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羿站在桃树下看河伯娶妻的那一年还是上古时代,那时候世界是由山组成的,天空总是像被浇了橘子水一样发红,动物情绪高涨的时候可以随意成精。那天天气很好,十个太阳排列在天上,不知是因为河伯太兴奋还是因为天气太热,河水竟“咕咕”地沸腾起来。
后羿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河伯的新娘身上。少女坐在四个人抬着的竹轿中央,身体被裹在一块大红绸缎里。仪仗队的人照例吹着唢呐,由于那个时代人们的音乐水平普遍不高,所以送亲也好,办丧事也好,人们吹的都是同一支曲子。少女到河边的时候,人群忽然躁动起来,高低不一的喊声从人们的嘴里冒了出来,他们表情狰狞,声音嘹亮,后羿只觉得耳朵快要聋了。就在那样人声鼎沸的环境下,抬轿子的人举起少女的四肢,少女张开了嘴,牙齿在日光中发出骇人的金光,但她还没来得及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便被扔进了河里。令后羿感到惊讶的是,他看见嫁给河伯的少女腹部竟高耸着,像是肚子里塞了什么东西。
仪式结束得很快,人们如风吹散沙般重新回归自己的生活。后羿走在路上,脑子里总忘不了少女的腹部,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情在他体内滋生,与此同时,他感到发硬的脖子上有苔藓疯狂地蔓延起来。
在上古时代,气候异常潮湿,大部分在室外劳作的男人,脖子上都会长出一圈一圈的苔藓。如此一来,妻子有一项奇怪的义务,便是为丈夫刮去长在他们脖子上的苔藓。大约出于女人爱整理的天性,妻子们对于这项工作总是乐此不疲。
后羿还记得嫦娥最后一次为他刮苔藓,那时应该是盛夏,直到傍晚,那十个太阳还是气势汹汹地盯着人间。嫦娥拿起勺子,双手毫无节奏地在后羿脖子上挪动,她刮了好久都没起色,笨拙的举止与丑陋的面孔令后羿心生厌恶。后羿一怒之下推开嫦娥,愤怒的古音冲出了他的喉咙,他说,“滚”。
为了把脖子上的苔藓刮干净,失望透顶的后羿只能去拜访他们的邻居女未。女未是个标准的美女,唇红肤白,做作得恰到好处。然而,部落里的人都相当厌恶女未,有人在夜里路过女未家门口,看见她家屋棚下聚集着几十团半透明的鬼火,那人定睛一看,竟从鬼火中认出了几张熟悉的脸——那些都是已经死了很久的人。于是,谣言像蒲公英似的迅速散开了,人们说,女未是死亡的化身,是和魔鬼做交易的人。
那段时间,唯一还愿意与女未交往的,就是她忠实的邻居后羿。他们互相帮助,关系倒也很融洽。除了容貌上甩嫦娥几座山,女未刮苔藓的造诣也翻嫦娥好几倍,因此后羿很乐意女未帮他刮苔藓。女未刮出来的苔藓是乳白色的,像冬季盖在五谷上的那层雪,又像地锦草被捻断后流出来的香液,但嫦娥刮出来的则颜色发黄,非常难看,而且很稀薄。
刮完苔藓之后,后羿故意在女未家逗留到半夜。在确信嫦娥已经入睡之后,后羿偷偷回到家里,把中午吃剩下野果包在布里,接着又蹲下身体,绕过嫦娥熟睡时喷出的鼻息,拿起他那把射杀过多只猛兽的烈弓。一切准备就绪后,他重新推开家门。
上古时代的月亮硕大无比,那时四处流传着走夜路的人被月亮吃掉的故事。那个夜晚,明亮如剑的月光架在后羿裸露的皮肤上,满地野草得到了夜色的滋养,晃得愈加笑里藏刀起来。后羿不禁打了个寒颤,可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蜷缩着身体缓缓向前走,他就这样,鬼鬼祟祟地离家远去。
