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玫瑰的颜色
谭岩
金小月和许多女人一样,总爱夸大不如意的一面。站在阳光下,偏偏看见的却是脚下的一片阴影;男人总是别人的好,又能干又勤快还会体贴老婆。不管是看电视还是在生活中,别人男人的一份殷勤一份体贴一份能干,都是他们讨伐自家男人的武器,愁肠百转,满腹忧怨,引起的家庭地震和战争,日常生活中也是屡见不鲜。
如果只是一个粗线条的大咧咧的女人,也就叉腰拍臀,唾沫横飞,嘴上出口恶气罢了,碰巧对方也是一个脾气暴躁的,说不定却要讨得个鼻青脸肿的下场。哭号一番,未了鼻涕一捏,怀信侘傺的生活还得继续过下去;可是金小月,却是一个从不说一句脏话,又什么事儿都喜欢往心里去的人。往心里去的多了,垒的事儿久了,陈谷子乱米的,也能酿出酒来了。
那一天,外出了好几个月的男人好不容易盼回家了,可是她心里想的事儿,那一件顶顶重要的事儿,这个杨国防竟是忘得一干二净。进门吧,不指望像电视电影上,那分别多日的夫妻一见面就来一个亲热,至少也有一个笑脸吧,可是这个杨国防,见了面仍是狗脸不生毛的一块白板,一进门就啪啪,抛掉脚上的一双臭烘烘的皮鞋,埋怨她给买的一双鞋子如何贵,又如何不合脚;晚上多炒了两个菜,还特意拿出了过年时别人送的一瓶红葡萄酒。给他倒了一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话还没有出口,杨国防盯着她面前的一杯酒,眉头一皱,你少喝些,等会儿还要收碗——他就生怕给他留下了一点儿家务事,就没想从不喝酒的女人,自己今天为什么要端杯。端起了酒杯,金小月还提醒了杨国防,今天是什么日子?杨国防喝了一口酒,咂了一下嘴,一脸不屑地说,这葡萄酒一点儿也不好喝,还不如喝打的散白酒。说着,他果真自己去倒了一杯他自己泡的酒。那酒放了驴鞭,海马,好多男人爱好的东西。他虽然并不是医生,可照样会对自己对症下药。他望着举在手中,泡得浓汁样腥红的半杯药酒,仿佛这时才有了酒兴,对她笑了一下,说了一句夫妻之间的玩笑话。这个时候,金小月还不死心,还是腆着半脸的笑,说,从武汉回来,给我带了什么?杨国防喝了一口酒,一副陶醉的样子,好,好,这才叫劲儿足!见女人询问地望着他,就又换了一副教训的面孔,不耐烦地说,你又没说要带什么!现在的东西,只要有钱,哪里买不到,非要那汉正街的水货?!
忘了,忘得一点儿影子都没有了。今天可是她的生日;虽然她并没有把生日看得如何慎重,自结婚以来,她就从来没过过生,没有吃过一个生日蛋糕,也没有收到过一回生日礼物,她有的只是对别人,对同事们生日的向往。可今天不一样,是她三十岁的生呢,一个女人,一辈子有几个三十岁?她早就提醒过他,说女人一过三十,就什么也没有了,就是月过十五光明少了,跟你过一辈子,服侍你一辈子,至少从人道上说,是不是也该对自己的女人表示一下慰问么。可是这个杨国防,这个自私自利的家伙,除了记得他的什么乱药酒,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哪怕是嘴上溜一句应景的话,也是个安慰吧,可是他话都没有一句。她狠不得站起来,一棍子把他的破酒坛打个稀里哗啦。可是按金小月的脾性和修养,她扮演不了泼妇的角色,她冷眼旁观那个旁若无人,像猪一样咂得嘴巴直响,大吃大喝的男人,一直竭力维持着的好心情再也撑不下去了,一盏亮在心中企盼浪漫的,温暖的灯,果真像过了十五一样,暗了,熄了,冷了,内伤一样,从心里冷到脸了。
你怎么了,这半杯酒怎么不喝完?杨国防见她站起身来收碗,眼跟着她问。
心痛!
