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被纪昀称作“才子之笔”。在它近五百篇作品中,为人称颂的佳作不胜枚举,它们或以揭露科举制黑暗、写心言志的思想性见长,或以情节委曲、文词曼妙的艺术性取胜。
青柯亭刻本《聊斋志异》卷首
在笔者看来,《小谢》是其中很值得注意的一篇。它有着文学史上第一流的笔墨,值得大书特书。《小谢》篇讲述了陶望三与两位女鬼——秋容与小谢的故事。情节大致是:陶望三在凶宅遇到两女鬼,起初被鬼扰祟不堪,后二女在陶生的教诲、感化下改邪归正,蒙道士相助借尸还魂,与陶生结为“双美”良姻。
电视剧《小谢与秋容》剧照
一流的文学作品拥有令人反复含咀的魔力。就笔者的阅读体验看,《小谢》是《聊斋》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作品之一,虽已读过多次,但每次读到小说前半部分对小谢、秋容“扰祟”狂生陶望三的描摹,还是令人爱不释手。这段约500字的描写,虽只占全文五分之一,却最具文学价值。
一流笔墨:对小谢、秋容的五组情态描摹
先交代下这则故事的背景。
这其实是一个有关老屋闹鬼的故事。小说的男主人公叫陶望三,是个穷书生,但是胆子大,性格豪爽。因为夏天不堪暑热,便借了姜部郎家的宅子居住。部郎大人告诫过他:有鬼。但陶不怕。要知道,这座宅子以前有过很多看门的人,都因为闹鬼,辗转死掉了。而这闹鬼的元凶,是名叫小谢、秋容的两个女鬼。
1.序幕拉开
小说写到陶望三住进废宅后,傍晚频频失物,便索性躺在床上,凝神屏息等待异样发生。这时二女鬼出场了——
食顷,闻步履声,睨之,见二女自房中出,所亡书送还案上。一约二十,一可十七八,并皆姝丽。
这段文字从陶生的视角叙写,故未见其人而先闻其脚步声;而后陶生眯着眼偷看,见到二女将失物归还;再由远及近,摹写二女的年龄和相貌。这些属于第三人称限制视角叙事,笔法颇符合事理。
2.五组文字,摹情如画
接下来描画二女的五组文字,是全篇的精华所在。第一组:
逡巡立榻下,相视而笑。生寂不动。长者翘一足踹生腹,少者掩口匿笑。生觉心摇摇若不自持,即急肃然端念,卒不顾。
这一系列的动作描写,将少女恶作剧的画面展现得活灵活现——二女蹑手蹑脚摸到陶生榻前,相视一笑,随即长者翘足踹腹,少者抿嘴窃笑,寥寥数笔便画出了顽皮少女的心性神态!何垠注:“《淮南子》:‘踹足而怒。’此则以足加腹戏也。事同而情殊。”说明蒲松龄用典不拘一格,“反其意而用之”;冯镇峦又评“少者”道:“写女子痴顽如画,闲细之甚。”可见对蒲公文字画面感的感受,古今文人攸同。
陶生强忍着不为所动,于是二女变本加厉(第二组)——
女近以左手捋髭,右手轻批颐颊作小响,少者益笑。生骤起,叱曰:“鬼物敢尔!”二女骇奔而散。
手抓胡须,轻拍脸颊,捉弄为乐——如此手段又活活画出少女情态。文字无声,读来有如听到批颊、嗤笑声。此类画面,往往在现实生活中的少女玩闹场面才能看到,作者非有此种生活体验者不能写出此等文字。
书生终于不堪其扰,喝退之。又恐夜为所苦,索性挑灯夜读。只见——
暗中鬼影僮僮,略不顾瞻。
“鬼影僮僮”四字,写出二女来往观察、好不忙活场面,鬼头鬼精之状,呼之欲出。又第三组:
夜将半,烛而寝。始交睫,觉人以细物穿鼻,奇痒,大嚏,但闻暗处隐隐作笑声。生不语,假寐以俟之。俄见少女以纸条拈细股,鹤行鹭伏而至,生暴起诃之,飘窜而去。既寝,又穿其耳。终夜不堪其扰。
