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品钦《拍卖第四十九批》(下)

大千世界 105 0

   今天又在网上看到有人没同我打招呼便转贴我校对过的小说、寓言等,这也没什么,可是,他却删去了我留在电子版里的信息,对此,我很失望。就算他虚拟一个“××扫校”,甚至署上他自己的名字,也比这要好。网上的东西,虽然得来方便,核查起来却最不便,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找不到原始发贴者的信息,这会给人们带了极大的不便。比如,我就多次有过这样的经历:在网上看到某篇文字,还想就文字的内容进一步向作者或发贴者学习和求证,可是,我却看不到任何署名。去问网站?不它只是一个载体,往往并不能给你答案。最后,我只能遗憾地作罢。

   所以,我希望那些转贴的人,不管转贴什么,都不要有意无意地删除文本里的原始信息,这么做,既是为了别的朋友,也是为了你自己。

   网络体现了公平与平等,资料的共享,更可以激发人们的创造力,这是传媒媒体难以具有的优势。可是,如果只能在网上索取,却不能相互交流和学习,网络的妙处就会大打折扣了。

   对有些人来讲,我这些话可能是白说。但是,我就是要说,不管是否有人爱听。

   肖毛

   托马斯·品钦《拍卖第四十九批》(下)

   《拍卖第四十九批》(续)

   肖毛 自超星版转校

   “他向十来个人开了枪,”护土回答,领着奥狄芭走下一条走廊,把她引到护士的办公室。“你想还有人报告警察吗?”奥狄芭注意到护士室有个窗子,从那儿可以安全退出。

   “你大可以溜走啊。”

   布莱姆本来在开热水龙头,在洗脸盆上用热水冲洗杯子,搅拌速溶咖啡,她抬起头来,迷惑地说,“他身边总得留个人。”

   “究竟谁在追捕他呢?”

   “他说有三条汉子,手拿冲锋枪。我听他说,是恐怖分子、疯子。说罢,他就开始砸碎电话交换机。”她敌视地扫了奥狄芭一眼。“发神经的娘儿们太多了。金纳雷特全镇都是。他应付不了。”

   “我最近离开这里一阵子,”奥狄芭说。“也许我能问出原因来。也许我对他较少威胁。”

   布莱姆喝咖啡时烫伤了嘴。“你一开口诉说麻烦,说不定他就会开枪。”

   奥狄芭记不得医生诊所门曾经关闭过。她在门前歪着屁股站了一会儿,同时开始怀疑自己神志是否正常。她干吗不就从护士的窗口跳出去,一走了事,至于其余的事,以后看报就是。

   “是谁?”希拉里乌斯尖声喊问,十九是听到了她在门外的呼吸声还是什么。

   “马斯太太。”

   “但愿施皮尔①和他的白痴的神职人员永远烂在地狱里。你可知道这些子弹全是哑弹?”

   “让我进来好吗?我们谈谈。”

   “我相信你们都是这样子的,”希拉里乌斯说。

   “我没带武器。你可以搜身。”

   “我搜的时候让你挥掌劈我的脊骨,不行,谢谢。”

   “你干吗反对我每一条建议?”

   “听,”希拉里乌斯过一会儿说,“依你看,我岂不是个挺不错的弗洛伊德派?我可曾有过严重的偏差?”

   “你时常做鬼脸,”奥狄芭说,“不过这只是小节。”

   他的反应是一声长长的苦笑。奥狄芭等待着。“我曾经尝试,”躲在门后的精神病医生这么说,“一心一意顺从那家伙,那个喜爱争吵的犹太佬。为着培养自己相信他的一切著作,连他的极端愚蠢和矛盾的话都一字不差地相信,我至少能做到这一点,不是吗?作为一种赎罪。

   “我自己的一部分又确实要相信——正像个小孩,在绝对安全的环境里喜爱听听恐怖故事——一旦被光线照亮,无意识就会像是另外一个房间。那些幽暗的形象就会化为玩具马和一些比德尔迈尔家具②。精神治疗最后会治服无意识,使得它可以进入社会,也无须害怕它有一天会回复变异。我当时一定要相信这学说,尽管我一生有不同的经历。你想像得到吗?”

