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故事】
序
女人,从母爱中脱胎,就开始咀嚼一个“爱”字。一辈子只嚼得苦辣酸甜各味俱全,终未从这个“爱”字中拔出。于是,引发了一个又一个动人的故事。
我认识许多有故事的女人。她们在特定的环境中,撰写着自己的愁欢离合,顽强地抗争着命运。她们的故事让我流泪,让我感动。想为她们写点什么的念头,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随着岁月的流逝,这念头常常让我寝食难安。
写女人,是因为我了解女人。她们是清风朗月,值得人去思去恋。她们是涓涓流水,虽纤细,却有一种永不屈服不断向前的精神。尤其是为了生活和爱,那不惜一切的劲头,惊天动地!当我讲完了她们的故事,就再也分不清讲得是她们还是我自己,大概女人对爱的执着,对命运的不低头,对生活的挚爱,都是一个样的吧。
我的故事中的人物,从遥远的过去走来,跨越了半个多世纪。每个人经历的时代也大相径庭。有的人是用一生写完了自己的故事,有的人是写一生中的故事片段。但却都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亲人、朋友身上真实的故事。
记不清是谁曾经这样说过:女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爱和被爱的。
无爱的女人,不算是真正的女人。
读懂了女人,也就读懂了爱情。
《小城落花声》
女人的故事之一
认识文阿婆, 是在我的江南故里。她的故事离今天很远,跨越了整整六十多年。因为是讲一个美丽女人的命运,所以就多了几分凄苦,多了几分伤感。
暮霭中,文阿婆坐在那张漆皮剥落的竹椅之中,一袋接一袋地吸着旱烟,身子一动不动。从早晨她听到那一声轻轻地呼唤,头顶就如同响起了一声炸雷,惊得她心都趟出了血,一屁股跌坐在竹椅上,除了双手哆哆嗦嗦地一袋又一袋地装烟、吸烟,她再也没挪动地方。如梦如幻地流着泪,并肆意地让泪水顺着她那布满皱纹的脸颊坎坎拌拌地淌着,浸湿了半个衣襟。
“况文秀”,这确实是连她自己都忘却了的名字。这名字是她出生时父亲给起的,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就没人叫过了,取而代之的是“文阿婆”。可今天她清清楚楚地听到有人在院子外唤她;“文秀,况文秀”。那声音遥远而苍老,却一下子就让她想到了那个唤她为“况文秀”的人,那声音如刀刻般留在她的脑海中,那是个让她整整牵掛了五十多年,日思夜想的男人。
应了好花不常开的说法,文秀的青春美丽而短暂。从小丧母的文秀,被父亲视为掌上明珠。父亲是个做药材生意的商人,整天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看着自己整天忙生意,只有文秀和一个做家务的阿婆在家,很是于心不忍,好说歹说和族里的长者说通了,把文秀送进了镇上的学堂。不过那时,文秀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十六岁的大姑娘了。
十六岁的文秀和小她许多的孩子们坐在一起学文断字,不知有过多少尴尬。但终究因为她的善良、聪慧赢得了同学们的尊重和老师们的喜爱,更赢得了十八岁的年轻教师文清的心。正当爱的花蕾在俩个年轻人的心中初绽时,却被一场大雨无情地淹没了。从此文秀如同掉进了万丈深渊,没有了出头之日。
那一年的雨季特别的长。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洪水把况父多年经营的药材库房,冲了一干二净。父亲在风雨中受了风寒,加之急火攻心,从此一病不起。文秀的书也无法读了,只好呆在家中日夜伺候父亲。眼见父亲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族长说,父亲的病是大急大悲所致,只有用大喜来冲,兴许能躲过一劫。另外,也因为如果父亲故去,也好让文秀找个归属,大家一致决定让文秀嫁人。
亲事是文秀三岁时父母给订下的,文秀从不知道夫家是谁。文秀的心如同被人挖空一样,连夜跑到学堂去找文清,想从他那儿找个办法。
那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文秀悄悄地敲开了文清的房门。当文清看到文秀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外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了,一把将她拉进屋里,又急忙找出自己的衣服让她换上,便去茶炉房打热水去了。
文清回来,看文秀已换好了自己的白衬衫坐在床边流泪。文秀的脸在衬衫的映衬下那么惨白,宽大的白衬衫更让文秀显得那么瘦弱而无助,文清十分心痛,他走近文秀搂住她的双肩说:“别怕,有我呢。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文秀委屈的眼泪直流,几天来的焦虑和痛苦,这一刻在文清的怀抱里得到了喧泄。当文秀把族里的长辈让她出嫁给父亲冲喜的决定告诉文清后,文清愤怒极了。
文清曾在上海上过洋学堂,根本就不相信冲喜这一说。他告诉文秀不要去相信那些无稽之谈,自己的命运要自己去抗争。
文秀说:“我该怎么去抗争呢,父亲把我视为他的生命,现在父亲命在旦夕,我怎么能不救他呢?”
