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许久,冒个泡泡。
手给脚的温暖
安静的窗户、斑驳的灰墙、发亮的铜把手、凹凸的青石路、呼哧作响的风箱、粗糙的牛皮、打开的折椅、纹理清晰的粗布,透过窗棂的洁净阳光,一切关于手艺的联想都是朴素而静默的。想象工匠胸前的围裙被磨得发白了,指节粗大,掌心布茧,唯有双眼明亮有神,手艺人的手和手中的器物就是这样让人着迷。
手艺作为一种传统的事物,时间的流逝、岁月的变迁以及历史的沉淀赋予它一种神秘的魅力。“老年间”成了一个遥远的不可重复的神奇世界,那时什物细致、器皿精美,那时强人百出、身怀绝技。冯骥才先生怀旧之余写就的《俗世奇人》为古人传记,其中不乏手艺人的身影。有一个人称“刷子李”的,是天津河北大街一家营造厂的师傅,专干粉刷行当。码头上关于他手艺奇巧的传说很多,最叫绝的说他刷浆时必穿一身黑,干完活儿,身上却找不到一个粉点儿。
这里有一段传神之笔:
“只见师傅的手臂悠然摆来,悠然摆去,好赛伴着鼓点,和着琴音,每一摆刷,那长长的带浆的毛刷便在墙面‘啪’地清脆一响,极是好听。啪啪声里,一道道浆,衔接的天衣无缝,刷过去的墙面,真好比平平整整打开一面雪白的屏障。”
观者是刷子李的新徒弟曹小三,师傅墙刷得漂不漂亮并不重要,他最关心的还是师傅身上有没有白点儿。小三对传说中刷子李的手艺半信半疑,于是黑布裤子上一个豆大的白点,让师傅在他心目中如山的形象轰然倒去。然而刷子李面不改色,只轻轻捏起裤子,白点不见了,那不过是干活歇息时抽烟不小心烧的洞,透出了里面的白衬裤。手艺人靠的是手,手上就必然有绝活。
像刷子李、刻砖刘、风筝魏之类的手艺人现在是无处可寻了,在一个普遍推崇快节奏高效率、崇尚科技先导的社会,手工艺者变得稀少,消隐。因为手艺人几乎是天真的非投机主义者,不去选择捷径,甚而是回避。所以当前门大栅栏的“内联升”仍然保留千层底布鞋的传统手工艺时,竟然有消失已久的温暖感觉。
做鞋是一门手艺,内联升的鞋艺源自创始人赵廷。赵廷有一双好手,东四牌楼一家鞋铺的三年学徒经历留给他丰富的制作经验和谦和的待人之道。手艺重在“艺”,内联升的传统鞋艺在千层底布鞋的制作中可窥见一二。
做一双鞋先从鞋底开始,光鞋底就有7道工序:打袼褙、画样儿、切底、包千、圈边、纳底、捶底。旧时男子忌讳衣履带红,麻质、丝质的布料成形不好且不吸汗,所以就用普通棉布或面口袋和着面粉打袼褙,现在则选用无杂色的纯新白棉布和富强粉。依照脚样画样儿,切下的底儿每一层都用白布包圈,数层落下相叠再圈大边固定,圈完后才开始正式纳鞋底。鞋底的纳法很有讲究,一般每平方寸纳的针数都不低于81针;纳底的线由黄麻编制而成;针是用普通钢针弯成鱼钩状,来回穿底引线更为方便。纳底讲究“针眼细、麻线粗、刹手紧”,这样的鞋底好看、结实、耐磨,如果针眼粗线细底子上就会出现很多的窟窿眼。
纳完的鞋底还要经过捶底的工序。因为棉布柔软,麻线在里面的行走路线会有变化,需要把针码捶平捶匀保证鞋底瓷实有形。先将鞋底放到80℃-100℃的热水中蒸煮,然后用棉被包严热闷,闷软后再用大铁锤捶平、整型、晒干,于是几十层的棉布袼褙组成的鞋底变成一个整体,柔软吸汗,不走样也不起毛。看到针码如点豆细密排开,摸上去有粗糙质感,便会在心底生出痒痒的欢喜感,那是吸引做鞋艺人继续下去的力量。
做鞋的工具是师傅用惯的东西,随手随性,拨锤、骨子、锥子、鞋楦儿、麻线、钢针,经过时间的打磨散发着质朴自然的光泽,好的做鞋师傅都有自己的家伙什儿,飞针走线才显得自在随意,好像漫不经心似的。
鞋楦儿是下一工序的排头兵,鞋艺人依据不同脚码的脚长加一定的放余量测定楦儿长,在此基础上加前后帮厚度和前后出边量固定底儿长,这样做出的鞋才更合脚服帖。接着就绷楦儿,要求楦儿紧、底儿平,绷好后就可以绱帮了。鞋帮样子很多,名称上就让人叫不过来,什么小圆、中圆、大圆,什么出边相巾鞋、骆驼鞍棉鞋、股子皮双脸洒鞋,名堂很多。
古时内联升专做朝靴,朝靴前头有点搬尖,后脚跟厚,鞋帮的缎子曾经以南京生产的黑贡缎质量最好,色泽乌黑发亮,经久不起毛。1911年末代皇帝溥仪退位后,内联升改为生产礼服呢面千层底和缎子面千层底鞋。礼服呢面质地考究,不沾土不掉色儿,用大绒鞋刷擦两下,又能显出新劲儿来。织锦缎绣花鞋则是对阴柔之美的表现,粉红、草绿、烟紫、藕荷、奶白、青蓝,或艳丽或娇柔或淡雅,总可以映衬出小女子的白嫩娇柔来。大概因为做鞋人看多了看穿了,悟到深处便最接近物品的本质,像熟悉自己的孩子般熟悉它们的品性、特点甚至娇气,恰到好处地理顺人与物的关系。