   ① 美国长老会宗教领袖。

   ② 一种流行于十九世纪初至中叶的德国式家具。

   她无法想象,她也不知道希拉里乌斯到金纳雷特以前是干什么事的。现在她听得见远处响起了当地警察用的电子汽笛声,好像是扩音装置播出来的滑音哨子声。这哨子声的声量直线上升,越来越响。

   “对,我也听见了,”希拉里乌斯说。“你看还有谁能够保护我,不让这些疯子追上来呢?他们能穿过墙走来。他们重复出现:你逃过了他们,拐个弯又撞上他们,紧紧咬住不放。”

   “帮帮忙好不好?”奥狄芭说。“千万别向警察开枪,他们是在你这一边的。”

   “你们以色列人,什么制服都搞得到,”希拉里乌斯说。“我可不能保证所谓‘警察’的安全。如果我投降的话,你也不能保证人家要带我去的地方吧。”

   她听得见他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的脚步声。鬼叫狼嗥似的汽笛声从四周暗夜里围拢来。“我还能做一种脸,”希拉里乌斯说。“这种脸你从未见过;这国家里没人见过。我一生只做一次这种脸,也许今天在欧洲中部那个看到过那种脸的年轻人可能今天还活着,在什么生长植物的废墟上。他现在约莫你这年龄。他疯了,治不好了。他名字叫做泽维。你今晚可否告诉那些‘警察’,或者不管他们怎样称呼自己,说我能够再做那种脸?这脸有效的半径范围是一百码,百码之内,使任何不幸看到它的人永远打入暗无天日的土牢,同鬼怪为伴,牢顶出入的小口永远封闭,无法挽回。谢谢你。”

   警笛已经抵达诊所的前边。她听得见警车车门砰砰关上,警察们在喊叫,突然间一声猛撞,撞倒大门,冲进来;诊所的门同时打开,希拉里乌斯抓住奥狄芭的手腕,拖她进去,诊所的门又锁上。

   “我现在变成人质了,”奥狄芭说。

   “哦,”希拉里乌斯说,“原来是你。”

   “那么方才你以为什么人在跟你——”

   “讨论我的病例?另外一个人。有我,还有别人。你知道,人们服了迷幻药后,区别就开始消失。人人的自我失去了明确的轮廓。但是我从来不服用这种药物,宁愿保持着相对的偏执狂,至少还明白自己是什么人,识别别人是什么人。也许,马斯太太,这就是你拒绝服用这药的原因吧?”他的来复枪挂在肩上,笑容满面地对着她。“那么,好。我想,你大概是来捎话的吧。他们派你来的。那么你该说什么呢?”

   奥狄芭耸耸肩膀。“正视你的社会责任吧。”她建议道。“接受现实的原则。人家人多,火力也比你强。”

   “啊,人家人多。当时我们在那地方,人家人数同样超过我们。”他羞涩地注视她。

   “什么地方?”

   “我做脸的那地方。我当实习医师的地方。”

   她这时多少猜到他所讲的是什么地方,不过为着进一步明确,她再问一遍:“什么地方?”

   “布痕瓦尔德①,”希拉里乌斯回答。外面警察开始用力敲打诊所的门。

   “他有枪,”奥狄芭大声喊叫,“我给扣在里边。”

   “太太,你是谁?”她告诉警察。“你的名字怎么个拼法?”他为了新闻界记录了她的地址、年龄、电话号码,亲属姓名、丈夫职业。在这问答过程中,希拉里乌斯则在乱翻写字台抽屉,寻找子弹。“你能否说服他?”警察问她。“电视台的人想从窗口录像,你有没有法子缠住他?”

   “别硬来,”奥狄芭劝告道。“想想办法看。”

   “你们这出戏演得不错,”希拉里乌斯点点头。

   “你是不是认为,”奥狄芭说,“人家要把你送回以色列去受审判,像艾希曼②那样?”精神病医师直点头。“为什么?你在布痕瓦尔德干了什么事?”

   ① 德国小镇,希特勒在此地设立集中营(1943—1945),杀害爱国人士及战俘。

   ② 德国战犯,希特勒统治时期在德国中央保安局犹太处任职,曾先后在维也纳和布拉格对犹太人大屠杀。1961年在以色列被处以绞刑。

   “我工作,”希拉里乌斯告诉她。“对引发疯狂进行试验一个患有紧张症的犹太人话的等于死的。党卫军中的自由派还认为那更合乎人道。”他们就是这样对人进行种种实验,采用节拍器、蛇、半夜三更观看布莱希特晕影像,切除某些腺,幻灯幻像,新迷幻药,用隐藏的扩大器再三播出威胁,催眠,时钟倒转走和各式各样的怪脸。希拉里乌斯被分派专管脸谱。“盟国解放者,”他回忆道,“不幸太早到来,我们还来不及搜集充分的数据。除了特出的成功病例如泽维外,例子不多,我们还不能用统计方式来表明问题。”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笑笑。“是的,你恨我。我不是设法在赎罪吗?假如我是真正的纳粹分子,我就会选择荣格①,不是吗?但是我还是选择弗洛伊德这犹太人。弗洛伊德的世界观里没有布痕瓦尔德。根据他的看法,布痕瓦尔德一旦有阳光照射,集中营就会改成足球场,胖胖的儿童就在本来的绞刑室里学习插花技术和视唱练习。在奥斯威辛,焚尸炉将改为烘制糖霜小蛋糕和结婚蛋糕的炉子,V—2火箭将改为顽皮儿童的旅店。这一切我都设法相信。我每天夜晚只睡三个小时,以便不做梦,其余的二十一小时我强迫自己取得信仰。然而我的赎罪看来还是不够的。尽管我做了一切努力,他们还是像死神一般追捕我。”

