居的小草,他正抬着头,摇摆着身躯,像一个辩论者等待对方答覆的样子。

   “头等车比四等车舒服,我当然中意头等车!”愿望旅行的玫瑰花苞随口答覆。既而想像,小草这样微贱的东西一定不懂得什么叫做舒服,非给他解释明白不可。便用教师一般的声口说道:“舒服是生活的量尺,你得知道过得舒服才算是有意义的生活。过得不舒服,生活一辈子也是白活。所以吃东西要求山珍海味,穿衣服要求绫罗绸缎,吃点青菜穿点布本来也可以敷衍过去,可是及得来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的舒服么?及不来!当然及不来!因此我们就不中意青菜和布。同样的道理,四等车虽也可以乘了去旅行,我可绝对不中意那样肮脏的座位,那样狭小的窗洞,说像牢监也未见过分。你倒劝我去乘,你存的是什么心思?”

   小草诚恳地说道:“那一样舒服,那一样不舒服,我到底也明白一点。只是我们来到这世,间难道单为寻求舒服么?我以为不见得,并且不应该。我们不能离开了同伙,独个儿住在一处地方。一己舒服了看,到旁边有好些不得舒服的同伙,这时候舒服反变成了烦恼,觉着一己的舒服完全从他们那里夺来的。一已有了,他们就没有,这是多大的罪过!知道是罪过,又那里肯去犯着呢?世间要求吃得舒服,穿得舒服,用得舒服的事情,都是不会自省,不明白自己犯着什么罪过的人做的。”

   愿望旅行的玫瑰花苞藐视地笑了一笑,说道:“照你所说,大家挤在牢监似的四等车里出去旅行,才是合理,那末最舒服的头等车用不到了,只消让可怜的四等车在铁轨上赶来赶去,这不是表白世界向着退化的方向走么?你大概还没知道,我们的目的在世界的进化,决不愿意它向着退化的方向走。”

   “你居然说到进化!”小草也不禁一笑。“恕我忍不住失笑了。你自己乘着头等车,看别人猪一样牛一样在四等车里挤,这样的世界就算向着进化的方向走么?据我所知,凡是有一点公平心的,他一样也巴望世界进化;可是在不能大家有头等车乘的时候,他宁愿乘四等车。四等车虽然不舒服,比起亲自干不公平的事情来,却舒服多了。”

   “嘘!嘘!嘘!”玫瑰花苞们嫌小草讨厌,齐发这样的声音阻止他,有如戏场里的观众遇到不中意的角色。“不懂事的小东西,你再不要开口胡说了!”

   “我们还是继续谈谈彼此的愿望吧!谁先接上来说?”一个玫瑰花苞这样提示。

   “我愿望在蒔花会里得到第一名的奖赏!”说这话的是一朵开了小半的玫瑰花。他含着娇态,像美女郎临对群众,故意表示美丽的那副样子。“蒔花会里的比赛者,都是世间的珍品。没有一种凡花野草,又曾经过细心的栽培,优厚的抚养,完全从高等生活里出来。在这中间得到第一名的奖赏,犹如女郎被选为那一州那一国甚至全世界的美人,再没别种荣耀能够比得上。那些批判的人绝不是一知半解的人物,他们有丰富的学问,有审美的标准。花的姿势怎样才是好,花的颜色怎样才是好,他们都有从前传下来的记录作参考,一点也不会错。从他们眼光里判定下来的第一名,是货真价实的第一名,决不该是第二,这一点又何等足以骄傲!彩色鲜明,气味芬芳的会场里,差不多给高兴的闲雅的华贵的男女游客挤满了;而我站在最高的红木几上的古瓷瓶里,作全会场的中心,收集所有游客的注意的目光。爱花的老翁捻着胡须向我颠头了,风趣的富人笑着,肚皮向我出神了,美丽的女郎嘻开红唇,露出洁白的牙齿,向我微笑了——这当儿,我将快活得醉了。”

   “你这愿望也不错呀!”好些的玫瑰花苞又一致赞美,但是想到第一名只能有一个,便又巴望第一名属于他们自已,而不属于那半开了的一朵;他们以为从种族、生活、姿势、颜色各方面讲,他们自己都不见得及不来他。

   但是饶舌的小草又开口了。他依然诚恳地说:“你要超群出众,比别人家强,这确是可贵的志气。但是为什么要巴望在蒔花会里得第一名呢?你不能离开了蒔花会,显出你的优越么?并且你什么相信那些批判的人到这样地步呢?同样的批判,我劝你宁愿相信野老村儿嘴里所说的。”

   “又要胡说了么?”玫瑰花苞们现在是知道谁在开口了,低下头看,果然那邻居的小草又正抬着头,摇摆着身躯,在那里等待答覆。

   愿望得奖的玫瑰花苞不屑似地侧转点脸儿,独语一般说道:“相信野老村儿的批判?这句话未免太可笑了。对于一切的事情,总有识者有不识者。一百句不识者的赞美,及不来识者一句的称赏。我不是说过么?蒔花会里那些批判的人,有学问有标准,又有丰富的参考。关于花,惟有他们是百分之百的识者。为什么不要相信他们的批判呢?”说到这里,他止不住心头的骄傲,于是作一个漂亮的姿态,来表示他自己无比的美丽。随又说道:“如果我同你这不懂事的小东西摆在一起,他们一定会选中了我,踢开了你。这就见得他们的真实本领,他们能够辨别那是美,那是丑,为什么不要相信他们的批判呢?”

   “我并不想同你比赛,抢夺你的第一名,”小草很平心地说。“不过,你得知道,你们以为最美丽的东西,只是他们看惯了的东西罢了。他们看惯了把花朵扎成一片圆平面的菊花,他们看惯了把枝干弯曲得不成样子的梅花桃花,就说惟有这样的是最美丽的了。你们玫瑰的祖先有这样的痴肥臃肿么?没有的!也因为他们看惯了痴肥臃肿的花,园丁才把你们栽培成现在这样子——你还自以为美丽到无比呢。什么爱花的老翁,风趣的富人,美丽的女郎,以及有学问有标准的批判者,他们是一伙儿,全都是用习惯来代替辨别的人物。从他们中间得到荣誉,其实没有什么意思。”

   愿望得奖的玫瑰花苞努起他的小嘴,含怒说道:“依你所说,蒔花会里没有一个人有辨别的眼光。难道野老村儿反而有么?辨别的眼光存在野老村儿那里?咳!世间的艺术也就完了。”

   “你也提到艺术!”小草不觉兴奋起来。“你以为艺术就是做些歪斜屈曲的姿势,或者高高地站在红木几上的古瓷瓶里么?据我所知,艺术要有跃动的生命,真实的力量。而野老村儿……”

   “不要听那小东西乱说吧,”是另一个玫瑰花苞的声音。“看,买花的人来了,我们立刻要有新的遭逢了。”

   走来的是一个肥胖的厨夫,臂弯里挂一只篮子,中间盛着割破了喉颈的鸡,快要绝命,还在那里动嘴的鱼,以及青菜莴苣之类。厨夫的背后,跟着弯背的老园丁。

   老园丁举起翦刀,喀嗒喀嗒,一阵地翦。翦下一大把的玫瑰花苞,这时候有一个蜜蜂从叶底下飞出来,老园丁以为这蜜蜂将刺他的手,便用衣袖把他拍到地上。

   被翦下来的玫瑰花苞们,一半好意,一半恶意,辞别小草说:“我们去了,前途想有光荣的遭逢在那里等着,你独个儿留在这里,好不孤零寂寞呀!”他们顺便推动小草的身体,算是致临别的殷勤。

   一阵羞愧通过小草的全体,篦笄样的叶子立刻合拢,而且垂下了;正像一个害羞的孩子低下了头,又垂直了臂膀。他代替无知的浅陋的玫瑰花苞们羞愧,明明是非常无聊,而他们以为他们所愿望的十分光荣!