哦。那是胃,哪是什么心!杨国防专业地纠正说。他在武汉进修,学得就是检查人的内脏。那这酒——
倒了算了!金小月没好气地说。自己还想什么生日酒筵,真是痴心妄想!背过脸,抱着一搂碗走进厨房的金小月,泪水快要掉出来了。
这么贵的酒——坐在桌边的杨国防,提起桌下的酒瓶装潢认真端详了一番,手就一边伸向了金小月喝剩下的半杯葡萄酒。摇一下那酒,又低下头去嗅嗅,看和那盒子上介绍的是不是一样,这才又盯着那半杯酒看了一会儿,一仰脖子倒进自己肚子。又把自己的一杯葡萄酒喝完了,仿佛这时才喝出了味道。见那酒杯的璃璃上还沾了几滴,杨国防张着嘴,接着那杯口抖了抖,很响地咂了几下,确信是一点儿也没有浪费,这才放下酒杯。
读者看到这里,就要说金小月的不对了。看这杨国防,多会过日子的一个人!两口子过日子,什么话不能说,不就过个生嘛,明说不得了,还闹得打哑谜似的,能怪人家杨国防吗。可是金小月不这样想啊,三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十七八的小姑娘,还想浪漫,还那样幼稚可笑。她追求的是个默契,讲究个自愿,总觉得过生日这样的事儿,说穿了就没什么意思了。能说自己今天过生,非要个什么礼物吗,那得讲心甘情愿,说出来就淡了,寡了,本身还那么一点儿情趣的事情就跟白开水一样了。
可是这日子已像白开水一样,没有什么意思了。像一壶茶兑过了多少遍,那茶叶还在,可是味道已没有了。那一晚,金小月收拾灶台,拖地,洗衣服,安置儿子睡觉,像有做不完的家务。丈夫早早地洗了,早早地钻进了被窝,一场很热闹的球也不看了,可金小月有意做出不知道他在等待,拖把去卫生间绞了一回又一回,在已拖了一遍的地板上又拖去拖来,从这间屋子拖到那一间屋。如果是以往,丈夫喝了那壮阳的药酒,说了那样的话,又是这样久别重逢的场合,她早就感到那酒气已把自己熏晕了,心似不胜酒力地跳动着,脸也红得发烫。可是今天,她感到自己的心冷得又沉又痛,对那种带腥味的酒气,突然有了不适感,她在洗那酒杯的时候,感到了一阵恶心,忙捂住嘴好一阵儿,才没有吐出来。可是眼泪已憋出来了,很寂寞很委屈地滴在擦得干干净净的灶台上。
上了床,已等得猴急的杨国防扑上来就一阵乱抓乱捏,金小月却毫无反应,他就像捏着一个橡皮人;当他的手伸向那目的地的时候,橡皮人却突然伸出钳子一样的手,死死地夹住了他,不让再前进半步。
怎么回事?杨国防出着粗气,不解地问。这是他头一次遇到如此顽强的抵抗。
当然要骗过男人有时也很简单。冷冰冰躺在一旁的金小月想也没有想,随口回答了一句。她暗自惊诧自己何时竟学会了说谎,可还没有容她多想,压在身上的杨国防顿时像泄了气的气球,软了,瘪了,从她身上滑了下去。真扫兴——怎么不早说!杨国防气呼呼地从床上一耸而起,边咕噜边穿衣服,边朝房门外走。白白耽搁了一场好球!
虽然关着房门,躺在床上的金小月仍然能听见客厅里的电视声。自己的老婆什么时候来朋友都不知道,还在一起生活了十年!说了谎后,那后悔不安的一点儿心思,随着披衣而出的男人呯的一声碰关房门声,被击得四散了。金小月轻松了,可也更空荡,更伤感,更迷茫了。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大了眼,听从那客厅传来的足球赛的欢呼声,潮水一样漫过她迷茫的心胸;听着楼下深夜的街道,时而穿过一辆呼啸的车辆,尖厉的声音剌向深深的黑暗,也刺痛了她的心。
她在想,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吗?
