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有人问你们心中盼望的缘由,就要常作准备,以温柔敬畏的心回答各人。"(《彼得前书》3:15)
在西方文化里原罪是一个很惊悚的概念,但作为一个东方人我却往往把原罪界归结为两点:"好奇"和"厌倦"。好奇是一切的根源,她让我们离开了伊甸园;厌倦则是一切的结束,她让我们无法重返。而阅读《达芬奇密码》就是这样一个沉沦的梦魇,我们为之好奇,但却终于为之厌倦。
一 —————— 开头,一切总要有个开头*
据说分析瞄女人的第一眼看的是什么部位可以看出这个男人是什么货色,那么看小说的开头怎么勾引我们,大抵能够知道作者是否跟咱们是一丘之貉是否值得跟着他往前走。那么《达芬奇密码》的开头是怎么回事呢?
郇山隐修会、牛顿爵士、维克多·雨果和列昂纳多、达·芬奇、卢浮宫、事先操练了许多遍的谎言、被延缓的死亡,一个个熟悉的名词冲我们汹涌而来。我们和这些概念似曾相识,但马上又知道这回他们的面貌完全是另外一副嘴脸。这是否能令早已疲惫不已的阅读趣味再度勃起?但这是否最终还会是一次没有悬念的失望?我们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但这个不知道就意味着我们开始了好奇,好奇滋生了希望,好奇灌注了体力,我们试着迷失自己,并默默祷告别太早找到指路的红绿灯。
所谓的魅力往往不过是来自于熟悉和陌生之间的游离:你觉得这已是故友相知,却发觉从来只是止步于道左相逢;你以为一无所知,却蓦然发现,她何止只在回首阑珊之地。更重要的是,如果完全是陌生的所在也许就会恐惧是否熬不过最初的一阵痛,而熟来熟往更总有一种快乐是十拿九稳的幻想。譬如看见索尼埃那鲜血画出的五角星,却马上知道那可不是从小就为之敬礼的那个五角星;自以为知道很多蒙娜丽莎的八卦,却没想到此时此刻这副画又变成了酒吧墙上似乎还滴着血的羊头:总以为有冤枉,总以为有阴谋,但谁都没有想到看到后来,这又是什么样的冤枉,这又是什么样的阴谋。
二 —————— 不管是什么肚子,总得有肉*
旧时有文章有"凤头、猪肚、豹尾"的套话,大抵是觉得不管开头结尾如何碰彩,裹腹的还得是当中这溜光水滑的千丘万壑。怎么曲里拐弯,怎么逗弄得你吃得到又吃不利索,丹布朗是怎么变得这个戏法,咱们这就看看。
丹·布朗的父亲是一位知名数学教授,母亲则是一位宗教音乐家,成长于那样的特殊环境中,科学与宗教这两种在人类历史上看似如此截然不同却又存在着千丝万缕关联的信仰成为他的创作主题,当这种"科学加宗教"的光芒投射到小说里的时候:以色列人的小修道院、圣堂武士、具有争议的梵蒂冈主教奥珀斯戴、五芒星、黄金分割、在电影《 大开眼戒》里出现过的怪异的性爱仪式、萨尼尔在十九世纪发现的引起争议的圣杯理论,随着情节的铺陈,这些我们自己就曾为之食指大动的概念,以比小说开头更强的力度和密度开始轮番冲击我们的视网膜和脑神经,我们无法不为之亢奋,我们无法不为之激动不已。而当这种晕眩还没有完全被消化的时候,我们近乎惊恐地发觉焦点正被引向梵蒂冈,最终竟然翻出这样一张底牌:抹大拉的马里亚是耶稣妻子,而不是妓女。她在耶稣被钉字架后带着耶稣的孩子逃到耶路撒冷。我们突然发觉面对这样的诱惑:似乎可以安全的跟在那么多前辈后面渎神,又或者用别人的智力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揭密专家,我们不知道这张蜘蛛网究竟包裹着什么,我们只知道我们既是猎物又是食物,我们不由自主地吞噬着什么,又不由自主地被逐渐吞噬。古人于山阴道上尚且目不暇接,而我们跟随着兰登和索菲颠簸在英、法两国的大街小巷:有那个"血淋淋"的巴黎卢浮宫,那个孤零零的伦敦威斯敏斯特教堂;美得令人窒息的凡尔赛近郊的维利特庄园,奇怪得令人脸红的那个森林,跌打滚爬之余,我们在情节中移动着,扭断的似乎不止是脖子还有脚踝。
在上面提到的这些令人眩晕的光圈背后,小说的主要上场人物其实只有七个,其中巴黎卢浮宫美术博物馆馆长雅克·索尼埃为了那个秘密献出了生命,而白化病人塞拉斯和曼努埃尔·阿林加洛沙主教不过是在正义之名下大行罪恶的工具,法国中央司法警察局局长贝祖·法希恰似一个时刻等待救场的龙套,而与其说是宗教史专家的雷·提彬(Teabing),也许是又一个该隐的子孙,甚至又一个路西法?
