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与重塑:走出神话传说的夸父
——林归鸟长篇小说《夸父逐日》阅读笔记
文/王立
在少年时代开始的文学阅读中,我对中国神话故事情有独钟。尤其是对“女娲补天”、“夸父逐日”等神话传说充满了敬慕与神往。女娲是神女豪杰,在“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这样一个危急时刻,已是“末年也”的女娲,为了拯救地球和人类,炼五色石以补天,挽狂澜于既倒;而夸父亦是我心目的真正英雄,在远古的大荒之中,神勇无比的夸父与日逐走、渴死方休。这是何等壮丽、何等悲怆的神话传说!在《山海经》中,关于“夸父逐日”,有这样两则记载:
大荒之中,有山名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
——《山海经·大荒北经》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山海经·海外北经》
“夸父逐日”的这两则记载,深究起来颇有意味。其一的记载略带嘲讽之意,谓夸父是“不量力”;而第二则记载的文字,显然是赞美的,夸父纵然逐日渴死,其杖亦化为一片桃林,惠及后人。这诗意的神来之笔,使夸父的精神在五彩云霞一般的桃林中得到了延续与升华。这个失败了的“英雄”,一方面反映了远古时代人类对于神秘的大自然的畏惧、探索、征服之心、另一方面表达了人类的理想幻灭和自我质疑。“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无论是贬还是褒,夸父逐日永远是一个激荡人心的神话传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与吴刚日日夜夜在月宫斫桂、西西弗斯周而复始地推着巨石上山一样的具有慷慨激昂、震古烁今的悲剧力量。所不同的是,吴刚、西西弗斯的命运是接受惩罚、是被迫的行为,而夸父逐日是一种绝对自我的追求,强烈地呈示了人类欲与日月齐辉的愿望。因而,夸父逐日的意义与吴刚斫桂、西西弗斯推石是截然不同的。
林归鸟的长篇小说《夸父逐日》取材于这个中国神话故事,并对此进行了文学意义上的解构与重塑。作家独辟蹊径,艺术地重构了“夸父逐日”的故事。在茫茫大荒之中,夸父为金乌(太阳)所贬,从一个传说中的超人英雄归于一介凡夫。我注意到林归鸟对于长篇小说《夸父逐日》所论及到的创作动机,是旨在对古典夸父精神的逆反与颠覆,使其摆脱传统的古典英雄的宿命悲剧。这是一种饶有趣味的文学实验。
林归鸟把夸父作为一个人置于远古时代的背景下,重现、考察其生存与命运的价值,暗合了“解构主义”的哲学观点。法国哲学大师、“解构主义”之父雅克·德里达的“解构论”试图颠覆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思想与现存的等级秩序,对于文学、哲学、政治等人类所有领域具有意味深长的“精神裂变”。德里达的学说给我们提供了解读人类世界的多种可能性。他认为“写作和阅读中的偏差永远存在”,他所强调的“找出文本中自身逻辑矛盾或自我拆解因素,从而摧毁文本在人们心目中的传统建构”理论,对于文学创作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作家林归鸟对“夸父逐日”进行的反思与解构,以文学实践印证了德里达的学说:在这个宇宙里,只有文本一样的现象,没有超验的真理,差异无时无刻不在发挥作用,事物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但这种变化是没有固定中心,没有固定的结构的,原有的结构不断被打破,但没有什么东西能真正被消灭,它们都以被擦抹之后的痕迹状态继续遗留。
长篇小说《夸父逐日》使夸父走出了神话,走向了人间。对于夸父这样一个“英雄”,林归鸟重新给予了定义——夸父不再是冥神,而是一个具有了七情六欲的凡人。逐日只是夸父心中永存的理想,他所面对的、所要解决的是自己作为一个凡人的生存困境——内心的黑暗、现实的凶险、人类的争斗等。夸父辗转于神农部落、燧人部落、伏羲部落、轩辕部落之间,混沌而天真地不拘礼节、蔑视权威,同时却又知恩图报,良知尽显。夸父敢于挑战恶劣的自然环境、人类纷争、凶神猛兽,其快意恩仇、爱恨交加,充分地张扬、凸显了作为一个人不屈自由的高贵人性。夸父禺谷取铁,搏击巨蜃,战半人兽……无不令人惊心动魄、浩气长存。“从前夸父在地府中,空虚无聊,饱食终日,心扉闭塞,畏黑怕暗,而到凡界后,他逐日、取铁、搏蜃,连连陷入死地,但每次劫后余生,他便觉心中敞亮了些,尤其他一回忆与巨蜃相搏,心头即有种光明自豪之感。——夸父突然有种渴望,想多作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之渴望,等功成之后,他要立于大荒,宣告金乌:己非怯懦软弱之人!”战胜自我、勇猛精进,是人生的要义。所以,我们欣喜地看到在神话传说中死亡的夸父,在林归鸟小说中得到了重生,并且在人间历经磨难之后依然是一个令人敬仰的英雄。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只有具有这样一种精神,人类才能真正完善自我、追求光明。借助于夸父这样一个小说形象,林归鸟召唤着那种充满阳刚之气的人文精神在现实的回归。
在林归鸟的笔下,月歌这个虚构人物的出现,不仅仅是“英雄美人”的模式。她美若仙女、能歌善舞,对于人生、情爱、现实等有着自己独立的见解,其重要意义对于夸父而言,是夸父从神界复归人间、得以新生的媒介与引导。夸父对于月歌的挚爱与眷恋,昭示着他人性的复苏。小说尾声出现的“果树瑞气氤氲,祥光四射,引得无数鸟儿来落到树上跳跃欢叫;寒凉果实将山坡镇得清爽怡人,原先酷热之气,已然消弭”,预示着夸父与月歌归隐桃林的生活现实。逍遥山水、林下风流,是文人的理想之境,而给予夸父与月歌这样诗情画意的生活,是他们劫后重生的必然归宿。这才是夸父作为人而不是神真正生活的开始。夸父与月歌之间的故事,不仅升华了小说的思想蕴含,更增强了我们的阅读情趣。情趣对于文学作品来说,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
从这部长篇小说中,我们可体察到作家对于人的生存哲学的思索。有情有爱、平静而快乐地生活着,是人类所共同向往的人生追求。在庄子哲学中,他所倡导的是自我、平和、乐观的人生态度;而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本质上就是人文主义,注重个性的存在、注重自我的人生。作家林归鸟通过重塑夸父这一古典英雄形象,正是强调了人类存在的自由、安详与快乐,这是对人类普遍人性的抚慰和关怀。
作为一个青年作家,林归鸟所具有的敏锐的艺术感觉及其艺术想象力,源于他对中华文明的无比挚爱和深厚的史学根柢。夸父、神农、燧人、伏羲、轩辕……都是中华文明独有的“符号”。林归鸟采用了一种充满诗意的激情、浓墨重彩的叙事形式来回顾、审视我们的民族文化、民族历史,同时对人性、人的存在,理性地予以了哲学的思考与开采。对于历史背景的宏观把握和对人物形象的精细刻划,使作家进入了一个自由、多元的创作时空。强劲的想象产生了事实,而这样的事实基于我们民族的历史,真实可信又令人亲近。他那如电影镜头一般化入化出的文字,强烈地冲击着我们的视觉,远古洪荒的时代、传说中的人与神、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和战争场景等得到了清晰的展现,历历在目而又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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