   ① 卡尔·荣格(1875—1961):瑞士心理治疗学家,弗洛伊德的学生和门徒,后与老师的学生决裂,另发展自己的分析心理学学派,他认为“里比多”不只是性欲,还存在“集体无意识”。

   “谈得怎么样?”门外的警察问。

   “挺不错,”奥狄芭说。“如果谈崩了我就通知你。”她这时看到希拉里乌斯把他那支德国枪搁在写字台上,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去,表面上是要去打开一个文件柜。她拿起枪来瞄准着他,说,“我该毙了你。”她知道对方故意搁下枪让她捡起来。

   “人家派你进来不就是为着这个吗?”他的视线与她交叉,接着又岔开去,试探性地伸出舌头来。

   “我是来请教你,”她说,“盼望你能说服我,帮我摆脱一个幻想。”

   “要珍视它!”希拉里乌斯激烈地喊道。“你们除了幻想以外,还有什么?务必紧紧抓住它的小触角,千万别听从弗洛伊德派的哄骗,以至失掉它,更不能让药剂师用药摧毁它。不管你这幻想是什么,要珍惜它,因为一旦失去,就等于是背叛自己,投靠他人。你就开始不存在了。”

   “进来吧,”奥狄芭喊道。

   泪水涌上希拉里乌斯的眼睛。“你为啥不开枪?”

   警察在推门。“喂,门上锁啊。”

   “砸开它,”奥狄芭吼叫,“由这里的希特勒·希拉里乌斯来付帐。”

   门外冲进来的好些慌张的巡逻警官逼近希拉里乌斯,手里拿着根本不需要的紧身衣和警棍,同时还有三辆抢生意的救护车,正咆哮地开倒车到草坪上,抢占有利位置,搞得布莱姆边啜泣边咒骂司机,奥狄芭在探照灯和凝视的人群间看到了本市电视台的摄像车,其中播音的正是她丈夫马乔。她漫步走过一闪一闪的闪光灯,从车窗口探头进去,“嗨。”

   马乔按按胸前超高频的无线话筒,只是微笑一下。奇怪。微笑也能播出声响来吗?奥狄芭上车,竭力减少声响。马乔把话筒塞到她面前,低声说,“你在播音,放自然—些。”随后他改用他认真的广播声调说,“你对这可怕的事件,有什么感想?”

   “可怕,”奥狄芭说。

   “很好,”马乔说。他请她给听众概述一下诊所里发生的事。“谢谢你,埃德娜·莫什太太,”他总结说,“谢谢你以目击者的身分对希拉里乌斯精神病诊所这次戏剧性围攻作了叙述。这是KCUF电台流动摄像队第二号车,把播音送回给电台的‘兔子’华伦。”他切断了电源。情况有点不大对头。

   “埃德娜·莫什?”奥狄芭说。

   “以后再纠正,”马乔说。“我刚才在考虑场面失真,后来在考虑什么时候印成带子。”

   “他们把他押到哪里去?”

   “大概是公立医院吧,”马乔说。“去观察。我就不懂他们能观察什么。”

   “他说有以色列人,”奥狄芭说,“正从窗口外爬进来。如果没有这回事,那他疯了。”警察们走过来,大家聊了一会儿。警官吩咐她呆在金尼雷特,法院可能传她出庭作证。末了她回到她租来的小车里,跟着马乔回电视台去。他今天夜里上班,从一时到六时。

   到了电视台,马乔上楼去整理他的报道材料,奥狄芭在楼下声音响亮的连锁式电传打字发送室门外过道上碰见节日部主任凯撒·芬奇。“很高兴看到你回来了,”他招呼道,显然—时想不起她的名字。

   “哦?”奥狄芭说,“为什么呢?”

   “坦白地讲,”芬奇推心置腹地说,“自从你走了以后,温德尔大不对头。”

   “那么,请问,”奥狄芭勃然大怒,因为芬奇讲得有理,“请问谁是对头的,林戈·斯塔尔①?”芬奇畏缩后退,“查比·查克②?”她追赶他,一直追到门廊上。“是讲究义气的弟兄?为什么偏要告诉我?”