撇开人物,撇开如中国盒子般的层层解密,令我们几乎是窒息般手不释卷的其实还是那张底牌:
达芬奇利用其画作《最后晚餐》,隐藏了这故事的密码在其符号中。认为画中的使徒约翰,其实是抹大拉马利亚(Mary Magdalene),其构图形成一圣血的秘密符号:
天主教会运用政治势力,在第四世纪压制了抹大拉马利亚(Mary Magdalene)的传统,掩盖了真相;
耶稣基督娶了抹大拉马利亚(Mary Magdalene)为妻,且生了后代在法国,抹大拉马利亚(Mary Magdalene)就是传说中的圣杯,其后代则为其圣血传统;
这些一个比一个更令我们感到震惊甚至恐惧的结论似乎令我们看见了天真的在我们眼前裂开,海悬到了天上,四处都是火焰,但我们却感到无比冰凉。这一切到底包涵有多少事实?这个疑问用近乎残酷的力量鞭挞着我们,逼迫着我们,我们那被点燃的"原罪"---好奇此时早已是熊熊大火,我们放纵着这火焰在体内奔腾,我们感受着五内俱焚的温存,我们望着似乎要成为我们信仰的悬崖马不停蹄地赶去,没有忧伤,只有徜徉。
坏的小说各有不同,好的小说却往往相似:他们都会有一个比较好的矛盾积累,然后以一种情通理顺的方式加以舒解。积累过程的隐忍和摸索越久,得到之后也就更令人回味;舒解的那一刻越是剧烈,得到的颤栗也许也更令我们浮思遐想。以《达芬奇密码》为例,他那个令我们兴奋不已却又惴惴不安的矛盾就是这么被集聚和释放的——基要派跟开放派的冲突交战。
苦修主义的宗教态度作为反方凸现本身就令人有些惊谔。且不说这种来自希腊文askesis属灵操练的系统被教宗大贵格利(Gregory the Great)要求所有教士及罗马教会都要实行,而到1123年亚特兰第一次会议(First Lateran Council),更转变成必须守独身,耶穌在旷野受40天试探,就是苦修主义的最高榜样。但苦修主义者对待世界的度,是倾向世界是恶、肉身是恶,因此要用尽力气摆脱恶的势力,让自己清明与神同在,修道院的组织,尤其又让信徒可以与世隔绝。因此苦修式信仰到了现代社会,很容易一转变成分离的「基要派」(Fundamentalism)。「基要派」这个字词出现于1920年代,他的特色就是保守,拒绝现代化,对信仰要求字面意义上的严格遵守,道德严谨;基要派对现代化过程中造成道德、传统的毁坏攻击不遗余力,任何信仰者企图跟现代文化对话、找到平衡点,会立刻被基要派斥为堕落的世俗化;因此基要主义者往往会对世界持分离主义的立场。而其中的极端基要派,会偏激的为了维护信仰纯正与严谨道德,不惜大动干戈,并将之视为以上帝之名而战。书中白化病人塞拉斯拉繫苦修带与鞭打自身的行为,就是典型的极端基要派的宗教态度,而他杀人之后会进行懺悔,并跟自己说:「今日所犯下的罪行,在目的上是神圣的,对抗神之敌人的战争行为,已经进行了数个世纪,罪行肯定会得赦。」
而万物二元,与之对应的自然就会有开放的信仰。自从教宗若望二十三世在第二届梵蒂冈公会议(1962-65)后,天主教就走出保守主义的框框,愿意跟各种思想潮流、宗教信仰对话,若望二十三世说教会应「赶上现代」(Aggiornamento),随后一批新的天主教神学家产生了,并且成为二十世纪末期的神学巨人。这改变了天主教之前以极端保守、停滞不前而闻名的印象。这种转变,使天主教中坚持保守立场,视俗世思想为邪恶的、必须彻底拒斥的信徒们感到不安。