文清说:“你好糊涂啊,你这是在救父亲吗?那种方法能救了你父亲吗?恐怕是你救不了他又把自己给毁了。文秀,听我的,赶快去请最好的医生,千万不要用自己的命运做赌注”。
文秀哭着说:“恐怕来不及了,他们已做好了让我后天就出嫁的准备,文清,我该怎么办啊?”
文清:“后天?这太突然了。文秀,你不能出嫁,我不让你出嫁”。
文秀:“……”
文清:“文秀,要不然今天晚上你跟我走吧,咱们到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我可以养活你”。
文秀:“不,不行,父亲就我一个亲人了,我怎么能忍心抛下他不管呢,假如这个时候我走了,恐怕他真的就活不了了”。
文清看着左右为难的文秀,不知该怎么去安慰她,只是任凭自己的泪水顺着脸颊流过。
文清紧紧地抱住了文秀,好似他一撒手,文秀就会飞走般恐惧。他反复念叨着,“文秀,你不能出嫁,你出嫁了,我该怎么办,难道你忍心抛下我吗?”文秀在文清的怀抱中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文秀抬头看了看满脸泪水的文清,心痛的都要碎了,她轻轻地用手去为他擦泪,文清也用双手为文秀擦着脸上的泪水,两人哭得肝肠寸折。
文秀知道,她自己身上背着孝名,心里装着孝心,她的出嫁,不管能不能冲喜救父亲,这已是她无法改变的局面了。对文清的爱,不管她有多么不忍,也得割舍。想到这,她的心痛得在淌血。她紧紧的抱住文清,亲吻着他,她下定了决心,要心甘情愿的把自己完完整整的交给这个她挚爱的男人。
一夜的哭泣,一夜的厮守,他们用特殊的方式与自己的爱人告别,无奈地向命运低了头。
命运有时真的是很捉弄人。三天后,文秀被大花轿抬进了文清的家,原来文秀要嫁的人却是文清的军人哥哥文武。
在婚礼的大堂上,文秀看见了站在了父母背后的文清。文清也看到抬起头来的新嫂子,竟是让自己肝肠寸断的恋人时,他的脸顿时白的如一张纸没有了血色。而文秀也看到了文清惊恐绝望的双眼正紧紧地盯着自己时,尤如万箭穿心,她无法接受这突然变化的一切,一头载倒在大堂之上,头被桌角磕出了血,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
三天后,文秀醒了,事情的变化如若隔世一般。父亲看到女儿痛苦万状地被人抬走了,第二天就故去了。文清在文秀晕倒的瞬间,转身走出了院子,从此音讯全无。而文秀那还没看清楚面目的丈夫文武,也因战事而去了前线,大宅院里,除了公公婆婆和一个叫王顺的长工以外再无他人。
文秀脱下嫁衣,换上丧服,他去父亲的坟上哭得昏天黑地,尽了最后的孝道。好在她的公婆都是极开明的人,和父亲是世交,对文秀视同己出。这对历经苦难的文秀,心里总算有了一点点安慰。
时隔两月,文武战死的消息从前线传来,公公婆婆一下子老了许多,什么活计都没心情打理了。里里外外的事都交给了文秀,她成了家中的顶梁人,而忙里忙外的文秀心中起了另一个希望。好景不长,文秀发现自己怀孕了。一种无名的恐惧笼罩在心头,整日如坐针毡,不知该如何面对公婆,只有天天默默地祈祷,盼文清早日回来,好帮她解脱这困窘。她努力地呵护着自己肚子中的孩子,那可是她和文清的血脉啊,也是她心中的希望。
纸里包不住火,文秀的腰身已无法瞒过世人的眼睛。公公婆婆也龙颜大怒,手拿家法,命她跪在地上,逼她说出那个让她怀孕的人来。文秀只是哭着对公婆反复地说着:“我真的是你们的儿媳妇啊”。婆婆无法接受这不贞的丑事。把文秀打的遍体麟伤。长工王顺实在看不下去了,生怕文秀母子有个三长两短,于是跪在了地上,说那孩子是自己的。公公当即就气得被过气去了,婆婆浑身哆嗦这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是极好面子的人,今天家门不幸,生怕外人知道有损家门,又念在王顺从小就在这个家长大,于是把文秀和王顺一起赶到了后院的柴房,文秀从此成了文家的下人。
