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羁押9778天后改判无罪,张玉环艰难重启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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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玉环离开监狱的时候,只带走家人的照片和判决书,其他物品通通扔掉。他在心里和自己说了句,“终于无罪了”。

  如果不是因为近27年前江西省进贤县张家村发生的那桩杀童案,张玉环现在可能会是一位不错的木匠。他喜欢做木工,理想很简单:把木匠手艺学精,让生活过得更好一点。但1993年的农忙时节的某天,简单的理想被一场无妄之灾取代。

  这桩凶杀案因两名孩子遇害而广为人知。张玉环被认定为凶手,被判死缓。在希望与绝望的撕扯中,张玉环在高墙之内捱过了将近27年。冤狱劫走的不只是一个人27年的人生,他的爱情、亲情和梦想也被摧毁殆尽。

  洗脱冤情之后,摆在张玉环眼前的,是一个破碎的家庭、一段丢失近27年的人生和艰难重启的未来。

  27年后,回家

  在“张玉环案”宣判前几天,当地司法机关曾找到张玉环的哥哥张民强,商量张玉环回家的方式和路线。张民强明确表达过家属方面的想法:弟弟不能坐司法机关派出的车回家。

  在张民强看来,如果张玉环宣告无罪,就不能坐司法机关的车子,他不是取保候审,也不是刑满释放,是无罪释放,“是个自由人”。他提前安排好小汽车在江西省高院等候,准备接张玉环回家。

  2020年8月4日下午4时,无罪宣判时间很短,仅十几分钟。江西省高院认为,原审被告人张玉环的有罪供述真实性存疑,依法不能作为定案的根据,除有罪供述外,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张玉环实施了犯罪行为。江西省高院最后判决,撤销原审刑事裁定书和刑事判决,改判原审被告人张玉环无罪。

  对于宣判结果,张民强不觉得意外。出乎他意料的是,张玉环没有出现在江西省高院上,而是在监狱通过视频连线的方式参与开庭。法院给张玉环家属的解释是“疫情原因”。

  宣判结束后,进贤县政府派来的车直接从监狱接出张玉环,将他送到进贤县的一个酒店。回进贤县的路上,张玉环一直在望着窗外,他看到道路很宽,跑着很多汽车,很多住宅超过20层,他觉得这一切都不可思议,和他入狱时的1990年代有着天壤之别,“彷佛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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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环归家。图片来源:梁宙/摄  张玉环穿上了妹妹新买的条纹POLO衫和中裤。他个子不高,胸前佩戴着一朵大红花,不说话的时候,眼神时常会往四周瞟。由于紧张,他的两手手指不自觉地抓住大红花揉捏。


  张民强知道弟弟在回进贤的路上后,也往进贤县城赶去。他是张玉环出狱后见到的第一个亲人。见面那一瞬间,张民强突然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积累多年的情感,只说了句“出来就好,要好好过日子”,张玉环什么也没说,两个50多岁的男人双手握在一起,开始痛哭起来。

  从酒店出来,张玉环坐上了家人的车,后面还跟着一辆小汽车和一辆救护车。车队在村口出现的时候,一串长长的鞭炮响了起来,车队开进了张家村。

  就在前一天,张玉环的弟弟从外地赶回来,张玉环的前妻宋小女为张玉环买好牙刷、毛巾等日用品。家人买来饭菜和汤圆,张玉环宣判无罪那天正好是农历六月十五。“月亮很圆,是个家人团聚的日子。”张民强曾向很多人都说起这个日子选得好。

  张玉环回家的消息,在村子里引起不小的轰动。那天傍晚,几乎留在村子里的村民都来到张玉环家门口,但没有靠近。“村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一位村民说。

  车队最终在张玉环家门口停下来,张玉环的母亲张炳莲、前妻宋小女、张玉环的妹妹以及其他家属们早已在门口等候。张玉环胸前戴着一顶大红花,他一下车就认出了母亲,抱着张炳莲和妹妹三人哭得声嘶力竭,宋小女也跟在后面泪流满面。