她为平淡无奇的生活,为这三十年来,没有一个温暖如春,可供回忆的漫游细节而深深遗憾;她也因此悲哀地想到,自己就是这个世上最不幸的女人。女人最需要的是什么?不是钱,不是财,也不需要什么功名事业,是爱。不是常说女人像花儿一样吗,可鲜花是需要阳光和雨露的啊。爱情就是女人的鲜花和雨露。可是不幸的她,连最最起码的滋润也没有。自己就像那无人知晓的涧户花草,自生自长,自开自灭。在街上的车灯闪过窗口的时候,照见了幽暗的屋子里,躺在床上悲哀着的女人,那眼中挂着的两颗闪亮的泪珠。
金小月虽然出生在农村,可是父亲是乡干部,在农村来讲算得上是好过的家庭,比起那些父母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孩子来,简直是在蜂糖里过日子了;读书勉强读到高中毕业,就是在读高中,每次回家,家里的香肠,煮熟的鸡蛋,也是把书包撑得鼓胀胀的,除了学习不好受到一些怨气外,生活从没苦过;高中毕业没考起大学,在家玩了一年,接着是媒人介绍,认识了那时还在乡医院拿药也拿国家工资的杨国防,没波没折地谈了两年,到了结婚的年龄就成了家,又一同进了城。过了一年就生了一个胖乎乎的儿子。现在,她靠公公那个退休人事局长的关系,在一家专卖手机又收话费的公司上班,天天坐在那里,谁来交话费,钱一收,单子一打了事,没有压力也不用去给人家说好话——不像那些搞保险的同学,天天要磨嘴皮子,不开单就没有一分钱的收入。丈夫进了县医院,打了一段时间的杂,又在医院拿了几天的药,公公说这不是长法,还是要学一门艺,这才请人吃了一桌饭,被派到省一家医院进修,学B超。以后哪家要生儿生女,偷偷地会来送点儿礼。现在,上学的儿子也不用她管,天天不是公公就是婆婆,还没有放学,早蹬着个三轮车候在学校门口了。
在这个小县城,金小月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算得上一个小康之家。可是金小月并不满足。这走过的平坦的生活,她觉出的是单调;毫无传奇色彩,父母作主,媒妁之言的婚姻生活的老套,讲起来就索然无味,想起来更是无比的遗憾,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悲哀。她觉得自己的生活不圆满,仿佛有着什么缺陷。为什么就没想到要自由恋爱?天底下那么多优秀的男士,怎么就自己倒霉,摊上了这么个不懂生活情趣的男人?
金小月不爱看什么球赛,只喜欢有关爱情的电视剧,当一集电视看完,拿在手中的手帕也会挤得出水来,电视中那些最庸俗的漏洞百出的爱情,也会让这个多愁善感的女人泣涕涟涟;她爱看书,并因此到图书馆还办了一个借书证,看书当然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搜罗古今中外的爱情,填补她缺陷的生活。什么图书,流行杂志,国内国外的,只要是沾上了爱情边的,她都借了看,看得如饥似渴,废寝忘食。在丈夫不在家的日子,在没有什么爱情电视的时候,她夜夜都抱着一本书,一册杂志度过难眠长夜。她时而会坐在窗口,像个忧伤而又高贵的女人,书本摊在她的腿上,望着窗外的星空掩卷沉思。书中的爱情故事带给她无尽的联想,她会想着那些不切实际的虚无飘渺的爱情,她会为书中的女主人公担心,也为自己几乎空白的爱情悲哀。
看着情人节到来,那些年轻人手捧鲜花一个个神采飞扬从营业厅门口走过,总是带着羡慕的眼光望得出神;听说别个男人,为自己的老婆出门回来带回了一件衣服,一个什么小纪念品,金小月也会感到别人过得为什么那么幸福,而自己偏偏总是这么不幸,像在不幸的地狱中煎熬。