在王顺的照顾下,文秀身上的伤很快好了,可心里的伤终日还在淌血,在四壁如筛的柴房里,天天以泪洗面。她盼着文清早日归来。盼着孩子早日出生。她无怨无悔地侍奉着冷若冰霜的公婆,过着度日如年的日子。
一个寒冷的冬日,上山拾柴的文秀上灯时分还没有回来。王顺冒着风雪去找。当夜深了,他背着昏迷不醒的文秀,抱着呱呱啼哭的孩子走进大院时,上房的公婆又动了恻隐之心。让王顺把文秀母子送进了她原来住的屋里,只是拒绝王顺随便进出。王顺千恩万谢,又受东家之命,到乡下为文秀母子顾了一个老妈子。文秀望着苦命的儿子,求公公给孩子起个名字,公公长叹一口气说:“就叫寒生吧”。
时光荏苒,文秀整日非主非仆的忙碌在文家大院里,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寒生,心里充满喜悦和希望,把公婆伺候的周到体贴,公婆也觉得文秀知书达理,勤劳善良,只是自己的儿子没有福分。尽管王顺身份有些低微,但总还是算自家的人,时间久了,也从心中接受了文秀母子,对寒生那更是格外地疼爱。
寒生长到两岁时,他的长相越来越像文清小的时候,婆婆看在眼里,不时地和公公嘀咕着几年的相处,他们也觉得文秀不是那种轻薄之人,和王顺相处都是客客气气,没有一点夫妻的意思。于是,有一天公公把王顺叫来,关起房门逼他说出真情。王顺早已不想连累文秀了,但又不知道事情的由来。只好如实地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东家,公公婆婆一合计,决定为寒生办一个两岁的酒席,全家人坐在一起,他们求文秀一定把真情告诉大家。
文秀的泪水冲刷着心中的委屈,终于把她和文清的恋情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公婆想起和儿媳昏倒在婚礼大堂的情景,想到文清的一去无归, 想到文秀皮鞭下口口声声地述说:我真的是你们的儿媳妇啊。看到寒生完完全全托出文清小时候的摸样,公婆的泪与文秀同洒。婆婆急忙扶起跪在桌前的文秀,两人抱头痛哭。不管怎样文家有了传人,他们从心里感激文秀。从此视她为自己的骨肉,一家人相扶相敬走到了小镇解放,寒生也长到了十岁了。
家底殷实的文家,有地有长工,土改后成了富农。公公也在房地归公时,离开了人世。婆婆和文秀带着寒生搬出了大院,住进了两间旧瓦房。跟了文家十几年的长工王顺,虽被化成了雇农,但从感情上无法和文家划清界线,便认了婆婆为干娘,死心塌地成了文家打理照外的壮劳力,日子在似水流年之中,一过又是两年。
忽然有一天,有人捎来 ,婆媳俩惊喜万分。可是当她们打开书信一看,却有一起掉进了冰窟窿。原来,离家出走的文清一直在北京当老师,因为一篇文章,被打成了右派,现在遥远的新疆劳动改造,说是判了无期徒刑。
婆婆心中的念想全被这封信带走了,从此重病缠身,文秀一边衣不解带的伺候婆婆,一边不住地往新疆发书信,可是封封信如石沉大海,没见一个字的回音,婆婆再也熬不住了。临终前,郑重地把文秀和寒生交到了王顺的身边,久久无法闭上眼睛。
葬了婆婆,文秀就随王顺一起带着寒生,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回到了王顺的老家。那个风景如画的江南小镇,不久他们又有了女儿小水。从此,再没有人叫过况文秀这个名字,取而代之的便是文阿婆了。