   ① 英国披头士乐队成员,在四重奏乐队中担任鼓手,于六十年代风行英美。

   ① 美国爵士乐音乐家。

   “都是上头的意见,”芬奇说,说时双手掩住他的头。“马斯太太。”

   “啊,叫我埃德娜。你是什么意思?”

   “在他背后,”芬奇怨声叹气地说,“人家给他起个绰号叫做中性弟兄们。埃德娜,他在丧失个性,我只好这么说吧。温德尔越来越不像他本人,越来越没有个性。比方说,他来参加职工会,他一进门,突然全屋都是人。他一人就是一个集会。”

   “这是你自己的想像吧,”奥狄芭说。“你一定又在抽那些没有标记的纸烟啦。”

   “等着瞧吧。别讥笑我。我们本该团结一致的。你我之外,还有谁关心他呢?”

   她单独一人坐在第一播音室外边的板凳上,听着马乔的同事“兔子”华伦在转动录音磁带。马乔从楼上走下来,拿着他的拷贝,显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宁静。他以前总是耸起双肩,眼睛迅速眨着,现在都没有了。“等一等,”他笑笑,说着就慢慢在过道上走过去。她从后面仔细观察他,看看头上有没有彩虹色的光辉。

   离他上班还有点时间。他们俩于是开车入城到一家卖馅饼的酒吧,两人隔着一个大啤酒罐子,透过酒罐的有凹槽的金色透镜相对而视。

   “你现在跟梅兹格搞得怎么样?”他说。

   “没有什么啦,”她说。

   “至少现在不再有什么啦,”马乔说。“你对着话筒播音时,我就知道了。”

   “你可真有本领,”奥狄芭说。她猜不透他脸上的表情。

   “真奇怪,”马乔说,“一切都——等一等。你听。”她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那磁带录音一共有十七把小提琴,”马乔说,“其中有一把——我听不到在什么地方,因为这儿是非立体声的,妈的。”她这才想起来,他说的原来是指酒吧间装的音乐广播网。他们一踏进这小酒店,就有一种柔弱的、辨认不清的音乐渗进店铺,全是弦管乐以及装上弱音器的铜管乐。

   “什么事?”她焦急地问。

   “他的小提琴的E弦,”马乔说,“偏高一些。他不可能是电台的乐师。奥狄,依你看,有没有人能够单凭那根弦奏出有关恐龙骨的音乐?单单录下他的演奏在录音带上。凭他演奏的音调,想像他耳朵长得怎么样,他的手和手臂的肌肉组织怎么样,最后想像他的整个人。天啊,这岂不是太奇妙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实实在在的人。不是合成的。他们可以不请活人当乐师,如果他们想这么干的话。只须把一切确当的谐音,安排在确当的功率水平上,就会产生小提琴的声响。正像我……”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满面笑意,“你大概以为我疯了,奥狄。但是我可以把同样的事倒过来做。随便听什么歌曲,我都可以把它拆开。在我脑海里进行光谱分析。我能够把和音、音色,还有歌词,分解为基本的频率与和声,尽管声音有高低,我还是听得见每个纯音,并且能够同时听见。”

   “这你怎么做得到?”

   “这就像我对每个音有个频道,”马乔兴奋地说,“我如果需要更多的频道,我就扩充,增加频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不过,近来我也能够这样听人们的讲话。譬如说‘浓郁得像巧克力似的善良’。”

   “浓郁得像巧克力似的善良,”奥狄芭说。

   “对啦,”马乔说,接着沉默下来。

   “那么,又怎么样呢?”奥狄芭两三分钟后问,声调显得刺耳。

   “前几天夜晚我听‘兔子’在广播广告,注意到这一点。不管什么人在讲话,不同的射频频谱基本上是一致的,除去百分比的小差异。所以你和‘兔子’现在有了共同点。而且还不止这样。如果射频频谱相同,凡是说同样话语的人,就变成同一个人,不过说话的时间上有差异。但是,时间是任意的。你可以想挑选任何时间作零点,那样你就可以把每人的时间线向两旁移动,一直移到全部吻合。到那时候,天啊,你就有了成千上万人齐口合唱‘浓郁得像巧克力似的善良’,用的是同一个声音。”

   “马乔,”她显出不耐烦的模样,不过同时也起了一种强烈的疑心。“这是不是芬奇所说的你越来越像是满满一屋子人。”

   “这正是我,”马乔说。“人人都是这样。”他凝视她,也许产生了交感的幻想,他的脸现在光滑、和蔼、宁静,正像一般人达到性的高潮以后那样。她认不得他。她幽暗的脑海深处开始惊慌。“现在我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戴上听筒,”他继续说道,“我确实真正明白我所看到的。那些小姐们歌唱‘她爱你’,那么,她果真是爱你,她就是全世界上无数的姑娘,不受时间、皮肤颜色、个子大小、年龄、外形、距离死亡的远近的限制,她爱你就是爱你,而这个‘你’就是人人。也包括她自己。奥狄芭,人的声音,你知道,真是个奇妙的奇迹。”他眼睛洋溢着热情,反映着啤酒的颜色。