   静了一会儿,他忽听得一个低微的嗡嗡的声音,像病夫的呻吟。他动了怜悯的心肠,向四下里望,问道:“谁在这里呻吟?谁遭逢到不幸的事情了?”

   “是我呀,我在这里!我被老园丁拍了一下,一条腿受伤了,痛得很利害。”声音从玫瑰丛下的草间发出。

   小草对那方向看,原来是一个蜜蜂。他带着愁容,说道:“伤了腿,最好赶快找医生去。不然就要成为跛子了。”

   “成了跛子,不是很不容易稳定在花枝上采蜜么?那是最可怕的事情!我要赶快找医生去!只不知什么地方有医生?”

   “我也不知道呀——喔,我想到了!常听人家说:‘药料里的甘草,’甘草惯充药料,一定知道医生所在。我隔壁刚好有一棵甘草,待我来问他。”小草说罢,便回身问甘草。

   甘草回答说,在那边大街上,医生何止有十个。凡门口挂起金字招牌,大书某某医生的都是。

   “那末,你就到那边大街上,找个医生给你诊治吧!”小草催促蜜蜂说:“你还能飞不能?如能飞,你要让那受伤的腿给其余的腿抱着,莫使它再碰到另外的损伤。”

   “多谢你的好意,我要依你的吩咐做。我飞是还能飞的,只因腿儿痛,翅膀就好像短少了好些力气。待我耐着性儿,慢慢飞过去吧!”蜜蜂说罢,便很费力地拍动他的翅膀。

   小草看蜜蜂去了,心里还是切切念着他;不知医生给他诊治能否速效,假若他的病要延长到十天半个月的话,这可怜的小朋友就要耽误他的工作了。一壁想,一壁等,直等了大半天,才见蜜蜂哭丧着脸回来,翅膀没有一丝力气停下来,竟是滚下来的样子,受伤的腿还是由其余的腿抱着。

   “怎么?”小草急急问。“医生给你诊治过了么?”

   “没有。我找遍了大街上的各个医生,但是他们都不肯给我诊治。”

   “难道你的腿伤得太利害,他们都没有本领给你诊治么?”

   “不。他们并不看我的腿,却先向我索取很重的诊金。我回说,我没有钱。他们说,没有

   钱,就不给诊治。我就问了:‘你们医生不是专给人家诊治疾病的么?我现在受了伤,为什么不给诊织?’他们回问说:‘如果无论谁有病都给诊治,我们真个吃饱饭没事做么?’我这样回答:‘你们懂得医术,给人家诊治疾病,这是你们对于世间尽力。说什么吃饱饭没事做呢?’他们倒也老实,说:‘我们尽不来这种力,你对我们的希望太远大了。我们只知道诊金到手里,才给治病。’我又问:‘你们诊金、诊金不离口,金钱和治病,到底有什么分拆不开的关系?’他们说:‘我们学医术,先得花金钱。现在给人家诊治疾病,目的就在乎诊金。你看,金钱和治病的关系怎么分拆得开?’我再没有什么对他们说了,我拿不出诊金,只好带了受伤的腿回来。朋友,你想,世间有了他们这些医生,却不是给一切疾病者作保障的!”蜜蜂伤感极了,把身体靠着小草的茎,否则他将支持不住,跌倒了。

   又是一阵羞愧通过小草的全身,篦笄样的叶子立刻合拢,而且垂下了,正像一个害羞的孩子低下了头,又垂直了臂膀。他代替不合理的世间羞愧,疾病者走进医生的门,却有被拒绝回来的事情!

   隔不多时,一个穿短衣服的男子到来,把小草买了,装在盆里带回去,摆在屋门前。这是草盖的屋,泥土打成的墙,没有窗,只有一个狭窄的门,从门望进去,里面是墨黑。这里每一所屋都是这样子。两排的草屋中间是一条狭[彳共亍]。地上是湿泥,很脏,苍蝇成群飞舞;有几处积了水,水作深黑色,泛着油光。留心看时,水面细细地在那里动,其中游泳着无量数的蚊虫的前身——孑孓。

   小草正向四处看,忽见几个穿制服的警士走来,唤出那个穿短衣服的男子,喝问道:“早已关照你搬开,你为什么还赖在这里?”

   “我没有地方搬呀!”男子愁眉苦脸地回答。

   “胡说!市里空房子多得很,你自己不去租来住,倒说没有地方搬!”

   “租房子要钱的,我没有钱呀!”男子显示他的两张空手掌。

   “谁叫你没有钱呢?你们这些草屋最可恶,容易惹火。一烧就是几百家地方,这样脏,又容易发生瘟疫,传来染去害人。本来非拆毁不可的,况且这里要兴造壮丽的市场了,后天就开工。去!去!去!立刻去!赖在这里没有用。”

   “叫我住在露天么?”男子的愁脸转为怒容。

   “谁管你住在什么地方。可是,这里必须立刻离开。”警士们就钻进墨黑的草屋里去,一件东西随即飞出来了,掉到地上。“嘭!”是一个饭锅。饭锅在地上转了几转才停,触着了小草的盆子。

   又是一阵羞愧通过小草的全身,篦笄样的叶子立刻合拢,而且垂下了,正像一个害羞的孩子,低下了头,又垂直了臂膀。他代替不合理的世间羞愧,要兴造壮丽的市场,却有不管人家住在什么地方的事情!

   人们称这小草为“含羞草”,可是不知道他所羞愧的是上面所讲的一些事情。

   5.毛贼

   一处地方连年受螟虫的灾害,逢到秋收,大半收一些枯烂的稻稿。种田人一要缴地主的租,二要吃饱自己的肚皮,对着这对折还不到的收成,只有唉声叹气,单顾一方面赏且勉强,怎么能兼顾两方面呢!想来想去,总是没法。然而却引起了一线的希望,他们觉得惟有实现这希望才有救。他们想到神的身上去了。

   “灵明的神呀,你应该保佑我们,替我们驱除那可恶的螟虫,使我们一能缴地主的租,二能吃饱自己的肚皮,好好儿过活下去。除开了你,我们还有什么巴望呢?我们只有等着绝灭,没有一点法想。”

   这样的意思想在心头,也就说在口头,我也说你也说他也说,渐渐成为普遍一致的呼声,似乎这个地方别的全不缺少,单单少一个灵明的神。灵明的神一朝到来,所有的灾害困苦立刻张开翅膀逃走了。

   李二和吴三是两个小毛贼,他们听到这样的呼声,便触动了贼智,遮遮掩掩踅到荒落的凉亭里,商量做一笔生意。商量停当时,两个相对眨一眨眼睛,微微地一笑,又遮遮掩掩踅了出来。

   王大是一个老实的种田人,家道又比较好一点,所以这个地方大家都相信他。这一晚他出去上茅厕,天上没有月亮儿也没有星,因为习惯了,他并不带一个灯笼,忽然听得有一种声音像在茅厕的后面,又像就在他的头顶上。仔细听时,知是人声,但不像平常的人声,是“双包案”里的“大花面”的那种藏在瓮中一般的哑音。王大也没想到害怕,

   只侧着耳朵听那大花面说些什么。原来是——

   “这个地方的人听着,你们要我保佑你们,替你们驱除那可恶的螟虫,便你们好好儿过活下去,我现在来了。我答应你们的要求,只要你们好好儿供奉我。”

   王大这一欢喜,比多收了两担谷要增加到不知多少倍,连忙跑回去唤出隔壁的方老头儿,气味咻地说:“告诉你一件可喜的事,一件奇怪的事。”

   方老头儿一点不明白,看看王大的脸,褐色里泛着红,问道:“你喝醉了酒么?”

   “不,”王大歇一歇气,高兴地说,“神来了,我们所巴望的灵明的神来了。”

   “在那里?”方老头儿也突然高兴起来,眉目颧颊的部分都浮着笑意。“灵明的神来了就好了,阿弥陀佛!在财神庙里么,在土地堂里么?”

