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孩子的父母并非只有熊泽英昭一人。近年,日本发生多起亲子间的杀人案。这些事件共同拥有的角色是,大龄“家里蹲”孩子和想要杀死他们的父母。他们不上学、没有工作,没有任何亲密的社会关系,生活在社会外的方寸之内。他们是社会的隐形人口,也是这些家庭藏在房间里的秘密。
文|杨昕怡
6月1日,76岁熊泽英昭在东京练马区的家中用刀杀死了44岁的儿子。熊泽英昭是日本农林水产省前事务次官。
杀人动机,只因长期“家里蹲”的儿子,随口对附近小学的几句抱怨。这让熊泽英昭事联想到前两天发生的川崎杀人事件,担心儿子有可能会伤害周围人。之后,父亲杀死了儿子。
在这悲剧背后,是日本的“8050问题”,指的是父母80多岁、子女50多岁的高龄啃老现象。
想要杀死孩子的父母
儿童节当天,熊泽英昭杀死了自己的儿子,随后报警称自己是凶手。
76岁的熊泽英昭有过一段平坦的仕途。他毕业于东京大学,先后就任畜产局局长、经济局局长、农林水产省审议员,最后一跃坐上了事务次官的位置,成为部门最高长官。
2001年,日本发生疯牛病问题。这是他人生中遇到的一个不小的坎。2002年,因疫情长期得不到控制,熊泽英昭被迫下台。
三年后,61岁的他又担任了日本驻捷克大使。在旁人看来,即使在官场遇到了小风波,熊泽英昭也能化险为夷。
在离开官场后,他才碰见了真正的难题。从来没有意料到的,但又无处可避。
44岁的儿子是那个叫他束手无策的出题人。
熊泽英昭44岁的儿子熊泽英一郎。图/网络
儿子熊泽英一郎是一个大龄“家里蹲”,无业、长期闭门不出、沉迷游戏。
在现实世界活动范围甚小的他,喜欢在虚拟世界里横行霸道。
作为日本某网游的狂热爱好者,他用父母的钱疯狂氪金。曾在自己的推特账号上炫耀一个月为游戏充值32万日元(约合两万元人民币)的账单,“你们父母拼死拼活上班也没有我氪金花的多吧”。
父亲的官员身份也给了他狐假虎威的无限空间。熊泽英一郎经常在网络上自称“原事务次官的儿子”,多次用言语挑衅、威胁他人,甚至放话给其他游戏玩家,“如果我告诉我爸,让这款游戏停止运营也是有可能的”。
习惯在游戏里打打杀杀的他,在现实生活中也有一定的暴力倾向。
母亲曾经失手弄坏了英一郎的重战机手办,事后他在推特上用“大罪人”、“罪该万死”等词形容母亲,还扬言只有在母亲的葬礼上朝遗像抛灰,才能解自己的心头之恨。
这不是英一郎第一次对母亲怀有杀意。
在他发布的推文里,母亲是一个愚钝可憎的形象,他为自己初二殴打母亲而骄傲。同时,他还幻想着拥有一张杀人许可证,获证后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熊泽英一郎在社交平台上称曾在中学时家暴“愚蠢的母亲”。图/网络
在行凶的6天前,76岁的熊泽英昭曾在家中遭到儿子的激烈施暴,导致身体上发现了疑似被殴打的淤青。当时,熊泽英昭也向妻子暗示,下次再被儿子殴打“不会手下留情”。
事后在接受警方调查时,熊泽英昭也承认:“如果不杀他,我就会被杀。”
熊泽英一郎的暴力,让熊泽英昭在那个下午感到了不安。
6月1日,附近的小学在举办活动,不同往常的热闹。英一郎对窗外的喧闹抱怨个不停,叫嚷道“真吵,我要杀了这些家伙”。为此,父子两人发生了口角。
熊泽英昭立刻联想到了两天前轰动全国的川崎杀人案,小学生死伤的场景历历在目。他担心儿子会是下一个凶手,也担心自己会被杀。
右侧房屋为熊泽家住宅,左侧为小学。图/文艺春秋
一番争执后,他用料理刀刺死了儿子。“我想决不能给周围人添麻烦,于是捅了他(儿子)。”熊泽英昭接受警方询问时说。
英一郎倒在一楼房间的被子上,鲜血浸透了那床被褥。在不断渗出的红色里,暴力终结了暴力。
想杀死孩子的父母并非只有熊泽英昭一人。近年,日本发生多起亲子间的杀人案。