   “宝贝,”她束手无策,不知道如何帮助他,同时又替他害怕。

   马乔在他们中间的桌上放了—个透明的塑料小瓶子。奥狄芭盯着瓶子里的药片看,接着明白了。“是迷幻药吧?”她说。马乔报之以一笑。“你哪儿弄来的?”口气是谅解的。

   “希拉里乌斯。他把研究计划扩大到包括那些做丈夫的。”

   “那么,”奥狄芭说,竭力装做讲究实际的样子。“你被列入计划,有多久啦?”

   他说他实在记不得。

   “可能你还没上瘾吧?”

   “奥狄,”他迷惑地望着她,“这不会上瘾的。你大概不是吸毒鬼吧。你服用它,因为它管用。因为你可以听到,看到,甚至闻到或是尝到一些前所未有的东西。因为世界太丰富了。简直是无穷无尽啊,宝贝。你是个天线,一夜间把你的图象播送给千百万人,他们也就是你。”他现在显得很有耐性,像母亲一般。奥狄芭真想一拳敲他嘴巴。“那些歌曲,不只是歌唱了什么,本身就是纯的声音组成的东西。新鲜的东西。而我现在做的梦也改变了。”

   “哦,我的天啊。”她忿然晃了一两次头发。“不再做恶梦了?好极了。原来你最近那个小妞儿,不管是谁,倒真灵。你知道,那样的年龄,她们非常需要睡眠。”

   “没有什么姑娘,奥狄。让我告诉你。从前我的常做恶梦,关于那车场的,记得吗?从前我连说都不敢跟你说清楚。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再也不打搅我了。使我惊吓的只是车场上那块招牌。我在梦中做我日常的事,那块招牌,没有丝毫预兆,突然出现了。我们是全国汽车商协会的会员。简称为NADA。就是这块在蓝天下吱嘎吱嘎响的铁招牌,说纳达①,纳达。我老是从梦中吓醒。”

   ① 纳达在西班牙语中是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没有。

   她记起来了。现在他只须服用迷幻药就不会做恶梦了。她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离开他上圣纳西索去的那一天,就是见到马乔的最后一次。现在的他已经把昔日的马乔消耗殆尽了。

   “哦,听,”他在说,“奥狄,明白吗?”但是她连什么曲调也没听清楚。

   到了他该回电台上夜班的时间了,他的头往那些药片点一点示意。“这些给你。”

   她摇摇头拒绝。

   “你回圣纳西索去?”

   “是的,今晚就去。”

   “但是警察还要找你呢。”

   “我会做个逃亡者。”后来她记不得还说了什么没有。到了电视台他们就接吻告别,告别一切。马乔走开时口里哼着—支复杂的调子,十二音体系的。奥狄芭坐在车里,额头靠在驾驶盘上,这才想起忘记问他那封信,信上盖有特里斯特罗的盖销章。然而现在已太晚,其实也无关紧要了。

   6

   奥狄芭回到回声院,发现那些少年歌手兼服务员迈尔斯、迪安、塞奇和伦纳德正持着乐器整整齐齐地坐在游泳池一头的跳水板上,镇静自若,全不动弹,可能有个奥狄芭没看见的摄影师正在拍一张准备放在纪念册中的照片。

   “出了什么事情?”奥狄芭问。

   “你那位年轻朋友,”迈尔斯回答,“梅兹格真的差点要了我们的男中音塞奇的命。搞得他伤心死了。”

   “他讲的是真的,太太,”塞奇说。“我还为此作了一支歌,讲的是我自己,歌词如下。”

   塞奇的歌

   一个寂寞的冲浪儿怎么能保住

   一个冲浪姑娘的爱情,

   怎么经得起那些亨伯特·亨伯特①猫

   又壮大又痴情地勾引?

   我的宝贝对我来说是个女人;

   对他来说可是个年轻的小妞;

   他们俩干吗要搞在一起,干吗她要把我丢,

   叫我这样伤心难受?