   “都不,就在茅厕那边,你跟我去听听他说的话。”

   方老头儿连忙跟着王大到茅厕旁边,静了一歇,果然听得“大花面” 一样的声音说道:

   “……我现在来了,我答应你们的要求,只要你们好好儿供奉我,我选中了五里外那棵大银杏树底下的土地堂,你们须在那里供奉我。”

   方老头儿满腔的感激和虔诚,只想要跪下来拜,但不知为什么,他不曾真个跪下来拜,却哈哈大笑起来,拍着王大的肩说道:“灵明的神来到了,自然要好好儿供奉,小毛包的戏班子正在邻近地方停歇,就从后天起,我们演三台戏敬神吧。”

   “你这想头很好。”王大回拍方老头儿的背心表示赞成。

   明朝王大同方老头儿把神已到来的信息在茶馆里宣布,一个是老实人,另一个又是上了年纪的,两个都亲耳朵听到的话语,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现在是好了!”大家欢声喊起来,“神有灵,如我们的愿到来,保佑我们,现在是好了。”于是嘻嘻哈哈凑起演戏的钱来,钱袋本都是瘪瘪的,一倒就空了,但是大家觉着空了并不要紧,又各把家里留着的很少的米磨成粉,蒸糕做饼,豫备带到戏场上去吃。一些瘠瘦的猪儿鸡鸭却出乎意料,忽然给白刀子割破咽喉,红血流到盆儿钵儿里,生命就此完毕——它们是敬神的献品,这个地方的人以为从今以后完全是幸福的生活了,这一回虔敬地供奉着神,报答神的恩惠,乘便庆祝庆祝,表示自己心里的高兴,便花费一点也是应该的。

   又明朝,天还不曾亮,各家的男女老少已从床上爬起来,打扮的打扮,干事的干事,个个怀着一颗欢跃的心,个个眼前耀着未来幸福的光彩——田里是异乎寻常地丰收,家家都快活安适健康。

   所有的人向五里外那棵大银杏树底下的土地堂跑去,结成个很大的队伍。他们的步调齐一而轻快。按着步调,他们唱出快乐的歌:

   我们多么幸福,

   得蒙明神到来。

   恶螟将死个干净,

   从此后再没凶灾。

   我们多么幸福,

   得蒙明神到来。

   田里将遍满金稻,

   金稻呀便是钱财。

   我们多么幸福,

   得蒙明神到来。

   便从苦难的海底,

   升上快乐的天台。

   我们欢呼踊跃,

   庆祝明神到来。

   今朝呀非比他日,

   不竭尽兴致不回。

   小毛包的戏班子开锣以前,有人说敬神没有神像是不行的,特地装塑是来不及了,只好寻到神显灵的地方,茅厕背后去。

   地上有的是枯草,此外有一根一尺有余的桑树枝,把桑树枝检起来看,一端恰作人头形;几个人闭起一只眼,单用一只眼来凝视,就觉得这上边耳目口鼻都齐全,分布在相当的位置,尤其是那鼻子高高的鼻梁,统直是一个神的鼻子。

   “这一定是神自己豫备在这里的了。”大家这样说,把桑树枝恭敬地请回去,让它朝着戏台,站在正中一把大交椅上,于是男女老少个个对它拜,也不数数叩了多少头,直叩到心里满足畅快方才站起来。

   从戏台上开锣到散场,足有四个时辰。在这四个时辰当中,谁都快乐得说不出来,因为连年的荒歉,戏是好久没有演了。现在为了神已到来的缘故,重又看到戏,真是应该尽兴乐一乐的,糕饼,鸡鸭猪肉,横七竖八地装进大家的肚皮,肚皮满了,那些嚼而未烂的东西便堆塞在喉咙口。

   一路跳着笑着,大众又结成队伍回家,只觉从前每一次看戏回家都没有这样多的快乐带回。

   “阿呀,毛贼来过了,偷了东西去。”东家忽然喊起来。

   “啊,该死的毛贼,把箱子都拿空了。”西家立刻接应着。

   “毛贼……毛贼……”同时各家都这样喊,好像患了同一的传染病。

   各家的人奔出来互相询问所受的损失,才知道所有的破板箱都被打开,凡是比较像样的旧友服全不见了;杀剩的鸡鸭不复宿在它们惯宿的屋角里,铜水壶,暖脚炉之类也杳无踪影。

   幸福的生活还没到来,却先来了荒歉以外的灾难,这是这个地方的人不曾豫料的。

   然而大家并不难过。他们想,保佑他们的神既已到来,那末幸福的生活是十分有把握的,他们又想到刚才供在正桌看戏的那根桑树枝,这明明是神确已到来的凭据,那末眼前些少的损失又算得什么。失了旧衣服,正好做新衣服;失了铜水壶,正好打金水壶;在幸福的生活里,这些事情是并不算希奇的。于是他们高兴地讲到明天的戏,讲到明天怎样更热烈地表示庆祝。一会儿,又欢声唱起歌来:

   我们多么幸福,

   得蒙明神到来。

   便从苦难的海底,

   升上快乐的天台!

   6.蚕儿和蚂蚁

    撒,撒,撒,像秋天的细雨声。所有的蚕儿都在那里吃桑叶。他们也不辨辨滋味,只顾咬,只顾吞,好像他们生到世间来,惟有吃桑叶一件大事。

   一会儿桑叶剩了些脉络,蚕儿的灰白色的身体完全显露,构成个蠕动的使人肉麻的平面。于是饲蚕人又把大批的桑叶盖上去。撒,撒,撒的声音又响起来,而且更响一点,像一阵秋风吹过,送来紧急的雨声。

   有一条蚕,蹲在竹器的边缘,昂起胸部,抬起头,一动不动,他独个儿不吃桑叶。他将要入眠了么?他吃得太饱了么?不,他正在那里思想。看他那副神气,就像个沈默深思的思想家。

   什么事情只要能想到底,会弄明白的。

   他开头想,自己生到世间来,究竟为什么的。是不是专为吃桑叶这一件大事?他查考祖先的历史,看他们遇到些什么。祖先是吃罢桑叶作成茧,被投到沸滚的汤里;人们捞起那丝来,制成光彩的衣裳。他便明白,蚕儿生到世间来,唯一大事是作茧,吃桑叶并不是大事,只是一种方便,不吃桑叶作不成茧,为要作茧,故而先吃桑叶。想到这里,他灰心极了;辛辛苦苦一世工作,却为着那全不相干的“人!”他再不想吃桑叶了,只是昂起胸部,抬起头,一动不动。

   又一批新桑叶盖到蠕动的使入肉麻的平面上,急雨似的声响又播散开来。独有他,看都不看一看。

   近旁有个细微的声音招呼他道:“朋友,又是一顿新鲜的大餐来了。你吃呀,客气会吃亏的。”

   他不屑回转头去,骂道:“你们这班饿鬼是东西,只晓得说吃呀,吃呀!我饱得很,太饱了,不想吃。”

   “你在什么地方吃到了更鲜美的东西么?”一句话才说罢,那发问的小嘴连忙沿着桑叶的边缘一上一下地咬嚼。

   “更鲜美的东西!你们不能离开了口腹的事情而思想的么?使我饱的是厌恶,是很深的厌恶。”

   “你厌恶什么?”

   “我厌恶工作。没有比工作更可厌的了,从今以后,我决意永不工作。刚才作成一个歌儿,唱给你听听:

   “什么叫作工作?

   没意思,没道理。

   毫无所得,白费气力!”

   “我们不要工作,

   看看天,望望地。

   直到老死,落得省力!”

   但是同他对话的那条蚕儿不等听罢他的新歌儿,就爬到另一张桑叶的背面去了。其余的蚕儿全没留心到有一位朋友不吃桑叶的事。

   “什么叫作工作?

   没意思,没道理……”

   他一壁唱,一壁离开竹器的边缘。既已决意永不工作,那何妨离开工作的场所。这些只晓得吃,什么也不明白的同作,又实在使他看着生气。他从木架子爬下,一对对的脚移动得很快。这时他觉着离开越快越好,一口气爬到室外的地面,听不见同伴的吃叶声了,他才停了脚,重又昂起胸部,抬起头,开头过那“看看天,望望地”的“不要工作”的日子。

   忽然,像针刺似的,尾部觉着一阵痛,身体不自主地扭曲一下。他连忙回头看,原来是一个蚂蚁。

   那蚂蚁自言自语道:“不想还是活的。”

   “你以为我是死的么?”