2016年,新潟县三条市一名70岁的母亲在杀死50多岁的儿子后自杀;此前,广岛县福山市还有一个77岁的父亲在家杀害了44岁的儿子。
这些事件共同拥有的角色是,大龄“家里蹲”孩子和想要杀死他们的父母。
杀死儿子后自首被捕的熊泽英昭。图/视觉中国
50岁还在啃老的“孩子”
像英一郎这样“家里蹲”的人群,在日本被称之为“茧居族”。据统计,全日本约有110万“茧居族”,其中半数的茧居生活已超过7年。
他们不上学、没有工作,没有任何亲密的社会关系,生活在社会外的方寸之内。他们是社会的隐形人口,也是这些家庭藏在房间里的秘密。
目前,尚不清楚英一郎为何常年蹲在家中。
不过,熊泽英一郎能够合理化自己的“啃老”行为——“为什么把我生下来?既然自作主张把我生下来,那就到死前最后一秒为止都替我负责吧。”他在推文里写道。
担负儿子生活的不仅仅有熊泽英昭,还有生活在千叶县船桥市,78岁的母亲佐知子。
在家中,儿子已将自己“封印”在二楼二三十年。儿子从不出门,就连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母亲佐知子也很难见到,“总是看到我骑脚踏车出门,他才下楼”。
用餐成了母子之间为数不多的、固定的交流方式,但交流不是在饭桌上,而是在饭后。佐知子通过儿子留下来的碗筷来了解儿子的状态,这几乎是她接受儿子信息的唯一途径。
“以前他只是留下碗就上楼了,现在他学会洗碗了,也会顺带着擦擦桌子。”佐知子难掩脸上的欣喜。
每次提到儿子的名字,佐知子会无意识地压低声音,习惯性地用手指指楼上。儿子本是一个好学生,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公立大学,也曾工作过。但在一次卡车司机助手的面试后,儿子哭着回家,从此变得不爱与人交流,抵触外出工作。
此后近30年的生活里,母子两人都靠着微薄的补助金饱腹度日。年纪大了,佐知子总在担忧自己百年以后的事,儿子该怎么活下去。佐知子甚至想找找有没有适合老人的工作,能让她在最后的时间里为儿子攒上一些积蓄。
在这些大龄“家里蹲”的家庭里,父母的遗产多少可以直接换算成可为孩子“续命”的时长。
日本一个在家里“茧居”的儿子。图/网络
在日本的一档综艺里,节目组在街头遇到了一名68岁的老人前田良久,跟着去了他口中“不得了的家”。
那是一个和“家”这一概念完全不搭边的地方——掩在一棵大树后面,地面上散乱着数十年堆积起来的垃圾,积灰的家具和吃剩的便当盒、酒瓶堆在一起,勉强能看得过去的只有地上一摞被墩齐了的书。家里完全没有下脚的地方,前田平时睡觉也是随便钻到一处杂物里。
回忆自己的过往,前田坦言这是“对不起社会的人生”。他大学毕业后,父母相继离世,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因喝酒而胰脏受损的前田,打算结束两年半的工作,靠遗产生存下去。
他给自己制定了一个预算计划:每个月的花销控制在五六万日元左右。照如此计算,父亲的遗产最多够他再用8年。
8年后,前田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等待死亡。但对于前田来说,在自己茧居的四五十年里,每一天都是在向死而生,“如果在意的人都死了,你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杀人背后折射的日本社会“8050问题”
据日本内阁关于“茧居族”的调查数据显示,40岁以上的人数超过61万人,占了茧居族总数的一半以上。2017年,佐贺县40岁以上的“家里蹲”甚至达到了71%。
80岁的父母负担50岁的“家里蹲”孩子,日本选取了两代人的代表年龄,将“茧居族”老龄化问题命名为“8050问题”。
此次悲剧若没有发生的话,熊泽英一郎将在6年后进入到50岁的行列。