   好,只要她出走不回还,

   我就只能另外再找个新欢,

   老一辈既然树立了榜样,

   教会我怎么如法炮制——

   昨天夜里我跟一个八岁小妞幽会,

   她跟我一样爱风流,

   每天夜晚就在足球场,

   右边三十三排后面,

   其中滋味啊妙不可言。

   ① 纳博科夫小说《洛莉塔》的男主角,是个中年人,爱上一个未成年少女。

   “你们是要告诉我什么吧?”奥狄芭说。

   人们于是用普通的话语告诉她。梅兹格和塞奇的女朋友两人偷偷跑到内华达州去结婚了。他们仔细盘问塞奇,他才承认有关八岁妞那—部分到目前为止还是想象。不过他现在勤奋地守在游乐场所,不久就有消息向大家汇报。梅兹格在她房间里电视机顶上留下一张字条,叫她不必担心产业的事,他已将执行人职位转交给沃普、威斯特富尔、库比谢克和麦克明格斯法律事务所另一位律师,有人会来跟她联系的,至于遗嘱检验法庭方面,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除了梅兹格和奥狄芭是遗嘱共同执行人以外,其他的事情只字未提。

   奥狄芭于是想道,留言的意思一定是,我们就是这一点关系。她本会觉得受到了文雅的藐视,但是她心中正有其他的事,她打开行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戏院导演伦道夫·德里布莱特。电话铃响了十来次后才有个老太太来接。“对不起,我们无可奉告。”

   “那么,请问您是哪一位?”奥狄芭问。

   一声叹息。“我是他母亲。明天中午将会发表一个声明。由我们的律师宣读。”她挂断了电话。这是怎么搞的,奥狄芭感到奇怪:德里布莱特究竟遭遇到什么事啊?她决定以后再打电话。她从电话簿里找到了埃默里·博茨教授的号码,这电话倒是打通了。接电话的是他的妻子格雷斯,接电话时旁边有一群儿童。“教授正在院子里灌酒,”她对奥狄芭说。“这是四月以来一种有组织的玩笑。他坐在阳光下,跟同学们喝啤酒,还用啤酒瓶扔梅鸥。你最好趁他还没喝醉前赶来。马克辛,你干吗不向你哥哥扔,他比我灵活。你可知道埃默里编了一部沃芬格剧作的新版本?出版时间在——”但是日期被一阵猛烈的碰撞声、儿童的狂笑声、长长的尖叫声淹没了。“啊,天哪。你可曾见过杀害婴孩的犯人?赶快来,这可能是你唯一的机会。”

   奥狄芭洗了个淋浴,穿上毛线衫,裙子和橡皮底帆布鞋,头发梳成学生派头的发卷,略施脂粉。她心中怀有一种含糊不清的畏惧,不是害怕教授或其夫人格雷斯,而是畏惧特里斯特罗。

   她开车经过扎夫旧书店,发现一周前还是一家书店,现在只剩下一堆烧焦的碎砖残瓦,不禁诧异。那儿还有皮件烧焦的气味。她停下车,走进书店隔壁的政府剩余物资批发店。那店主人告诉她说,书店老板扎夫是个该死的傻瓜,为着捞取保险金,纵火烧店。“不管哪个方向有风刮来,”这位大人物恶狠狠地说,“都会连我都给烧了。其实人家建造这座综合建筑物,只预备用五年。扎夫能等吗?书。”你可以感觉到只是由于他有良好的教养,才没啐唾沫。“你是不是想出卖旧东西吗?”他劝告奥狄芭,“先要调查一下市场需要。这季节时行的俏货是来复枪。今天上午就来个客商,买了两百支枪给教练队用。我本来还可以做一笔生意,卖两百个卐字①臂章给客商,可惜我手头没有货色,真该死。”

   ① 德国纳粹党党徽。

   “政府有剩余的卐字臂章?”奥狄芭说。

   “当然没有。”他把她当作知情者眨眨眼。“在圣迭戈郊外有个小工厂,”他告诉她,“雇有十来十黑人,他们肯定可以制造这些旧臂章。你会吃惊这小玩意儿销路多好。我曾在一两家专给姑娘们看的杂志上登广告,我上周不得不多雇了两个黑人,来回答来信。”

   “请问大名?”奥狄芭说。

   “温思罗普·特里梅因,”朝气勃勃的承包商说。“简称温纳就行啦。你听,我们正在跟洛杉矶一家专售现成服装的大商店联营,研究今年秋季推销党卫军黑制服的行情。我们的计划是利用返校运动做一部分37英寸的长裤,你知道,是青少年的尺寸。下一季度,我们可能全力以赴,为妇女推出改良服装。不晓得你有什么意见?”

   “我会告诉你的,”奥狄芭说。“我记在心上。”她走了,一边想,为什么不痛骂他一顿,或是在那些剩余物资中随手拿一件笨重、粗钝的家伙,往他头上砸去。反正没有证人。她干吗不这么做呢?