  相聚的场面一度混乱。张玉环和母亲张炳莲、妹妹一边抱着哭一边往屋里走,其他亲人、村民也围在四周。这时,宋小女过于激动,高血压病犯了,头晕,脚一软瘫坐在屋前的地上。

  人群簇拥着张玉环还在往屋里走去,张玉环没察觉到异常,没有回头。张玉环的大儿子张保仁看到这一幕,情绪瞬间爆发,对着张玉环高声吼了句,“在你心里还有没有我们母子三个”,哭着过去推了父亲一把。

  宋小女很快被身边的人扶到一张摇椅上,有人为宋小女扇风揉腿,有人去救护车上叫医务人员过来。后来,宋小女被救护车运至县城的医院观察。

  入夜,月亮挂在这个小村庄上空,又大又圆。直到了晚上9点左右,张玉环才和家人吃上了自由后的第一顿晚饭——一碗汤圆和黄金糕。饭后,张家留下了一张不齐人的大合照——宋小女与大儿子仍在医院。

  村医的包袱

  张玉环回家的那天下午,在距张家村400多公里外的武汉市,张玉环村里的村医张幼玲也一直在用手机关注着张玉环回家的新闻。

  今年7月9日,江西省高院对“张玉环案”开庭再审时,张幼玲曾到了江西省高院,本以为那天张玉环会被当庭宣判无罪释放,结果法院宣布择日宣判。到了真正宣判的时候,他未能到南昌亲眼看着张玉环被改判无罪。

  得知张玉环被无罪释放,张幼玲感到心里埋藏了十几年的包袱终于可以放下。“张玉环案是因我而起,如果我当时没建议被害孩子家属报案,也许就没有这起近27年的冤案,这件事我也一直放在心里。”张幼玲对界面新闻说。

  这些年,张幼玲经常回想起1993年的那一天中午,他听说村子里失踪的两个孩子遗体在下马塘水库找到,于是骑着自行车过去。他见到两个孩子遗体的时候,孩子家属已准备将遗体下葬。

  张幼玲看见小孩两边面颊上有明显的勒痕,像拇指一样大的点,好多地方有淤血的痕迹。其中一个小孩的脖子上还留着手指印,口腔没有泥土,腹腔也没有水。

  他和受害孩子的家属说,这是一起谋杀案,让家属赶紧报案。这桩杀人案就这样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这桩凶杀案在当时的张家村引起了轰动,警方封锁村庄,逐户排查村民,村子里人心惶惶。

  案发几天后,张玉环被警方作为犯罪嫌疑人带走,警方宣布该案告破。“警方宣布的案情情节非常详细,那时我们村里的人都相信遇害孩子是张玉环杀的,也根本不知道他是被逼供的。”张幼玲回忆称。

  2002年,张幼玲去监狱看望一个服刑人员,对方向张幼玲说:“你们村有一个叫张玉环的人,天天在牢里叫冤,又是自杀又是闹,搞得大家都不得安宁,都讨厌他。”这时,张幼玲开始知道张玉环在监狱叫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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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张民强与张玉环寄出的申诉信达千份。图片来源:梁宙/摄  张玉环被狱友称作“花生米”,因为大家都觉得他将要被枪毙——“挨花生米”。张幼玲后来还听到一位民警说过,“花生米”是没有人为他伸冤,要不他早出去了。张幼玲听到心里觉得难受,他开始觉得张玉环真的是被冤枉的。


  2017年,张幼玲的心里实在压不住,就和一个关系要好的记者说起了这个案子。那位记者给他提供了两个律师的联系方式,一个叫王飞,一个叫尚满庆,张幼玲也找到了张民强,把这个事情的经过告诉他。

  在此之前的十几年里,张民强等家属和张玉环一直在申诉,坚持每周都写一封申诉材料,最高法、最高检、中央政法委、全国人大等几个部门轮着寄,案件却一直毫无进展。

  “我跟张玉环两个人寄出的申诉信可能有1000封,2008年收到了最高人民检察院的回复,称我们的来信已收悉,已转往江西省高院处理,让我们高兴了好久,后来案件也是停滞不前。”张民强说。