人类真正的生活永远是在夜里,至于白天,那只是他们用来塑造自己形象的时间。在后羿的时代,人们对夜晚的痴迷达到了旷古烁今的程度,倒不是说他们不爱塑造形象,而是因为他们实在被白天的那十个太阳吓怕了。那十个太阳就像十个控制欲极强的暴君,观察着人间的一举一动,只要哪个太阳心血来潮,人间就会有不幸发生。撇开生理上的难受不说,太阳们还把此起彼伏的火灾带给了这个世界,稍不注意,那些呕心沥血种出的农作物都会化作灰烬。人们长期活在太阳的监控下,看着天地如此广袤,四周的山峦如此趾高气扬,世界仿佛是自由的,可人们却都活得那样艰难,最重要的是,他们看不见一点希望,没有人知道这场关于太阳的闹剧什么时候会结束。
有一天,部落里来了一位蒙面巫师。他的黑色长袍泛着金光,像带着使命似的突然出现在农田里。他声音阴柔娇媚,透着一股发酸的诡异。他告诉人们,在西北海之外,有一座叫“不周山”的荒山,不周山中央的缝隙间,居住着世间最恶毒的妖鬼,唯有凭借它们的力量,才能对付天上的十个太阳。
讲完这些之后,他不顾人群中一片哗然,径直走向后羿,把去不周山的地图交到后羿手里。巫师的这个举动,立刻把后羿从其他呆若木鸡的农民中区分了出来。人们共享着时代性的轻信,尽管他们对巫师的底细毫不知情,但在人们眼中,后羿已经成了被上天选中的救世主。
由于反应过于迟钝的缘故,后羿在收下地图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倒了大霉,他本想冲上去给巫师一拳,却怎么也找不到巫师的身影。他只好摔下手里的农具,蹲在田里骂骂咧咧了一会,最后悻悻地接受了自己悲催的命运。
后来,后羿离开家乡,就是为了去寻找射下太阳的方法。
话说后羿看河伯娶妻的地方已经离不周山不远了,此后,他又步行了两个月,饿了就吃泥土,无聊了就分裂出一个人格和自己聊天。在漫长的行程中,后羿的脑子里有时会出现一张温婉娇媚的脸。可能因为他在独行中患上了精神病,他总是分不清这张脸究竟是属于妻子嫦娥的,还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这张脸令他感到压抑,那股激烈的感情被他从脑子里暂时压下去,却化作苔藓从他脖子上长出来。
后羿抵达不周山时,已经和妖鬼的模样差不多了。他应当庆幸不周山一带终年积雪,所有的河都心安理得地结着冰,周围明晃晃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他固然也看不见自己在河中的倒影,否则他肯定会先被自己的形象吓个半死。
这副奇模怪样也给他带来了好处,那些恶鬼从他身边经过,竟嗅到了同类的气息。要是路过的鬼恰好爱管闲事,还会和颜悦色地和他聊几句,“你新来的?编号多少?住得还习惯吧。”在鬼友热情的引导下,后羿很快就融入了不周山这个大集体,他不仅能大方地和鬼友坐在山脚下一起破口大骂,遇见稍有姿色的女鬼时,他还会主动伸手和人家勾肩搭背。
有一天,后羿忽然想起自己到不周山来的原因,才发现自己浪费了太多时光。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打算迅速采取行动,就问一个与他相熟的鬼,“你知道怎样才能将人间多余的九个太阳射下来吗?”
