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的祛赧,生命的去蔽——电影《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大千世界 92 0

葛里叶和维梅尔之间有爱情吗?

  电影从葛里叶家的厨房开始。画面纯净透明的光线显示着一个寒冷干燥的早晨里,厨房里微微的湿气。这湿气来自于各种新鲜蔬菜,除画外行板的伴奏,只听得见切菜的声音。洋葱、甘蓝、土豆,一个个圆整的球形被细细切开,又排放在白色的磁盘里。葛里叶的脸色专注而温柔,母亲在门口叫她,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走神,竟有些羞愧不安。

  影片在好几处都制造了强烈的色彩对比,集市上肉铺的粉色,禽类的褐色,蔬菜的翠绿;维梅尔家客厅里的金银器、青花瓷、白羊、红水果、焦黄的布丁;最后是画室里配置颜料的小房间。虽然葛里叶最初在厨房里无意识的举动就显示了她对于色彩的敏感,而这种天赋的自觉却有待于维梅尔的出现。当维梅尔在画室的窗前问她天上的云是什么颜色,她第一次才知道白不足以概括她对云的色感,云心里黄蓝相现,色彩斑斓。维梅尔点头微笑:“你的悟性不低嘛”。

  维梅尔不是第一个感觉到葛里叶天赋的人。当葛里叶对维梅尔的妻子、岳母说擦窗会改变画室光线时,她们产生了一种惊异和不安。也许葛里叶做画工的父亲和看着她切菜的母亲也知道。但这些都不足以导致葛里叶的艺术觉醒。而维梅尔的力量也并不仅仅来自于他的画家身份,他打开的与其说是葛里叶的艺术视野不如说是她的情欲和生命。在此之上,葛里叶的艺术天赋得以逃脱遮蔽,喷薄而出。

  将葛里叶放到女性的普遍意义上,她是否经历了一次艺术启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个画室之中,葛里叶完成了女孩向女人的转变。而这是每个女性都必须经历的。

  故事发生在十七世纪的荷兰代尔夫特。像在所有平静的小镇上一样,葛里叶这样的少女都有她们探知情欲世界同一途径:街巷里猥亵的传闻、成年女仆的耳语、孕妇生育时痛苦的叫喊、陌生男子的骚扰。这使得她们对情欲的向往不得不掩埋在恐惧和罪感之中,而一个天性敏感的少女则更无法逃脱二者的矛盾。她所能做到的只是收起自己的笑容,戒备着每个男子的走近。在影片中,当葛里叶第一次在深夜里听到维梅尔太太生产时的叫喊,她甚至无法掩饰自己的厌恶,捂着耳朵坐在楼梯上。后来,当她的男友在飘着晨雾的郊外要求看她的头发时她也有同样的表情。她是一个真正的少女,纯洁而凛然不可亲近。

  而她的头发终于还是解开了。当维梅尔以艺术的名义要求她解开头巾,以免遮住光线,她在犹豫中露出了满头秀发。同样在那间画室中,维梅尔握住过她的手,命令过她张开嘴,为她穿了耳洞。他们之间的肢体接触全然具有象征意义。我并不是说导演在用这些情节暗示镜头之外的肉体接触,也不是说两人以此来跨越横亘在它们之间的伦理深渊。我宁可相信,这些举动并不仅仅披着艺术的外衣,而确实如其所述,只是为了光线、为了构图。但问题就在这里,对于一个深处矛盾之中的少女来说,这些接触就足以唤起她情欲的焦灼。当她们的手碰到一起,葛里叶连忙甩开;当两个人的头一起凑到衣服下看照片,她惊慌失措;当维梅尔要求她舔一下嘴唇,她仿佛在下一个巨大的决心;当维梅尔帮她穿过耳洞,她的眼泪难道仅仅是因为痛;当维梅尔擦去她嘴唇上的泪水,她将翕开的嘴唇转向维梅尔的脸……然而维梅尔避开了,他走向画布,说:“看这儿”。

  像很多少女一样,葛里叶无法正视自己的情欲,她需要给肉体的接触一个灵的理由,而艺术就是一个足够分量的理由。片中有一个细节,当他在窗前回忆着维梅尔和她关于云彩的对话,老女仆用粗鲁的声音开玩笑说:“在想你的小屠夫啦”,她的表情立刻显露出了某种不洁感。维梅尔的出现也并没有干扰葛里叶自己的爱情。可以说屠夫的儿子在葛里叶那里的情感进展都与维梅尔有关。维梅尔的艺术完成了对葛里叶的祛赧,他在不经意中一点一点地打开了葛里叶生命的遮蔽物,葛里叶在接受自己艺术天赋的同时也接受着自己的情欲。于是,她开始接受男友的吻和爱抚。到维梅尔终于为她戴上耳环,她竟然跑到满是醉鬼和荡妇的酒馆中找到男友,在巷子的角落里激动地亲吻和呻吟。然后,葛里叶毫无愧色地整理着自己弄乱的衣服,用一个吻封住了男友结婚的请求。