  2017年1月份,王飞收到一名江西记者发来的张玉环案资料,他开始关注这个案件。王飞看了判决书以后,觉得案件问题很大,证据严重不充分,判决书认定的犯罪事实也非常可疑,从犯罪动机上并不符合常理。

  漫长的申诉

  刚开始,王飞并未确定是否要代理张玉环案,直到2017年3月份,他在南昌见到张民强以后,了解到案发前后的情况,才确定代理这个案件。

  王飞去监狱会见张玉环,通过与张玉环面对面地聊天,察言观色。张玉环陈述“自己没有杀人”,王飞要求他发誓,他也毫不犹豫地发誓。“态度起码是真诚的,”王飞说,后来张玉环还向他讲述自己被刑讯逼供的过程,最后受不了才做有罪供述。

  经过这次会见以后,王飞内心形成了一个判断:这个案子恐怕确实有冤情。

  2001年,张玉环案重审之前,法院曾指派邓小斌作为张玉环的法律援助律师,他也是首位为张玉环做无罪辩护的律师。邓小斌对界面新闻表示,他曾看过张玉环身上存在刑讯逼供留下的痕迹,对张玉环身上的伤痕印象很深。

  “伤痕呈水滴状,而且是几个并列排在一起。”当时邓小斌曾向法院提出,对张玉环身上的伤痕鉴定是否为狼狗或刑讯逼供所致,后来没有结果。

  接这个案件的过程中,王飞发现越来越多存疑的地方,所有的物证都无法指向张玉环,如杀人凶器麻绳无法证明与受害孩子之间有接触,麻袋上的纤维与张玉环的工作服上提取的纤维同属于黄麻纤维,但不足以达到同一性的认定,也不能证明麻袋是作案工具。遇害孩子的指甲里也未能提取出张玉环的皮肤组织。

  实际上,早在19年前的再审法庭上,邓小斌为张玉环做无罪辩护,也提出了上述几个疑点,那时法院并未采纳他的辩护意见。

  张玉环被改判无罪释放回到家后,谈起自己被刑讯逼供的过程,仍然情绪激动。他清楚记得,当年办案人员刑讯逼供,逼了他6天6夜,自己被吊起来打,他们还放狼狗咬。

  “前后两只狼狗,一只狗在咬我。”张玉环不时向身边的人展示他手上和大腿上的伤痕。二十多年过去,伤痕淡了很多,但仍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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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二十多年,张玉环身上依然留着当年的伤痕。图片来源:梁宙/摄  张玉环无罪的消息被媒体报道后,他曾经的两位“狱友”也从进贤县来到了张家村。其中一位在看守所和张玉环同吃同住了三年的陶姓“狱友”走进屋里,张玉环一眼就认出他来,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陶姓“狱友”还记得,那些年自己在看守所的时候,张玉环只要看见上面有人来检查,他就跪在地上叩头,嘴里还说着自己无罪。“叩到头都红肿了,头碰撞到平整的地板,声音很响,也经常半夜看见张玉环用被子蒙住头哭,”他还对界面新闻说,洗澡的时候也能看见张玉环大腿上缺了一块肉,“是被狼狗咬的”。

  张玉环刚回到家那天,一直由村镇干部陪同,有人曾问他是否追责,他只是说“都过去了”。后来,张玉环改变了主意,明确提出,要追究办案人员刑讯逼供的刑事责任。“我从一个年轻人进去,现在变成一个老头出来,他们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不接受他们的道歉。”

  蒙冤近27年,张玉环沉冤昭雪。这十几年来,张幼玲对张玉环也经常处于矛盾当中。“如果当初我晚到一两分钟,遇害小孩被埋了,这个事情或许永远不会发生,但是冤死的两个小孩就永远冤死了。我把这个案情揭开,张玉环被抓了进去,但他又是无罪的。”