那个鬼愣了一下,接着“嗷”地长啸了一声,发黑的眼球从眼眶里滚到地上,黏液与冰屑全都无礼地溅在后羿身上。鬼把空洞的眼眶对准后羿,摇头晃脑了一会儿,像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正当后羿打算哀求鬼饶他一命时,那鬼对后羿说,“不周山本是不准活人入内的,但念在你不远万里到这里来,我还是会帮你的。”
听到这里,后羿不禁热泪盈眶,简直想立刻跪下认鬼做干爹。假如不周山每年有“年度优秀鬼”选拔的话,后羿一定会拼尽全力去帮它拉票。言归正传,那鬼带后羿去了一间无人的小黑屋,后羿把人间十个太阳的事详细地讲给鬼听,由于在常年积雪的不周山住了几天,他已经有些忘了太阳曾带给他的痛苦,只好半回忆半想象地进行描述。好在鬼的领悟能力不坏,他们七七八八地琢磨了一会儿,差不多明白了人类的处境。
鬼拍胸脯保证说,“这个简单,你身边有现成的射日材料。”
从以上的故事里,我们已经知道了后羿是什么样的人,愚昧、健忘、活得很迷茫,硬要说个优点的话,那就是擅长和女邻居打成一片。尽管如此,当后羿身披红袍、手扶崭新的弓箭站在高台上,射下太阳的时候,他还是成了一个真正的英雄。
射日之后的那个晚上,后羿把家里仅剩的一只鸡杀了,请女未过来吃饭。女未满面春风地走进后羿家门,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幅阴森恐怖的画面:四面墙壁全都有着斑驳的血迹,摔碎的柜子下压着绞成一团的肠子,再往里走,还能看见更多被剁碎的血肉。
后羿连忙向女未解释说,不周山上的鬼教了他一个射太阳的方法:他的妻子嫦娥命中注定会飞升上天,因此,只要把嫦娥的筋剥出来作为弓弦,并抽几管她的血涂在箭头上,这些箭就能成功射上天,把那九个捣乱的太阳射落。
让后羿惊讶的是,女未竟然丝毫没被这样的场景吓到,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似的。她踢开落在她脚边的两枚手指,镇定地喝完后羿为她煮的鸡汤。见后羿不知所措的模样,女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要担心,等会儿我帮你把她埋了。”
所幸后羿的智商并不高,他并没有去细想女未的反常,相反,他很高兴自己多了一个帮手,毕竟要凭一己之力把尸体处理掉是很麻烦的。那天夜里,后羿挖坑,女未帮忙搬运嫦娥的骨头,两人合力把嫦娥的尸骨埋在后羿家门口的椿树下。令后羿感动的是,细心的女未除了帮他埋尸体之外,还把房间每个角落擦得一尘不染,好像这里从未发生过杀人事件一样。
忙完之后,他们坐在后院里,女未把头靠在后羿肩上,微仰的脸恰好能望见天空。漆黑的夜幕中央镶嵌了一枚月亮,月光冷淡地四处散落,落在井口,落在女未的明眸皓齿中,也落在所有不解风情的草木之上。脚下是刚盖上泥土的尸体,身边有一个打算把亡妻从记忆里删除的男人,在这样的情境里,女未竟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浪漫。
后羿喋喋不休地讲起他去不周山的经历,讲到那个心地善良的鬼,他说,“就像梦一样,那鬼居然没杀我,我居然真的射下了太阳。”
女未不屑地笑了,“鬼没什么好怕的,心思简单,很容易被收买的。”
后羿点点头,“不过,我们怎么对大家解释嫦娥的死呢?”
“这很容易,那鬼不是说了吗,嫦娥命中注定会飞升上天,我们可以编一个故事,让大家相信嫦娥飞天做神仙去了,反正也没有人真正关心嫦娥的结局。”女未话说出口,忽然觉得自己表现得过于残酷,又轻声地补充说,“真替她难过,你后悔杀了她吗?”