不过,这些高龄“家里蹲”并不是一夜之间出现的。
日本当局普遍认为,这是1980年日本泡沫经济的后遗症。在此之后,长达30年的经济停滞期,很多时评称之为“被夺走的30年”。
随之一并被夺走的,还有无数年轻人的工作机会。也包括熊泽英一郎。
1990年,“就业难”落到了日本“第二批婴儿潮”的头上,僧多粥少的就业市场将很多年轻人拒之门外。运气好些的,能找到一份短期的工作;而那些被时代推着走的大部分,只能待业在家,被归类为“日本经济体中的蛀虫”。
这对于注重集体意识的日本人而言,无疑是一种“脱轨”。这些年轻人得不到理解,老一辈的父母习惯了安定的终身雇佣制,下意识认为找不到工作的孩子就是没有出息。同时,他们甚至也不能自我理解,他们无法在脱离集体后,找到自己。
除了就业碰壁,校园霸凌也是另一大原因。很多“家里蹲”在NHK的“茧居族”网站上留言表示,自己正是受到了校园欺凌才会选择逃避社会。
“十几岁在学校受到欺凌,23岁就大学辍学了,31岁开始家里蹲。我只是社会的负担,已经没有拯救的价值了,只是想死。”类似的故事重复发生着。
恐惧、自责、愧疚,他们将无处释放的情绪连同自己,锁在小小的房间之内。
就业困难、失业、校园欺凌等问题让众多日本年轻人感受到愧疚、沮丧和压抑。图/视觉中国
据日本政府卫生部的一项研究显示,80%的“茧居族”可能存在精神疾病。其中,又有大约三分之二可能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或精神发育迟缓,剩下的三分之一会出现智力发育迟缓的问题。
千叶县精神病专科医生齐藤和彦经过研究发现,这些“家里蹲”症状各有不同,一些患者会交替出现暴力行为和幼稚行为,另一些则会表现出偏执、抑郁、强迫症等心理问题,“茧居族内心是矛盾的,他们也会渴望和外界接触”。
如何治疗“家里蹲”,齐藤将这一过程类比为“戒酒”——需要外界的帮助。
2009年起,日本厚生劳动省开始在全国各地设立“茧居族地方支持中心”,为有“家里蹲的家庭提供就业辅导和心理援助,企图让茧居族走出房门,接触外面的世界”。
各地的福祉之家为“茧居族”开设了特殊的培训班,大多是以餐厅的烹饪以及接待服务业为主的工作培训。据2018年秋田县福祉之家的数据反馈,接受培训的113名茧居族里,顺利再就职的有30人。
不到30%的成功率,却足以让那些担心“茧居族”孩子生存问题的父母看到希望。在地方援助中心举办的家庭互助讨论会上,不乏有头发斑白的老人咨询再就业培训的方式和流程,“希望能在死之前看到孩子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互助讨论会上,精神科医生斋藤环给父母们讲述了家庭沟通之于治疗过程的重要性,“80%关于茧居族的成功援助案例背后都是因为家庭的有效沟通”。
在很多父母眼里,“家里蹲”孩子是生活的逃兵,甚至连自己也会厌弃懦弱无能的他们。然而,正是这种亲密关系的疏离促成了恶性循环的发生。
很多高龄“家里蹲”在开始选择埋下脑袋,像鸵鸟一样生活时,往往是因为对周围的社会环境感到无望。“父母作为茧居族和社会的唯一连接,应该去理解自己的孩子,进行双向沟通,也要及时和当地志愿组织进行交流,愿意把问题和他人倾诉。”斋藤环说。
图为一名将自己锁在房间内的成年人。图/网络
据日本官方统计,“家里蹲”状态持续7年以上人的比例,在2010到2015这五年内增长了一倍以上。
可惜,熊泽英昭未能深谙其中的道理。他的同事回忆,熊泽英昭很少说起自己的家庭,从未提到自己有个“家里蹲”的儿子。
面对这道难题,熊泽英昭逼着自己,选择了最为极端的解法。
6月1日下午,他朝儿子的胸口刺了十余刀,在口供里说,“我只能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