一场运动,镇上多事的人,从文阿婆那美丽姣好的面容和纤秀的身材中看出了“问题”,认定她是一条腐化贫雇农的“美女蛇”,便传唤去反复地审问。老实的文阿婆从未见到过这样的阵势。于是一五一十地坦白了自己的身世。这一下,可在这个古老的镇子上掀起了波澜,人们无情地为她戴上了四类分子的帽子,不是批斗就是游街,成了这镇上革命的把心。平日里,镇上管事的人命令她去扫厕所,掏大粪。虽然阿文婆也并不懂自己怎么会跌入这种境地,面对人们的歧视和即苦又累的活儿,反倒让她有了一种逆来顺受得坚强。再说她有品学兼优的寒生,活泼可爱的小水,以及知冷知热的王顺,阿文婆心里就有了许多安慰。何况她心底还有新疆那个遥远的地方,比起她心里牵挂的,那个吃苦受罪的人,她也就放下了心中的许多委屈,还有什么苦自己吃不下的呢?因为她身边有亲人。
慢慢地,镇上的人们认识到了文阿婆的勤劳和善良。许多人不在再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了,一张张面孔和善了许多,日子渐渐地好了起来。尤其是寒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京大学,成了镇上的状元。人们着实刮目相看了文阿婆好几年。当女儿小水也上了中学后,文阿婆的心也静了下来,只是王顺的身体却一年不如一年了。
震天的喊声,又开始了文化大革命。翻云覆雨的人们又把曾是“美女蛇”的文阿婆的旧账翻了出来,瘦弱的文阿婆被造反派无情地掛上了大牌子 ,揪到大街上。左领右舍谁也不敢替她说一句话,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她。只有王顺不屈不挠地护着她,到处为她申辩。实在没有说理的地方,他就紧紧跟随在文秀身边,不管是批斗还是游街,他都不离不弃。直到他自己的脖子上也掛上了“反革命”的牌子后,终于在一个凄风苦雨的秋日,王顺一头载倒在游街的路上,再也没有爬起来,永远的离开了变幻无常的世界。
文阿婆和女儿葬了王顺。文阿婆连夜把女儿送上了去北京的火车,让她去找寒生哥哥。并且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再回这个小镇上来。
文阿婆万万没想到,不久就收到了女儿的信说哥哥成了“白专”道路的典型,正在接受红卫兵的批判,无法收留她。她已和北京的红卫兵们一起去了东北的兵团,现在已是兵团战士了。
尽管女儿的信用尽了安慰的词语,可文阿婆的心还是被亲人们的遭遇撕成了碎片。她的牵挂如同一张网似的,被东拉西扯,天南地北怎么也拢不到一起了。人整个地塌陷下来。镇上的人们再也看不到那个清秀雅致的文阿婆了。她整日背着个脏兮兮的背篓,蓬头垢面,破衣滥衫地捡着破烂,维持着自己的生计。
说来也怪,自从王顺死后,镇上的人们再也没人过问过她,也在没人去理论“美女蛇”了。好像忽然间她被人们遗忘了一样。即便是和她在街上相对而过,人们也会视而不见。不搭不理。在这个小镇上,文阿婆只留下了自己的世界。所以,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文阿婆在小镇人们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了。不知道是死是活。没人注意,无人问津。
文阿婆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孤苦伶仃地她曾多次想着去死,可是她的心中还有那么多的牵挂,她无法割舍下那些吃苦的亲人们,她心中有个希望,想给他们一个家。于是,她咬紧了牙关,收拾了家里的几件衣服,背上了她的背篓,悄悄地走出了小镇,离开了这个让她家破人亡的地方。向着自己的老家,那个曾经养育她的地方走去,她想到那里去等待她的亲人们。她一边乞讨,一边努力地向前走。走啊、走啊,终于有一天她又冷又饿地病倒在一个小饭店的门口。
世上的好人总是有的,小饭店的女老板就是一个极有善心的大好人。她让人们把文阿婆扶进了饭店,给她洗去了身上的污垢,把自己的衣服找出来让她换上,又让厨子给她下了碗热汤面。文阿婆留下了感激的泪水,从王顺死去,女儿走后,她还是第一次体会这人间的温暖,多少日子的饥寒交迫,在这儿得到了缓解。
