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河北省的曲阳县。曲阳这地方一马平川,无山无石,无玉无翠,但却出雕刻手。雕刻是门手艺,靠着口口相传传承下来,一般都是家族内相传,外人很少能掺杂进来。我爷爷的手艺,就是从祖上一脉传承的。
我爷爷是一个玉雕高手,远近闻名,及至天津、北京,他的名字都响当当的,达官显贵们都以拥有魏九成的玉雕为荣。本地不出产玉石,玉雕手们的营生就是来料加工,这声名就尤其重要了。像我爷爷,闻名而来的人多,每天的营生都做不过来。而隔壁的刘三叔,虽然手艺也不错,但没啥名气,活计少了,门前就显得冷落。
那天,刘三叔找到我爷爷,特别在县城的三丰酒楼请他吃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刘三叔就说了他的意思,就是想让我爷爷分一些营生给他,他只赚个小钱儿,大头儿仍由我爷爷来赚。我爷爷却摇摇头,说祖上传下了规矩,不是自己雕的物件,不要署上自己的名字,他可不能破了这个规矩。一句话,就把刘三叔给堵回去了,那顿饭就吃得不欢而散。
我爷爷却不知道,一个阴谋正等待着他。
那天晚上,我们家遭了匪。匪很凶,进门了就把我们家人全都赶到一间屋子里看起来,然后就开始搜罗值钱的物件。但我们家确实没多少钱,那伙匪很生气,临走就绑走了我爷爷,扔下一张票,让我们家人三天内凑够一千现大洋到山上去领人。我爷爷红着眼睛对我奶奶说:“箱子底儿有欠条儿,你就拿着欠条儿去索债吧。记得,要带着孩子们去。”奶奶泪水涟涟地应了一声,眼见着爷爷被山匪绑走,哭得昏了过去。
奶奶被救醒过来,就到箱子底儿找出了那张欠条,紧紧地揣进怀里,然后对孩子们说:“你们今夜都不要睡觉,想想你爹待你们的好。明天一早,咱就去讨债。”
孩子们记得了奶奶的话,靠在炕上,不敢睡觉,想着爷爷待他们的好,又想着失去爷爷后的悲惨生活,一个个都哭得泪人一样。
第二天一早,奶奶就带着孩子们出发了。先到县衙去告状。现在是民国了,见了县长也不用下跪了。但奶奶还是带着孩子们跪下了。未曾开口,先流下泪来,哽咽着把家被洗劫爷爷被绑的事情讲了。县长信誓旦旦地说要破案,奶奶却拿出那张欠条,说爷爷正逢大灾,需要钱去解救,还望县长把债还了。
原来是县长找我爷爷雕过几件玉器。他近水楼台先得月了,还说钱不凑手,我爷爷又不敢得罪这个父母官,只得任着他去。现在我家遇到危难,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那县长见我家境遇悲惨,再看看那些孩子们都哭得泪都要干了,极是可怜,且奶奶又是当着那么多人展出的欠条,不好再赖着账,就想办法凑了钱,还给了我奶奶。
经过两天的奔波,我奶奶还真凑上了那笔钱,找个胆大的中人上了山,和山匪联系上,赎回了我爷爷。
我爷爷一进家门,就蹲到地上,抱着脑袋哭上了。我奶奶先还以为他是激动的,后来才看清,他的右腕子打着包扎,心里就一惊,再一问,爷爷才哽咽着说,那些山匪有个规矩,但凡绑了人上山,都要割下人质的一个器官做信物,送下山去讨金钱。山匪们绑他的时候,已经当面跟家里人说清了,用不到传信儿了,但这个器官的规矩却不能破,不顾他百般恳求,竟残忍地割断了他的手筋。
奶奶忙着去请医生。爷爷却拦住了她,痛苦地摇了摇头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难呀。山匪抢空了家,为了赎我回来,你又到处讨债。现下咱家一块钱都没有,拿什么看病啊?再说了,就是请来了医生,他也接不上我这断了的手筋呀。”
他这么一说,奶奶就哭起来。确实,这两天里,她把能想的办法全都想了,才凑齐了那些现大洋啊。她哽咽着说:“你的手废了,咱家的日子可怎么过呀?”爷爷难过得摇了摇头。
好在爷爷的名声好,一向又肯助人,镇里的一位老中医听说了,就主动来给爷爷看病。但爷爷的手筋都已断了,他也没办法续接,只是给爷爷的手腕消肿化瘀,不至感染。但爷爷的手还是废了,成天耷拉到一边,吃不得一点力,更拿不住刻刀了。爷爷失了手艺,我家的铺子只好关门大吉。
刘三叔家的生意,很快就好起来。
缺了爷爷的营生,我们家没有了经济来源,很快就陷入窘境,揭不开锅了。爷爷一狠心,又拿出了那些欠条,然后就开始讨债。那几年,他无论冬夏春秋,都穿着一身又脏又破的衣裳,左手里拄着一根木棍,右手耷拉一旁,行走在道上。往北,他到北京、天津,往南,到过聊城、郑州。只有过年的时候,他才赶回来和家人们相聚。
那一年,我大伯考上了省里的师范学校,要赶去上学。但家里穷,哪拿得出那么多的路费和盘缠呀,爷爷转了转眼珠儿,带上我大伯就去了刘三叔家。
一进门,他就让大伯跪下给刘三叔磕头,然后举起那只残废的右手,说道:“他叔啊,我遇到难事了,非你不能帮我办啊。”刘三叔忙着扶起了大伯,嗔怪地说道:“有难事你就说,行这大礼干啥?羞死我了。”