她感到了生活的不公,感到了自己的不幸,感到别人生活的道路是那样光明灿烂,而自己的前景却一片暗淡。自己就像一朵无人欣赏的野花,孤寂地开放,又落寞地凋零。
就这样甘心情愿地度过一生?忍看自己的青春,像那花瓣一样,一片片随风而去,让有血有肉的身子变成一个风干的木乃伊?躺在被中的金小月,抚摸着仍然光滑,弹性的身子,想到了一次公司组织洗温泉时,同伴们惊慕的目光,打趣的话语:金小月,没想到你有这么好的身材,还像个没结婚的姑娘样,如果我是男人,天天不爱死你!想到这里,金小月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活了,它变得滚烫,扭动,在窗口透进来的月色中,她看着自己尚且年轻的身躯,正吐着饥渴的幽蓝的白光。它变得抑止不住,变得恣肆癫狂。她在一阵近似狂乱中,轻轻发出了压抑的呻吟。这个意想不到的,在静静的深夜,从滚烫的呼吸中跳出来的声音,竟把金小月吓得一愣。因为她清楚地听见,自己呼喊的,是一个让她浮想联翩的名子:白马王子。
丈夫仍然在客厅里看电视,那传进房来的时而徒起的欢呼声,此时却像那骑着俊马的潇洒骑士,呼啸而来。那是伴随着阵阵甘霖的春雷,滚过金小月正在忍受干涸的草原。
白马王子,当然是个网名。金小月学会上网,是不久前的事。她虽然上班离不了电脑,但操纵电脑只是为了工作,为收款打单子,并没有想到要上网聊天,交网友。直到有一天,姐妹们都上网了,都有了网上的小秘密和笑话,当大家捂着嘴在一起笑时,她却懵懵懂懂的像个局外人,这才请一个姐妹告诉她如何申请网名,怎么上网。
开始上网的时候,感觉并不好。收款打单子,程序都是设计好了的,打字的速度并不要求很快,但是一上网,速度要求就大不一样了。她第一次和一个人聊天,打完一个字后,也许是一时的激动,“你”后面的那个字怎么也打不出来,和她聊的那个人等了一会儿等不及了,就发送来一句粗话:你你你,你个鸡巴!就这水平也还来聊天!
她就像吃了一只苍蝇般恶心,赶快下了网;不过因此也剌激了她的狠心,改拼音为五笔,姐妹们说那五笔要快些。
她本是不想上网了,可是她抵御不了姐妹们那带着一份神秘的笑声;况且那陌生的网络世界,也散发着神奇的魅力,那是一片全新的未知天地,正好改变这沉闷枯燥的生活。
再次上网时,就遇见了那个叫白马王子的。她把上网的事情当作笑话讲给丈夫听,要他给自己也取一个网名儿。可是丈夫没有兴趣,他的兴趣只在球赛上。他一进门就盯着电视看。什么网名!?用名字又不是不行。丈夫一脸的不耐烦。于是她就用了小月这个网名。她在网上发现了白马王子,刚刚点去一句你好,对方马上就送来一束鲜花。对不起,我打字的速度比较慢。她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先打个预防针。可那白马王子很有风度,不要紧,我等着你的花儿开。对于一个初次上网的新手,一个从没有与其他的男人有过任何言语风情的女人,白马王子游刃有余的网络语言显然具有极大的新鲜感和杀伤力。金小月即刻感到春风拂面,一种油然而生的好感,从此弥漫在那个姓白的网名上。
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叫白马王子的打招呼呢,是因为这个白马王子网名本身,就散发着神话般的浪漫色彩?是尚还年轻的女人都有的,那深藏心胸的梦幻般的期盼——让梦中的情人把自己掳上马,向着天涯海角飞驰而去,相起来多叫人心驰神往啊——?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吧——涉情的女人都要选择一个心安理得的托词,为什么自己一上网,那白马王子正好就在呢?总之金小月是怀着一份欣喜,一份神秘,庆幸自己遇见了这个不可多得的网友,一个可以倾诉心声的知音。