女老板救了文阿婆,还治好了她的病,夜里怕文阿婆孤独,还陪她住在一个房间里。几天的相处,女老板知道了文阿婆的身世,对这个祥林嫂似的女人充满了同情。并决定让文阿婆留在店里,边调养身子边帮她照应一下小饭店。文阿婆感激的泪水直流,千恩万谢地留了下来。
大病初愈的文阿婆,穿上老板娘给她做的新衣裳。人们才发现她比老板娘大不了几岁。虽然清瘦,依然秀气,一看便知道是个贤良的女人。尤其是心存感激的她,干起活来麻利、勤快。一天到晚好像有用不完的劲。小饭店有了她,里里外外到处是干干净净地,生意也好了许多。老板娘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定要认文阿婆为姐。于是她们就结了金兰之好。文阿婆有了安身之处,心里宽慰了许多,她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寒生和小水,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
正当红润渐渐地爬上了文阿婆的面颊,正当文阿婆盘算着多挣些钱,早一天回到自己的老家去等侯她的亲人们时,一个噩耗又把她推进了苦海之中。那一天,她收到了女儿的兵团组织的来信,说小水在一次扑灭山火的战斗中牺牲了。人已经被安葬在当地,并给她寄来了小水被追认为烈士的证书,还有一笔抚慰金。
文阿婆抱着那张烈士证书哭得死去活来。多少年了,她从来没有那么肆意的嚎啕大哭过,她恨不得把装进肚子里的苦水全部吐出来。她真想随女儿一起去,永远地逃出这没完没了的痛苦人世。看到文阿婆痛不欲生,老板娘生怕出什么事,整日整夜的守候着她。劝了又劝,寸步不离。
老板娘的苦苦相劝,又让文阿婆放弃了死的念头。她心里还有两个放不下的男人,她依然留在了小饭馆里,木讷地干着活儿。脸上再没出现过一丝笑意,泪水时不时地会挂满了两腮。时常会呆呆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发愣。慢慢地,文阿婆的视越来越差了,干活时也会撞倒东碰倒西的,整个人没了平衡。
老板娘看着文阿婆的变化心里格外的焦急,他怕她会愁出个好歹来。孤身一人无人照顾。苦心琢磨后,她想为文阿婆找个贴心的人。也好有个照应,于是她想到了店里的厨子老杨。
老杨就是本地人,当过兵,炒得一手好菜。不知何故,五十多岁了,还没娶媳妇。这人很老实,从不多言多语,一天只会埋头干活,因此,老板娘给她的薪水也不低。他进店也快十年了,尤其是自从文阿婆到店里来了以后,老杨干活的劲头更足了。脸上也堆起了笑容。有时也和徒弟们开开小玩笑。对文阿婆特别照顾,从不让她干重活。只要给客人炒个好菜,也总会偷偷地给文阿婆留出少许。她的行动,老板娘早就看在眼里,但她从不说什么,任他去做。一来她知道老杨的为人,二来她也喜欢文阿婆,愿意帮这个可怜之人。
听了老板娘的话,文阿婆不可置否。原因是这些年的眼泪,让她感到了自己的眼睛真的是出了毛病。尤其是女儿的死讯,让她一下子几近失明,做起活来都是凭记忆在摸摸索索。时不时地出差错,她明白自己不适合在饭店里干活了,真的很需要人的照顾,她没办法就应了老板娘的好心。再说在饭店这两年多,她知道老杨会真心待她的,这一年文阿婆整整50岁了。
日子在文阿婆的眼睛时好时坏,心情忽轻忽重,又过了三年。有一天,文阿婆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老板娘忽然带着寒生来到她的面前,她已经无法看清楚儿子的容貌。寒生噗通一声跪倒在她的脚前。满是哭腔地喊着她。她哆哆嗦嗦地摸着儿子的脸,母子俩失声痛哭。这是母子分开后第一次见面啊!