  张幼玲想了想,又说自己并不后悔,只要有良心的人,看见遇害小孩的情形,谁都会这样做。张玉环案再审以来,很多人打电话给张幼玲,说他“要把杀人犯搞出来了”,每次他都解释说自己哪有本事,一切都是按照法律程序在办理。

  “你说张玉环杀了人,(只要)你有确切的证据,现在还可以继续到办案机关去报告,他被放出来了,也还可以把他抓回去。”张幼玲对这些人说。

  被冤狱击碎的家庭

  回家第二天一早,张玉环与兄妹一同去给父亲上坟。1993年是张家祸不单行的一年,这一年上半年,张玉环的父亲因病去世,下半年张玉环就蒙冤入狱。

  “这二十多年,从来都没有三兄弟同时给你上坟,以后每年,三兄弟都会给你上坟。”张民强忍不住,落泪了。

  中午,张玉环的大儿子张保仁带着母亲回到了张家村,一家子吃了个团圆饭。午饭后,张玉环拉着大儿子双手,坐在老宅的门槛上,父子二人聊了很久,聊完后张保仁脸上轻松了很多。

  二儿子张保刚也试图调和哥哥与父亲的隔膜,“父亲说团圆饭没有哥哥就不是团圆饭了,给哥哥打个电话,哥哥就回来了。”

  张保刚的性格更为外向,回到张家村的第一晚,他和父亲聊到这27年家里发生的故事,以及自己成长的历程,一直聊到次日凌晨3点。

  张玉环对儿子所说的一切感到陌生。还在监狱的时候,为了让张玉环心里宽慰一些,家人每次去看望他都是报喜不报忧,听到小儿子说出来的往事,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家过去的27年。

  张保刚还和父亲聊起了他哥哥的往事。他告诉父亲,哥哥第一天晚上赌气是因为当时人太多,都挤着往父亲的房间里走去,父亲没留意到母亲摔倒了,没有保护好母亲,他觉得很难受,“也可能他想到自己小时候的经历”。

  过去的事情,在张保仁心里埋藏多年,他几乎从来没向外人说起这些事情,连他的母亲宋小女也不清楚。

  1993年,张玉环被警察带走后,宋小女的天塌了下来。她带着两个儿子离开张家村,过上有家不能回的生活,她有三个哥哥,轮流到每个哥哥家里吃住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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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往事,宋小女不禁抹泪。图片来源:梁宙/摄  宋小女的弟弟看到妹妹和孩子没有人照顾,要给她介绍对象,开始宋小女拒绝了,后来她被查出患有子宫瘤,想到如果自己有什么不测,儿子将来无人照顾,才同意让弟弟介绍,于是认识了现任丈夫。


  宋小女和现任丈夫组成家庭前,曾让他接受三个条件:随时去看望张玉环,不得阻拦;对自己的两个儿子要好;只有自己回进贤县都要去看望张玉环的母亲。宋小女现任丈夫都同意了,就这样宋小女有了个家。

  张玉环入狱后,张家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张玉环的母亲张炳莲从强势变得温和了,遇事不争不抢,也不再在乎别人说的话。别人过来找麻烦,首先想到的是让步。张保仁从小在奶奶家长大,张保刚在外公家长大。

  “我们的成长环境不一样,我哥承受的痛苦比我多很多。”张保刚说,自己曾亲眼看见别的孩子把哥哥压在地上,塞牛屎给哥哥吃,看着他咽下去,还有一次别人把哥哥的腿打断了。

  张保刚每次看到哥哥被欺负,就提着棍子去和那些孩子扭打成一团。“我跟哥说你要反抗,不应该是任人欺负。我哥自己回家后也不会和家人说欺负的事情,说出来轻则是挨骂,重则挨打。”张保刚说着,泪水流了下来。

  童年往事已经久远,但给兄弟俩的内心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疤。即使在长大以后,张保刚在和哥哥聊天的时候,两人都会很默契地避开童年的伤心事。