这的确是一个知音。什么话儿都能对她说,一点儿不顺心,一点儿不如意,都是她向白马王子倾吐的话题,而那个白马王子,既是一个心理医生,又是一个逗笑的能手,所有的忧愁郁闷,经他三言两语,便会点铁成金,点成笑语盈盈。她顿感身轻如燕,如沐春风。
在金小月的理智之中,她从来没有把白马王子朝另外一个方面想,没有想到自己要搞什么网恋,这白马王子只是一个交谈的对象,一个亲密的朋友或者同事。可是就在她三十岁生日的那天,理智的大门被一直压抑的情感撞得七零八落,情感的洪流一泻而出。她在情迷之中呼唤出了那个名子,漂泊无依的情感随即云集涌来,找到了一个停泊的港湾,一个可以维系的栖所。
她不想把白马王子拿来跟丈夫杨国防类比,可是那白马王子的优点,却像打印机吐出的字条一样,一栏栏月明风清地打印在她的眼前。虽然还不知道白马王子的形象〈白马王子从没有要求与她视频,这正是她所欣赏的地方〉,但是可以通过漫长的网络,他发过来的文字,仿佛可以嗅见他那穿着得体的衣着,浑身散发着成熟魅力的气息;他有幽默感,有教养,即便是开玩笑,也从不过分;关键的是,他懂一个清幽女人的心。什么话她只说一半,他就立即会领悟她的全部心事,这让她既欣喜又害怕,在白马王子的面前,好像自己就被脱光了身子一样,毫无遮拦。总之,金小月在白马王子的身上,发现的都是理想中的情人全部的优点,感觉的都是现实生活中没有遇见过的温馨,是一个坠入情网的女人,可以寄托的全部幻想和痴情。
那时,金小月家里还没有电脑,自然也就谈不上上网。那天三十岁生的晚上,身边睡着打呼噜的丈夫,心里想着白马王子,真的倒像在黑暗中盼黎明一样,盼着天亮了去上班,去上网。儿子六点半起床去上学,金小月也急急忙忙起床。
你们不是八点半才开门吗。杨国防被吵醒了。
今天我要值班——打扫卫生。谎言只要一开始,后面的就顺理成章。
金小月穿着蓝色的职业装,挎着一个爱时尚的女人都装饰着的坤包,噔噔噔,高跟儿皮鞋在清寒的街道发出很有节奏的匆忙声响。金小月一人提前半个小时来到了门店。她进门就打开了电脑,不出她的预料,一挂上网,那个熟悉的白马骑士的头像就不停闪烁,她的心也怦怦直跳;一点开,金小月就呆住了,对着电脑的脸就幸福地红了。荧屏上一片红,全部是闪烁的玫瑰花。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下面是一句她企盼已久的话:祝你生日快乐!她委屈的泪水一涌而出:终于有人还记着她!她擦了一把幸福的泪水,再看那白马王子留言的时间,正是自己昨晚在家与杨国防暗自赌气的时候。
金小月从没说过自己什么时候过生日,这白马王子怎么就知道了?可是金小月来不及多想,那幸福的花儿就从那火红的荧屏一路开进了她的心房,开进了她以后的生活。
当然上班是不能上网的,如果经理知道了,虽然人家不会说,但那也是一件挺难堪的事儿。金小月上网多半是抽休息时间,总感到有些偷偷摸摸的,既不方便,也不畅快。好多回,正与白马王子聊得起劲儿,突然经理来了,或者是到了上班的时间。
家里没有个电脑,太不方便了。杨国防生性节俭,反对她添置任何新潮的东西,能在公家占个便宜,为什么还要自己再买?可是金小月决定这次怎么说,她也要买了。她有钱,不用他的一分。
可是杨国防这一次,大方的让金小月十分吃惊。在杨国防准备动身返省城去学习的那一天晚上,金小月把想买一台电脑的事儿跟他说了,当然是用商量的口气,说的时候心里还在想,如果他反对,自己就用什么理由去说服他。可是那些准备好的理由一个也没派上用场。杨国防两眼盯着电视,说,你想买就买吧。说着,一手拿起了手机,两眼不离电视,望着荧屏上的球朝他的脸踢过来,一边嘴里向他一个开电脑店的同学打听电脑的价格。
那你明天你就给我送一台来!