陶生甫一就寝,即被二女鬼捉弄——细物穿鼻,后又穿耳;见书生大嚏烦躁,二鬼便乐不可支。这里仍是采用第三人称限制视角叙事:书生闭目时觉有细物穿鼻而大嚏,听到暗处笑声,皆是触觉、听觉叙事;及醒后假寐,瞥见少女“以纸条拈细股”,方知“细物”乃是纸条,笑声出自少者,此是视觉叙事。小说文法谨严,丝毫不乱。且描写少女悄声接近的动作惟妙惟肖——“鹤行鹭伏而至”,与前文“逡巡”一词相映成趣。显然冯镇峦也注意到了这点,评道:“顽皮样,俨有两小鬼头活跳纸上。”
任陶生如何暴吓,二鬼始终驱之不散,一到晚上便“恍惚出现”(与“鬼影僮僮”相照应)。陶生又夜读,二女又扰祟(第四组):
长者渐曲肱几上观生读,既而掩生卷。生怒捉之,即已飘散;少间,又抚之。生以手按卷读。少者潜于脑后,交两手掩生目,瞥然去,远立以哂。生指骂曰:“小鬼头!捉得便都杀却!”女子即又不惧。
又是一连串极富镜头感、生活化的动作描写:长者“曲肱几上观读”,一副认真模样;忽而遮挡书卷,令书生捉之不得;如是再三,陶生只好强按着书读。少者则从书生脑后捂眼,被斥退后远远站着嗤笑。这一段有如作者亲历旁观、实况笔录一般,循序渐进,各有分致。这种摹写效果,单纯依靠华丽的辞藻与曼妙的想象力是无法做到的,只有如蒲松龄这样细心体味生活、拥有卓越艺术感知力的人方能为之。无怪乎冯镇峦赞道:“有画《六贼戏古佛》亦佳,然不如此趣。”
几番呵斥不效后,陶望三戏言“不解房中事”,以劝退二者。不料此语令二女鬼态度反转,居然亲自为他做饭、服侍,言语玩笑不像先前那般顽劣了。见第五组:
二女微笑,转身向灶,析薪溲米,为生执爨。生顾而奖之曰:“两卿此为,不胜憨耶?”俄顷粥熟,争以匕、箸、陶碗置几上。生曰:“感卿服役,何以报德?”女笑云:“‘饭中溲合砒、酖矣。”生曰:“与卿夙无嫌怨,何至以此相加。”啜已复盛,争为奔走。生乐之,习以为常。
日渐稔,接坐倾语,审其姓名。……又研问所由来,小谢笑曰:“痴郎!尚不敢一呈身,谁要汝问门第,作嫁娶耶?”生正容曰:“……如不见爱,何必玷两佳人?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二女相顾动容,自此不甚虐弄之。然时而探手于怀,捋裤于地,亦置不为怪。
这一组描写较前四组有了转变,二女之态由顽劣转向服帖,也意味着陶生以个人操守战胜了邪魅诱惑,是整篇小说的转折所在;不过,看似对二女的描摹转向了平实,却突然冒出二女笑诳陶生“饭中有毒”之语,时而“探手于怀,捋裤于地”之行,俏皮情状又现。冯评由衷道:“摇曳之笔。”但明伦也评道:“鬼语谑而趣,恰如此时口吻。”
以上,《小谢》五组对“二女”情状之描绘,虽同写少女顽皮情态,却处处不犯雷同,同时令人倍感真实,有如目前;同写女儿顽劣之态,长者、少者各显性情,错落有致。几次写陶生面对“扰祟”的反应,依次递进,丝毫不犯;与二女情状相映互见,一静一动,妙趣横生。小说以文言书写,词约义丰,寥寥数语而意境、画面全出,给全文以跳脱灵动的韵味。
这些文字堪称是文学史上第一流的笔墨,显示了蒲松龄作为一流作家的笔力。
参考文献:
蒲松龄著,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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