  张保仁更是极少和周围的人提起这些往事。“过去的往事,你们所知道只是冰山的一角,你们是永远理解不了。”张保仁说,父亲出事,最大的受害者是母亲,她含辛茹苦把两兄弟拉扯这么大,等到了父亲出来的那一刻,母亲只求一个拥抱,但是并未如愿。

  “那天父亲回来,我看到母亲受了好大的委屈,我受不了。”他对界面新闻说。

  静下心来的时候,张保仁想过,等父亲把刚回家的这种高兴劲缓一缓,平静下来以后,自己会去与父亲好好聊聊,到时候会把这些年自己的经历、感受都向父亲全盘托出。

  “我的心里从来没有恨过他,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我必须把我所有的成长经历告诉他。”张保仁说。

  “陌生”的村庄

  这几天晚上,张玉环依然睡得很浅,有时只睡一两个小时就醒来。张玉环起床比在监狱时更早,他往往会拉上儿子围着村里走一圈。整个村子,他唯一认得的是自家的房子。

  有一次,他们走到小卖部,张玉环看了一遍货架上的商品,最后要张保刚给他买了包泡面——这是监狱里的奢侈品。

  案发前,张家村还有五六十户人家,这二十多年间,很多村民逐渐搬离了村子,一些人搬到远离村子的公路边,更多的村民在进贤县城买了房子。张家村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空心村”,一些小路上已长满荒草,少有人来往。

  张玉环琢磨着要修缮一下老家的房子,试探性地问儿子盖一栋房子要花多少钱。儿子说,现在乡下建个小楼可能要五六十万元。他一下子愣住了,原本他以为顶多三五万就能建成一栋。

  空闲下来的时候,张玉环也会到田野转转。他想着,这段时间自己会在村里生活,多陪陪耄耋之年的母亲。他还曾想过,等村里将属于他的土地分回给他,自己可以种地,“先养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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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家村。图片来源:梁宙/摄  很多媒体记者从全国各地来到了张家村,这个“空心村”一下子人多了起来。张家的一些亲戚从外地开车过来看望张玉环,平时比较少走动的村民,这几天也主动过来坐坐,聊上几句家常,这是村子里少有的热闹景象。


  张玉环接受了一波又一波媒体记者的采访。有时,张玉环面对记者提出的问题,会皱起眉头迟疑一会,有时会词不达意,但回答往往是简短的一两句话。张玉环一遍一遍地重复自己的经历,回答累了也会看着记者说,“这个问题不用问了吧”“说过很多次了”“差不多好了”。

  这几天,宋小女也在不断和外界重复讲述她和两个儿子的故事,说到动情处,她还是会控制不住情绪,像快要晕过去。两个儿子担心她犯高血压病,轮流守在她身边。她有时会变着法子支开儿子,悄悄吃上几片降压药,然后和周围的人低声说,“不想让儿子看见我吃药”。

  为数不多的村民们在茶余饭后碰到一起,也会聊到张玉环无罪释放的消息,和发生在27年前的凶杀案。另一边,当年被害孩子的家庭隐藏了近27年的伤疤又被重新揭开。

  如今,这两个被害者的家庭已经不在张家村居住,这两户人家也很少和村里人联系。张玉环回老家那晚,被害孩子张某伟的父母才得知这个消息。张某伟的母亲刘荷花一夜没睡着,大儿子出事以后,给她带来沉痛打击,至今睡眠不好。

  直到现在,张某伟的父母依然会想起遇害的儿子。当问起是否相信张玉环是清白的时候,张某伟的父亲对界面新闻提高了声调,“不相信也没办法,事实摆在面前。”

  在张家村,自从张玉环回来后,很多在家的村民对外人提起张玉环案时变得谨慎,他们不愿意提及过去对这桩案子的看法。“都是同一个村子的村民,张玉环出来后,大家不会有芥蒂的。”一位村民说。