   “你像掉在地上的枯树枝一段,我以为至少僵了三天了。”

   “你说我的身体干瘦么?”

   “不错。你既然还是活的,为什么身体这样干瘦呢?”

   “你知道我决心不吃东西了么?”

   “你碰到什么倒楣的事情了,要想自杀,把自己饿死?”

   “我厌恶工作。我看穿了吃东西只是关于工作的一种方便,所以不再想吃东西。小朋友,我有一个新编的歌儿,唱给你听听。”

   蚂蚁听蚕儿有气没力唱他的宣传歌,忍不住笑起来,说道:“那里来的怪思想!你说不要工作,就差不多说不要你的生命,不要你的种族呢!”

   蚕儿呆呆地看了蚂蚁一眼,叹息道:“生命和种族,在我说来,也没有什么意思。滚沸的汤!一丝一缕完全被抽去!我想到这些,只见前面一团黑。”

   “生了耳朵,从没有听见过。你说出这样的话来,大概你工作太多,神经有点昏乱了。我唱一个我们的歌给你听听,让你清醒一下吧!”

   “你也有歌儿?”

   “我们个个都能唱歌。唱歌是我们精神的开花。”

   蚂蚁用触角一动一动地按着拍,他唱出下面的歌儿——

   “我们赞美工作,

   工作便是生命。

   它给我们丰富的报酬,

   它使我们热烈地高兴。

   我们全群繁荣,

   我们各个欣幸。

   工作,工作——

   我们永远的歌声。”

   蚂蚁唱罢,哈哈大笑,又仰起头胸部,摆动着脚,舞蹈起来。一壁问道:“怎样?我们这歌比你那倒楣的歌儿光明得多吧?”

   蚕儿揣想,那小东西一定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同那些死守在竹器里吃桑叶的同伴们一模一样。不然,就想不透他这一团高兴从那里来的。他问道:“难道没有一镬滚沸的汤等候在你们前面么?”

   蚂蚁摇摇头。“我们喜爱冷饮。那边池荡里的清水,是我们的饮料。”

   “不是说这个。没有‘人’来抽你们的丝么?”

   “什么叫做‘人’,我不懂。”

   蚕儿感到表白心意的困难。停顿了一会,转换话头问道:“难道你们的工作不是白做的么?”

   “你问这个么?”蚂蚁觉得惊奇,“世间那里会有白做的工作?”

   “我的意思正和你相反,世间那里会有不白做的工作!”

   “你不相信,只消看我们。我们的工作完全不是白做的,一丝一毫的气力都贡献给全群,增加全群的福利。”

   “我想像不来,如你所说那样的事。我只知道全群的结果,是做煮毙的僵尸。”

   蚂蚁微觉不耐烦。“顽固的先生,同你说不明白的了。只有请你亲眼看见我们的生活情形,才会使你相信我的话不是骗你。我此刻还有工作,要去找寻食物,不能陪你同去。带了这封介绍书去吧!”说着,伸出前足,授过介绍书。这在人类是要用了最好的显微镜,才看得清的。

   蚕儿接了介绍书,懒懒地说道:“谢谢你,我反正不想工作,停留在这里,同到你们那里去看看,都是一样的。”

   他们分别了。蚂蚁匆匆地跑去,跑过一段路,停住脚,向四围探视。换个方向,又匆匆地跑去。蚕儿是不要不紧地爬行,好像每一个环节移前一步,都要停顿好久似的。

   蚕儿爬行虽然慢,终于到了蚂蚁的国土。他把介绍书递给门前的守卫,就得到很优厚的招待。他们让他参观一切的工作:运粮食,开道路,造房屋,管孩子。又引他参观一切的地方:隧道,会堂,育儿室,储藏室。他如在另一天地间,只见他们起劲努力忙碌,欢快,真个工作就是他们的生命。最后,他们开会款待他,齐声合唱先前那蚂蚁唱给他听的那个歌儿。

   蚕儿听到末了的“工作,工作——我们永远的歌声”,忍不住滴下眼泪。他这才相信,世间真有不是白做的工作。蚂蚁们的赞美工作,确然有道理的。

   从此,他又明白自己厌恶工作,同蚂蚁赞美工作都有原由,彼此情境不同,对于工作的意念也就不同了——什么事情只要能想到底,会弄明白的,何况他是一条思想家似的蚕儿?

   7.绝了种的人

   考古家发掘很深的地层,得到一副骸骨,不像现在的人,但确是人的骸骨,髑髅同平常一样大,脊骨又细又短,与髑髅不相称,好像一个萝卜拖着一条小尾巴,四肢的骨更细到不成样子,简直像四根很细的毛,连在那小尾巴上,粗心一点的就会看不清。

   这新发见哄动了所有的考古家,他们要知道这是一种什么人,这种人过怎样的生活,为什么缘故绝了种。你得相信,考古家真有那种本领,只须看到一块骨头,就能知道一种动物的生活和历史,何况现在有全副的骸骨在面前,一小节也不缺少。

   经过了多时的研究,考古家把这种人的生活和历史完全弄明白了,这种人不是人类学上已经登记过的,古代人那些名字,叽哩咕噜,怪难记的,这是另一种族时代,比人类学上已经登记过的古代人还要早几十万年。关于这种人生活的情形和绝种的经过,考古家作有详细的报告书,刊印专册行世,现在把报告书的大概讲讲。

   这种人的祖先并不是这般形相的,头颅身体四肢都很相称,同现在的人差不多。他们各自劳力过活,或种田地或制货品,因为大家这样做,生产出来的东西足够大家吃用,他们的身体都很强健——体全靠劳动而强健,这虽是小学教科书里常见的话,确实很有道理。

   后来有一些人贪起懒来,仿佛觉得不劳一丝的力,白吃白用更为幸福,他们就这样做了,自己既不劳力,吃的用的当然是别人生产的,他们过着这种幸福的新生活,还有一点不大宁帖,以前自己也生产的时候,吃东西下咽很滑溜的,现在却似乎梗梗的了,以前享用一件东西,舒舒服服,称心适意,现在却像做贼偷了人家东西似的,这是羞惭的一念在那里,透出芽来。怎么办呢?要去掉这一点不宁帖才好,这些人于是想出一个理由来,给自己辩护,遏住那羞惭的芽。

   理由是说他们劳了心,劳了心再不消劳力,两件之中劳了一件就好了。

   特地想出来给自己辩护的理由,往往是越想越觉得对的,犹如相信自己美好的人,越照镜子越觉得自己美好。这理由对,那么劳心岂不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值得尊敬歌颂的么?他们便想出自己尊敬自己,歌颂的种种方法来,譬如说劳心是要安安逸逸,坐在宫殿里的,不比劳力,不妨冒着风霜雨雪,这是一。劳心是要写起方丈的大字,刻在高山的石壁上的,不比劳力,力量用尽就完事,这是二……

   还有一种方法,必得讲一讲,他们请教变戏法的替他们布置一个魔术的场面,布置停当时就开大会,让所有的人来看,魔术开始了,轰然一声,五彩的火光耀得人眼睛昏眩,火光中仿佛有龙凤麒麟驺虞等等禽兽在那里舞蹈,不知什么地方奏起音乐来,那些禽兽的舞蹈应合着音乐的节拍,在中央高高显出,那些劳心的人似乎凌空的,并不倚着或者坐着什么东西,他们穿的衣服画着莫名其妙的花彩质料,不像普通的丝棉毛羽。们他的神色非常庄严,眼睛看着鼻子,一笑也不笑,像庙里头的神像,不等众人看得清楚,又是轰然一声,火光全灭了,大家鼻头边拂过一阵浓烈的松脂气和硫黄气,但是大家不免这样想,“他们劳心的人,好像真有点特殊,不然怎么能高高地显现在中央而且凌空,并不倚着什么东西呢?”