定了电脑,他又拨通了他在电信部门工作的朋友:——明天找个兄弟把网线给我家拉上----
金小月在他打电话的过程中,一直是惊奇的,像头次认识他似的望着这杨国防。杨国防这次像换了一个人,第一次对她的意见这么顺从,这么积极,而且把她下一步的事儿也给她分忧解难了。在一刹那间,金小月甚至为如此强烈地想买一台电脑的决心有了动摇,为自己要买电脑的遮遮掩掩的理由感到了内疚,可是一想到自己几次在夜深人静,想见到白马王子而去拥挤、污浊的网吧,领略到的那种难受和难堪时,便暗自咬咬牙,买就买吧,只是以后尽量控制和那白马王子上网的次数和时间,最多也就保持在一般网友关系的基础上。
可是事情的发展并不是金小月想像的那样。任何事情都有它自己发生发展的规律,这个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学了一点哲学的金小月后来终于明白了这个教科书上早已告诉她的真理,不过那时已经晚了;第二天,丈夫走了,又到省城继续那末完成的进修,他的两个同学果然在他出门后就搬来电脑,也拉上了网线,当天晚上,金小月犹疑再三,还是把家里有了电脑,从此可以不受时间地点的限制上网的喜讯告诉了白马王子。白马王子发来了贺礼和礼花,两人进行了声势隆重的庆祝。
从此,金小月迷上了网络,更确切地说,迷上了那个网名叫白马王子的男人。她总是匆匆忙忙吃好了晚饭,静静守候在电脑傍,望着那一片荧屏,就如望着白云蓝天,怀着处女般的柔美情怀,等着那梦幻情人的降临。在那一段类似走火如魔的时间里,哪个同事找她打牌,去广场跳舞,她都推辞不去,一人早早地进了那书房,一个被她精心布置着柔和迷离的灯光,满屋优雅浪漫情调的一个不足八平方米的空间。儿子多半在他婆婆爷爷那里,就是偶尔在家也催促着他做完作业,早早洗好上了床。她像要捞回什么似的,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去尽情享受。
如果几天不见白马王子上网,她就会失魂落魄,食不甘味,寝不安神,借来的杂志书籍也无心翻看,常常过了借还的期限——有了身边目标的幻想比书本上的爱情更直接,更让人激动。在苦苦的等待中,在那无数静静的夜晚,只要一见到白马王子的网名在荧屏一闪,她便会欣喜若狂——反正是在自己的家,如何轻狂谁也看不见。当然在几天不见的等待里,她不会给他电话,虽然那个号码早烂熟于心,她几次拿出电话又关上了,她还要保持最后的一点儿矜持,总不能自己脱下自己那剩下的薄薄一层亵衣。她常常一聊大半个通宵,下网时仍难分难舍,你等我先下,我等你先下,金小月在一种疲惫满足的哈欠中,眼里盯着那荧屏笑出了温暖的泪水。上班的时候,金小月眼圈发黑,出现了因睡眠不足而精神恍惚的状况,几次打错了收款单。同伴们嘲笑她,先生不在家,是不是有了情况,金小月不可置否地一笑。当然,她也偶尔想到自己的丈夫杨国防,可是他的冷漠,他的缺点,他给她造成的生活的遗憾,青春的失落,爱情的空白,都会让那偶尔的负罪感昙花一现,风吹云散。她更为自己宽心说,又没有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也就说说话而已。她觉得自己仍然是一个没有什么对不起丈夫的好妻子,不是守不住贞操的坏女人。她只是一种情感的追求者,与肉体的放荡有着质的区别。她有时暗自庆幸杨国防不在家,给了她上网的方便,能让她自由自在地流连在精神的花园,美妙的情感的天堂。
可是对方不这样想。男人永远不会停留在并不实用的精神上。如果他打定了什么主意,做一短暂的停留,也不过是盘旋的秃鹫想要找到更好的攻击位置。在白马王子的接连攻击下,金小月所要保持的理智,以及一厢情愿,很快被土奔瓦解。金小月经不住对方一再要求,按上了视频;当某一天她从忘我的网恋天地,那优雅朦胧的书房灯光里走出来,走进卫生间的时候,发现镜子里的女人,竟满脸潮红,一脸羞怯。她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脸。