  “一贫如洗”的新生活

  宋小女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她觉得大家终究要面对现实。如今,宋小女组成了新的家庭,现任丈夫以出海打鱼为生,对她也很好,也很迁就她。

  “张玉环回来我是真的很高兴,其实等大家高兴完,张玉环就成为最惨的那一个。老婆没了,家里一贫如洗。”宋小女长叹了一声,她对现在自己的家庭放不下。

  张玉环心里也明白,生活会逐渐恢复平静,兄妹们会回到自己的生活,宋小女也要回归现在的家庭。“确实有点舍不得,但是我希望,她能够在那边过得好一点,少过来这边,因为她在那边有一个家庭。”他说。

  在张玉环回家的前两天,宋小女一直在想送什么礼物给张玉环。后来,她花了1800多元买了一部黑色的手机,她觉得张玉环要回归社会,手机必不可少。

  这几天,小儿子张保刚都在教父亲用这部手机,他提前把家里亲戚的姓名和电话号码编辑好,存入了新手机的通讯录里。张玉环收监后,户口被注销,新的身份证还没有办下来,无法办理手机卡。张保刚把自己的一张闲置手机卡给了他。

  两个人面对面,张保刚不停地用自己的手机拨打张玉环的手机,教他接电话。再反过来,让张玉环打电话给自己。两个小时过去,张保刚就这样用最简单的方法反复训练父亲,直到他勉强学会打电话和接电话。

  两个儿子还花了不少时间教张玉环如何适应家里的生活,比如怎样使用家里为数不多的电器。儿子觉得,张玉环对这个社会简直一无所知,电灯、热水壶、冰箱、电扇都不会用,还不如现在五六岁的小孩。

  宋小女想过,张玉环回来了,需要陪伴。“可以把我这两个儿子,三个孙子一个孙女给他,我希望他们一家人过得开开心心,幸福快乐,一家人好好地生活,不要让我白吃苦。”

  无论是张玉环,还是他的两个儿子,都觉得这个家庭的感情需要一个重建的过程。从记事以来,到张玉环重获自由之前,张保仁唯一一次亲眼见到父亲,是在1994年开庭的时候,那一年他5岁。

  张玉环入狱后,张保刚和弟弟几乎极少叫过“爸爸”这个词。后来,宋小女为儿子们找到了后爸,两兄弟也没再叫过“爸爸”,而是叫他“老爷子”。在他们老家,“老爷子”也可以理解成“爸爸”的意思,实际上,兄弟俩只是刻意回避“爸爸”这个词语。

  “直到我自己有了小孩,教小孩叫‘爸爸’才用上了这个词语。”张保刚说,这两天他一直跟父亲强调,父亲需要事先了解一下哥哥,也希望父亲能够理解他。

  张保刚认为,将来的生活中,要给父亲精神安慰,他应该融入兄弟俩以及他的儿媳妇、孙子孙女这个大家庭,和家人在一起生活。

  “在农村,父亲会很难融入到社会,父亲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在农村。”他突然想起什么,又补充说,“这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问题,必须要由一个家族来商量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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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四代同堂。图片来源:梁宙/摄  回家后的第四天,部分媒体记者逐渐离去,也是这一天中午,张玉环的两个儿媳带着4个孙子孙女回到了张家村,他们第一次见到了张玉环。孙子孙女们对着张玉环喊“爷爷”,张玉环把一个个孙子孙女轮流抱起,笑得像个小孩一样。


  “小孩子的快乐‘传染力’特别强,容易抚平父亲的伤痕,”张保刚说,父亲看到孩子就像一个人看到一堆黄金一样,两眼发亮。

  趁着人齐,这一家子在家门前拍了一张全家福,四代同堂。

  屋外,太阳炙烤着大地。屋檐下,张保刚问女儿,“你家在哪里?”女儿回答,“在江西”。张保刚又指着张玉环住的房子问女儿,“这是哪里?”女儿说,“这是爸爸住的地方。”

  “爸爸住的地方就是你家。”张保刚抱了抱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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