寒生告诉妈妈,他这次是和妹妹一起来的。前些日子他去了趟北大荒,接回了妹妹的骨灰。此次来,她想把妹妹交给母亲。文阿婆的心如刀绞般的疼痛,她抱着女儿的骨灰盒,不停地抚摸着,嘴里反复对儿子念叨着,“寒生,妈想家,妈要回家去”。寒生哭着点头说:“妈,儿子知道,这些年把妈妈一个人扔在外边流离颠沛,儿子的心里痛啊。可是妈,你容儿子再等些日子,等我的问题解决了有了说法,我一定来接您回家去”。寒生告诉母亲,自己在北京已经结婚了,而且女儿也快五岁了。这消息无疑对文阿婆那颗破碎的心是一个极大的安慰。
几年后,寒生在北京做了官,他在老家为母亲买好了房子。带着妻子女儿一起来接母亲。寒生希望老杨和他们一起走。可是老杨说自己年纪大了,不想去外乡生活。他还说早就在自己家的祖坟里选好了地方。寒生千恩万谢地给老杨留下一笔养老的钱,带着母亲回到了故里。并且从省城请来了专家,帮母亲治好了白内障。临回北京时,寒生把女儿留在母亲的身边上学,好让女儿陪伴着奶奶。
那几年是文阿婆过得最滋润的时光,平日里孙女里里外外照应着,等孙女一放假,祖母俩就去了北京。儿子和媳妇多次劝她留在北京生活,可是她却怎么也舍不得离开那块生她养她的地方了,她心里还有念想。
六十年的岁月如烟似雾地飘逝了,六十年的苦难在文阿婆的心中积满了老茧。她以为从此她再没有了牵挂。没想到,那一声轻轻地呼唤,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又把她沉睡在心底的那伤痛震裂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个让她苦思了大半辈子的男人,这如梦幻般的声音让她除了流泪、吸烟、不知还能干什么。
太阳升至中天,上学的孙女放学回来,问奶奶蹲在咱们院子里哭泣的老爷爷是谁?文阿婆才慌慌张张地让孙女把文清老人请进屋来。
望着白发苍苍的文清,文阿婆怎么也想不起他年轻时的摸样了。只觉得这个人忽近忽远,分不清他到底是谁。她的双膝软地无法站立起来。急忙让孙女去外边买些吃的东西来。
文清的泪水从他那满是沧桑的脸上淌过,定定地看着文秀。在他的眼里,文秀就是文秀。那样子如同昨日还见过般地亲切。这几十年不管曾经受过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文秀的影子从未走出过她的心头。这伤痛和思念支撑着他走过苦难的岁月,今天他终于回家了。
孙女很机敏,乘着出去买东西的当儿,急忙给爸爸打了个长途电话,告诉他家里发生的事情。上灯时分,寒生就坐飞机回到了老家。当文阿婆把文清拉到寒生面前,告诉他这是他的亲生父亲时,惊的这从未见过面的父子俩都张大了嘴。文阿婆便一五一十地把家里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寒生很小的时候听奶奶说父亲在遥远的新疆,但后来再没听任何人提及过,听了母亲的讲述满眼是泪的寒生跪在文清的面前一声“爸”,唤出了血脉亲情,抹去了几十年的距离。撕心裂肺地相认,让屋里一片哭声。倒是孙女乖巧,抱住文清的胳膊,“爷爷”,“爷爷”地叫个不停。终于把大人们从痛苦中拉了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是文家几十年最幸福的时光。一家人聚在一起,述说着各自的经历。文清说五七年他被打成右派时,曾给家里来过 。也曾收到过文秀的一封回信,但后来他又转了劳改农场。从此再没有了家人的消息。前些年,他也试着写了许多信,都是石沉大海。释放后,他回来过一次,却没找到家人。无奈之下,他又返回了新疆劳改农场,在那里的中学教书。后来彻底平反了,他也感到自己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他怕等不到亲人见面的日子,就又找了回来。没想到苍天不负有心人,让他不仅仅见到了文秀,而且还见到了儿子和孙女。他觉得今天的团聚,洗去了几十年压在心底的苦难。他已心无遗憾,心被眼下的幸福充得满满的。
看到父亲整日咳嗽,寒生觉得父亲病的不轻,于是和母亲商量要带父亲去北京看病。临别时,文阿婆从文清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痛,那是一种揪心地,生离死别的痛。寒生他们走后,从不认命的文阿婆天天在家为文清祈祷,盼着他们能早日回来。
可是,上天并没有恩赐他们,他们的故事从悲剧开始,最终还要以悲剧结束。文清到北京检查,已是肺癌晚期了。而且大夫都奇怪他病的这么重,怎么 能熬到今天。到医院不到十天,文清就带着满足走了。他走得安详极了。就如同一个走长路累极了的人,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而文秀听到文清病逝的消息,一下子就感觉到整个人被掏空了一样,什么也不存在了。她中风倒下了。一切记忆都随风飘逝的远远的,没有了任何痕迹。也是十天后,文秀追着文清去了,一样去的安详极了。寒生为父母在故乡修建了坟墓,把俩位老人和葬在了一起,他们终于相聚在天堂,永远相守着。
文清文秀都走了,而故乡的人们却传起了他们的故事。人们再也记不住那些岁月的不幸,而是赞美着他们的爱情,一切都再时光的流逝中变得美好起来。
花已落去,只留下轻轻地花瓣飘落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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