当然,她不是感到道德的羞惭,而是爱情的眩晕。这个女人不知不觉,已经离她自己划出的最低底线滑得很远了,她已经混淆了她一直恪守着的精神与肉体的界线,处于热恋中的幸福的潮水,浪平了那不堪一击的单薄的设防。在网络上能够进行的已都尝试了;她已经在考虑,是不是答应心中人的要求,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城市,两人“面对面共诉衷肠”。
说白了,那是去约会。白马王子的意思她再明白不过,那就是姐妹们悄悄传说的什么 。一想起这个词,金小月就心惊肉跳,浑身过电似的一阵颤栗。原先,她对这个词虽说不上反感,但她的嘴角总是挂着嘲讽的笑意,总觉得这词儿飘散着阴暗淫糜的气息,是短暂的肉体之欢,与她向往的天长地久,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鲜丽芬芳的爱情,有着天壤之别。可现在,这个词儿却成了忠贞爱情的试金石,成了两颗饥渴的灵魂合而为一的最高境界。
开始视频之后,金小月对白马王子的形象有过遗憾。他并不是自己想像的那么英俊,当然更不是身骑白马,手握宝剑,头盔下光洁的脸颊上,有一溜儿整洁上翘的胡须的圣骑士的形象。他和丈夫杨国防的年龄差不多,面相却比杨国防苍老,甚至没有杨国防的气宇轩昂;他说是一家医药器材厂家的工程师;离异,有一个女儿跟着他的前妻。但是金小月寻找的,终究还是精神的归宿,这些附着在精神上的外貌和遗憾,也只是蜻蜓点水,事后也没有在她已溢满情感的心胸留下任何波澜。只要他爱她,懂她,像他说的那样,用他的一生来诃护他,金小月就心满意足了。她为自己的这种选择有一种神圣崇高的感觉。
白马王子已经催促了她几次了,可是金小月临到成行,总是改变了主意。她并不是不想去见白马王子,她甚至有几次已悄悄买好了车票,请好了家,安排好了孩子,可临到登车之时,却又退却了。她想,只要自己一步夸上车去,以前的生活就结束了,与杨国防的婚姻就不可挽回了。她不想欺骗杨国防,在与杨国防没有一个正式了断之前,她还是杨国防的妻子。
就在白马王子再一次约定见面之时,在省城进修的杨国防又回家来休息了。杨国防的突然回家,让金小月有些紧张,她怕他会看出什么破绽,可后来金小月自己也有些好笑,上个网什么的,会有什么破绽,这只会说明自己的心虚,因此她有意在杨国防面前挺直身子;杨国防回家来也并无什么两样,白天在家蒙头睡大觉,晚上不是出门去会他的三朋四友,喝得醉熏熏趔趄着回家,就是守着体育频道一看半夜。至于金小月担心紧张的床弟之事,杨国防似乎已经淡忘了。这让人暗自松了一口气,她就怕目前的这种心态,怎样来应付丈夫的纠缠。
金小月下定决心,想把离婚的事儿与他明说了,可是话到嘴上,总是出不了那个口。她想起了十年前,两人还在谈恋爱时的那个约定。这时候她才明白,是姻前的那个约定障碍着她。
那时两人刚确定关系不久,有一次过年,她到杨国防家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杨国防的父母都避开了,到了亲戚家拜年没有回来。杨国防那时已快三十了,整整大她十岁,那时在农村,虽然是有工作,三十岁的男人还没有结婚,也是一件引人触目的大事了。那一晚,不能说完全是强迫,但杨国防还是违背了金小月的意愿,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事后,金小月嘤嘤哭泣了一阵,突然哭泣的金小月抓起床边茶几上的一把水果刀:
杨国防,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了,如果你背叛了我,我就杀了你!