   自己尊敬,自己歌颂的结果,羞惭的芽早就烂掉了,代替它的是骄傲的,粗干。“劳心的人和劳力的人应该分属于两个世界,比方说劳心的人在天上,那么劳力的人岂止在地下,简直在十八层地狱底里。”那些骄傲的心这么想。

   劳心的人到底劳的什么心呢,一定有人要这样问。这里不妨大略讲一点。

   有些人自信有特别的才能,会替天下人想各种的方法,譬如有人问,做人应该怎么做的,他们就回答,做人要一天到晚,一晚到天亮,一刻不停地劳力,直到临死就把这样的好模范传给子孙。譬如再问崇拜什么样的人妥当一点,他们就回答,最切实最可靠,只有崇拜他们,因为他们是现成的,摆在那里的伟大高尚人物,他们代天下人想法的许多意见,往往写成书籍,流传后世,成为宝贵的经典。

   有些人懂得算学,能够计算劳力的人所生产出来的东西。譬如有三百十七升谷子,他们能算明白这就是三石 斗七升,又懂得兑换的事情,一块大洋可以换几个小银元;一个小银元可以换几个铜元,他们弄得很清楚,计算和兑换的结果,他们家里谷子和银洋积得很多,人家称他们为富翁。

   有些人编成一种戏文,分配停当,脚色排练纯熟,预备喜庆祝贺的时候演唱或者过闲空日子过得太无聊了,也就敲起锣鼓来,演唱戏文里的故事,往往是滑稽的,不是美公主同小免儿结婚,便是穷书生梦里中了状元,看演戏文的自然也是劳心的人,他们劳心,所以能懂得那戏文的高妙。

   也说不尽许多,总之这班劳心的人没有生产出一粒谷子,一个瓦罐来,他们取各种东西吃用,也不想想这些东西怎么生产出来的。

   中间有少数的人,专门帮助劳力的人想法的,他们专研究种植的这理,使本来收一升的得收升半,或者研究制造的技巧,使本来粗陋的制品得以精良,但他们自己是不动手的,倘使你要从他们那里得一点可吃可用的东西,他们也只能给你一双空空的手

   劳力的人一方面怎样呢,一部分人传染了贪懒的毛病,同时羡慕那劳心的生活,体面显耀,也想加入劳心的群,可是这时候不比以前了,不能够想怎样便怎样,要加入劳心的群,先得受一番训练,正好那些老牌的劳心的人开出许多学校来,专收想慕劳心的人教授劳心的功课,向学的学生便塞满了每一个教室,他们个个明白,只待毕了业,那就堂而皇之是劳心的人,地位在上面的一个世界,有种种的安适和光荣。

   每一个劳力的父亲送儿子进学校,对他这样祝祷:“现在送你进学校,祝你永与劳力无缘,你将来是劳心的人,一切的安适和光荣都属于你,你尽可白吃白用,快乐无穷。”

   儿子自然笑嘻嘻地跳进学校,连吞带咽学习那些劳心的功课,有些因为用功异常,没有到规定的年限便毕了业,毕业以后的情形完全合着父亲的祝祷,那是不待说的。

   学校里学生越来越多,就是劳力的人越来越少,生产出来的东西渐渐不够大家吃,用这成为全种族的重大问题,有什么方法增多生产的东西呢?

   劳心的人到底劳惯了心的,略微一想方法就来了。“这很容易,只须叫劳力的人加倍劳力就行了。”

   事情就照这样做了,劳力的人加倍劳力,生产的东西也加一倍,虽然有许多的人白吃白用,尚勉强足够分配。

   于是劳心的人开庆祝大会,庆祝他们那意见的成功,那一天,单是葡萄酒一项就倒空了几千万桶,这酒是劳力的人酿的。

   但是劳心的人还有一件未免懊丧的事,他们取历代祖先的照相来对比时,发见一代又一代在那里瘦弱下来,他们看看自己的躯体细得像一竿竹,四肢像枯死的树枝,只有头颅还同祖先一样,不会打折扣,皮色是可怜地白,好像底层没有一丝的血流过。生活虽安适而光荣,但这样的瘦弱总是大可忧虑的。

   在劳心的人,当然极容易明白,这原因他们知道,这完全由于太不劳力之故,他们想这样下去不行,也得劳点力才好,于是做一种打球的游戏,打了一下,走前去寻到那个球,再打一下,再走前去,这是全身的运动,但是他们不高兴自己带那些打球棒,另外雇一些人给他们背一个袋子,把打球棒插在里面,那些被雇的是劳力的人。

   这种游戏成为一时的风尚,无数的田亩辟作打球的场地,本来是种稻麦菜蔬的,现在铺着一碧如绒的嫩草,一组比赛者跟着另一组比赛者,脚步匀调而闲雅,像电影片中特别慢摄的动作,可爱的小白球在空中飞过,背打球棒的人追赶着小白球,看落在什么地方,弄得满头是汗。

   中间有少数眼光远一点的人说,这样不大好,与其劳了力打这无谓的球,何不迳去耕一亩田,织一匹布。人要生活,总得吃用各种东西,而各种东西总得由劳力生产,看眼前的情形很危险,劳力的人好像中了魔术,大批大批地向劳心的群里钻,说不定会有不剩一个的一天,那真不堪设想,不如预先防备每个劳心的人,劳一点力,不论研究什么事情的,都兼做劳力的工作。

   这意见引得全体劳心的人哄然笑了。

   “谁愿意听这样没出息的意见?劳力的人尚且要拥进学校,升为劳心的人,难道我们反而要降下去么?在地上的人希望爬到席上,我们在天上却自己跌到十八层地狱底里,我们没有这么傻。所说危险也不是不能排除的,方法很简捷,再叫劳力的人加倍劳力就是了。”

   那些眼光远一点的人,见大众的意思这样,他们自己又本没有真个去劳力的勇气,也就罢了。

   打球的游戏太轻松了,并不能恢复劳心的人的体格。他们摇榣摆摆在路上往来,像盂兰盆会中出现的那些纸糊的大头鬼——头颅实在并不大,因为肢体太小,就显得特别大了。

   劳力的人当不住加倍又加倍的重任,就是本不想贪懒的,也只好投入劳心的学校,希望透一透气。

   到最后一个劳力的人进了学校时,这种族便绝灭了。他们是饿死的。

   8.熊夫人的幼稚园

    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儿童世界》登载一种图画故事,接连有好多期,叫做《熊夫人幼稚园》。那熊夫人开设的幼稚园里,有虎儿,鸡儿,猴儿,猪儿,象儿,麒麟等孩子,他们很淘气,常常想出方法玩弄熊夫人,结果受到熊夫人的训戒和斥责。这许多故事,都非常有趣,小朋友们读过了总不会忘记。也许有些小朋友会在梦里走进那个幼稚园,同虎儿,猴儿一起玩耍呢。

   现在讲的是那个幼稚园里最未了的故事。

   你得知道,熊夫人是一位热心的真诚的教育家。什么叫做教育家?就是教导孩子们养护孩子们,使他们样样都好,都长进的,这谁都知道。教育家上面,又加上“热心的”和“真诚的”,可知她决不是随随便便的,马马虎虎的。她当教育家,不惜用全副的精神,并且希望收完满的功效。

   一天午后,孩子们刚从小睡醒来,大家神志很清爽,一对对小眼睛看着熊夫人,亮亮地耀光。但各一声不响,仿佛在那里等候熊夫人嘴里的神奇故事。熊夫人向孩子们看望,见他们这样安静,心里十分愉快,好像孩子们给了她一件宝贝似的。同时,她想起一个念头,这时候不像平常那样闹嚷嚷的,若把久已想问他们的问题,向他们提出,再适宜也没有了。

   熊夫人轻轻拍了几下掌,这是她的一种习惯,说话之先总得拍几下掌。然后,用她的温和的语调说:“孩子们,我要问你们几句话,请你们各自回答我,说得越仔细越好。凡是你们所知道的,不要留藏一丝丝在脑子里。”

   象儿略带呆气,很能听熊夫人的话。他说:“知道了,我决不留藏一丝丝,先生你若不相信,不妨剖开脑壳来看。”

   猴儿性急,又想起上回猜中了谜语,得到熊夫人奖赏的糖果,不禁一口口咽着唾沫。他盖住孩子们的笑声,喊说:“先生,你快问吧!我们回答得仔细,你不要吝惜糖果。”

   “糖果!”“糖果!”孩子们的舌头上仿佛有甜的感觉,咂嘴发声,声音颇模糊。

   “现在,我发问了。”熊夫人再引起孩子们的注意。“你们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这句话明白么?换一句说,就是你们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最明白自己的情形的,莫过自己。你们各把自己所想望的告诉我吧!”

