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成人

小时侯生活在农村，无书可读，孤陋寡闻，连书是人写的这回事都不甚清楚。那时侯天天喊革命口号，喊得小小年纪的我，以为天底下除了身边那点事，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但一种潜在的兴趣，却在不知不觉中偷偷生长。新课文一发下来，立即从头至尾地翻看，语文、历史之类，更是看得熟而能详，以致后来老师讲课就不怎么听了。教我们语文的老师，复旦大学哲学系出身，下放到这乡村中学，够委屈的。他不得意，我们却稀里糊涂中获益匪浅。

　　偶然的情况下，看到一本文革前的小学课本，我这个中学生立刻被它迷住了。书中的童话令我如痴如醉。可怜的寒号鸟，懂兽语的猎人，引导我进入幻想世界。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优美的故事。课堂上看得抬不起头，直至书被老师没收。

　　后来又看到格林童话，迷上了白雪公主；看到安徒生，爱上了海的女儿。邻家的一本旧书，封面扉页尽失，却被我拿来当作宝贝，看得烂熟。长大了才知道，那是一本来自那个“同志加兄弟”国家的书，名字大约叫《南方书简》。至今我还记得那些信的落款，“握手”，“紧紧地握手”，“你的朋友”等等，当然也包括“吻你”这样比较陌生的字眼。这与我们平时那种千篇一律的“此致那个敬礼”，可谓有云泥之别了。

　　有一年暑假，母亲让我去外祖父家，临行前，她不知从那里找来一本书，一本记录勘探队员生活的书。整个夏天，我就沉浸其中。柴达木，戈壁滩，盐湖，铝矿，野马肉，一切都令人神往。陌生的事物是一个少年飞翔的翅膀。

　　第一次接触的小说，就是那部大名鼎鼎的《青春之歌》，是教数学的女老师借给我的。拿到这本书的那天中午，我边看边往回走。阳光照在书上，略显刺眼；脚下弯曲的土路，由于熟悉，不至使我摔倒；后来我干脆找了个地方坐下，午饭也不想吃了。

　　真正的读书，即有意识的去读书，是到了外地上学以后。初至城市，接触到那些知识面宽，谈吐风趣的同学，才知道自己的粗疏，更有一种不甘居后的紧迫。此时读书，不是读而是“吞”了。举凡图书馆，阅览室，书摊，统统是我“进餐”的地方，想一口吃成个胖子。中国书中，《红楼梦》不消说，光是一部《儒林外史》，就够人消受的了。随便翻开来看看，立刻就会被书中那平实而深刻的描述吸引住。外国书中，通常所说的名著多不胜数，印象较深的是《忏悔录》，读的时间也比较长。

　　由读书而对作家发生兴趣，大约是读书人的共同心理。除了作品的思想、情感对人产生影响外，作家的命运、情操似乎更能震撼人心。卢梭少年时即离家出走，历尽劫波而未堕落，反而依靠自己的努力，成为划时代的思想家、文学家，其勇气和毅力可想而知。曹雪芹怀绝世之才，而绳床瓦灶，“举家食粥”，终于写成煌煌巨制，谁知他内心的苦闷与孤独？相反，又有谁知道他心中的快乐与光明？每思及此，心中便不由地升起一股景仰之情。朱子曰：“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我说，人类没有这许许多多的伟人，才是“万古如夜长”呢。

　　读书最有趣的是读到会心处，那滋味非个中人不能得享。吴承恩笔下的猪八戒，曾因好色在女人身上栽过，但此君本性难移，见到女人仍旧走不动路。当孙悟空劝唐僧不要吃白骨精送来的米饭，而等他到外面找桃子充饥时,八戒暗地里为村姑求情道:“桃子吃多了，也有些嘈人，又有些下堕……”一副老猪的智慧与心机，读之失笑。《红楼梦》的人物刻划令人叹为观止，即使是一笔带过的人物，也毫不含糊，如马贩子“王短腿”云云。以曹公那样一个卓尔不群的大手笔，居然顺手拈来这么一个市井绰号，真是出人意外。足见古典作家并非象我们平常想象得那样，没有创作观念和理性指导，仅仅依靠才华和冲动。

　　不知什么原因，书读久了，也会产生疲怠和厌倦，就象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忽然失掉了对美味的敏感。可能是觉得该读的已经读了，不该读的依然不愿亲近的缘故吧？后来才发觉，好书依然有，只是没发现而已。譬如《围城》，就是前几年才看到的，当时又狂劲大发，仅用一天半时间，通篇读完，击节之余，立即荐给朋友。但是总的说来，现在读书的劲头没有以前那样足了。

　　小时侯想读书而无书，大了以后，又因兴趣、精力发生变化，到底没有好好读书，故常有一种不为人知的遗憾埋在心底。读书的好处我是深知的，书中虽没有什么“黄金屋”、“颜如玉”之类，却自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人常说读书成人，自己爱读书而未读通，只能算个不完善的人。就为了这不完善的人，我还得老老实实去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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