做鞋,几乎就是一种内心的旅行,从一个工序移向下一个工序,从一件工具滑向另一件工具,从一种材质摸向另一种材质,细细琢磨器物与人之间微妙的联结。做鞋,就是手给脚的温暖。
接下来要做的是绱帮,分正绱、反绱、明绱。其中反绱最难,鞋帮和鞋底之间连接的麻线都是一针一针抿好藏在里面的,从外面看不到针脚。麻线是由上等苎麻纺制而成,苎麻为多年草本植物,茎皮纤维洁白而有光泽,拉力和耐热力极强。绱鞋的针码是每40毫米3针半到4针,两腮、后跟3针半,前脸4针。这道工序要求针码均匀、吃帮合理、刹线紧、帮片平整服帖。中国的物件儿但凡认真点的都讲究个“精气神”,礼服呢的鞋面乌黑发亮,衬着雪白的千层底儿,潇洒倜傥,丝毫不见拖泥带水的意思。
绱鞋结束开始扦垫。在鞋底上垫好适度的棉花,缝边扦死,这道工序关键之处是针脚密度的把握。针紧了,就显得狭促,皱皱巴巴的;松了,棉垫子在鞋窝里晃荡,碍事的很。这个火候要拿捏好了还真不容易,全凭师傅功底的深厚了。
制鞋过程中鞋子不免会沾上一些的脏东西,需要在扦垫完成后用刷子沾清水把墙子(千层底的白边)、鞋面打理干净。之后的事比较有意思,虽然效果外行人看不太出来,但在做鞋人那里是个习惯,只见师傅单手拿鞋,胳臂向上伸展,猛然落下,拍在自己的大腿上一记敦厚的“扑嗒”声,动作自信而准确、敏感而迅速,让人忘记了拍打的过程,只有一道美丽的弧线在清亮的阳光中滑过。
这是谢幕的先奏,最后再经过排鞋、整型,一双新鞋就可以出活了,如果它“跟满、腮圆、腰里单、腰窝紧”,那就是一双亮亮堂堂的千层底布鞋了。
仔细回味做鞋的整个手工过程,会发现里面有一种斟于细节的慢,一种延缓的慢,这种慢剥去了浮躁和功利,逃避任何粗暴与鲁莽,关注着细微的差别和距离。导演皮特·韦伯在他的电影《戴珍珠耳环的少女》(GIRL WITH A PEARL EARRING)中,再现17世纪荷兰画家Johannes Vermeer的绘画生活,1666年的荷兰小城Delft,绘画艺人维美尔在阁楼上调教女仆——一个极具艺术禀赋的17岁少女Griet——调制颜料。他拿起一块块矿石,蓝色的宝石胶、黄色的树胶、紫红色的葡萄皮、绿色的孔雀石、红色的朱砂、黑色的骨炭。矿石简单而笨拙,只有研磨成粉末才会呈现细腻温润的色泽,他扭动肩膀以此带动手腕施以手指力量,最后用金黄的亚麻子油调和。那时的画家手艺齐备、技法娴熟,对于细节无比关注,他那掌握家庭大权的岳母,对维美尔耽于精细、进展缓慢的绘画方式十分不满,她需要的不是手艺而是生产,在她眼里画不过是用来卖钱的东西。维美尔连买颜料都需要向年轻女仆求助的窘迫状态和不断追求艺术真谛的品格使他更像是个手艺人,看来,艺术家的慢与鞋艺人的慢同出一理,一样的坚忍、一样的认真。
做鞋是需要体力的职业,纳底、抻线、捶打,一枚细针穿过厚厚的十几层棉布游刃有余,使的是韧劲儿。指肚上茧子粗糙,时常抵住锥子的掌心有一处明显的凹痕,右手指节的皮肤因常年的弯曲而皱纹赫然。用这双手缝制的鞋子针脚间隐藏了做鞋人投入的目光和身体的余温,于是行走在宽厚的大地上,不分四季的风云雨雪温暖着我们的双脚。
做鞋同时也需要智慧和灵气。《考工记》上说:“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把“天地材工”四种要素结合在一起是需要对大自然有足够的认知和了解的,“良”可以是一件良品,也可以是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好境界。内联升之所以选用棉花、苎麻等自然植物纺制而成的材料,多半是出于手艺人对自然的天然亲近。材料配制的比例、技术的刻度也都是一代代艺人从制鞋的过程中细细地揣摩得来。
现代鞋业发展迅速,旅游鞋、皮鞋、凉鞋,甚至布鞋都是机器流水制造,橡胶、塑料、粘和剂,每双鞋含有的化学成分越来越多。这些产品面孔中庸,带着讨好所有人的样子,没有制作者身体的温度,只浸着机器的坚硬和冰冷。它们慢慢培养起惰性,人们好像学乖了一般坦然接受了。
日本民艺学家柳宗悦认为:美的物品形成美的生活培养美的情操,而粗糙的制品培养了人们粗暴对待物的习惯。手艺人做鞋的过程是怀着诚实的心去体会的过程,谦卑真诚,心无旁骛。我们从原始的穴居进入文明的家居,身着衣物步履而感到温暖,备置家具器皿而觉得充实,一切对身体的呵护和关爱都会带来亲切的感觉。即使窗外车水马龙、市井嘈杂,一个人慢慢抚摩厚实的棉布,经维之间体味它的朴素和美丽,引起细细的针,布下密密的线,怀一颗恬淡温润的心用手温暖你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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