   胆小鬼,她对自己说,啪地一声扣上座位上的安全带。这就是美国,你在这国家里生活,竟然任凭它发生。任凭它发展。她开快车在高速公路上急驰,寻找德国产大众牌汽车。车子开到博茨教授家的土地上,住宅在河边,建筑风格象方戈索湖。她浑身颤抖,胃里有点恶心。

   迎着她来的是个胖胖的小姑娘,满脸涂上一层蓝色的东西。“哦,”奥狄芭说,“你一定是马克辛。”

   “马克辛躺在床上。她拿爸爸的啤酒瓶扔查尔斯,砸碎了玻璃窗,挨了妈妈一顿打。要是我做妈妈,我就淹死她。”

   “从来没想到这方法,”格雷斯·博茨从昏暗的起居室里出现了。“请进来。”她拿块湿毛巾揩干净女孩的脸。“你今天怎么摆脱你的小孩呢?”

   “我没孩子,”奥狄芭回答,跟着她走进厨房。

   格雷斯觉得惊讶。“你得承认你有点憔悴的模样,”她说。“我以为一定是给孩子折磨得这样的。我猜错了。”

   埃默里·博茨半躺在一个吊床上,周围有三名研究生,两男一女,都是醉醺醺的,旁边有—大堆叫人吃惊的空啤酒瓶。奥狄芭看到一瓶满瓶的啤酒,接着她坐在草地上,“我想知道,”她坐下不久就单刀直入地说,“有关于历史上的沃芬格。少谈文字方面的。”

   “历史上的莎土比亚,”有一个养着一部大胡子的研究生咆哮说,一边又打开一瓶酒。“历史上的马克思。历史的耶稣。”

   “他讲得对,”博茨耸耸肩膀。“他们都死了。还剩下什么呢?”

   “文字。”

   “你拣一段文字,”博茨说,“我们才好谈。”

   “‘不管多少神圣的星辰都阻挡不住,我相信,’”奥狄芭背诵原文,“‘任何人与特里斯特罗约会的决心。’《信使悲剧》,第四幕,第八场。”

   博茨对她直眨眼。“你怎么,”他说,“到梵蒂冈图书馆去的?”

   奥狄芭给他看那部有这诗句的平装书。博茨眯眼看那一页,伸手去找另一瓶啤酒。“我的天啊,”他宜布道,“我被剽窃了,我和沃芬格,大约有人背着我们在删改。”他急速翻看书的封面,看是谁在修订他编的版本。“害臊,不敢署名。该死。我得写信给出版商。K·达·钦加多公司?你们有谁听见过这家书店?纽约。”他举起书的一两页来照太阳。“胶印。”他鼻子紧紧挨着书。“印刷错误。天啊。错误百出。”他手中的书掉在草地上,厌恶地看着它。“那么,他们怎么进入梵蒂冈的呢?”

   “梵蒂冈有什么啊?”奥狄芭问。

   “《信使悲剧》的色情版。我在一九六一年才看到它,不然就会在我旧版本上提一笔。”

   “我在坦克剧场看到的,并不是色情版吧?”

   “兰迪·德里布莱特的演出?不是,我认为他的演出典型地循规蹈矩。”他眼腈悲哀地从她身上移到一片天空上。“他是个特别有道德的人。他对于剧本的文字的确没有什么责任感,但是对于剧本的精神,看不见的背景,可是一贯极端忠实。假如有人能够使你所要找的沃芬格,那个历史上的沃芬格复活,那就得找兰迪。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彻底了解这个作者,对于作者通过剧本所透露的微观世界,有这样深切体会。”

   “但是你谈起他来都用过去式,”奥狄芭说,心怦怦直跳,想起了电话中的老太太。

   “难道你还没听说吗?”他们都看着她。死神无声无息地滑过去了,滑过草地上那堆空酒瓶。

   “兰迪于前天夜里走进太平洋,”女研究生最后告诉了她。讲话的人的眼眶早已通红。“身上穿着他那詹纳罗伯戏装。他死啦,我们正在守灵。”

   “我今天早上还给他打过电话,”奥狄芭当时所能想起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事情发生在人家拆散《信使悲剧》布景以后,”博茨说。

   要是在一个月以前,奥狄芭下一个问题一定是“为什么?”但是她现在保持沉默,像在等待人家启发。

   人家在剥夺我,她心里暗暗地说——感觉自己很像是一条窗帘,在一个非常高的窗门上,窗帘随风飘荡,飘到一个深渊上——人家在剥夺我,把我的人一个一个剥夺掉。我的精神病医师被以色列人追得发疯;我丈夫马乔,经常服用迷幻药上了瘾,像个小孩似的摸索着进入许多房间和他自己的无穷无尽的空中楼阁,离开了,毫无希望地离开了,我一贯追求的爱情;我唯一的情夫梅兹格则跟一个十五岁的坏女孩私奔了;指导我有关特里斯特罗的最佳导师,可又投海自尽了。我在哪儿啊?