例如教宗在「达文西密码」中不曾出现,但是却无所不在的成为曼努埃尔·阿林加洛沙主教的心理压力:「利用枢机团内兴起一股自由派浪潮之际,现在这名新教宗宣布他的使命就是『更新梵諦冈信条』,让天主教教义赶上时代,迈入第叁个千禧年。阿林加洛沙担心,这表示新教宗果真傲慢的自以为可以改写天主的律法,好让那些认为天主教真正教义的规定在现代社会太过不便的人,能够回心转意。阿林加洛沙曾运用他所有的政治影响力,想说服教宗和他的顾问们:使教会的律法软化不单是信仰不坚与懦弱,更是政治自杀。他提醒他们,上一次律法的调整(指的就是第二届梵蒂冈公会议)造成了悽惨的后果,教会出席率如今降至史上最低点,教会现金枯竭,甚至没有足够的天主教神父来主持各地教堂。人们需要教会的规范和指引,而非溺爱和纵容。」
而作为书中与之斗争了差不多千年的秘密组织锡安会谱系:达芬奇、牛顿、雨果正是代表了一种开放式的人文主义式的宗教态度:达芬奇尽管惶惑着信仰与科学的冲突,但他死前仍坚持按宗教仪式举行丧礼并入坟;牛顿是个信仰忠贞的基督徒;雨果创作中充满着对腐败教会制度的反弹、与真实信仰中应呈现的入世思想——为爱为义为平等自由而战。而兰登和提彬作为他们的后继者,他们反映的信仰或者说思想可以用二十世纪着名学者恩斯·卡西勒(Ernest Cassirer),在其所着的「人论」(An Essay on Man)中的话来概括:「整体来说,人类文化可称之为人类自我解放的进展过程,语言、艺术、宗教、科学都是这种过程中的不同方向,人从所有这些方面中,发现且证实了一种新生的力量——建立他自己一个理想世界的力量。」
而这两种思想的冲突,可以使如同在死阴幽谷奔走的我们彻底松一口气:我们冒犯甚至背叛的从来不是那令人惊恐的终极,而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坚持的手段,而我们应该是站在更开放也更进步的那一方,想想和牛顿比肩对付一个丑恶腥臭的白化病病人,这真是怎一个带劲可以了得,我们还是在正义的旗帜之下,我们从来没有背离过温暖的阳光。
三 —————— 天下没有不付帐的筵席*
对梵蒂冈自然不能真的一路秋风到落叶般的无情,"和善的狂热份子"永远都会只是一小撮的极少数分子,所以随着类似调教系皮鞭的叙事步调,随着类似侯宝林或者郭德纲包袱的叙述语言,小说结尾类似"下回分解"似的揭示却令早已被蛊惑的读者猛得从沸点落到了冰点,而伴随着这种坠落,和"好奇"形影不离的姐妹"厌倦"终于开始了接管:没有一声巨响地结束,几许微弱的嘶声似乎告诉读者精疲力尽的的确不止我们。
先贤有言:热忱加上无知,就成为易爆炸的混合物。写书的丹布朗,看书的我们,在书中穿梭的他们,一床锦被遮过,又有多少热忱在我们之间酝酿,又有多少无知在我们之间发酵。我们思索良久,不由发现,所有为"好奇"发端的梦魇,都会由厌倦而终结,幸好如此。哪怕仅仅只是阅读一本并不很厚的《达芬奇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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