  维梅尔用针刺破葛里叶耳垂的动作,在很多影评看来是破处的象征。葛里叶的痛感、泪水和血也正与此相符。而后,她唯一一次温柔地靠在维梅尔的怀中,唯一一次目光中有所期待。男性的处女情结所来为何我不知道,但应该不仅仅来自于身体占有的愉悦。第一次的疼痛被少女作为一次惩罚来感受,从中得到解脱的是情欲的罪感。她对给予惩罚的这个男子既畏惧又感激,而这,易于演化为一种忠诚。正是女性的这一心理特征助长了男性的处女情结。那枚珍珠耳环是从维梅尔妻子那里偷来的,它的第一次出现是在维梅尔家盛大的宴会上,刚刚生完儿子的妻子戴着它,雍容华贵遮不住疲倦无比。这何尝不是葛里叶的未来?从处女到孕妇,血连着血,痛苦连着痛苦,而女人就是这么成熟起来的。

  她没有答应求婚不是因为爱的是维梅尔。屠夫的儿子也从来不是维梅尔的替代品。那个吻所表现的只是葛里叶的成熟,从今她不再是一个在情爱中完全被动的小女孩,她可以自己选择嫁或者不嫁。事实上如果我们回观葛里叶与维梅尔的关系,我们会发现,这离爱情更远。

  “我逼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觉得自己燃烧了起来,一阵阵热流在我的体内扩散,虽然如此我依旧凝视着他,我的心脏跳得很快,他在画我了……”封套上这段话据说是出自原著,写的应该是葛里叶被画时的感受。我不知道如果葛里叶真的爱他,在耳环穿进她的耳朵后,当维梅尔把她从怀中放开,走向画布,说:“看这儿”,她会不会有一种幻灭感?如果是我,我怎么能够忍受我爱的男人把我全然当作一个对象来看待,怎么能够忍受他冷静专业的目光透过我的皮肤、肌肉、骨骼,然后分解成画布上一层层的油彩?我忽然想起《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里有这样一个情节,一个年轻的女孩因为不能忍受做爱时情人可以看得清她的所有反应而她看不见对方,而痛苦地拒绝后入的姿势。

  那么维梅尔呢,他是否爱她?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顾忌?街上流传着画商和女仆在当了三个月的模特后女仆就怀孕了的故事,难道维梅尔没这样的机会。或者他惧怕妻子和岳母?可当葛里叶说出拿开画前的椅子是因为画中的人“好像困住了”,在只属于两个人的寂静和理解中,门外岳母和妻子的叫喊只能导致葛里叶心虚地把手移开。他依然目光坦然。维梅尔无数次地注视过葛里叶,他欣赏她,怜爱她,他注意她衣服的单薄,他允许她走进妻女都不能走进的画室。然而他的岳母说得好:“你只是他手中的一只棋,我们都是”。维梅尔是否还有能力去爱?从第一次看到葛里叶在窗前的样子,他就把她当作一个对象来观察,可以改变光线,可以增添修饰,而不必考虑她的感受。我们怎么能觉得这样的目光是爱?当他以同样的目光让妻子戴上项链,并叫葛里叶“注意看她脖子上的阴影”,妻子绝望而愤怒的表情昭示的是爱情消逝的残酷。他是一个以艺术为生命的人,葛里叶只是他生命的旁观者。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戴上珍珠耳环就不再是少女了,而哪个女人的耳朵上没有一副隐形的珍珠耳环,没有一个男人为她刺过的洞?葛里叶借艺术启蒙接受了情欲的祛赧,对她和与她同样敏感的少女而言,这也是生命的去蔽。她完全可以离开维梅尔封闭的画室,进行自己不用借助艺术也可以敞开的生命。她并不识字,也未必会成为画家,但是有厨房、市场、小镇的日日夜夜,云心里无数的斑斓在等着她。影片末尾她又走过广场地砖的圆心,只是与片头时走向镜头不同,她侧着身体,走向何处不再那么明确。在她出走之前,隔着维梅尔画室的门,他们互相依恋而终于没有道别,最后葛里叶的脚步远去,她告别了留在这间屋子里的生命阶段。而维梅尔是注定没有能力走出他的画室的。

  电影以维梅尔托人给葛里叶送去珍珠耳环结尾。打开布包的火漆,珍珠耳环垫着黄蓝两块布,正是葛里叶在画中头饰的颜色,正是影片中两种主要的色调,正是云心里的色彩——她从世界的苍白中第一次辨认出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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