杨国防摸着脸上的伤口,那是金小月拼力用手抓破着的,正想着这个苗苗条条单薄的小女子哪来了这么大的力气,转脸就看见了披头散发,女巫一样坐在床头的金小月,手中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水果刀,眼中也燃烧着凶神恶煞的凶光。这刀光和目光让他浑身起了一层暴栗。他不由打了个寒啉,马上说:
我跟你结了婚,就不会再离婚——除非你先背叛了我。杨国防笑了一下,他是想活跃这不怎么像恋人躺在一起的严肃气氛。
你发誓!金小月仍不依不饶。
我发誓。躺在被褥中的杨国防举起了光裸的手背。
那一把水果刀,金小月一直带在身旁,现在还放在茶几上,来了客削水果;可是自己倒真像杨国防说的那样,先要背叛这段婚姻了。正因为如此,她开不了这个口。可是白马王子,她的心上人,她一生的最爱,她的阳光和希望,已经半开玩笑开认真地给她下最后通牒了。如果三天后,她再临阵退怯,他就要在她的视野中消失了。那就意味着她好不容易燃起的生活的激情又要熄灭,天空将暗下来,一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又将回到身边。不行,绝对不行。她也要让自己像别人一样,生活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杨国防明天就要走了,这是她最后一次向他摊牌的机会。上班的时候,金小月坐立不安,六神无主,最后决定还是先回家去,把还在睡懒觉的杨国防叫起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她就请了半天的病假,匆匆忙忙往家赶。
可商谈离婚毕竟不是赴约,不是什么兴奋的事儿。虽然她已想了多少遍,但要真正实施起来,金小月发现这仍然颇费心血,让人萎靡不安。想到与杨国防共同生活了上十年,突然要提出与他分手,一点儿征兆都没有给他,心理还是有些不忍;这个念头一起,对这个将要分手的男人,想起来的都是他的好处。除了他对自己的漠不关心,除了不懂情感,除了缺乏一个大男人的气魄,其它也还不错。能够说到做到,还没有发现他对自己撒谎;对自己的父母也还能尽到一个女婿的职责,过年过节的,自己说要买些什么东西,他从没有反对过;除了冷战,他也从没有对自己动过一根指头----想着这些,一种内疚的感觉更浓郁地漫布在金小月的心头,也丝网一样牵制着她匆忙的脚步。回家的路一时变得漫长,脚步也变得滞重。这个上午,是雨过天晴,从东边的楼顶升起的太阳,灿烂的阳光灌满了小城的大街小巷。望着笛鸣声声,阳光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街道,金小月突然有一种疲惫的感觉,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
可是决定的事情还是要继续走下去;她的白马王子正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她;她的充满阳光的幸福生活,就在一拐弯的地方。金小月强打精神,继续朝家走去。这是一个不怎么声张,走路也是无声无息的女人,尤其是心头有了什么事儿时,走起路来更是飘忽,像一个影子。当这个影子打开自家的门时,卧室里的杨国防并不知道上班的金小月中途回来了,大约是手机的信号不好,仍然扯着嗓子在通话,通话的声音从那半掩的房门传了出来。听懂了通话内容的金小月,面色突然变得苍白,一阵摇摇欲坠,还差点儿碰翻了放着水果水果刀的茶几。她一把扶住了墙壁,呆呆地望着那个虚掩的门,像望着无底深渊的入口。
那你们什么时候约会?----后天?别忘记了给我拍几张照片,人证物证都有了,我提出离婚她才没什么说的——什么?还要好处费?!狗屁,老子送你方便,还要我贴婆娘送枕头?!----杨国防突然感到到门外有异样的声音,他慌忙关了手机,跳下床,开门出来,见金小月倒在客厅的地上,胸口插着一把水果刀。
你、你、你,你怎么了?杨国防吓呆了。
金小月凄怆地笑了一下。她虚空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闪过了她的那些美梦。哈,你们,还有什么白马王子,都来欺负一个女人----她傻笑着抬起血淋淋的手,手掌满是鲜血,红红的像玫瑰。原来玫瑰是女人的血染的。
阳光下,一辆120救护车,尖声厉叫着,闪着红灯,摇摇晃晃急穿小巷而去。人们侧身而望,心想这么好的阳光,谁家还有什么不幸的事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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