   虎儿的手霎时间举了起来,身躯也耸起了半截;接着其他孩子也各举手,表示高兴回答。

   熊夫人感激地笑了。她指点虎儿说,“照我们平时的规则,虎儿先举手,你先说给我听。”

   虎儿得意地站起来,捋着虎须,向四围环视,表示他的雄武。他响亮地说,“先生,你当然知道我属于怎样的一个种族。我们是吃喝别种生物的血肉来活命的,就是眼前这一班同学,他们的祖先大半通过了我们的祖先的胃肠。”

   像鸡儿那样比较弱小一点的孩子,听到这话不禁浑身颤抖,眼睛定定的,好像大祸就在面前。象儿却还不觉得什么,他带着调笑的口气提醒虎儿说,“虎儿,这里并非山林,难道你要学你们的祖先,做出些不体面的事来么?”

   “不!”虎儿直爽地回答,摇看头。“我现在年纪幼小,还在吃奶,不必就学我们的祖先。但是生活方法天然注定,非吃喝别种生物的血肉不可,这有什么法想?我将来定得同我们的祖先一样,也是无须忌讳的。”他转向熊夫人说:“先生,因为我将来定得同我们的祖先一样,所以要经由你的指导,练习成同我们的祖先一样的本领。我们有一种特别的技能,叫做‘虎啸。’伸着喉腔长啸一声,会使周围的生物个个都失魂丧魄,寻不见逃生的路径,只好蜷伏在那里,等待我们走过去开宴。这种技能,我是必须练成的,希望你给我好好地指导。我们又有一种扑攫的工夫,生物离开我们较远,我们能够像生了翅膀一般,扑过去把它攫住。攫住又必在大动脉的部位,使它无论如何不能逃生,且便于吸尽它的最精华的血液。这种工夫,我又是必须练成的。希望你给我好好地指导。此外,没有了。”

   熊夫人闭了闭眼,把虎儿的话想过一遍,记住他所希望的是什么;然后向鸡儿颠头,问道:“鸡儿,现在轮到你了。你想望些什么?回答我,像虎儿一般地清楚。”

   鸡儿不先开口,他的头颇有姿致地左边一侧,右边一侧,表示他想得很深很苦。“先生,我们这种族的命运,大概你不会不知道吧?生下可爱的蛋来,一会儿就不见了。走到垃圾桶边,却常见蛋壳的碎片。我们一家老小往往不得守在一起,不是丢了爷便是抛了娘。什么地方去的呢?正如刚才虎儿所说的,通过了别种生物的胃肠,就此完了。我想,这样的世界太不对。为什么要用这种生物的血肉养活那种生物呢?被吃掉的太苦太痛了,吃掉人家的太残酷了。改变过来吧,让世界上没有被吃掉的,也没有吃掉人家的。这不是办不到的事,只须大家改变心,改变习惯。先生,我虽只是小小的生命,我的志愿并不小。我要劝说人家,把心改变过来,再莫作那太残酷的事。从近便的开头,自然先轮到同学虎儿,他年纪幼小,残酷的习惯还没有养成。至于我自己,已立定主意,不吃那些小虫儿,吃点菜叶谷粒也就满足了。但是用什么方法劝说,才能见效呢?我现在很没有把握,希望你先生给我好好地指导。就是这么一点,再没有别的了。”

   “我决不要听他的劝说!”虎儿举起手,同时抢着说,不等熊夫人的命令。“他说的是一种可笑的空想。没有被吃掉的,也没有吃掉人家的,这还成什么世界?不如说索性不要世界,倒来得澈底一点。他那种族的命运不大好,我相信。但是,这应该怪他自己。为什么要做鸡儿?为什么不做了我虎儿?鸡儿生来就是预备被吃掉的。”

   熊夫人听了虎儿的话,心里有点糊涂。鸡儿说得有道理,虎儿说来正相反,但似乎也有道理。她又恐虎儿当时就做出没规矩的事来,破坏幼稚园的和平,便用并不很严重的口气禁止他说:“虎儿,我没有叫你说话,你等会儿再说。现在,猪儿站起来回答我吧。要注意你的鼻音,有时你的鼻音太沈重了,人家就听不明白你的话。”

   猪儿说:“我们的命运,完全同鸡儿一样,不必多说。可是,我的意思完全同鸡儿不同。他想劝说人家再莫作太残酷的事,虎儿说这是空想,我说他简直在做梦!力量只有用力量去抵当的。一边是力量,一边却空空无所有,吃亏是当然。我想,我们这种族从前也有过光荣的时代。生活在山林之中,长着锋利的牙,奔驰来去,谁也不敢欺侮。只因后来改由人家畜养,一切生活受着人家的支配,我们得到点东西吃,单只为人家要肥胖他们自己的身体,我们同伴又彼此分散,几多在这一家,又几多在那一家,不相联络,这才沦落到现在这样倒楣的光景。然而,我并不悲伤。我望见前面有重见光明的道路。如果全体能够联络起来,就是非常伟大的力量,那怕是虎儿的种族,也尽可同他们对垒一下。”猪儿说到这里,他的一双小眼张得很大,放射勇敢的光辉,由孩子们看来,今天的猪儿与平时大不相同。他激昂慷慨,竟像一个预备临阵的战士。

   虎儿又抢着说:“好,将来我们对垒一下,看到底谁胜谁负?”

   “虎儿,你不要开口。猪儿,把你的话说完了!”熊夫人皱起眉头看那个,又看这个,说。

   猪儿摇动着他的大耳朵,继续说:“我们更可以立定志向,生活再莫受人家的支配;永远拒绝那为人家的肥胖而吃东西的事。我们吃东西,只为我们自己要生活。这样,光荣的时代就回复了。现在,要先生给我指导的,是实现我这意见的方法。彼此分散的同伴,怎样才联络呢?大家一致的志向,怎样才立定呢?亲爱的先生,我明白了这些的时候,就做我所要做的事去了。”

   “唔,”熊夫人从眼镜上面斜睨着猪儿,心想这是希望的又一套,很可同情的,也得耠他个满足才好。但是幼稚园里教学生,只能走一条道路。如果依着猪儿的希望,就得抛荒虎儿和鸡儿的。依着虎儿或鸡儿的,情形也相同。到底走那一条道路好呢?她委实决不下来;她心里很乱,好像一个没生意的人,到了四叉路口,不知往那一方走去的情形。她只好再问,“麒麟,你希望我给你些什么呢?”

   麒辚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孩子,他站起来昂首地说:“爸爸妈妈在送我到这里来以前曾经这样说:‘孩子,我们是高贵的种族。这一句,你须永远牢记。我们昂着头,专吃那树顶的叶,便是高贵种族的一个证据。我们当然不用做什么事,只有狗同牛那些贱东西才做事。但是,你在家里太寂寞了,怕会闷出病来,送你到幼稚园去,让你同孩子们玩耍玩耍,消磨那闲岁月吧。”于是,我到这里来了。先生,你什么也不消给我,只须让我安安适适,消磨闲岁月就是。”

   “原来如此!”熊夫人感觉不快,颠颠头,表示她听明白了。她又同猴儿说:“猴儿,你又怎么说?”