   “我真难受,”博茨也这么说,注视着她。

   奥狄芭继续问下去。“他上演的本子根据的是那个版本吗?”她指着那本平装书。

   “不是。”眉头皱着。“根据我编的精装本。”

   “但是那天晚上你去看了戏的。”阳光映照在那些空瓶子上太明亮了,周围一片寂静。“他的第四幕怎么收场的呢?当时奇迹出现了,大家都站在湖边,他朗诵的什么诗句,我是说德里布莱特的,詹纳罗的诗句是什么?”

   “‘我们从前认识的特恩和塔克西斯,’”博茨背诵道,“‘现在不再跟贵族,而只跟持短剑的桑恩有关,那支曾经弯弯曲曲的金喇叭缄默无言。’”

   “对,”研究生们同意道,“没有错。”

   “这就完了吗?还有其他的呢?还有两行对句呢?”

   “我那版本是我亲自校对的,”博茨说,“另外那个对句,其最后一行本是作废的。梵蒂冈版本只是一种淫秽的戏拟本。结尾‘任何人阻碍了安琪罗的情欲’这一句,原是一六八七年四开本排版工人加上去的。白教堂版是个错误百出的本子。所以兰迪只好删去可疑部分,尽力而为。”

   “但是我去看戏那个夜晚,”奥狄芭说,“德里布莱特采用梵蒂冈版诗句,他说出了特里斯特罗。”

   博茨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这可由他作主。他岂不是导演兼主角吗?”

   “但是这可能只是出于,”她的手画圆圈,“一时的念头?用上另一对对句,事先跟谁都没有说过?”

   “兰迪,”第三个研究生回忆道,他是个矮胖的青年,戴着角质边眼镜,“他心中的苦恼,通常会流露出来,表现在舞台上。他可能参看许多版本,体会到剧本的基本精神,不一定拘泥于文字,因此他也就参考你那本平装书,文字于是有了变化。”

   “那么,”奥狄芭总结说,“他的私生活一定发生了什么事,那天夜晚一定有什么事使他起了剧烈的变化,叫他加上两行对句。”

   “也许有,”博茨说,“也许没有。你以为一个人的心思就像台球桌吗?”

   “不至于吧。”

   “进来看看一些黄色图片。”博茨一边邀请她,一边从吊床上滚下来。研究生们则继续喝啤酒。“梵蒂冈版本有些插图,拍成违法的缩微胶卷。六一年偷偷地带出来的。当年格雷斯和我申请到一笔奖学金在那儿进修。”

   他们走进一个工作室兼书房。远远地传来里屋里孩子的尖叫声,有个吸尘器嗡嗡地响。博茨拉下窗帘,在一盒幻灯片中迅速翻找,找出一些来,开了放映机,对着一道墙壁。

   那些插图是木刻,手法粗糙,显然出自急于求成的、非职业的艺术家之手。向我们提供真正的春宫画的是那些非常耐心的专业画师。

   “艺术家没留下姓名,”博茨说,“改写剧本的蹩脚诗人也是这样。在这个本子里,帕斯奎,还记得吗?是个坏蛋,果真跟他的生母结婚,有整场的戏专演结婚之夜。”他更换幻灯片。“这给你一个大致的概念。注意死神的形象经常就在背景里徘徊。这种道义上的气愤,是一种后退,那是中世纪的。清教徒的反应从来不至于这么强烈。除非是斯卡夫哈姆派。达米科就认为这版本是出自斯卡夫哈姆派的计划。”

   “斯卡夫哈姆派?”

   罗伯特·斯卡夫哈姆于查理一世时建立了一个最纯洁的清教徒教派。他们的中心大难题在于怎样解释宿命论。有两种说法。对一个斯卡夫哈姆派信徒来说,没有一件事情是出于偶然的,宇宙是一部巨大、复杂的机器。有一部分斯卡夫哈姆派信徒宣扬那是神的旨意,神就是原动力。另一部分宣扬敌对的原则,那是盲目而没有灵魂的,是一种残暴的自动作用,导致永久的灭亡。这种主张原是要争取更多信徒,皈依这个虔诚有目的的教派。然而不知怎的,少数挽救这个教派的信徒发现他们自己带着病态和着迷的恐怖向那个注定命运的机械装置望进去了,这就成为他们的致命伤。富有魅力的灭亡前景引诱他们一个个去了,没有一个人留在教派里,连罗伯特·斯卡夫哈姆也不留,他像船长,最后离船。

   20:32 03-12-2肖毛校

标签: 恐怖爱情故事之死亡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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