“当然不,她长得那么丑,又爱惹是生非,我早就想杀了她了……这些你都不知道。”
然而,女未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女未是对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知道得最清楚的人。在这个任凭痛苦摆弄的部落里,唯有女未自始至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当初人们举行各种祭祀仪式,想弄明白天上为什么会有十个太阳,庸俗的梵呗从他们的喉管向外涌出,但神明如长夜里已熄灭的烛火,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
女未想,可惜从来没人去问过她原因,倘若有人问了,她就会说,从她爱上后羿的那一天开始,天上才有了多余的九个太阳。
此后的日子里,女未和后羿成了牢不可破的伙伴。不知是因为焦虑还是因为失去妻子后的自由,后羿脖子上的苔藓长得非常迅速,女未只能一刻不停地帮他刮苔藓。他们醉生梦死,令时光都变得扭曲起来。
很多年后,年老的后羿坐在山坡上,夹带海棠花香的风穿过遍地小麦,揉搓着他枯朽的身体。那时候,后羿已经太老了,时常忘记从前发生过的一些事,比方说,他记得自己曾活在一个有十个太阳的时代,可是他不记得其余九个太阳是怎样从天上消失的。世界平白无故地就变了,而自己的过去对他而言成了一个谜。
王五和其他几个年轻人走过后羿身边时,他正擦完午睡流下的口水。年轻的人们和他打招呼,但他怎么都认不出这些人是谁,他一脸迷惑地抬起头,骨头里发出清脆的响声。太阳如巨大的聚光灯打在后羿脸上,一股老人特有的酸味从后羿微张的嘴里飘出来,在这段如梦般的人生的尾声处,他决心把困扰自己多年的秘密告诉这些陌生人。
他说:“是我杀了嫦娥啊,是我。”
眼前的年轻人们纷纷笑了起来,他们并没有直接地回应他,而是交头接耳起来,他们说,“真是老糊涂了,真不敢相信,他以前竟然射过太阳。”后羿的听力已被时光冲走了,他一点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好更大声地重复自己想说的话。
他说:“真的,嫦娥是我杀的。”
为了让后羿听得清楚一些,王五蹲下来对后羿说,“这话你说过好多遍了,可她嫦娥根本没有死,嫦娥奔月的事是大家都知道的呀。当年你射下九个太阳,西王母赏赐给你一包仙药,嫦娥把它全吃了,结果就飞到月亮上去了……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可惜啊,这样一个仪态万方的美女竟飞走了,那年我还没出生呢,都不能看上一眼。”
后羿的脖子仍僵硬地朝前伸着,如今他脖子上光滑干净,完全看不出当初苔藓疯长的痕迹。后羿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对王五说的事表示不以为然,还是根本没听清他说的话。后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女未怎么样了?”
“女未是谁?”王五挠着头皮转向身后的年轻人们,他们悉悉索索地研究了一番,最后总算对女未的身份有了一点线索。王五说,“那不是以前部落里的荡妇吗?她呀,好像是嫁给河伯去了。这女人生前是个入了魔道的巫师,擅长幻术,整日和妖怪为伍,据说还和魔鬼做过什么交易,死了也是活该的。”
后羿长久都没有再讲话,王五一个人蹲在那里感到有些尴尬,于是他把头凑近后羿的耳朵,用他那唱惯了山歌的大嗓门奋力地喊道:“哎,嫦娥去月亮上啦,你以后别再犯傻了!”
他的话就像丢入井中的一大块石头,这回后羿总算是有了反应,怒气本想从后羿的喉管里喷薄而出,到了后羿嘴边又像被什么东西阻挡了,最后只能化作嘶哑的争辩。后羿说,“你们别不相信,是我亲手把嫦娥杀了的,就埋在我家门前的椿树下,你们去挖开来就知道了……去把她挖出来吧,让她的丑脸重见天日……去挖出来……”
人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跟随好奇心走上一条怪诞的路,王五他们那天恰好陷入了这样的局面。王五对身后的几个年轻人说,“这死老头子,要不我们去看看?”其他几个年轻人想,反正也闲着没事,不如就走一趟看看。
他们走在山路上,从古到今,山就这样直挺挺地竖在那块迷幻的土地上,即便曾经有十个太阳用高温给人们布道,人们心中的阴郁还是偷偷地日积月累着。王五不知道后羿的过去,所有的一切都是道听途说的;而后羿忘记了王五的过去,不知道他品行如何,是否爱吹牛说大话,是否偷过邻居家的枣,是否欺负过老年人,王五就像他其他的记忆一样,成了时间的牺牲品。时空错乱,人们想靠自己的记忆来还原真实的故事,可难道不是吗,人的回忆多少有些幻想的成分,就像一本半虚构的连环画册。
讲讲故事的结尾吧,王五和他的朋友们消耗了整个下午,把后羿家门口的椿树连根拔起,连树周围一圈都挖了个遍,并没有看见嫦娥的尸骨。说来奇怪,挖到2米深的时候,从那黏稠的赤褐色泥土中,竟缓缓地爬出一只巨大的癞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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