   猴儿听熊夫人唤到他,身子一跃,便立足在椅子背上,眼睛骨溜溜地乱转,像一个卖艺的小孩子。他说:“先生,你总该读过《西游记》吧?《西游记》里有个孙行者,他偷过王母娘娘的蟠桃。我也想吃王母娘娘的蟠桃,可是不知道怎样上天去,怎样把蟠桃偷到手。这一件望你教了我,我感激你三千年三万年!”

   “要我教你偷……”熊夫人气得再也说不下去。她全身索索地抖动,把眼镜抖了下来,露出两颗定定地瞪视的眼珠。

   明天,幼稚园关门了。因为熊夫人想了一夜,终归立不定主意,依那一个孩子的希望教授才好。她知道不立定主意,胡乱教下去,是毫没意思的;她就把孩子们一个个送回去,把“熊夫人幼稚园”的招牌取下了。

   9.慈儿

   慈儿是一家优裕人家的孩子。他出生的时候,厨房里正在杀一头猪。那猪被捆在屠凳上,用破裂开来似的声音喊叫,传到初生婴儿的耳朵里,婴儿就哇哇地哭起来。父亲说他不忍听那凄惨的声音,故而啼哭;倒是似慈心的孩子,就给他取名“慈儿。”同时吩咐厨夫放了那头猪,永远不要杀它,作为慈儿初次表露他的慈心的纪念。

   慈儿渐渐长大起来,确然具有慈善心肠。他见昨天在园里逍遥的鸡,今天仰卧任菜碗里,无论如何不忍下筷子吃它;吃鱼先要问清楚买来时是活的还是死的,如果是死的,他才举筷子,因为它本就死了,并不是为了他死的。家里人知道他这脾气,专弄些精美的滋补的素菜给他吃,不叫他吃死鱼,怕死鱼有毒。同时赞扬他的慈善心肠,当作一件宝贵的新闻,向这方那方传说。慈儿这就出了名,认识他的人都称他“小慈善家。”

   一天,天气很好,他从公园出来,心里非常愉快。他嘴里哼着母亲教给的歌曲,那歌曲是赞美春天的光明的,适合这当儿的情景。

   “轻云露笑涡,

   轻风皱碧波。”

   “小官人,作好事吧!可怜我残疾!可怜我一条腿!”

   慈儿听到这不愉快的声音,便停住了歌唱。瞥见柳树下有一个独脚老乞丐,一双哀求的眼准对着自己。两腋下各支着一根烂木头,右手前伸,不停地颤动着。多么伤心的一幅图画!

   世界上有这样的人?慈儿觉得可爱的春天转变了,轻云好像愁惨的浓雾,轻风好像严酷的狂飚。便是新发的柳条儿,也似乎显出枯黄的颜色。看那老乞丐的干瘦的脸,想来有几十年不得吃饱吧?而且只有一条左腿,单是躺下去爬起来,就大不方便。支撑的木头,又为什么不能换两根结实一点,干净一点的呢?总之,他从蓬乱的黄发直到给泥灰染得灰黑的足趾,无一处不可怜,无一处不表白这世界的羞耻。

   一番感动的结果,是给钱。慈儿遇见乞丐,总给钱的。因为眼前那一个不同寻常,要多给一点才使心里安舒一点。就把身边所有的两块钱取在手里,像致献礼物一般,授给那老乞丐。附带说:“身边只带这两块钱,请你收下吧!”他对乞丐一向这般恭敬,他相信如果带着傲慢的神态给钱,比不给尤其卑鄙可恶。

   两枚光亮的银元落在乌黑的手心,那手忽然抖动得非常利害,似乎承受不住的样子疑惑和感激的表情,堆满一脸。老乞丐颤声说:“谢谢你,小官人!我从没遇见过你这样的好人!我谢你一辈子!”同时那双老眼睛霎地发亮,像花儿开放似地绽出两颗眼泪来。

   “这没有什么,”慈儿又端相了老乞丐一眼,便转身走路。一壁走路,一壁回味那出自真心的谢语,以及花儿开放似地绽出来的眼泪,好像得了珍宝一般,很觉高兴。再环看上下四方,春天仍然是可爱的了。他重又唱他的歌:

   “轻云露笑涡,

   轻风皱碧波。”

   “你慢高兴!这算不得行了慈善。要行慈善,更须往根柢里究问,往根柢里做去!”

   慈儿回转头看,只见些行人各自走路,没有一个对他讲话的。但是,他确实听到这些话语,带着冷峻的调子。谁说的呢?

   他立停了,不再考求话语是谁说的。只仔细辨认“往根柢里究问,往根柢里做去”的意思,有如遇见了算学课难题。仿佛有一线的光通过他的头脑,他悟到一点解答这难题的门径。他急忙回身,依原来的路走。走到刚才那棵柳树下,好,独腿的老乞丐还没有离开那里。

   他走近去,亲切地说:“我想问你一句话,愿你问答我。”

   “呀,小官人,你又回来了!你尽管问我,能够回答的,我都回答。”

   “你那条腿为什么没有了?我只要问你这一句。”

   “我想不到,你来问起我那条腿!”老乞丐显出很伤心的神色。“我失掉那条腿几十年了,从没有一个人来问起它,我也久已把它忘了。此刻,你第一个来问起它,使我回想从前确实还有一条腿。”

   慈儿见老乞丐被他引动了悲伤,很觉抱歉。执住他的枯瘦的手臂说:“请你原谅我,我不该勾起你的悲伤。”

   “那不要紧,悲伤原是我的家常便饭。我告诉你,我那条腿是在‘六年战役’里失掉的。一颗枪弹飞来,嗤地中在我的腿上。醒来时知道腿骨断了,只有通体截去的一法。剩下一条腿,再不能冲锋陷阵,就退出来,作现在这行业。”

   慈儿听到这里,觉得刚才给他两块钱太于他无补了。这个可怜的老人,应把他留养在家里才是。父亲是很好讲话的,能容许这样办也说不定。

   老乞丐又说了:“小官人,像我这样的人多得很,没有什么稀奇。也有失了臂膀的,也有伤了内脏的。总之,是退出来作这路旁的买卖。”

   “你说,多得很么?”慈儿非常惊骇。

   “大概有十万,这数目不算小了。”

   慈儿的计画这就被打得粉碎。即使父亲容许收留这老乞丐,还有许多的人散开各处,在作路旁的买卖。能把他们都收留下么?就说能,保不定更有第二回的“六年战役”,岂不是又有第二批人要沦落到这样的下场?慈儿一直“往根柢里究问,”意念集注到“六年战役”,他又问:“‘六年战役’是怎么一回事呢?”

   老乞丐脸上忽呈光荣的神采,他把右手的拇指竖了起来,说:“人家都这么说,那是为着正义。敌方太没有道理,不能不用战争去制服他们!”

   “原由全在此么?”

   “当然!不论去问谁,没有一个不是这样回答你的。”

   “谢谢你,告诉我这许多,”慈儿放下执住老乞丐手臂的手,带着一肚皮的失意走回去;他本想收留那老乞丐,结果因同类的人太多,没法尽量收留,为公平计,忍心放弃了他,可是总觉得对他负了一重罪孽。这时候,慈儿没有心思观看四围景物还像不像个可爱的春天了。

   他到了家,跑进父亲的书室,第一句就问:“‘六年战役’是怎么一回事?爸爸,请你告诉我。”

   父亲捻着髭须笑说:“你在那里研究历史么?你这样地好学,使我欢喜!‘六年战役’完全是为着正义,敌方太没有道理,不能不用战争去制服他们。”

   “喔!”慈儿颠头信服,因为那口吻和字眼与老乞丐说的这样地相同。但是,他又起了新的疑问。正义固然好,难道只剩一条腿也是好的么?