爷爷就把大伯上学缺学费的事讲了。刘三叔想了想,就让爷爷给算了个数目,然后他就到院子里,从一棵大枣树下挖出了埋着的现大洋,如数给了大伯。爷爷给他写了一张欠条,刘三叔死活不肯收,还是爷爷硬塞进他怀里的。
接下来的几年,河北省成了军阀们打仗拉锯的地方,今天你占了,明天他抢了,政治凋敝,民不聊生,盗贼四起。爷爷看外面太危险,也就不再外出讨账,只在家里侍弄十几亩薄田,聊以度日。
那天晚上,爷爷睡得正香,却忽然被一阵狂乱的狗叫声惊醒了。接着,他就听到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他扒着墙头儿一看,却见十几个荷枪实弹的黑衣人正匆匆向隔壁的刘三叔家赶过去,迅速包围了刘三叔家,然后就跃墙而入。接着,就从刘三叔家的院子里传来了低声的呵斥和压抑的哭声。
爷爷知道刘家遇到了山匪。他眼珠儿一转,很快就有了主意。他提着我家的铜脚盆溜出门去,到了村外,猛敲着铜盆大喊起来:“天津兵来了,乡亲们快跑啊——”
天津兵就是袁世凯带领的北洋兵,兵强马壮,老百姓们怕,山匪更怕。老百姓们穷得一无所有,抢无可抢,夺无可夺,而山匪们却有枪支弹药,他们最喜欢抢了。爷爷这几嗓子出来,村里顿时乱成一团。乡亲们忙着爬起身,携家带口地往外跑,山匪们也顾不得抢了,丢下刘三叔他们就逃了。
爷爷赶到刘三叔家,见刘三叔已被打得遍体鳞伤,忙着把他背起来,对刘家人说:“大家快到我家去避避,就怕那些匪徒们知道受骗了再回来啊。”他背着刘三叔就到了我们家,放到炕上,然后就跑出去请医生。
镇上的医生赶过来,给刘三叔做了简单的检查,发现刘三叔的大腿筋脉被打伤了,要不赶快送到天津的洋医院去,很可能就残了。刘三叔重重地叹了口气,流着眼泪说:“残了就残了吧。我家都被山匪洗劫了,哪还有钱治腿呀?”医生摇了摇头说:“大腿上的筋脉连着脑脉呢,要是腿上的筋脉治不好,就怕串到了脑脉上,你的命就保不住了。”
刘家人听了,哭作一团。
刘三叔忽然想起了什么,叫过了他老婆,说道:“当年魏大叔被绑的时候,让咱大婶出去讨回了账,赎回了大叔。现下你也该拿着欠条儿去讨账了。咱家箱子底下,也压着很多欠条呢。”我爷爷忙着拦住了刘三叔:“这招儿使不得了。”刘三叔一愣:“为啥?”我爷爷叹了口气说:“当初天下还算太平,现下已是乱世。莫说那些债主还在不在,就是在的,人家手里握着枪,杀人如儿戏,你上门去讨债,那不是去送命吗?”
刘三叔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儿,不觉神色黯然。
爷爷却道:“当年你借钱给我大小子念书,现下我是该还了。”就在大家惊异之中,爷爷却出去租来了车马,让人抬着刘三叔上了马车,送他去天津看病了。
几个月后,刘三叔从天津看完病回来,头一件事就是赶到我们家,进门就给我爷爷跪下了,连磕着响头:“叔,叔啊——”爷爷忙着去扶他。刘三叔却不起来:“叔啊,你要是不肯原谅我,我就跪死在你家,再也不起来了。”
爷爷忙着问他:“啥事啊?”
刘三叔这才愧疚地说,当年绑爷爷的那些山匪,是他请来的。同行是冤家,他就是想让那些山匪废了爷爷的功夫,好从爷爷手里抢走营生啊。
爷爷微笑着点了点头说:“我早就知道了。”刘三叔惊得眼珠子险些掉下来。爷爷把他扶起来,笑着说:“多亏了你呀,让我因祸得福。”就在刘三叔惊诧的目光中,爷爷这才说,他被山匪绑上山以后,山匪要他雕块玉给母亲祝寿,结果看到他技艺卓绝,不忍伤他,就跟他道出了实情,两个约定,让他假装手筋被挑断了。他怕装得不像,还刻意割伤了手腕,结果连镇上的医生就给瞒过去了。
回到家里,听到我奶奶讲了讨账的经过,他灵机一动,忽然想到那些达官贵人们欠他不少钱,现在生活不下去了,正好去讨钱。他就继续装着残疾样子,那些人不好再赖,就陆陆续续还给了他。他不敢露富,就把那些现大洋全都埋了起来。及至到了大伯要上学时,他都没有拿出来,而是找刘三叔去借。刘三叔心亏,忙不迭地应了。到刘三叔性命危急时,他才不得不拿出了一部分。
刘三叔敬佩地望着他,诚恳地说:“叔啊,你这是好心有好报啊。”爷爷却痛苦地摇了摇头说:“现下大乱,咱是不敢露富啊。空有一身功夫使不出来,我憋屈呀。”听他这么一说,刘三叔也难过地低下头去。爷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咱能缩着头过生活,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别丢了,终究有咱用上的一天。”
刘三叔使劲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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