   父亲指点墙上挂着的画像,继续说:“凡是主张正义的人,都参加这一回战役。你祖父曾捐出最大的款项,充作军需,我们一边这才得到最后的胜利。历史上记载着这件大事,谁都知道,谁都崇拜他。孩子,对他的画像行个礼吧,你要知道,自己是这位伟大人物的孙子!”

   慈儿向画像行礼,又把它细认一番。丰满的脸庞,突起的颧颊,眼睛有摄住别人的光耀,须发全白,很浓,像刚劲的金属丝,是一个威严的,不大容易亲近的老人。他“主张正义”,“捐出最大的款项”,“得到最后的胜利”。慈儿想,这些都值得崇拜。但是,十万人光景失了腿臂,伤了内脏,又该怎么说呢?

   “爸爸,我刚才遇见一个老乞丐。说是参加过‘六年战役’的,可怜得很。他失掉一条腿呢!”

   “他也是为着正义呀!为着正义去冒危难,虽死而无怨。”

   慈儿还是疑惑,为什么老乞丐说起那条失去的腿,非常悲伤呢?可是,他不再问父亲,只把它记在心里。

   从此,他时时想起那独腿的老乞丐,联带想到祖父,因为他们俩同样地参加过正义的战役。但后来的情形,他们又彼此大异。一个是很得意,就从画像上可以看出,一个却潦倒悲伤,作着路旁的买卖。慈儿想不透这中间的所以然,就时常去看祖父的画像。一双明澈的眼睛凝望着它,希望它会告诉他一些什么。

   一天,父亲出去了。慈儿又到书室中,看祖父的画像忽然拔达一声,那幅画像跌了下来,使他大吃一惊。

   托板与框子脱离,画布摺皱了,地上有油彩的片屑,另有一本薄薄的书,摊在框子旁边。

   慈儿觉得奇怪,画像框子里怎么会有一本书?就把它拾起来看。书上的文字写得很大一页,至多四五行,又很不好,一团一团地,像陈列着拍死的蟑螂。他从头看下去:

   “大块的荒地,周围五百里,开垦起来,利益多么大。”

   “本来是荒地,无主的,谁都可以拿。但是,谁拿到手,谁就便宜,那当然。”

   “现在,他们要先下手了。理由是那荒地连接他们的境界。这什么话?有我们在呢,他们竟把我们看作不懂事的小孩子!”

   “这种侮辱不能忍受,我们用正义的名字同他们斗一下吧!战争,战争!”

   这里有空白的一页,翻过了再看。次页字迹更为潦草,可以看出是在慌忙中写的。

   “战争延长了五年,没有必胜的把握。我们的人死得不少,这还不很要紧。死一批再好招一批。只是军需不足,吃用渐见困乏,却最可忧虑。”

   “待我算一算。如果我们败了,荒地既得不到,还许失掉所有的一切;如果我投一注大资本,让我们胜了,保住现有的自不必说,我大股东还可分得大部的荒地。”

   “就是瞎子也会走后面的一条路。”

   “决意捐出全部家产的十分之九!刮一点,刮一点地积成这份家产,虽然不容易,但当这生死关头,也不能不演出这样的壮举。”

   以下是特别大的字:

   “胜利!胜利!最后胜利属于我们!”

   翻过去,字体回复到原大。

   “庆祝大会。被人家高高举起,在大路上游行。大家说没有我就没有这回的胜利。”

   “大部的荒地划归我,大股东要添养不知多少的奴隶,才能把它处理好。”

   “除夕结算,今年的进出是破天荒的大赢。我高兴于自家的投资眼光,竟这样准!”

   慈儿读罢,如梦方醒。祖父自己写的“六年战役史”,原来这样的!那当然祖父要得意,老乞丐要潦倒悲伤了。

   给老乞丐的两块钱,是父亲给的;父亲的钱,是祖父传下的;祖父的钱,是老乞丐一班人代他挣来的。仗人家一条腿挣来许多的钱,就从这中间取出两块钱来还人家,这算行了慈善么?

   “往根柢里做去!”不知谁说的这句话,在他的心头闪现。慈儿恍然解悟,知道真实行慈善,该从那一方向着手了。

   读后感

   子恺

   人们常常说图画比文章容易使人感动,但我总觉得不然,图画只能表示静止的一瞬间的外部的形态,文章则可写出活动的经过及内容的意义,况言语为日常惯用之物,自比形色容易动人,最近我为圣陶兄的重话描写插画,更切实地感到这一点。

   圣陶兄来信嘱我为他的童话描些插画,我接信时就感到高兴,因为我对他的童话已有夙缘。去秋我在病床中曾经读过他发表在教育杂志上的《皇帝的新衣》,读一遍不足,想再读一遍,但腕力不能支持杂志的分量,我便特把这一篇童话撕了下来,以便反覆玩味。后来我这篇文章塞在褥子下面,到现在恢然存在。当时我在病床中读了,曾作种种的

   感想。我叹美安徒生原作中的小儿和圣陶兄所作中的王妃,觉得人类之中,小儿最为天真,最保全人的本性,其次要算女子,大人们都已失其本性了。我在回想中观看这世间,觉得有不少的人穿着这种虚空的新衣,且皇帝的新衣被撕以后,国内的情形怎样?我当时似乎知道,我知道当“女人们的白润的手臂在皇帝的枯黑的胸前上下舞动,老头子们灰白的胡须拂着皇帝露骨的背心,两个孩子爬上皇帝的肩头”的时候,皇帝忽然心生一计,握住了女人们的白润的手,挨近她们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回头又向老头子们低声说了几句话。女人们和老头子们便把小孩子们几个巴掌打了开去,大家一齐跪倒在皇帝的脚下。于是皇帝重作威福,说他们现已看见新衣,不复是愚笨或不称职的人,便饶恕他们的罪过,兵士群臣看见撕新衣的人都已跪下,各自心中恐慑,也都跪了下来……皇帝回宫之后,立刻传那些女人入宫,封她们为王妃,又封那些老头子为大官。他们都做了富贵之人,而向民众赞美皇帝的新衣,颂扬皇帝的威权,女人们和老头子们本来也是天真的民众,但富贵能使他们练就这套本领。后来……后来怎样,我也记不清楚了,这虽然是病中的无聊的心的妄念,但我对于圣陶兄的童话,确有这样的一番夙缘。所以他嘱我描写插画,我很高兴应命。我有时为自己所不爱读的文章作插画,依样制图,犹如为文章的内容作图解,最感无聊,现在为我所爱读的文章作插画,或者有些兴味。

   他陆续寄下九篇童话来,我把每篇仔细诵读,且选择插画的情景。但结果只有读的时候有兴味,描画依然是为文章的内容作图解,非但无补于文章,反把文章中的变化活跃的情景用具象的形状来固定了。譬如皇帝的相貌,古代英雄的石像的姿态,我在读文章的时候看见它们,有时可恶,有时可笑,有时可怜,何等变化而活跃,但插画那有表出这种变化的能力?

   含羞草原来是代替这不合理的世间而羞愧的,可惜这种草世间并不多,我描画时要找些标本都找不到,它们何不繁殖起来,使不合理的世间可以知所觉悟,使蚕儿不致辍工,使《熊夫人幼稚园》亦不致停办呢?我读这些文章的时候,对于含羞草的见解,觉得可敬,对于蚕儿的态度,觉得可佩,对于熊夫人的困难的情形,则有更深的同情。因为我自己做过教师,知道不仅熊夫人的幼稚园中有这种情形,就是我所教过的学生中,也有虎儿,猪儿,鸡儿,和猴儿,麒麟尤多而显著,读了这些童话,使我想起这世间的种种不合理而丑恶的状态,我相信我们一定另有一个十全的世界,在那世界中,熊夫人的幼稚园非常发达,蚕儿赞美工作,含羞草不复含羞,但我的插画不能表出这些感想,只能描出几种死的状态,非但无补于文章,反而固定了读者的自由的想像。所以,我相信读书此描画有兴味,文章比图画容易使人感动。

   插画描完之后,圣陶兄嘱我写些读后感,因此我又得欣然地写出这些感想。

   二十年四月廿八日,子恺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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